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宣夷从一所中等卫生学校护士专业毕业应聘到这家医院血液科工作。那时候,周键伟还只是血液科的科室主任,属于医院里的业务尖子,属于医院培养的后备干部,还一点做院长的迹象都没有。要说有什么机遇被周键伟抓住的话,那就是一个名叫董洁的女孩子生病住进血液科。董洁是位大学三年级学生,被诊断出急性血液病住进血液科,生命岌岌可危,要是不及时治疗、或是控制不住病情的话,两三个月的生命都很难保得住。董洁父母都是下岗职工,已经年过半百,这些年东一头、西一头找工作没有稳定过。一家六口人,上有两位老人,下有两个孩子,过日子都要靠吃社会低保,哪里有钱给董洁治病呀。在医院里,董洁的父母求医生、求护士,就是拿不出住院钱。这时候,周键伟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婉言谢绝收治,说他们不是专门的肿瘤医院,医疗条件差;二是暂时收治进来,治疗几天再让病人转院。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周键伟应该当机立断选择第一种办法。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护送董洁来医院的,除去她的父母,还有她的同班同学,还有校学生会干部,还有校团委领导,还有校文学社成员。原来董洁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既是班级、学生会干部,又是校团委、校文学社成员。或许是校学生会主席的一番话提醒周键伟,促成他做出收治董洁的决定。
这位学生会主席说,我们校学生会已经在校园内组织为董洁同学捐款,要不是市电视台《新闻直击》的记者拍摄新闻耽误时间的话,捐款活动早就结束,把钱送过来了。
校学生会主席是个女孩子,快人快语,她一边简要地向周键伟汇报校学生会组织捐款的事,一边打电话催促负责捐款的校学生会干部快一点把捐款送过来。
——快点、快点送过来听到没有?
——打的、打的送过来听到没有?
就是这么一瞬间,周键伟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先把这个名叫董洁的女孩子收留下来。
他果断地跟这位校学生会主席说,兴许电视新闻真能救活董洁的性命呢。
在人们的心目中,电视是个无所不能的东西,同时又是个无中生有的东西,红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红的。人们持有这种看法,不是说电视真的无所不能、无中生有,真的能红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红的,而是说电视的公众影响力是超乎想象的,有一呼百应的效果。就是在官场上也流行着这么一种说法:谁拒绝电视,谁就是拒绝进步与提拔。看一看每天晚上有多少大小官员争着抢着在电视新闻上现身露脸,就知道这句话的真理性所在了。
周键伟看重的当然是后者,他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跟电视新闻来一个亲密接触,以期达到自己的仕途目的。目前医院已经有一名院长,两名副院长。院长已经快到六十岁,医院调整领导班子眼见着就是今早明晚的事情。上级组织部门考核医院后备领导班子的人选,少说有三四个人。到时候提拔谁、不提拔谁,很难说清楚。个个都是业务尖子,你在内科,他在外科,横向比业务没有办法比,纵向比就看谁的运作能力强了。能力就是关系。关系有人与人的,也有人与社会的。周键伟就是想抓住电视新闻、利用电视新闻去拉动这个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网。
当天下午《新闻直击》的记者就来到医院。
这期间,周键伟已经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快速地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董洁转移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另一件是成立一个专门的治疗小组,亲自任组长。周键伟这么做没有向医院领导汇报,是武断的,一意孤行的,但给同事的感觉却像医院领导、或者更高一级的领导指示的。周键伟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向电视媒体表明他的决心与行动。
