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回到傩神庙时所举行的仪式就是下马了。
从正月初十到十六日下午,是石邮傩班去外坊跳傩的日子。外坊跳傩的范围包括邻近的不少村庄,于是,傩班按水流方向把那些村庄分成上下两路,并根据村子的大小和路程的远近搭配成为十二条路线。每年,这些路线都要通过卜筶的手段来确定,但是,十六日下午在紧邻的青塘和塘子窠这两个村庄跳傩,却是在规矩上固定着的,其目的在于方便傩班及时回村举行搜傩仪式。
知道这一规律,我便可以掐着点去看石邮傩班外坊跳傩的最后演出了。可是,车在栽满桔树的丘陵间绕来绕去地寻找那两个村庄,忽然感到时间紧张了,特别是当跑过头后又折返时,不由地就有些担心会扑了空。
不过,路边的每个桔农好像都了解傩班的行踪,都把握着跳傩活动的速度和进度。一问,都说现在赶过去看得到,并且很确定告诉我们此刻傩班应该在哪一家,哪怕指路人此时距离傩班有数里路之远。
这真是奇了。是傩班弟子年复一年的身影投映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刻录在每棵树的年轮里,已成为亘古不变的运行图?还是这里远远近近所有的路、所有的树、所有的人,在这个下午,都十分用心地感知着傩的步履,倾听着傩的声音,呼吸着傩的气息,他们虔敬的心从来就和傩神息息相通?
仿佛约定了似的,当我赶到清塘村、找到最后跳傩的那户人家时,恰巧俗称傩仔的傩神太子刚被主人接进家门,在主人全家老小手持线香的迎候下,傩班八伯次第光临。
傩班弟子先在大门口停住,唱着赞诗。接着,鼓声锣声鞭炮声,将开山、纸钱、傩公傩婆们迎进了厅堂。厅堂里,香烟弥漫,烛火正旺,神灵们依次开始了他们的舞蹈。
这时,傩班弟子跳的是《开山》、《纸钱》、《醉酒》、《傩公傩婆》和《祭刀》。《开山》意在驱鬼逐疫、辟邪纳吉,《纸钱》为着以钱邀福、求取福运,醉酒的想必是钟馗了,既然前有威猛的开山、后有祭刀的关公,那么,钟馗是颇可以醉一回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反正祈求子孙繁衍的傩公傩婆怀抱着傩仔顾自乐着。一共五个节目的跳傩,以《祭刀》结束,据说,这是为了好生显示显示三界伏魔大帝关公驱邪斩妖的凛凛威风。
跳完这五个节目,由一名傩班弟子率领主人全家手持线香当堂跪下,祈求并拜谢傩神太子。那个用樟木雕刻而成的小木偶,戴金冠,着大红绣花龙袍,端坐在供桌上,受用着人们虔诚的信奉。去年今日的深夜,我曾看过石邮傩班在河滩上举行的圆傩仪式,弟子们在选择安放傩仔的方位时那般认真、惶恐的神态,就让我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孩童模样的木偶,却是整个傩事活动的主角或核心,它不仅统帅、调度着各种傩仪安排,更重要的是,它主宰着这些日子里人们的心思和情感。
因为这是外坊跳傩的最后一家,傩仔和面具被放回了箱笼,傩班八伯要在这户人家“添粮”,不知这顿饭是不是晚餐。我发现跳傩的时候,这类“添粮”的安排很是频繁,朋友给我的解释是,跳傩太累消耗太大。我想,弟子们更可能是代表傩神在领受主人的心意吧?所以,他们往往很快就把这道程序完成了。
弟子们在“添粮”,好客的主人为我们端来了点心和水果。我便向屋主人打听村名。回来查资料,得知它确切的村名叫“青塘”。不知道那个身着夹克的壮年汉子为何把他的村庄称作“清朝的清”、“唐朝的唐”。说这话时,他嘴角隐约浮现出一缕豪迈之情。莫非,这个小小的村庄也很有历史?
在暖融融的斜阳下,傩班八伯启程回村了。我支走了车,也要随傩班一同徒步去往石邮。我想结识那条数百岁的回村之路,结识在那条路上年年踏响的步履。当最后跳傩的人家点燃鞭炮,顿时,村中鞭炮大作。好像所有的鞭炮早已拆封躺在地上,好像所有的眼睛时刻在窥望着傩班的动静,好像所有的火种一直对着引信,只等着这个时辰。毫不迟疑的鞭炮声,来自桔林,来自菜园,来自远远近近的庭院,不约而同地为傩班送行。
击鼓的弟子领头,提着锣的弟子紧贴其后,却是只击鼓,不敲锣。队伍中间的弟子们有的挑着箱笼,有的扛着道具,殿后的是徒手的大伯、二伯。
为了给傩班拍照,我抢在傩班的前面;为了给我指路,他们的示意又抢在了我的前面。热情的傩班弟子时时用眼神、用手势、用招呼,提示我该走哪条田埂,该往哪边拐弯。
咚咚的鼓声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后面一阵呵斥。是年长的大伯、二伯告诉击鼓的弟子,还没有出青塘村的地界,于是众弟子纷纷指着前方某处标志争论起来。原来,到了哪里才能停止击鼓是有规定的,显然,年轻的弟子业务还不够熟练。也是,外坊跳傩一年一次,要对十里八村的地盘了如指掌,的确难为了他们。
途中,傩班和一个小村庄擦身而过。不知道它是否就是塘子窠,也不知道傩班今年为什么不去那个村庄跳傩。但这个村子始终在倾听着傩的消息,牵挂着傩班的行进。当傩班一踏上它的地界,它立即就感知了,掩映在树林里的农舍纷纷以热烈的鞭炮向傩神致意。我心里忽然一阵感动。
仿佛,信仰赋予土地以感官和神经;仿佛,信仰在这个下午牵连着每个家庭的运道和幸福;仿佛,所有的心都在傩班回村的必经之路上翘盼或者目送。
傩班弟子的身影映在水塘里。那口水塘能否辨认出他们谁是老人、谁是新人?那口水塘还记得他们的师公、师爷的面容吗,仍在缅怀去年作古的前任大伯吗?
