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初不回答,好象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似的。后来她把脸向着我,她的脸上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她加重语气地说:“我做了。我成功了。我实践了我的约言。”
“你成功了?”我惊喜地问。我不相信她的话,她的话来得太突然了,我完全料不到。而且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脸色是那样阴沉,这又引起了我的疑虑。
“是的,我成功了。我把高国的占领者完全消灭了,”她愤怒地说。“几年过去了,奴隶区域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状况。不,比从前繁荣得多,因为它已经是高国的占领区域了。巍峨的大厦里住着高国人。在大厦后面是几排窄小的楼房,在那里奴隶们依旧哀诉着他们的悲惨的命运。我回到那里去了。我终于唤起了他们。我又一次把他们组织起来,象杨从前所做的那样。他们都愿意为自由牺牲。他们决心起来跟占领者拚命。于是在一个黑夜里——”
她停了停,用手压住被风吹散开的头发,然后接着说下去:“是的,在一个黑夜里,奴隶们全起来了。我们突然向高国的占领者开始攻击,恰象他们从前攻击我们那样。他们没有一点防备,这一次他们的锋利的武器没有用了。他们抵挡不住我们的进攻。许多房屋起火了,这是我们自己烧起来的。我们焚烧了自己的房屋,断了自己的归路,表示决心要跟占领者拚命。我们胜利了。高国兵士完全溃散了。他们变成了胆小的懦夫,跪着向我们求饶。我们认识他们,他们就是几年前屠杀过我们兄弟姊妹的那班东西,没有一个不是的!我们不能够忘记,受害者的血还在我们的身上燃烧。我们不能够放过他们,让他们有时间去准备第二次的大屠杀。于是又经过一场战斗,我们就得到了最后的胜利。我们把占领者完全消灭了!”
她的脸忽然亮了一下,她又说:“这时候岛国里再没有奴隶了!所有做奴隶的都离开了红木的马路,回到了自己的区域,住在占领者的大楼里面。没有一个人肯去服侍酋长、贵族、高等人物了。没有一个人再愿意做奴隶了!”
“真的?”我又惊喜地问。“那班人又怎么办呢?他们不会来干涉吗?他们没有奴隶是不能够生存的。”
“他们来干涉,来攻击,都没有用!因为这时候奴隶们已经变成强者了。他们战胜了高国的占领者,他们又战胜了一切的攻击者。”
“那么那些高等国度呢?它们不会象高国那样派遣军队来吗?你们又怎样抵抗那许多军队呢?”我关心地问。
“然而我们终于胜利了。我们把一切的敌人都消灭了,因为我们变成了强者。我们用自己的血争到了我们的自由。从这时候起岛国里再没有酋长、贵族和高等人物,也没有什么奴隶。都是一样的自由的人!杨的事业完成了。他的理想实现了!”她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居然有这样的好事情!为什么我从来不曾听见说过呢?”我欢喜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了。
她不回答我,却又掉过头去看海。
“这样重大的消息,为什么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新的国家如今还存在着吗?”我欣慰地问道,我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许久不说话,忽然掉过头来,仰望着天叹了一口气,慢腾腾地回答道:“那个国家只是在我的理想里面。那只是一场梦。”
我不懂她的意思。她的态度是很严肃的。她决不会和我开玩笑。但是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开始在猜想。可是她又说话了:
“我方才说的一番话不过是我的理想。那真实的故事是没有结局的,因为现在我们并没有胜利。岛国的奴隶区域依旧被高国兵士占领着,奴隶们依旧在酋长、贵族、高等人物的三重剥削下面讨生活,依旧在高国兵士的枪刺下面哭泣、呻吟。”
“什么?这个消息是假的?这不过是你的理想吗?啊,你把我欺骗了!”我因为绝望而愤怒了,我忍不住这样地责备她。
“为什么欺骗你呢?”她冷静地说,但我看得出来这冷静只是表面的,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这样的事本来是做得到的,只要奴隶们下决心,一致团结起来反抗暴力,他们一定会得到最后的胜利。是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胜利。”
她停了一会,又换了一种语调继续说下去: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奴隶们似乎被大炮和机关枪吓得不敢抬头了,再不然,就是他们已经倦于斗争了。我没有方法唤起他们。我这许多时候并没有懈怠过我的工作,我并没有浪费过我的光阴。我确实尽力做了我所能够做的。我继续生活在他们中间,和他们接近,用尽力量去鼓动他们。我对他们谈起杨的故事,谈起大屠杀的故事,谈起高国兵士怎样占领奴隶区域的故事。我又对他们谈起杨的宗教,以及奴隶们怎样可以变成强者的故事。我对他们谈了许多、许多。可是我并没有得到回音。他们渐渐地不敢亲近我,不敢相信我了。我差不多被他们当作一个不祥的女人,好象我不会给他们带来幸福,只会带来灾祸似的。
我愈来愈孤独了。在奴隶群中间我是孤零零的一个自由的人。自由吗?呸!在我周围的众人都做奴隶的时候,我怎么会得到自由!我应该说我愈来愈感觉到不自由了。我差不多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谈话的人。我的周围的确只有一些奴隶,身心两方面同时屈服的奴隶。
从前的时代是不会再来的了。那些懂得自由的奴隶中的英雄差不多完全牺牲了,他们死在那次大屠杀中。剩下的一些人都是甘愿在高国军人和岛国贵族的双重统治下面低头的。为了个人的身家性命,为了卑贱惨苦的生存,他们居然会出卖一切。‘反抗’这个名词变成了不祥的咒语,再没有谁敢站起来做一个自由的人。
我在这种环境里工作了两年。结果我只得到十几个同情者。是的,十几个同情者。他们是很勇敢的,他们了解我,同时也懂得自由,愿意为自由牺牲。但是单单十几个人又能够做什么呢?