面对《新闻直击》的记者,周键伟表达出这么两层意思,一是他们血液科会尽全力救治董洁,二是要想彻底治愈董洁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等她病情稳定下来,赶紧着手去做骨髓移植手术,而这需要很大的一笔费用,显然不是哪一家医院能够负担得起的,需要全社会伸出温暖之手,一起挽救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面对摄像机镜头说着,周键伟的声音哽咽起来。他说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他说他自己的妻子就是得急性白血病,病情没能稳定下来就死去了。周键伟面向记者还说出这样一个心结:他的妻子与这个女孩子长得十分相像,而这个名叫董洁的女孩子跟电影明星董洁长得又十分相像。周键伟这么一说,不止是医院里的同事,连着《新闻直击》的记者,都知道周键伟这么积极救治董洁的内在“原因”了——他因没能救活自己的妻子而内疚,才把这份情感转移到这个跟他妻子长得很像、也跟电影明星董洁长得很像的女孩子身上。
那段时间,这座城市正在热播陈坤、董洁主演的长篇电视连续剧《金粉世家》。董洁所扮演的角色,一步一步深入市民心中,与市民愈来愈熟悉,愈来愈亲热。她是他们家的少奶奶、干闺女、外孙媳妇,或者二房太太、女秘书、梦中情人。
在周键伟的刻意引导下,《新闻直击》的记者抓住了这个新闻眼,此消息在《新闻直击》一经播出,即刻引起市民的强烈反响。《新闻直击》的热线电话打爆掉不说,血液科门口“呼啦”一下围拥来几百口市民。这些人多是闲散在家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一方面想把手里的一点零花钱捐出来,更主要的还是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很像董洁的女孩子。
一时间,血液科乱套了,医院乱套了。这个时候周键伟才去见医院院长,简单地说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其目的还是想动用医院保卫科的人员来血液科维持秩序。因为董洁治疗期间,不能有外人打扰。院长能说些什么呢?总不能不让血液科治疗董洁吧?可院长隐隐地觉得哪个地方不舒服:医院出这么大一桩事,怎么会没人跟我汇报呢?电视记者来医院都拍摄了一些什么呢?院长只好等候中午《新闻直击》重播的时候收看了。
《新闻直击》每天晚上九点钟准点播出,时长一个小时。这档新闻节目是市电视台两个月前新近推出的,与市《新闻联播》形成相互补充。要说《新闻联播》是主流的,反映的都是市里的一些大事要事,《新闻直击》就是市民的,反映的都是百姓的一些小事琐事。它的口号就是,关注民生话题,贴近百姓生活。旨在打造一档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电视节目。《新闻直击》划分出好几个板块,有个“有事找小齐”栏目,就是专门帮助市民答疑解惑,解决各种困难的。“遇事不用急,打电话找小齐”。小齐不是栏目的具体哪一个记者,而是取齐心合力的意思。董洁的这条消息就是“有事找小齐”栏目播出的。
院长在重播的《新闻直击》里看到了一些什么呢?救治董洁的画面——说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医院正在极力抢救;一对悲痛欲绝的夫妻——说她的父母双双下岗,家境十分困顿;周键伟流泪的面容——说这位痛失妻子的血液科主任,亲自出任董洁治疗小组组长;一组董洁的生活照片——说她的长相很像周键伟的妻子,更像电影明星董洁;校园捐款的场面——说她的同学已经行动起来了,我们还等待什么呢?电视的背景音乐播放的就是沙宝亮演唱的《金粉世家》主题曲。电视号召全体市民向这个可爱的女孩子献出自己的一份爱心与温暖。“啪、啪、啪”电视屏幕上打出几行字,公布出捐款热线及捐款地点。捐款热线、捐款地点设在学校学生会及《新闻直击》节目组。
捐款热线、捐款地点为什么不设在我们医院里?院长看完重播的《新闻直击》,立刻打电话给周键伟,嘴上说是想进一步了解情况,实际上是一副质问的口气了。
周键伟说,我们血液科只能负责董洁的治疗,哪能顾得上接收捐款呢?
院长说,你们血液科没人手,可以从院部安排,你现在就打电话告诉电视台,必须在我们医院设立捐款热线、捐款箱。
院长说这话欠考虑,都有点冒失了。
周键伟只说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周键伟说,要打电话也只能是你院长打,我打电话怎么合适呢?
