当我拿着商调函,走进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张志行对此并未感到十分吃惊,其实从我打请调报告的那天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起初的时候,他或许知道了关于他小舅子孙向阳的一些事,对我还有所记恨,总想有朝一日给我小鞋穿,而今知道我要调走了,对我就更加无可奈何了。但态度总体上还是保持着不冷不热,这就挺叫我感到知足的了,我知道,如果没有“局长岳父”这么个背景的话,那等待我的就绝不是这么一个结局了。
然而,当我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正准备踏上一条“漫长”的盖公章的道路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我终生难以忘怀的事情。
事情的发生其实只是短暂的一瞬,然而却注定要成为永恒。胖子那天正在叫天车把一块模具吊到他的车床前面,以便进行细致的加工,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一道工序。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截新换上的钢丝绳却出了问题,半途中,绳子断了。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那块模具已从天车上被甩了下来,全场的人发出一声惊呼。而那时,大侠正在闷头检查一件成品的尺寸公差,他现在已是钳工专家,同时兼任车间里的检查员。他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就稀里糊涂地倒在了血泊中,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眼前,真的就像那名医生所说,大侠的好运气在那次车祸当中已经使完了。胖子被吓傻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人们一下子围了上来。
胖子似乎从梦中惊醒,继而慌乱地推开人群,一下扑到大侠身边:“大……刘师傅,您怎么了?您醒醒,刘师傅……我知道我对不起您,选先进的时候,是我出的主意,那另一个填选票的人就是我,我一直想当面向您道歉,可……”“你丫还在唠叨什么,还不快去叫医生。”刺儿头斜刺里冲了进来,向胖子大声吼叫。胖子似乎才刚刚醒悟过来,而这时,全车间已停止了生产,主任、书记、工会主席等人都急匆匆地从各个方向赶到出事地点。我和刺儿头试图用手绢堵住大侠流血的伤口,可那根本不顶事,洁白的手绢马上就成为殷红。于是,我和另外几个人只好将大侠抬到了车间门口。闻讯赶来的工厂卫生所的大夫们也只是进行了简单的抢救性包扎,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汽笛鸣响,救护车将已然昏迷的大侠带出了工厂。大侠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工作、生活了多年的工厂。而就在这前一天,我还快活地跟大侠讲,过两天我要好好地请请他,为了我的调走,为了他转换了工作岗位,分到了梦寐以求的房子,当然,更为了我和他同宿舍了这么些天。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愉快的笑容,他为自己高兴,更为我感到高兴,他说,他还想跟我聊聊,讲讲他的过去,讲他从来也没跟我说起过的一些事情(这里面是否包含他和他弟弟一家的恩恩怨怨,这我并不知道),他知道我爱听那些陈年往事,我会为他的故事而着迷的。而这一切只在一瞬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大侠到死也没有醒来。
本来,我打算今天办完手续后,就离开工厂,过几天就去新单位报到了,可是突然发生了大侠的事情,我便决定晚走几天,怎么也得将大侠送走呀。于是我连夜给晓娟打了电话,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情,晓娟答应替我去新单位说明情况,这样,我的心里才稍微安稳了些。听说大侠在乡下不仅有他弟弟一家人,还有一位业已失明了的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车间已派人去他家接大侠的亲属了,后事的料理总得有个亲属。我不知道那位慈祥的老母亲一旦听到失去儿子的噩耗后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愿意去想。我和胖子、刺儿头帮助将大侠的日常东西收拾了一下,便将这间尚还散发着新房气息的屋子锁好。回到宿舍,想到以前和大侠相处的日子,大侠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我的双眼有些潮了。
胖子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绪一直十分低落,他总是不停地絮叨:“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胖子,这事不怨你,你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还不是因为那截新换上的钢丝绳。”刺儿头在旁边安慰着胖子,而我听了却心有所动。
“刺儿头,你刚才说什么?那截断了的钢丝绳是新换上去的?”
“是啊,怎么了?”刺儿头毫无意识地回应着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啊,既然是新换上的钢丝绳,那么就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唯一可以解释的是,那截钢丝绳存在着严重的质量问题。我们对视一眼,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大侠虽然不在了,但我们不能让大侠稀里糊涂地死去,我们要为大侠的死讨一个说法。这个时候,我们三个人都感到身上的责任重大。正这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这个时候,谁会来宿舍找我们呢?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由胖子上前把门打开,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来者竟然会是车间主任张志行。张志行快速地闪身进来,随后把门关上。
“你们都在呀,这样也好,我正好有件事情想和你们商量呢!”说着话,张志行从兜里摸出一包烟,分别给胖子和刺儿头发烟,他知道我不抽烟,所以只是露出了讨好意味的笑容。讨好?是的,从张志行一进门,他所有的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似乎很怕得罪了我们。我忽然有点明白张志行此行的目的了,说实话,我对他真是鄙夷到了极点。
“老刘师傅出现这样的事情,是谁也不希望看到的,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们就要考虑后面的事情怎么办?毕竟活着的人还得生活下去……”
“主任,你就说让我们怎么办吧?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批钢丝绳是你联系买来的吧?”我冷冷地打断了张志行的话,张志行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干脆地挑明他所最为惧怕的事情,遂颇为尴尬地愣怔了一下。
“这……这……”张志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合适的词来回答我。
“直说吧,如果我们答应替你隐瞒,我们会得到什么好处?”我依旧不露声色,而张志行听了,不禁轻轻吁了口气,明显感觉到一块石头落了地。
“好说,好说。”说着话,张志行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十万元,你们哥仨儿看着分了吧。今后,小黄就不用说了,你已经不归我管了,但你们俩尽管放心,我决不会亏待你们的。”张志行信誓旦旦地表白着。我上前拿起那张银行卡,脸上露出了嘲讽意味的笑容。
“十万?数目不小嘛,可是你想用这十万块就买了我们三个人的良心,是不是也太贱了点?”我忽然将那张银行卡猛地摔给了张志行,“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告诉你,刘师傅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
“滚,再不走,可别怪我的拳头不认人!”胖子在旁厉声说道。张志行一下乱了方寸,他手忙脚乱地接过那张银行卡,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去。
“行,哥们儿,我没看错你,知道么,刚才要是你接了那十万块钱,我们哥儿俩就先收拾你一顿。”刺儿头走过来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们三个人空前地团结起来。第二天,当事故调查小组找到我们了解情况时,我们如实地反映了我们知道的一切,很快,张志行就被停职审查了,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发现了他许多的问题,最终张志行被判了刑。当然,这已是后话,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工厂,是胖子和刺儿头打电话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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