希望愈加淡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要走到海边去。我去看海,去看我的杨是否会实践他的约言。
每晚上在海边我都看见同样的景象:一片黑漆漆的海面,海不住地咆哮,颠簸,有时候也显得很可怕。可是决不能够使人相信它有一天会怒吼起来把整个奴隶区域淹没掉。
每晚上从海边回来,我就好象落在冰窖里一样。我常常连走路的勇气也没有了。我走过高国兵士的营房,总要听见欢乐的淫秽的歌声。在大街上时常有高国人鞭打奴隶的事。奴隶们整天地被凌辱,被践踏,受饥寒,吃鞭打,给人服役,比从前还悲惨,然而他们现在连诉苦的胆量也没有了。他们走在路上,缩着颈项,或者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或者露一个疲倦的不自然的笑脸。他们不象是人,只象一些影子。
在这种情形下面,我实在不能够忍耐了。我每次、每次对自己说:‘等着罢,将来总有一天什么都会翻转过来的。’但是我已经等了几个年头了,而希望还是那样渺茫,情形甚至比以前更坏。
我们,我和那十几个同情者实在不能够再等待了。我们决定不再做那种徒然的唤醒奴隶的工作了。我们愿意把生命拿来作孤注一掷,做一次痛快的尝试。我们要用这十几个人的力量来完成杨的志愿,我们要跟高国的占领者拚命。
我们差不多要准备完全了。然而一个黑夜里,又是在黑夜!我得到消息:我的十几个同情者全被捕了。同时还有五六个高国兵闯进我的房间里来搜查。所有的书报、文件都被他们翻看了,他们找不到什么证据。一个军官半客气、半命令地对我说话,要我马上离开奴隶区域。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我离开。他们并不说出理由。我和他们争辩,但也没有用处。我骂他们,他们竟然象没有听见。
后来他们‘护送’我离开我的住所。他们还‘陪伴’我到船上。他们强迫我离开了岛国。他们口口声声说护送,说陪伴,而事实上我却被他们放逐出来了。
离开了岛国,我又到过不少的地方,在那些地方也有我可以做的工作,在那些地方也充满了压迫和惨痛,在那些地方也有着象奴隶一类的人。然而无论什么时候我总不能够忘记那个岛国和岛国的奴隶区域。我更不能忘记的是那十几个被捕的同情者的命运,以及那许多、许多匍匐在双重统治下面甚至不敢呻吟诉苦的奴隶们的命运。我每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马上回到岛国去。然而在我和岛国之间不仅隔了几道海洋,而且还隔了种种人间的障碍。在那里已经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我常常对自己说:‘忘掉罢,忘掉那岛国的事情罢!为什么一定要去实践你的约言呢?世界是那样大,你可以工作的地方也很多。你何必一定要到那岛国去继续杨的工作呢?’然而这也没有一点用处。女人的心是不容易忘记什么的。那憎恨已经在我的心里生了根了。而且当我打算忘掉旧事的时候,那一切,杨的面貌,许多奴隶的面貌,连接的瓦砾准,烧焦的尸体,朋友们的血,少妇的赤裸的身体和那象是在喊叫复仇的嘴,那一切都非常明显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能够忘记,我什么也不能够忘记!
