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图-毡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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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香再不敢言语,转身回家去了。

    这天夜里,一轮残月挂在当空,四周清冷宁静。毡匠斜倚在地道内,看着淡淡的月光从外面溢进来,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就在毡匠独自咀嚼寂寞时,忽然听到有颤颤的哭泣声从地道外飘过去,是林香!他心里猛地一揪,迅速跑出地道。月光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姗姗而去。毡匠快步追上去,拦住林香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林香没有回答,只是低沉地哭着。毡匠也沉默不语,却将怜惜的目光温柔地投在林香身上。林香像受了安抚似的,断断续续的哽咽渐渐平息下来。月光下,两个伫立的身影像两棵树,毡匠听见自己的心如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晃,沙沙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毡匠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夜深了,回去吧。”

    “回去?让我再去挨打?”林香惨然一笑,月光下倍觉凄楚。

    毡匠像被噎住般,不知该说什么。是啊,现在她回去,她那火气未消的男人还不是又要打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毡匠突然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纸袋递过去,说:“这些药,你拿去,白的是内服的,黑的是抹的。”

    林香没接。她望了望毡匠,毡匠正用关切的目光盯着她。林香移开视线,问:“啥药?”

    “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我在外面跑,身上经常备有这种药。”

    林香说:“药,药有什么用?反正今天医了明天还要伤,治了也是白治。”

    毡匠的手僵住了,面对林香的拒绝,他能说什么?林香察觉到自己的拒绝伤了这位好心人的心,就补充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药呢也没用,反正好些地方我自己又抹不上。”

    毡匠随口说:“可以叫你老公帮你抹啊。”

    “叫他抹?你也不想想,他要是能给我抹药,就不会打我了。”林香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毡匠说:“我帮你抹!”话一出口,毡匠自己也有些惊讶,竟会说出这等唐突的话。

    林香望了望毡匠,毡匠一脸的真诚。

    大地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下,睡着了似的,连蝉鸣鸟叫的声音都没有。林香看了看四周,清冷的夜色里,远处的庄子、树木和近旁的红刺墩都是些模糊的黑影,显得有几分怪异。她犹豫了一下,便返身来到地道口,伏下身往里钻。尾随其后的毡匠看林香进入地道,也探身而入。林香坐在了毡匠铺在地上的那块毡子上,脱掉衣服遮住胸脯,双手抱膝,低垂着头,背对着毡匠,腰柔柔地弯着。毡匠也曾梦想过女性的裸体,可惜只是白花花的一团。而今,模糊的印象变成活生生的实体赫然摆在面前,岂能无动于衷?毡匠感到浑身血脉在膨胀。林香的背单薄而白皙,上面有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新伤旧痕,还有一块淤血。毡匠震惊了,愤然骂道:“这禽兽,这般糟蹋人……”他的心在抖,手在抖,他小心地将那黑色的药膏轻轻抹在林香背上。他看见林香的肩胛在抽动,安慰道:“痛吧?药性发作了才对伤有效,忍着点,很快就好了。”毡匠沾满药膏的手指在林香的背脊上滑动着,一种光滑如瓷的感觉传到心头。当林香的背上全部抹好药膏时,毡匠说:“好了,我先出去,待药膏干了你再穿衣服。”毡匠转身欲钻出地道,忽觉腰际一紧,被林香拦腰抱住。毡匠像被电击了似的全身发麻,他愣了一阵,慢慢扭过头去,发现林香已泪流满面。“带我走吧,我跟你走,你是个好人,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我……”林香贴在他的背上哽咽着。毡匠再也控制不住了,感情的洪水淹没了他和她,两人的肉体很快就叠落在了一起。毡匠和林香都进入了状态,有那么一瞬,林香像是停止了呼吸,眼睛睁得奇大,双手拼命将毡匠搂得很紧,就像怕他跑掉似的……

    打这以后,林香又背着李大才背着村人偷偷来过几次地道,跟毡匠在地道里一遍遍地演绎那个古老而又新鲜的人间故事。在那个时候,林香总是两眼迷离,嘴里还衔着一缕头发,裸白的身子舒展着。趴在林香身上的毡匠运动得有理有节,乖孩子一样按着林香的示意做着自己喜欢但还不太熟练的游戏。地道真正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了……

