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式离婚-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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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问:你们没有房子吗?

    答:没有。

    问:你们没有孩子吗?

    答:没有。

    区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有些不相信地望着眼前的张根立和苏雅。

    问:你们结婚几年了?

    答:十年整。

    张根立和苏雅去区民政局打算协议离婚。按照规定,事先要拟定一份双方认可的《离婚协议书》,最关键的两条是注明孩子的抚养权和财产分割问题。眼下,夫妻离婚的不少,协议离婚的却不多。因为孩子和财产实在不好分。张根立和苏雅算是不多的走协议离婚这条路的一对夫妻。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房子,离婚才显得简单;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孩子,离婚才显得容易。其实都不是。许多没有孩子、没有房子的家庭,夫妻双方吵吵闹闹,动手动脚,依旧很难离得痛快。试想一下吧,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没有房子,没有孩子,说一声分开就分开了,女人光秃秃的一个人,男人光秃秃的一个人,两手没抓没落,心理能平衡吗?凡是这样的夫妻,不反反复复纠缠个三年五年,大多离不成。张根立和苏雅是例外,两个人一团和气,喜气洋洋,就像十年前手牵着手一起去区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一样。

    工作人员说,你们回家等电话通知吧。

    张根立和苏雅问,等什么通知?

    工作人员说,通知你们过来办理离婚手续。

    张根立和苏雅问,今天不能办?

    工作人员说,今天不能办。

    张根立问,要多长时间?

    工作人员说,半个月。

    苏雅问,能不能快一点?

    工作人员说,规定是半个月。

    张根立问苏雅,那我俩走吧?

    苏雅轻声地回答说,走吧。

    他俩一走出区民政局,两只手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彼此的手心还有对方的余汗,彼此的手心里还有对方的余热,但在彼此的眼睛里,对方瞬即就显得陌生起来,快得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快得像是一闪电的瞬间。陌生来自彼此的眼睛,更来自彼此的内心。

    先说一说他俩没有房子的事。

    陶瓷厂的住房分两大片。厂东门一大片,厂西门一大片。厂东门一大片全部都是旧房子,是陶瓷厂建厂初期盖起来的。一排一排的瓦房,红砖墙,红瓦顶,从南往北排下来,差不多有三四百家那么多。几十年风雨侵蚀下来,墙上的红砖不红,房顶的红瓦不红,一副黑不溜秋的样子,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副快要散架的样子。厂西门一大片住房,有老的,有新的。老的多是平房,新的多是楼房。楼房多具有明显的时代感。最早的是筒子楼,一共两层,中间是走道,两边是房屋。房屋里住人,走道里烧锅,烟熏火燎的,黑咕隆咚的,大白天都要开着灯。最新的叫典式楼,讲设计,讲采光,讲户型,六层高,一共三栋,算是陶瓷厂最好的楼房。有一年,陶瓷厂盖了两栋特殊的楼房,图纸上是按照三室一厅设计出来的,到了施工的时候,改成一室一厅的两户人家。这样子一来,相邻的两户人家,一户没有厨房,一户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的人家在门前的走道里凑合着烧锅。没有卫生间的那一户人家去哪里解手呢?只好在厨房边辟出一块地方,临时加一间不足一平方米的卫生间。陶瓷厂这样做,是为了缓解职工住房压力,最起码,一室一厅比三室一厅多住一倍人家。这不能不说是当年陶瓷厂领导的一个伟大创举,这不能不说是当年陶瓷厂的一种无奈现状。

