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过去都没什么,”他的口气听上去不像是在安慰。他把黄玫瑰举在鼻前,用力嗅了嗅,而后双手递给我,“就像这花,弱不禁风,但是——真香。”
“你不记得我了。”我说。
“既然是老熟人,这次免费。”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不要这样。我还得请你帮个忙。”
他安静地等待下文。
直到此时,我方才下定决心就这样去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里面仍有一丝犹疑,“就在对面医院,503号病房。里面一个男人,叫石舟。你送给他。”
“第三医院?”他陷入思考。他低眉顺目地说,“那是精神病院。”
“嗯。不合适?”
“如果你愿意……我觉得……”
“都没关系。他什么都明白。我是说,有时候,你会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正常人。”我试图缓和我们之间不知为什么突然升腾起来的紧张感,大声笑起来。
他礼貌地赔着笑。“那么,什么时候?”
“现在。”我又问,“你觉得是否有必要每天送两朵?我可以预先付全款,直到他突然离开医院,消失了。”我像是在开一个百无聊赖的玩笑。
他倒是正儿八经地回答,“我觉着这没有必要。”
我看着他向第三人民医院的大门走去。他拖着右腿,在冬日的阳光里,麻利地穿过斑马线。裤线上流光溢彩。我在花中夹杂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米贝。马顿是何时离开我们的呢。他认出了我。一定是这样。他也曾喜欢过米贝。他要将冯婉介绍给我。冯婉在安庆电视台当兼职主持人。她当时还在读大学。我是对石舟说过,我只娶播音员或者舞蹈演员。现在想来像一个少不更事的梦呓。我无从考证,那天晚上,四人饭局是发生在我已经认识米贝之后,还是我们此生的第一面。我想,这很不同。
你要在一座曾经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人。你可以去医院。在时间流逝多年之后,他们或他们中的一个会在医院里占有一张病床。九天前,我却不知为何会选择这里,精神病院,但我从独秀园景区下车,就直奔而来。我站在大厅里,屏幕上闪过一个接一个红色的名字。有一个略显尖利而不耐烦的女音在广播里叫号。她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每次不得不发声的瞬间就希望它立即结束。但她宣布,一个个人,他们和她们,现在必须由这座医院接纳。在外面,在大街上,在属于个人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已不被容忍。我在这里穿梭三天,好像惧怕遇到一些人。我不担心,他跑不掉了。三天后,我确认,没有另一个人来探望他。他被遗忘了。我才走到他的病榻之侧。
我曾经来过“旧の恋”花店。买了九朵黄玫瑰。送给我身旁的苗青。头天下午,我从天柱山归来。是暑期的一天,一个被我称为跳跳的姑娘邀请我去爬山。同行者还有几人。我们已经半年未曾说话。在校园小径上遭遇,彼此也假装视而不见。当晚跳跳请我们喝酒,似乎只是要在最终选择上加重心灵的砝码。一个向来让我嫌恶的男人以跳跳男友自居……他也是同行者……她是通过一场乌烟瘴气的短途旅行,比对,考验或者抉择?……清晨,我们在山中湖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轻轻荡桨。风从阒寂的黑色林丛中散漫而来……第一束晨曦从天空遥遥铺下……我醉得人事不知。我在海军医院醒来。苗青趴伏在我的床边。
狂乱的梦境之线即将崩断时,我隐约听见苗青在唱着:“……孟姜女堂前放悲声……双双燕子绕画梁……七月里来秋风凉……线儿绣的范杞良……”。她说是黄梅戏。她告诉我戏名是《十二月调·孟姜女》。她突然说,十二。是,一个多么有始有终的数字。她闭上眼,但青春的脸在晨光中朦胧生辉。她神采奕然地说:“这样好了,如果哪一天,你或者我,我们走失了。苏生,我们现在就约定,十二年后,我们就在这里再见。”
“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应该是这样回答她。
在这里,十二年后。那天是2004年12月14日。“走,买花去。我要送你花。”他对她说。这个决定和昨夜是否有关。那年他还年轻,他想不出其他更无声而更长久的表达。
在街头,她选中“旧の恋”花店。她说这个名字让人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觉得。一个瘸腿的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艰难地为我们选花。他笑意吟吟双手递来花束。苗青刚才一直噙在眼角的泪却掉了下来。他们相拥着回去的路上,她没有压制哭声。
他走上同一条回程的路。又是一个冬天,空中的气息恍若相似,路边有身穿黄色上衣的工人正在砍伐梧桐的丫枝,它们码放齐整。像秋天的柴垛。一个青年站在柴垛前,目光平视画外。他的眼里映出丧失方向感的远方。在吴越街的音像店前。歌声传来。是一首陌生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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