周键伟迈过院长做这些事,是有意的。院长是个妒贤嫉能的领导,你没本事,他看不起你,你本事比他强,他不快活你。周键伟与院长恰恰都是血液病方面的专家,一个槽上怎么能拴着两头叫驴呢?要不是院长暗中阻拦着,上一次医院调整领导班子,周键伟就该是副院长了。周键伟想当副院长,只有从院长头顶迈过去。
应该说,这件事的社会反响大大超出周键伟的预想。
电视屏幕上打出字幕说,董洁病重,谢绝市民到医院看望。可市民的爱心丝毫没有减弱,反倒更加热情地主动地自行在各个社区组织捐款活动,他们把零散的捐款聚集在一起,交到指定的募捐地点。《新闻直击》每天都要在电视上公布捐款数目,以及董洁的治疗进展情况。此事很快引起市领导的高度重视。这一天,某位市主要领导就此事做出重要批示:谁说我们的医院闭着眼睛不去救死扶伤,谁说我们的医生睁着眼睛只盯着红包,谁说我们的社会世风日下,谁说我们的民心世态炎凉,这就是我市精神文明建设的一大成果,应该大力弘扬提倡,应该大力宣传报道。
很快一支新闻报道队伍成立了。全方位的,有深度的,宣传报道就此展开了。医院根据市领导的要求,重新成立了医疗小组。院长堂而皇之地担任起组长,周键伟与两位副院长并列担任副组长。有几位房地产商人看出此事的商机,愿意出资承担董洁的全部治疗费用。一个月后,董洁转入省医院治疗。半年后,董洁康复回到这座城市。
同样是半年后,医院领导班子调整,周键伟顺利地被提拔为副院长。原先的两位副院长,你争我夺,谁也没当上院长,暂时由周键伟主持医院的行政工作。
一年后,周键伟破格提拔为院长。据说在这件事上,那位市主要领导替周键伟说了话。他慷慨激昂地说,这样的同志不重用,我们重用什么样的同志呢?这样的同志不提拔,我们提拔什么样的同志呢?
周键伟的目的达到了。
在医院周键伟是个少说话、多做事的人。干练、冷峻是他的基本特征。宣夷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
最初周键伟在血液科成立董洁的治疗小组的时候,宣夷就是其中的护士之一。不去说医疗小组的男医生,单说治疗小组的女护士,一个个嘴上不说,却把意见都憋在肚子里。一方面血液科从来没有单独为哪个病人成立过什么治疗小组,董洁算不上什么达官贵人,更算不上什么皇亲国戚,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女大学生吗,这般兴师动众为哪般呢?猜测的有,疑惑的有。没人知道周键伟心里是怎么想的。另一方面,作为一名医疗小组的护士,其待遇就是没有上下班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头一天中午,医疗小组的医生、护士忙着抢救董洁就没有下班,一直拖至下午一点多钟每人才凑合着吃上一份盒饭。宣夷单身一人,不回家还好说,其他几个护士都是有家有孩子的,就有点怨声载道了。
自始至终只有宣夷没说一句怨言。宣夷认为周键伟做得对,这样一位花季少女,应该全力去救治。
当天下午,周键伟面对电视镜头说出的一番话,流出的一抹眼泪,人们释然了。原来周键伟曲里拐弯一直没有把妻子放下来。他的妻子是位教师,两人结婚还没要孩子她就突然生病去世了。当时科里医疗小组的几个年轻护士就唏嘘一片哭起来。有人为周键伟的一份真情而感动,有人为自己的一份误解而悔恨。宣夷哭得最动容,只有感动,没有悔恨。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误解过周键伟。
也就是从这天起,周键伟在宣夷的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或许这还不全是男女之间的恋情,更多的是她对周键伟的敬佩与景仰。