    这么两栋特殊的楼房后来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光荣楼。光荣楼的含义有两条:一是说这样的楼房只适合一对夫妻带一个孩子居住,暗含有符合计划生育国策的意思;二是说那一年参加厂里大学生集体婚礼的十几对夫妻,每家特别安排上一套这样的住房。厂里住房紧张,按照双职工单职工,按照职务工龄,综合打分排序分房。新分来的大学生,按照工龄排不上分房,按照职务排不上分房,厂领导就想出一个办法,让厂工会、厂团委出面,组织等候住房结婚的大学生参加集体婚礼,优惠条件是每户人家能分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那是一个注重知识分子的年代,这样一种特殊分房的办法,全厂职工没有什么大意见。人家一个从外地分配来的孩子,没有房子怎么在陶瓷厂结婚呢?没有房子结婚怎么能安心在陶瓷厂工作呢?参加集体婚礼移风易俗是一种光荣,参加集体婚礼分一套住房更是一种光荣。后来这两栋楼房干脆就叫光荣楼了。

    张根立和苏雅进陶瓷厂晚了几年,没能赶上集体婚礼这一茬。不过大学生结婚优先分房的这么一股子风气,却一直呼呼地刮动着。张根立和苏雅结婚那一年赶上厂里盖了几排瓦房,他们俩就分到两间。巧得很,几排新瓦房就在光荣楼的北面,典式楼的西边,虽说是新房,还是有那么一点鸡立鹤群的样子。他们搬进去没住一年,夏天里的两场暴雨过后,地基就开始下沉,房子就开始开裂。下雨天,雨水顺着房顶的裂痕往房里下。外面大下,里边小下;外面小下,里边滴答;外面不下,苏雅的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苏雅哭着说,这是两间什么房子呀?还不如在露天地里搭一顶帐篷过日子呢!

    两口子相比较,张根立是个过日子乐观的人。张根立见苏雅哭,不知道怎么相劝,就把接雨水的脸盆端过来一只,放在苏雅的面前说,你哭吧,看能不能哭出一脸盆。苏雅不再哭,破涕笑起来。

    就是这么两间开裂漏雨的瓦房,到房改那一年,因为不是套房,不够房改条件,房产依旧属于厂子里,不像住楼房的人家,象征性地交一点钱,就把房子划归自个儿的名下。他们是无房户,离婚离开陶瓷厂,两间瓦房要么交给厂子里,要么关门扔在那里,既无权转让也无权出售。要说房子是拴住一对夫妻的根的话,张根立和苏雅在陶瓷厂就是一对无根的夫妻,离婚也就显得无牵无挂、无阻无碍。

    2

    再说一说他俩没有孩子的事。

    刚结婚时张根立和苏雅都不想要孩子。张根立不懂避孕,苏雅懂。每次张根立跟苏雅睡觉,她都要他戴上避孕套。大号小号,苏雅从厂里的计划生育办公室拿回好几种。苏雅有耐心,每种型号都让张根立试一试,看哪个型号最适合。这种东西就是麻烦,小一号,紧巴巴的套不上;大一号,又容易滑出来。负责发放避孕套的是个老女人,也不知哪次去医院打针的时候苏雅得罪过她,关键是苏雅得罪她自个儿还不知道。苏雅红着脸去领避孕套,老女人问,你要什么型号?苏雅说,我不知道。老女人说,你们家张老师我见过,家伙跟着个头长,人有多高,家伙就有多大,这两种型号应该差不多。老女人拿给苏雅两种型号的避孕套,一种是特大号的,一种是特小号的。结果张根立站在床下套来套去,弄得一点激情都没有了。苏雅平躺在床上一脸无辜地等候着,张根立却抱着一床被子要去睡沙发。张根立说,我不挨你身子,你总不会怀孕了吧?