傩班弟子的脚步惊醒了红砂岩的山坡。在那僻静的山坡上,路的痕迹依稀可辨,浅浅的,淡淡的。难道,神灵的脚步就是这么轻盈、这么飘然吗?
在一座水库大坝下,弟子们席地而坐。我在坝上把镜头对准累了的他们,水库尾巴处的山坡上,却有人把镜头对准了我。听说,那是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拍摄组,他们探得傩班回村的路线,便选好点支起摄象机迎候着傩班的出现。我赶紧一阵小跑,躲出镜头,好让那千里迢迢专程赶来的镜头能带走干干净净的画面。
水库尾巴处,两山夹峙间,有一座青砖缸瓦的小屋子紧挨山道边。这就是回村的石邮傩班必到此参神的三皇殿。三皇殿门口铺了厚厚的一层新鲜的爆竹屑,这大概是近日傩班参神留下的。傩班弟子到达门前放下箱笼和道具,进屋一看,里面堆放着一捆捆松柴,于是,年轻的马上动手把屋子里面腾空。
我目睹了石邮傩班在三皇殿参神的全过程。一开始,弟子们有的忙着把点燃的香烛插在红石砌成的供台上,有的则从箱笼里取出一刀刀的纸,把它裁成见方的纸钱。这时,他们还有人坐在拆开一包包赏封,像是算帐似的。那些赏封大致都是一些零钞,很少,只是家家户户酬神的心意而已。
傩仔又被请出来了。它端坐在供台上,不过,它并非坐在正中的位置。供台的正中插着六枝红烛,傩仔被供在这六枝红烛的左侧,它身后另插着两枝红烛。看起来,居中的位置好像虚席以待似的,或者说,这里仿佛供奉着人们意念中的神灵。
烛火正旺。当大伯率众弟子下跪默祷时,我似乎明白在上方供奉的还有谁们了——
飞龙飞虎,跨龙跨虎,断得鸡鸣狗吠,腾云驾雾,盖保八位弟子,师公师爷、未见过面的大伯、师兄、师弟(各弟子默念自己见过面但已亡故的大伯、师兄师弟名字),相助弟子。
默毕,众弟子向菩萨作揖,烧化纸钱,燃放爆竹。此时,傩仔已被弟子抱出来,坐在打开的箱子上,直到三皇殿里的纸钱化尽。
青烟穿过缸瓦的缝隙,久久盘绕在三皇殿的屋顶上。暖色的夕阳里,那缓缓散去的青烟格外蓝,似乎还有一种粘稠的感觉,凝滞着、牵绊着的感觉。由上述祷词看,傩班在三皇殿参神,主要是告知师长,是敬师的仪式。因为,今夜,将是石邮村惊心动魄的搜傩之夜,是跌筊卜筶的圆傩之夜。逐除鬼疫需要他们的在天之灵相助,人丁安康需要他们灵魂犹在的神威保佑。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再翻过一座小山包,我便看见了正在溪边张望的石邮村。村庄在小溪的对岸,小溪在村人和傩班的中间。一些大人和孩子迎上前来。但踩着石块跨过溪流的傩班弟子并没有急着回村,而是再次停下来歇息,虽然此刻离傩神庙近在咫尺。
想来,他们为的是积蓄体力。因为,这次下马与以往不同,傩班进村时,弟子要在激烈的鼓声中奔跑回傩神庙,以显示弟子已经身附神力。进了傩神庙后,大伯念《傩神太子鸣词》,判筶后将箱笼中的圣像取出,除三个搜傩圣像放在供桌上外,其余圣像挂回神龛横梁上。紧接着,就要在村中逐门逐户地搜傩了。
下决心随傩班回村,走得气喘吁吁,浑身汗湿,哪晓得最后一个环节却未能坚持到底。稍一倦怠,傩班就不见了,随着人流赶紧直奔傩神庙,岂料,此刻的傩神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人头攒动的庙门口硝烟滚滚、电光闪闪。想进庙看傩班下马不容易,其实也来不及了。
那就入乡随俗点一挂爆竹吧!夜幕悄然降临了,就在燃放爆竹的一刹那间。
已经是第三次来石邮看搜傩了。年年都觉得,今年的人多于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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