安护士长却是一个例外,不为周键伟这种行为而动容而敬佩不说,还私下说一些风凉话。说周键伟与妻子情感不好,两人经常吵架,有次妻子怀孕也是他逼迫流产的。安护士长怎么会了解这些事情呢?她说她有个亲戚跟周键伟的妻子是亲戚。安阿姨说别的话宣夷相信,这些话打死宣夷也不会去相信的。安阿姨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只能说明她自己原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宣夷看到的是周键伟的一副不要命的工作劲头。他整天吃住在医院,把全部精力,全部心事,都花在治疗董洁身上。他跟科室的副主任说,科室的事你顶着,什么都不要跟我说,跟我说我也听不进去。他跟医疗小组的成员说,在治疗上你们谁都不要乱插嘴,一切只能听我一个人的。周键伟推掉医院内外的所有琐事与应酬,一心一意地救治这个名叫董洁的女孩子。
宣夷在医疗小组中资历最浅。治疗有医生,护理有其他护士,宣夷只负责跑跑腿。缺少什么药品,她跑药房去领。需要找谁会诊,她去其他科室请。要是吃饭时间下不了班,买盒饭这种拉杂事肯定会落在她头上。跑上跑下,跑东跑西,宣夷整整跑了一个月,直到董洁病情稳定转去省医院。
省医院也是周键伟联系的,在电话里商定一个确切时间,医院救护车就把董洁送过去。周键伟要亲自送过去,这是肯定的。在确定护士人选时,很意外地挑选了宣夷。周键伟跟医疗小组的其他医生、护士是这样说明的,这一个月来你们没白没黑都累了,先放三天假,你们回家好好地休息休息,这往省城跑腿的事还是让宣夷跑去吧。
周键伟这句话说得冠冕堂皇,说得合情合理,带着宣夷一起去省城也就顺理成章了。宣夷也就没想到在省城会节外生枝发生其他事。
在省医院把董洁安排妥当,按说两人该跟着车子一起回头了。不想周键伟却另有安排,他打发医院救护车先行回头,跟司机说,我和宣夷还要留在省城办其他事。救护车不像其他车子,周键伟带着它办事不方便。司机怪异地、暧昧地看一看他们俩,就把车子开走了。
宣夷不明就里地急忙问,我俩不回去,留在省城干什么呀?
周键伟唐突地说一句,我带着你一起私奔。
周键伟从来就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这句话说出口,吓宣夷一大跳。宣夷的脸“呼啦”红起来。周键伟自己也尴尬起来说,看把你吓的,不能陪着我在省城见一见老同学?周键伟在省城读的医科大学,自然有不少同学在这里。宣夷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周键伟不说话,其实她的眼睛已经说出一大堆话:你看望老同学,我留在这里算什么呀?周键伟低下头小声说,你要是不愿意陪着我,我打电话叫回救护车还来得及。周键伟说着话,就掏出手机要摁键,宣夷伸手止住了。
宣夷说,我心想你真有胆量带着我一起私奔呢。
周键伟带着宣夷去了一趟省卫生厅,在那里见着一位副厅长。这个人算不上他的老同学,硬攀的话只能算是比他高两届的学兄。两人却有着同一位老师,同是这位老师的得意弟子。正因为这么一层关系,两人熟悉起来。两人谈话的中心是周键伟的仕途问题。听话音,副厅长跟市里某位主要领导很熟悉——就是在董洁治疗方面做出重要批示的那一位。这位副厅长看见宣夷在旁边,说话吞吞吐吐有顾忌。周键伟说,她是我的同事,有话您尽管直说吧。副厅长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宣夷说,弟妹去世半年多了,是该重新考虑了。
周键伟在仕途上有预谋,宣夷也就是这趟去省城知道的。只是在这么一种场合下让宣夷知道,她真的不像他的同事,而像他的女朋友了。宣夷没有生气,反倒心里湿润润的,甜蜜蜜的。最起码在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上,周键伟是坦荡的,没有刻意隐瞒她,真的把她当作了自己人。从省卫生厅出来,宣夷心想周键伟会做一些必要的解释。可他却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宣夷也只好装作一副单纯的样子,像是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问。
他俩工作的城市距离省城一百公里远,单趟乘车一个半小时。当天傍晚,两人赶回头。车站离宣夷的宿舍很近。宣夷下车说,我回去啦?周键伟说,工作还没完呢,你回哪里去?宣夷问,还有什么工作呀?周键伟说,我俩回医院跟院长汇报呀?宣夷想一想说,汇报是你主任的事,跟我也不相干啊?周键伟说,我俩一块去。
