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七,是黄道吉日,赵玉和崔大炮如期举行婚礼。这天也正好是县里举行录取学生体检面试的日子。耿小凡天没亮就赶到乡汽车站搭车去县城,没想到在车里碰到了崔看看。崔看看好像不是在等车,像专门在等他,因为他赶到乡汽车站时,崔看看站在车门口向他招手,要他快点上车。刚上车,汽车司机劈头就骂耿小凡,你是干啥吃的,你当面试是儿戏啊?看你那傻样,考上也不是你本事,八成抄别人的。说着“哐”地关上车门,发动汽车,开出了车站。
看起来崔看看已把他去县里面试的事告诉了汽车司机。去县城早晚各一班车。崔看看问你怎么现在才赶到呀,耽误了面试咋办啊?坐在邻座的大爷说不是姑娘求司机,汽车早已出站了。耿小凡对大爷说谢谢。大爷说你谢俺干啥,你谢姑娘,真是个傻子。
耿小凡回过脸说,你爸今天结婚,你怎么不在家帮忙呀?崔看看顿时黯然神伤,她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窗外的树木和村庄向后闪去。
体检面试设在县师范,其实都是走过场,体检就是量量身高、测测体重、视力和血压什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检查;面试只是问了些生活常识,估计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回答上来。
体检面试是按分数从高到低排的,耿小凡是第一号。负责体检面试的大多是师范的老师,崔看看大部分都认识。他们两个人很快就从师范里出来了,离下午回去的班车还早着呢。崔看看说咱们到百货大楼逛逛吧。耿小凡想想说,我想先去一中转转。
正放暑假还没有开学,一中校园里空荡荡的,一片静寂。脚下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陌生,陌生得不敢辨认了。这里是他梦失落的地方,以至于他不敢驻足,他怕记忆的伤口开裂。耿小凡后悔不该再来这里,便拉着崔看看匆匆离开。
他们去了百货大楼,耿小凡百无聊赖地跟在崔看看后面。崔看看兴致勃勃地在服装柜台前流连忘返,问东问西,讨价还价,最后,她让营业员取下衣架上的一件男式白色的确良半截袖衬衫,叫耿小凡试穿。耿小凡急了,说我又不买,干吗要试呀?崔看看说不买就不能试试了?营业员听了,不干了,生气地说你们不买,瞎试啥衣服呀!说着就要从崔看看手里取回衣服。崔看看说谁说我们不买了,我们不买干吗要试你的衣服呀!营业员不明白,说不是你们才说的不买吗。
耿小凡马上站到崔看看的身边,说,谁说我不买了?我买。说着忙着试衣服,衣服正合身,穿在身上,人显得精神多了。他试完衣服要付钱,崔看看已经悄悄地把钱付过了。耿小凡回过头把衣服钱给崔看看,崔看看不要,说这件衬衫算是我送的礼物,你千万要收下啊!耿小凡推辞,我哪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呀!崔看看不好意思地说,一件衣服贵重啥呀,我还嫌拿不出手呢。
中午饭他们在大排档吃的,两碗面条,是耿小凡付的钱。吃完他们便去了汽车站,路上经过一家私人服装店,店门口挂着一溜排红纱巾,像一串迎风燃烧的火苗。也许是受到火苗的感染和召唤,崔看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老板娘马上迎上来,说这红纱巾最近一段时间卖得可火了。崔看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兜,怔了一下,把纱巾放回到老板娘的手里,说天还有点热,等天凉凉再买吧。说着拉着耿小凡就走了。
崔看看早上出门时,兜里只带了十块钱,买衣服已花了六块八,加上他们两个人来时的车费,现在她兜里一分钱也不剩了。
到了车站,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耿小凡对崔看看说,你先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那边书店里买本书。崔看看要和他一块去,他不让。他出了汽车站,跑回刚才那家服装店,问老板娘纱巾多少钱一条。
老板娘抬头看看是他,笑了,说看不出你还是个细心的男儿,你女朋友不是不喜欢,是舍不得买。耿小凡说她不是我女朋友。老板娘不信,说这纱巾我都是卖三块五一条,就够本卖你三块吧。
买完纱巾耿小凡算算他兜里也只有两块钱了,只够给崔看看买一张回家的汽车票,他自己就只能步行回家了。耿小凡让老板娘找张纸,他小心包裹好纱布放在兜里跑回车站。
崔看看正在候车室门口向大街上焦急地张望,她看见耿小凡跑回来,说买本书怎么去了这么久呀,车就快开了。
耿小凡让崔看看先上车等着,他去售票窗口买票,他买完票就上车。直到汽车临开时,他才把一张车票和纱巾交给崔看看,说你先坐车回去吧,我步行回去就行了。说完,耿小凡下了车,望着汽车渐渐远去,他看见崔看看把脸贴在汽车后面的玻璃窗上冲他喊,可惜他什么也不听见。