    苏雅改吃避孕药。避孕药不用去厂计划生育办公室领,花钱去土坝孜街的药店里买就成。按说药店里同样会卖避孕套,但苏雅不敢再让张根立胡乱试戴。夫妻间的事,夫妻俩最清楚。张根立一天比一天冷淡,苏雅剃头挑子一头热也热不起来呀。有几次,夜里睡在床上,苏雅的身子想往张根立的身子上蹭一蹭,张根立却翻一个身,离她远远的。一张床能有多大?再宽不过几尺,就算夫妻俩各自睡到床沿边上,中间也不会闪出多大缝隙。张根立这么做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拒绝。苏雅委屈得流出眼泪。张根立更加委屈地说,我又不是磨道里的驴,每一次都要套上套子。避孕套与驴套子有什么共同特点吗?既然张根立这么认为,苏雅不好反驳,只好默认。苏雅说,我明天就吃避孕药。

    避孕套是物理避孕,避孕药是化学避孕。物理避孕,损伤的是张根立的感觉。化学避孕,损伤的是苏雅的身子。使用避孕套,张根立不舒服。服用避孕药,苏雅不踏实。过去戴不戴避孕套是一种两难境地,现在吃不吃避孕药又落入两难境地。夫妻间睡觉原本是一件情感的事,一件激情的事,现在变成一件理性的事,一件措施的事。措施是什么?是一种防范,更是一种拒绝。渐渐地,张根立对苏雅的身子就不像当初那样迷恋了,跟苏雅睡觉的次数越来越稀少,最后苏雅甚至连避孕药都不用吃了。为了笼络张根立,苏雅只好改用安全期避孕法。每个月只要避开排卵那几天,就是安全的,就不用吃避孕药。苏雅避开排卵期有一个有利条件,就是留在医院值夜班。这样一来,张根立一个人睡在家里安心,苏雅一个人睡在医院里更安心。可人不是动物,有时候避得开,有时候避不开。要是动物,避开发情期,雌雄就相安无事了;人的两性相吸相悦却是不分时间地点的。有一次,苏雅晚上值班,早上下班回家,打扫卫生,上街买菜,烧中午饭。苏雅每次值班回家都一样,上午忙家务,吃罢中午饭,下午补一觉。这天晌午,张根立在外面喝酒,回到家的时候,苏雅吃了刷了,都躺在床上睡觉了。张根立借着酒劲,呼一下子就把苏雅弄醒了,呼一下子就把苏雅睡上了。苏雅惊醒与惊慌。苏雅挣扎与反抗。

    苏雅说,你快从我身上下来。

    张根立说,我刚上去怎么会下来?

    苏雅说,我没有吃避孕药。

    张根立说,吃不吃避孕药是你的事。

    苏雅说,你快点戴上避孕套。

    张根立说,我不会戴。

    苏雅说,那怀孕怎么办?

    张根立说,怀孕就生下来。

    苏雅说,生下来是一个酒娃子。

    张根立说,酒娃子就酒娃子。

    张根立一身酒气。张根立又凶又蛮。苏雅挣扎无效。苏雅反抗无效。

    俗话说,怕鬼有鬼。苏雅真就怀上了。苏雅傻眼了,张根立傻眼了。张根立再无知,也知道一个酒娃子很可能就是一个傻孩子,不能要苏雅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苏雅说,我就是要生下这个孩子。张根立说,万一是个傻孩子怎么办?苏雅说,你不是说生个酒娃子就生个酒娃子吗?张根立没了那天的酒劲,也就没了那天的蛮劲与狠劲。张根立站在苏雅面前,蔫头耷脑,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张根立说,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不照吗?苏雅像一个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照!

    苏雅怀孩子反应得厉害,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一会子“哇啦哇啦”吐几口酸水,一会子“哇啦哇啦”心里烦得直哭。一连好多天,苏雅不能上班,专门在家怀孩子。这一下可苦了张根立。苏雅在家专门怀孩子就是专门怀孩子,不买菜,不烧饭,不洗衣服,不刷锅不刷碗。张根立下班回家,买菜,烧饭,洗衣服,刷碗刷锅。张根立在家干这些家务活,苏雅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故意挺着大肚子耀武扬威地走过来走过去。苏雅怀上的是一个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她不愿去医院把孩子打下来不说,还整天待在家里拉脸子,摆架子,不上班,不干家务活,这就有惩罚张根立的意思在里边了,甚至有专门跟张根立作对的成分在里边。张根立想发火不敢发,想生气不敢生,像个太监似的整天一脸奴才相,百般讨好地围在苏雅身边转,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苏雅早一点回心转意,早一天去医院把孩子打下来。

    这一天,苏雅折腾得不能再折腾了,就想放张根立一马算了。

    苏雅问,这下你知道随便睡老婆的厉害了吧?