周键伟向院长重点汇报了省城医院接收董洁住院的前后经过,顺便说医院救护车先回来,他让宣夷陪着一起去看了一位老同学。周键伟说话很含糊,没说老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也没说老同学在省城具体哪个部门工作。宣夷像是一个证人坐一旁不说话。周键伟最后说,三耽误两耽误的就回来晚了。院长说,不晚、不晚,只要把病人安排妥当,你们在省城待个三两天都是可以的。院长说完这句话,觉得牵扯着宣夷似乎不恰当,连忙改口说,我说的是你一个人。宣夷脸上有了一丝尴尬的颜色。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宣夷心想周键伟该请她吃晚饭的。晌午与司机一起马马虎虎地吃了一顿饭。宣夷心里正打着鼓,举棋不定——是跟他在一块吃晚饭好呢,还是不跟他在一块吃晚饭好呢?自从周键伟说要带着她一起私奔后,宣夷的情感就一直波动着。一方面她很想跟周键伟在一起吃一顿晚饭,不说情感方面的关联,哪怕只是工作关系,她也是愿意的。可是,可是什么呢?周键伟毕竟是个结过婚的人,毕竟是个妻子刚去世半年的人,她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她一点都不了解他。
天色已黑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的行政大楼,周键伟轻轻地拍一拍宣夷肩膀说,你先回家吧,我到科室里看一看。周键伟说完这句话,转头朝着血液科走过去。宣夷站在原地没有动,眼泪“哗啦”一声流下来。在他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随从?我只是一个证人?证明他的清白,证明他在省城确实没见过同学之外的其他人?宣夷的心里有点委屈,还有点对周键伟的怨恨。
这之后,宣夷又去过两趟省医院,都不是她跟周键伟单独去的。一次是董洁做骨髓移植手术的时候,院长、周键伟、宣夷几个人陪着电视台记者,差不多近十人一块去的。全市人民都惦记着董洁的骨髓移植情况,《新闻直击》的记者不去实地做采访,交不掉这个差呀。宣夷是带着一部分捐款去的,一直以来都有好心的市民把捐款直接交到血液科。周键伟就指定宣夷负责接收这些捐款。第二次是董洁出院,市里一干人去省医院接她回来。这一次去的人更多,特别关心董洁病情的那位市主要领导亲自带队,大小车子去了十来辆。宣夷这一次只是作为一名普通“观众”参加的。这话怎么说呢?这一边市里主要领导出面,那一边自然惊动省医院的主管部门——省卫生厅,宣夷见过的那位副厅长就亲临现场,两家要共同主持一个大型新闻发布会。这么一来,观众数量少哪能显示出阵势呢?医院一下去了四十多人,血液科不当班的医生、护士全去了。个个身穿工作服,一刷白。董洁的身体还处在康复期,没有露面。她的父母左一个感谢、右一个感谢,嗓子都感谢嘶哑了。周键伟作为地方医院的主治医生坐在主席台上,市领导及省卫生厅副厅长的讲话中多次提及他,摄像镜头中出现的次数他也超过任何人。
这一天,宣夷与周键伟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中间相隔一个多礼拜,周键伟就被任命为医院主持行政工作的副院长。
这之前宣夷与周键伟是科室主任与科室护士的关系,现在则变成医院领导与普通员工的关系了。宣夷没想到自己跟这个副院长会怎么样,更是没想到会发展成恋爱关系。
这一天宣夷休班,周键伟打电话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他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事情,宣夷也没好多问。一路上,宣夷忐忑不安,这样、那样做了十八种猜测。猜测最多的还是工作上的事,是他想利用职权给她调一份好一点的工作,还是想听一听她对他的工作有什么建议。这之前,宣夷有过离开血液科的想法,科室有些人也是知道的。具体周键伟知道不知道,宣夷就不清楚了。宣夷想离开血液科的原因,就是上文提到的面对血液病人的敏感性。这种情况每个新护士都有过,只是宣夷更加敏感一些罢了。一路上宣夷已经打定主意,决不离开血液科。她不想做一个让别人瞧不起的护士,尤其是周键伟。主意一定,宣夷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坦荡起来。