耿小凡粗略地算了一下,县城距离牛家屯有一百二十多里路,他空手轻脚的,一个小时再不济也能走上七八里路,加上中途歇脚时间,估计明天天亮前就能轻轻松松地赶回牛家屯。去年,耿小凡上高中时,他曾步行从县城回过一趟村。
耿小凡刚出县城,就看见崔看看站在白衣桥桥头上等他。他走上去问,你怎么下车了?崔看看看看他,说我也想走着回去。耿小凡说那车票不是白瞎了吗。崔看看从腰里掏出钱来递给他,耿小凡不明白,问啥钱。崔看看说你说啥钱,退车票的钱呗!耿小凡不要,说你先拿着吧。
耿小凡开始犯愁了,一百多里路,崔看看怎么能走下来。崔看看说你能走,我就能走。走了十多里路,崔看看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一辆汽车从后面开过来,没想到崔看看招招手,汽车便停下了。汽车是去石岗集拉石料的,正好经过他们乡。司机是大胖子,他让崔看看坐到驾驶楼里。崔看看不坐,笑着说谢谢了,够麻烦师傅的了,我坐在上面就行了。
司机很失望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崔看看跟着耿小凡翻身上了后面的车厢里。
道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汽车司机好像跟谁赌气似的,疯狂地把汽车开得飞快。他们背靠着驾驶楼面向后坐着。汽车颠簸得厉害,常常把人甩起来,车厢“哐哐”地响得震耳欲聋。车厢里的石灰时常卷起来,迷得两个人睁不开眼睛。
他们站起来两手抓住车厢栏杆,面向前站着。风很大,崔看看蹲下来,把红纱巾掏出来系在头上,又重新站起来抓住栏杆和耿小凡并排站着。耿小凡侧看了崔看看一下,她头上红纱巾向后飞扬,白色的衬衫前襟紧贴胸脯上,后背上衣襟让风高高地兜起来,看上去她就好像一只展翅飞翔的红头大鸟。
耿小凡忍不住笑了。崔看看见了,问你笑啥?耿小凡说我不笑啥。崔看看说你不笑啥,傻笑啥呀?耿小凡说我看见一只鸟。崔看看四下看看,说哪有鸟啊。耿小凡看着崔看看说,你就是一只鸟,一只飞翔的红头鸟。
崔看看听了,并不生气,她试着松开两手,做出要飞翔的样子,大声地喊,我是一只飞鸟——我要飞了——
正在这时候,崔看看头上的红纱巾让风吹脱了,向后面飘飞而去。崔看看急忙转过脸跳了一下,用手去抓,却没有抓到。她伸长了手,再次从车厢跳起来,纱巾从她指间滑过,向天空飘去。此时,崔看看的身子已倾斜出车厢,耿小凡从后面扑上来去拉崔看看,却已经晚了。耿小凡趴在车帮上眼睁睁地看着崔看看好像一只折了翅的大鸟一头从车厢里跌落下去。那条红纱巾飘飘荡荡飞向遥远的天空,融化在火红的晚霞里。
崔看看被送到县医院,由于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在医院里,崔大炮一眼认出了那个汽车司机,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坐的这辆汽车就是两年前崔看看的母亲坐的那辆汽车,司机还是那个司机,事情就是这么巧合。第二天崔家的喜事改办为丧事。
失去女儿让崔大炮伤心了一些日子,之后,他的日子依然过得有滋有味,赵玉又给他生了个女儿。后来崔大炮的村支书不干了,承包了村石灰厂,在城里买了车买了房,最后把赵玉调到县城里。再后来他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这对老夫少妻终没逃脱红杏出墙的俗套,插足者不是外人,是赵玉当年的同学谢意。他们只是有那么一腿,赵玉并没有和崔大炮离婚。
夕阳西下,汽车奔驰,两边的树木呼啸着向后闪过,崔看看跳起来,身子探出车箱外,两手努力伸向红纱巾,纱巾在她手指间滑过。当年的这一幕定格在耿小凡的脑海里,像一粒种子种在他的心里一样,生根开花,缠绕在梦里,常常让他彻夜难眠。这个梦一直伴随着耿小凡许多年。后来,一位心理医生给他支招,说要把这一幕从他脑海里转移出来,就是找一个画家把这一幕画下来,贴到他天天能看到的地方。
耿小凡通过一个同学的介绍,认识了市里的一位画家。画家终年一套脏兮兮的牛仔装,粘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梳着小辫子,很艺术的样子。他在省里颇有些名气,书店和装裱店里都有他的字画卖。耿小凡买了一箱酒,去了他家里。耿小凡把崔看看追逐飘飞的红纱巾的那一幕讲给了画家听,画家很感动,连声称赞构思巧妙,有创意。过了一些时日,画家把画画出来了,题目叫《飘逝的红头巾》。画里只画了一个少女的背影,少女跳起来,整个身子倾斜出了车厢,双手却努力地伸向飘飞的红头巾,头巾从她的指尖滑过。
耿小凡一直将这幅画贴在卧室里。看着这幅画,以前的那一幕不知不觉地从他的脑海里转移到墙上去了。不过,这幅画也结束了他短暂的婚姻生活,原因很简单,妻子能容忍他把这一幕定格在脑海里,却不能容忍他把它定格在卧室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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