    张根立接连点头说,领教了,领教了。

    苏雅问,下一次睡我知道戴避孕套了吧?

    张根立再一次接连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

    苏雅说,你现在就给我套上。

    张根立问,干什么?

    苏雅说,你说套上避孕套还能干什么?

    张根立立马明白了苏雅的意思,差不多有三个月他俩都没有在一起睡觉了,猛然间冷战转亲热,张根立的头脑有些转不来弯。苏雅跟张根立说上述这么一番话的时候,是晚上,原本就躺在床上。苏雅的脸上布满温柔,布满妩媚,可张根立还是有些不相信。

    张根立战战兢兢地问,真睡啊?

    苏雅说,你想睡不想睡?

    张根立说,想!

    张根立不再犹豫,不再猜疑,一下子扑上去。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融在一起,很快达到同一种呼吸,同一种心跳。此前所有的不合都化为乌有,此前所有的芥蒂都荡然无存。张根立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苏雅像一只发情的母猫。张根立工作一半停下来。苏雅问,你停下来干什么?张根立说,我听说,女人怀孕的头两个月不能同房。苏雅说,人家那是说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张根立问,这么说这个孩子你不留了?苏雅说,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市人民医院做人流。张根立感激地说,我明天一定陪你去。

    第二天张根立陪苏雅去市人民医院妇产科做流产手术。排队,挂号,缴费,等候,检查。苏雅上手术台做检查时傻眼了。医生说她根本没怀孕。苏雅问,没怀孕我怎么会两个月不来月经呢?医生说,那是经期紊乱。苏雅问,没怀孕我怎么会有妊娠反应呢?医生说,那是心理问题。苏雅再问,没怀孕我的小肚子怎么会长大呢?医生说,这种情况叫假孕。医生说,假孕是一种主观臆想,就是你主观上觉得怀孕了,其实客观上并没有真的怀孕。苏雅从医院回到家,上茅厕里尿一泡尿,屙一泡屎,一个圆鼓鼓的小肚子就瘪下去了。苏雅一把抱住张根立哭起来说,我的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苏雅一副痛苦的样子,真像是去市人民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张根立果断地推开苏雅说,是假孕,你肚子里哪有什么孩子?苏雅再一次抱住张根立说,我要跟你怀一个孩子,我要跟你生一个孩子。

    此后两年间,张根立和苏雅想尽各种办法怀孩子,可苏雅的肚子一直没鼓起来。他俩睡觉不再避孕。张根立不戴避孕套。苏雅不吃避孕药。两个人睡觉敞开了睡,没有顾忌地睡,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睡几次就睡几次。张根立在苏雅的身子上面一边忙活一边说,我就不信你怀不上一个孩子。苏雅在张根立的身子下面一边扭动一边说,这几天正好是排卵期。过去苏雅害怕怀孕,赶上排卵期肯定要与张根立分开睡,肯定要去医院值班。现在是反过来,赶上排卵期这几天,苏雅肯定要从医院请假回家,好吃好喝地伺候自己,好吃好喝地伺候张根立。赶上排卵期这几天,苏雅就像一头发情的母羊,张根立就像一头配种的公羊,一天不落地睡觉,一天不落地配种。张根立趴在苏雅的身子上面像一台永动机,不停歇地上上下下地忙,不停歇地前前后后地忙。苏雅躺在张根立的身子下面像一台播放机,不停歇地喊,不停歇地叫。过去苏雅的喊叫,是一种愉悦的喊叫,是一种不能自制的喊叫;现在苏雅的喊叫,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喊叫,是一种鼓励加油的喊叫。