    林香怀孕了。

    人们注意到林香的变化最先是她的步伐。林香平素走路轻盈得像只猫,人走过去留下的脚印是一条直线,可如今她却是两脚微叉细移慢挪的,再后来谁都看出林香已腆起了肚子。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无声却有力地向人宣示着一个事实:她怀孕了。那多年没动静的肚子也是一片能发芽的土壤,这让曾对她生育能力说三道四的人都感到意外和尴尬。

    “这下好了,林香可不用受罪了。”陈奶奶深深为她祝福。而别的人呢,看见李大才时,也向他恭喜。这将为人父的男人便嘿嘿笑了,露出满嘴焦黑的牙齿。

    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蓝天白云让人的心情很愉快。但李大才的心里却一片阴暗。去邻村扎金花,身上带去的钱全捐给了人家,外带还负了好几百元的债。他一路上脚步蹒跚地往家走,当看见郊野的那个地道时,脑子里猛地闪出一个念头。他估摸毡匠干了这么多天活肯定积蓄了不少钱。那毡匠白天出去干活,钱一定藏在地道里的某个角落,自己趁机顺手牵羊捞一把,谅他也逮不着证据,只有自认倒霉的份。李大才不禁心头一阵狂喜,他悄悄走近地道,却发现地道里有人!他清楚地听见里面有窃窃私语声。

    “你听听,娃娃现在正用脚蹬我肚子呢。哎哟,还怪有劲的。”

    “我怎么听不见?”

    “你听这里,你这个当爸爸的,只有等娃娃生出来喊你爹你才听得见。”

    “以后我们给娃娃取个啥名字呢?”

    “你琢磨着取吧。他还以为是他的种呢,正美滋滋地做老爹梦呢。”

    “可不能让他知道。”

    “嗯,你啥时候走,我不想让我们的娃娃出生在这里。”

    “过些天吧,还有几家说要擀毡,我已经给人家答应了,擀完我们就走。”

    “那好吧,我就再等几天吧。在他身边我一刻都不想呆了,巴不得现在就跟你离开这里呢!”

    那一刻,李大才气得咬牙切齿。他听出来了,里面说话的女人是他老婆。怪不得今天手气这么差、这么背,原来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偷汉怀了别人的野种,自己又带绿帽子又背黑锅。李大才本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起初想叫几个人来捉奸,将这对狗男女五花大绑精光示众。转而又觉得那样会连累自己,臊了他们的皮,也使自己声名扫地,划不来。思来想去,他忽然心生一计,便决定暂不打草惊蛇,悄悄离开地道口回了家。

    那天中饭时,李大才将一碗鸡肉端到林香面前说:“林香,如今你可得好好休养,我特意杀了鸡给你滋补滋补,也好让肚子里的娃娃增加营养。”林香从来没见过李大才这么温情,心里有点诧异,可她并没往坏处想,还以为是李大才不知内情,念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才这样。想到吃了对婴儿有好处,便也不客气,连肉带汤吃了个精光。谁知吃下去几分钟,就觉得肚子发紧,赶忙上茅厕,稀里哗啦地拉了一阵,然后提起裤子回到屋里。还没坐稳,又觉得不行了,赶紧又往茅厕跑。一连拉了四五次,待到后来,根本不见粪屎,拉的全是一些清汤污水。可怜林香拉得眼冒金星两腿发软,蹲在茅坑里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林香后悔自己不该见了好东西就贪嘴,以致吃坏了肚子。她根本想不到是李大才在鸡汤里放了大量的泻药,她到死都蒙在鼓里。待到后来,林香觉得腹内隐隐作痛,很快那痛愈来愈剧烈,紧接着下身竟流出污血来。林香慌了,可身边又没个人,只好喊邻居去叫陈奶奶来。陈奶奶早年曾当过接生婆,后来岁数大了不干了。陈奶奶匆匆过来一看,惊恐地说:“哎呀,有些不对劲,赶紧往医院送吧。快!一点都不能耽误!”邻居便四下去找李大才,却不见踪影,东寻西问,总算得知李大才在邻村赌博,就匆匆去喊。待到李大才回来,孩子早已流产夭折了,而大出血的林香也已奄奄一息。李大才找来一辆车要把林香往医院送,可是还没抬上车人就咽了气。林香因流产大出血而死是大家亲眼看到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内情,都说这女人命苦。虽然也有人埋怨李大才不好好服侍大肚子妻子,以致如此,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赌鬼平日对老婆就不好,所以也不便多说什么了。