宣夷“咚、咚”敲开周键伟的办公室门,里边除去周键伟,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周键伟向宣夷介绍说,这是我小妹,我喊你来是想让你陪着她一起去办一件私事。一件什么私事呢?今天是他妻子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他开会抽不出时间去公墓。小妹小,一个人去不放心,就打电话喊宣夷陪着她一块去。不是工作上面的事情,宣夷放心了,同时又疑惑了,医院里有这么多人,周键伟为什么单单喊自己陪着小妹一块去呢?周键伟说了妻子所在公墓的区数与号数,吩咐宣夷只买一束鲜花就可以了,说记住回来后一定给我打一个电话。宣夷敏感地知道,周键伟在这件事的后面还暗藏着其他事情。
公墓在市东郊,坐车来回要两个半小时。公墓上有周键伟妻子的照片,宣夷仔细瞅一瞅,这个女人长相不丑,一抹淡淡的忧愁笼罩着,但怎么看也不像电影明星董洁呀。宣夷心里有种种疑问,却没有问小妹一句话。公墓上已经有一束鲜花,有点蔫了。宣夷心想肯定是周键伟妻子的娘家人,或者是别的亲戚朋友送来的。小妹却说,这是她哥昨天送来的。宣夷问,你哥昨天来过了,干嘛今天还叫你来一趟呢?小妹说,我哥就是这么一个放不下的人。宣夷愈加觉得周键伟这种安排暗含着什么事。宣夷把带来的鲜花与周键伟的那束花一并排摆放在墓碑前面。
小妹面对墓碑说,嫂子,我哥开会来不了,让宣夷姐姐陪我一块来的。
宣夷说,孟丹云,你在那边过的还好吗?
孟丹云是周键伟妻子的名字。
宣夷这么一问话,仿佛看见孟丹云弯着嘴角有了些许笑意。这么一笑,她的面容跟电影明星董洁真的有几分相像了。
宣夷跟周键伟打电话的时候,他让小妹先接电话,要小妹自己先回家。宣夷接电话的时候,周键伟让宣夷到避风塘去。宣夷惊奇地问,我去避风塘干什么呀?周键伟说,我请你吃饭呀。宣夷慌张地拒绝说,这么点小事,不用客气。周键伟说,是为别的事,我已经在这里等着了,你快点过来吧。避风塘是一家全国餐饮连锁店,里边有假山、有流水,营造出一派田园的风光。宣夷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往周键伟喜欢自己上面猜测。
周键伟坐在一棚葡萄架下的餐桌上等候着。葡萄架上面枝繁叶茂的,一串串塑料葡萄在灯光的照射下,圆溜溜的,亮晶晶的,呈现出一派虚假的丰收景象。周键伟见着宣夷的那一瞬间,一双眼睛睁得像这葡萄似的又大又圆又亮。宣夷不客气,一见面就说,你得先把话说清楚,要不我可不愿无功受禄呀。男人女人就这样,当着第三个人的脸面,你防备我,我防备你,相互间很拘谨。一旦就剩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了,反倒放松了,自然了。宣夷现在的感觉就这样,自然放松,无拘无束。在她看来此时此刻周键伟不再是一位陌生的医院领导,而是一个非常熟悉的男同事,或者说是一个心仪已久的男人。周键伟喜欢自然放松的女人,或者说喜欢眼前的这种无拘无束状态下的宣夷。
周键伟说,你跑这么半天的路,总要坐下来喝一点什么吧?
宣夷说,咖啡。
周键伟说,其实这顿饭,从我当上副院长的那一天起就该请你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当上这个副院长,跟你也有很大的关系呀?
宣夷说,你说这话我就糊涂了,你当副院长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周键伟说,你还记得我俩去省卫生厅见的那位副厅长吧?就是他跟市领导熟悉,在关键时刻替我说了话。要说请你这顿饭,就是答谢你愿意陪着我一块去。
宣夷说,什么厅长不厅长的我又不认得,你一个人不是照样去吗?
周键伟摇头说,你不陪着我,我一个人是不会去的。
宣夷说,你这么一说我更糊涂了,你该不是情面瓤,没我陪着你还不好意思去见人家厅长吧?