    苏雅说,你再多用一把力,这次肯定能怀上孩子。

    张根立说,那我就多用一把力,这次肯定能把种子种进去。

    张根立嘴上说多用一把力,却力不从心地一泻千里。

    苏雅一连半年没怀上孩子,张根立一连半年没种上种子,他俩猛然一下子意识到可能身子出毛病了。先是苏雅去医院查,查来查去,查不出毛病。接着张根立去医院查,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毛病。他们俩的身子都没有毛病,怎么就是怀不上孩子呢?张根立和苏雅开始到处求偏方。俗话说,偏方治大病。比如说,张根立吃过种猪的肉。理由是母猪一窝能下十几头猪秧子,公猪的种子肯定好。比如说,苏雅喝过母猪的奶。理由跟张根立吃公猪肉一个样。张根立吃公猪肉和苏雅喝母猪奶的偏方是同一个江湖郎中开出来的。

    又是一年过去了,张根立和苏雅对怀上孩子这件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过去那么恋床的一对夫妻,现在开始拒绝彼此的身子。张根立觉得多睡一次还是少睡一次反正都下不出种子。苏雅觉得多睡一次还是少睡一次反正都怀不上孩子。

    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还叫夫妻吗?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还能往下过日子吗?自然不自然地,他俩就想到了离婚这件事。只不过碍着情面,两个人都开不了这个口。陶瓷厂破产给他俩离婚提供了机会。她让他去四川,他不愿意。他让她去深圳,她不愿意。这下可好,别人家的夫妻为陶瓷厂破产发愁,他们俩反倒变得恩恩爱爱,彼此的情感又甜蜜起来,彼此的身子又柔软起来。他们俩去区民政局交上离婚协议后,就在家里一心一意地等通知了。

    3

    半个月,说长就长,说短就短。这些天他们俩连家门都不轻易走出去,珍惜他们俩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珍惜他们俩相亲相爱的每一次机会,整天在家不做任何事,吃过睡,睡过吃,食与性,性与食,变成两个纯粹的饮食男女。除了这两样,他们俩几乎没什么话。就算说话,好像说的也是一些无聊话无用话。比如说,有一天,张根立跟苏雅说起这么一个话题。张根立问苏雅,你可知道陶瓷厂为什么破产?一个摆在人人眼面前的破产结果,真要说出原因,苏雅一时半时还真说不出口。是市领导不重视、厂领导没本事?是厂子里的设备落后、产品质量差?是职工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是,好像又不全是。苏雅只好说,我不知道。张根立说,你不知道,我知道。苏雅说,那你说来听听。

    张根立说,你还记得那年元旦的前一天,你站在职工医院围墙上挂灯谜吗?

    苏雅问,厂子破产跟我挂灯谜有什么关系?

    张根立说,跟你挂灯谜没有关系,跟我坐在陶然亭里看你挂灯谜有关系。

    苏雅说,越说越玄乎,你看我挂灯谜把陶瓷厂看垮台的?

    张根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坐在陶然亭里吗?

    苏雅摇头说,不知道。

    张根立就说出他在厂里的职工浴池洗完澡后,去陶然亭打算放松一下的往事。那一天他在焦宝石矿下井整一个月。他去焦宝石矿下井,从表面上来看是厂里安排的下基层锻炼,实际上他有其他目的,就是要化解梦境里的恶煞——那恶煞曾经齐刷刷地轧掉二熊的五个脚趾头,后又砸伤五个在矸石山上拾炭人的脸,再而后就潜入张根立的梦境,逼张根立下焦宝石矿井。

    苏雅说,我还是不明白厂子为什么会破产。

    张根立说,陶瓷厂破产就是恶煞干的事。

    苏雅说,照你这么一说,我们俩离婚也是恶煞干的事?