    李大才把林香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他买了一口大红棺材安置了林香,在院子里搭了个帐篷做灵堂。林香的棺材赫然摆在灵堂中间。晚上,按说李大才是要守灵的,可他耐不住寂寞,守了一会儿就到邻居家打牌去了。牌友们说你今天咋还玩牌啊?快回去给老婆守灵去。李大才说:“一个死人有啥好守的?还怕人偷吗?”

    深夜时,人们都回屋去睡觉了,灵堂里只剩下那口棺材和几个花圈,显得很是清冷阴森。起了阵风,呼呼呼的,墙根的树枝就在夜色中使劲地摇晃。风从帐篷边沿的缝隙吹进来,灵堂里花圈上的纸花就瑟瑟地颤动。

    第二天,大家来到灵堂,有人突然说棺材盖不太对劲。众人仔细一瞅,发现头天封闭好的棺材盖就是被掀动过了,都脸上有了惊色,都望着李大才。李大才愣了片刻,上前将棺材盖揭开,人们朝棺材里一看,都吸了口冷气,棺材里林香的尸体不见了!就赶紧找,院子里的每个角落和院子外边的前后左右都找遍了,没有任何踪迹。咋会这样呢?装进棺材里的死人竟然跑掉了,这可太奇怪了。大家议论了一阵,也没什么头绪,有人建议给派出所报案。李大才害死了林香,心里有鬼,哪敢去惊动派出所?赶忙摆一下手说:“算了算了,一个死人没就没了,麻烦人家干啥?”陈奶奶说,装过死人的棺材不能老这么空放着,要不就糊个纸人搁里面。李大才说行,糊吧。于是陈奶奶就带着村里几个手巧的女人弄上纸开始认认真真地糊纸人。她们把纸人糊得高矮胖瘦大致跟林香一样,只是摸样怎么弄都跟林香相差甚远。大家帮着将那口装着纸人的棺材稀里糊涂地埋到村子西边的梁湾里后,就各回各家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这时候,有人突然说:“咦,这几天咋不见毡匠了,走掉了吗?”

    头几天人们的心思都在林香的丧事上,把毡匠给忽略了,现在丧事结束了,那档子事就算过去了,日子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摸样,就想起了毡匠。有几户人家把羊毛准备好等着让毡匠来擀毡呢,却不见毡匠的人影儿,就一起去地道找。

    到了地道口,抻着脖子朝里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就喊:“有人吗?毡匠!毡匠师傅!”喊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就说,走,进去看看。几个人就打着打火机照亮,小心翼翼地往地道里面走。走进去六七米,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张破被子下面,毡匠和林香相拥而睡。他们喊了几声,毡匠就是不理不睬了无声息。几个人拿脚把毡匠蹬了几下,才发觉毡匠已经死了。他们吓得赶紧逃出地道跑回了村子。

    小山村沸腾了。全村的男男女女全都拥到了地道口,毡匠和林香前面的事也一下子曝光出来。李大才灰着脸,显得既气愤又沮丧,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处置。最后陈奶奶说:“大才啊,人死了,一了百了,你就心胸放宽敞些,最后做一回好人,遂了他们两个的心愿吧!”李大才也想快快收场,他知道这事搞得动静越大越没意思,越对自己不利,就说:“行,听你老人家的,我就成全了他们。”于是他就和村人们一起将地道口用泥砖封死,将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毡匠合葬一墓,毡匠和林香从此就长眠于此了。地道这回成了真正的坟墓,平时更加没人敢去那里了。后来,被封住的地道口上长出几蓬野草,瑟瑟地在风中摇摆,那景象愈加显得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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