周键伟说,没你陪着,我真是没心境去见副厅长。
周键伟跟宣夷说,妻子突然离去给他打击太大了,不单是情感上的闪失,让他一下体悟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感到了人生的无价值与无意义。要说做医生这些年,生生死死见的可多了。只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妻子的突然死去这么近距离,这么有切肤之痛。他是个男人,就不能像个女人似的到处去哭泣,去诉说。他把内心的痛苦深藏起来,伪装起来,该怎样还怎样,衣着比以前更加讲究了,工作比以前更加认真了。在短时间内,他不可能交往其他女人,也就不可能有其他女人走进他的内心,知道他的这么一份痛苦。倒是他的大学老师在一次聚会中看出蛛丝马迹。这时候,正是医院调整领导班子不久,他原本很有希望的却落空了。言语中他谈到当不当这个副院长无所谓,说只要自己业务上去了,谁当院长都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一不高兴,兴许我拍拍屁股走人呢。老教授听出话音,他当副院长落空的最大拦路虎是现任院长,他俩的恩怨不是人为结成的,而是天生的。老教授在省内血液病方面是最权威的,在一些学术会议上见过这个院长,对这个人不学无术、心胸狭窄也是有所耳闻的。老师问他具体找过哪些关系没有。他摇头说,一个没找过。老师像是不相信地问,你找过市卫生局领导没有?他坦然地说,没有。老师还是问,你找过市领导没有?他看一看老师,依旧坦然地说,没有。老师说,我要是市卫生局领导,在研究你的提拔问题时也会不同意的。他惊讶地问,为什么?老师说,你没找过我,我凭什么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呀?他说,我的业务能力、工作能力医院里谁个不知道呀?老师说,上面组织部门来医院考核领导班子人选时,院长不推荐你,能轮着其他人去推荐吗?他依旧无所谓地说,照你这么说,不去当这个副院长,不去辅佐这样一个院长也罢了。老师说,你错了,你当副院长辅佐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专业,是你自己的人生价值、社会价值。他问,老师此话怎样理解呢?老师说,在我国现有的体制框架下,你只有有了一定的地位做保证,你的专业水平才能上得去,你的社会价值、人生价值才能体现得出来。
这么浅显的道理,老师不点拨,他没想到。老师的弟子在省内外做院长的、做卫生部门行政官员的太多了,自然也就比学生想得多,看得透。
他感慨地说,看来在这些方面我还没有毕业呀。
老师说,至少你在这方面很幼稚。
就是这一次,老师交代他去省卫生厅面见副厅长。老师说,有些话我在电话里可以替你说,但有些话你必须去当面说。
应该说,他在董洁这件事情的操作上,是不动声色的,又是颇为成功的。说到底,他是个智商比较高的人,一层窗户纸不捅破,不明白,一旦捅破了,也就里外一片光亮了。把董洁送进省医院,他知道是该去一趟省卫生厅了。怎么去?说些什么话?一时间,他心里又是没底了。他灵机一动,拉上宣夷一块去。
周键伟跟宣夷说,那天在省城,我说“我带着你一起私奔”,显得有点突兀,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我心里的压力却一下缓解开,就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一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样子。
周键伟跟宣夷说,我那一刻的潜意识里就想着你,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从某一方面来说,你就是我行动的支点与动力。
宣夷被周键伟的真诚打动了。
这天晚上她就把自己的一颗心连着自己的女儿身一并结结实实地都交给了他。
宣夷问,你让我带着你小妹一起去公墓是什么目的呢?
周键伟说,我答应过她,我要是看上哪个女人一定先给她见一见。
宣夷“噢”一声明白了。
这是一套新装修的、没人住过的楼房。
宣夷问,这是她走后你装修的?
周键伟说,她活着的时候就装修好了,她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不愿搬进来住。
宣夷说,我知道她不愿住的目的了。她担心她住过的房屋别的女人不愿意再住。
周键伟沉重地点点头。
宣夷说,她是一个好女人。
周键伟点头说,她是一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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