    张根立说,信不信由你。

    面对一件超越人们生活经验的事,张根立这么说似乎也能成立。很多事情无法解释,但人们总要找一个信得过的理由,生活才能变得心安理得。

    一对饮食男女,真要整天什么都不做,就是吃过睡、睡过吃,一天一天的日子是很难往下过的。在这方面,人比不上一头猪,不能像一头猪那样子去生活。这一天,张根立和苏雅一并排躺在床上,两双眼一齐直愣愣地盯着房屋顶。屋顶上有漏雨时留下来的一块块痕迹,痕迹的图案是斑驳的、扭曲的、痛苦的,又是多变的、妖冶的、鬼魅的,任由人的想象。你想象成一个人在哭,就是一个人在哭。你想象成一个人在笑,就是一个人在笑。你想象成一匹四蹄飞奔的骏马,就是一匹四蹄飞奔的骏马。你想象成一头青面獠牙的恶魔,就是一头青面獠牙的恶魔。想象需要一种精力,也需要一种情绪。张根立“啪嗒”一声关闭上双眼。苏雅也跟着“啪嗒”一声关闭上双眼。

    苏雅说,我想让老天下大雨。

    一连好多个晴天,老天一滴雨没有下。

    张根立说,我们家的屋顶漏雨,老天下大雨有什么好?

    苏雅说,我就是不想好。

    张根立说,那我就让老天下大雨。

    张根立一骨碌爬起床,兴冲冲地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只水龙头,水龙头上套着一截皮管。张根立把皮管拿在手上,打开水龙头。往常张根立常做这种事,拿自来水冲刷院子的地面。但这一次,张根立不是冲院子,而是把皮管高高地举起,往自家的屋顶上浇水。

    张根立大声地喊,老天下大雨了,苏雅你快点往屋外跑!

    老天下大雨怎么能往屋外跑?张根立说的原本是一句荒谬话,但此时此刻在他们家一点不荒谬。屋外晴天,屋内下雨。苏雅爬起床,不往屋外跑,却高高地撅起屁股,弯腰伸手,一副想往床下钻的样子。那里有大的盆、中的盆、小的盆、搪瓷盆、塑料盆、钢精盆,大盆套中盆,中盆套小盆,一摞子好几只。叮叮当当的,苏雅把一摞子盆端在手上,兴奋地在屋内寻找漏雨的所在。过去就这样,屋外一下大雨,苏雅就要在屋内摆开一摞子盆接雨。漏雨的地方在床上,苏雅就把一只盆放床上。漏雨的地方在柜子上,苏雅就把一只盆放在柜子上。床上漏雨漏得多,苏雅就把一只大盆放床上。柜子上漏雨漏得少,苏雅就把一只小盆放在柜子上。一滴一滴的雨,一串一串的雨,落在大盆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一滴一滴的雨,一串一串的雨,落在小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大盆小盆混杂出来的雨滴声响,时疾时缓,错错落落,像天籁。张根立放下皮管,走进房屋,见到苏雅赤脚站在地上,屏息凝听,一动不动,脸上流满喜悦的泪水。面对苏雅一副苦中作乐的样子,张根立嗓子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天明天黑,一天过去。天黑天明,一天又临。这一天,电话铃猛然间“丁零零”地响起来。张根立望一望苏雅,苏雅望一望张根立,没有人愿意去接这个电话。显然是区民政局打来的,叫他俩去办离婚手续。

    苏雅问,我们俩真要离婚了?

    张根立严肃认真地点头说,我们俩真要离婚了。

    苏雅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苏雅说,我俩离婚前再睡一觉吧。

    张根立说,或许是我俩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睡觉了。

    他们俩的行李已经各自收拾好。去区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他们俩就各奔东西了。苏雅去四川她大哥那里。张根立去深圳他同学那里。

    他俩离婚的同一年,陶瓷厂正式宣布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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