在报纸上我常常读到岛国的消息,总是充满着不幸、惨苦和血泪。奴隶们的不幸,奴隶们的惨苦,奴隶们的血泪已经越过了几道海洋而到达我的身边了。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我都会知道岛国的消息。差不多每一天的报纸都要带来一些新的血泪。高国兵士的压迫,岛国酋长、贵族以及高等人物的剥削,这些只是继续不断地增加。奴隶们的负担比在任何时候都更重。这时候整个岛国真是被奴隶们的血泪淹没了,从那血泪的海中还时时透出一些占领者和剥削者的欢笑声。
我实在不能够忍耐下去了。我决定要回到那里去,要不顾一切地回到那里去。即使那里只有死留给我,我也要回去。
我果然回到岛国去了。当我看见海边新建筑的高楼和插在高楼顶上的高国国旗时,我的心里不知道是怎样地激动,我恨不得马上就上岸去,马上就做出一些事情。然而我的计划都成了泡影。我一走上岸,就受到高国兵士的接待。他们把我拘留了几天便又用原船送我离开了。第二次我回来连上岸的机会也没有。但是我并不灰心。第三次我终于成功了。我到了岛国,上了岸,没有人知道。
在奴隶区域里我找到了一个熟人。我前次离开岛国时他差不多还是个孩子。现在他已经长成了。他是我们的同情者。前次我们的计划失败以后,他因为年纪轻,没有人疑心他,所以他现在还很安全。他含着眼泪告诉我那十几个被捕的同情者的命运。他们在牢狱里被高国兵士惨杀了,没有一个活着出来。他又对我详细叙述这几年来他的遭遇和岛国里的情况。他又告诉我他怎样奋斗,怎样在奴隶群中宣传着杨的宗教。他说他怎样焦急地等待着我回来,继续从前的工作。他是那样兴奋。从他的谈话和举动上我看到了充沛的热情。我了解他了。
这‘孩子’,我一直叫他做‘孩子’,在这‘孩子’的身上我看出了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和杨一样勇敢的人。我的希望又复活了。我想这次我们一定可以做出一些事来。于是我们又开始了工作。
事情在最初好象很有希望,我们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开始把奴隶区域里的沉寂的空气打破了。我们得到一些新的同情者,又得到更多的同情者,他们信赖这‘孩子’,象从前另一些人信赖杨一样。我们做得很秘密,没有被外面的人知道。我一面工作,我的心里充满着快乐。我想,这一次我们的事业一定会成功。
在这些日子里,晚上我常常到海边去,去看那吞食了杨的尸体的海。自然我是化了装出去的,那些高国兵士不会认识我。
如今在海边我看见的不再是那一片漆黑的海面了。在那里泊着无数的汽船,每一只都是灯光辉煌,照耀得象在白昼一样;每一只船上都充满了笑语和音乐。岸上耸立着一长排新的建筑,每个建筑的窗户大开着。我的眼光穿过窗户看见了那些高国占领者的夜生活。我看见了赌博厅,我看见了跳舞会,我看见了酗酒的地方。在那些建筑里面,在那些汽船里面高国的男女在调情,在作乐,犹如岛国的酋长、贵族以及高等人物在宫殿里、府第里、别墅里那样。同时在旁边伺候的也是岛国的奴隶。
从前的景象如今完全看不见了。海也不咆哮了,不颠簸了。它变得非常平静,好象在给高国的享乐者助兴一样。
看着这些景象我只有心痛。所以我每一次从海边回来,总是带回了一些阴郁的思想,这思想常常给我驱散了快乐,驱散了希望,要等到那‘孩子’来安慰我,拿他的热情来鼓舞我,我才能够恢复我的勇气。
我依旧时常到海边去望海。可是我的心情和从前完全不同了。我不再把我的希望寄托在海上面了。我不再相信它会那样凶猛地咆哮起来把奴隶区域淹没掉,我是来问它究竟把杨的尸体怎样处置了。然而我永远得不到回答。
不管这一切,我们的事业渐渐地有了大的进展了。后来我连到海边去的功夫也没有了。同时外面传说高国兵士已经知道我回来,正在探访我的踪迹,我不得不小心防范着。
我们加倍努力地工作,为了要使我们的事业早日成功,免得被高国兵士破坏。但是我们却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因为灾祸马上就来了。
有一天那‘孩子’突然病倒了,接着在同情者中间就发生了纠纷,这纠纷引起了裂痕。我虽然依旧努力不懈地继续工作,而且为他们调解,但是也没有用。就在这个期间,一个黑夜里,是的,又是在黑夜里,高国兵士作恶的时间总是在黑夜!我的秘密的住所被包围了。十几个高国兵士进来把我捉了去。
这一次他们公开地说不再释放我了。他们称我做‘可怕的妇人’。他们说不是有人告密,他们还捉不到我。他们把我带到一个秘密法庭去受审判。我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拿我没有办法,因为我究竟是一个贵妇人。他们对我相当客气,并没有用刑具来拷打我。
审判的结果:我被判决终身监禁。我并不替自己辩护,因为这时候我完全在他们的手里,是杀是囚,只好由他们决定。
从此我的希望完全断绝了。一个非常窄小的囚室就是我的新世界。我被判定永远住在这个小房间里,再不能够活着出去。一天从早到晚只能够看见同样的东西:黑暗的墙壁,伸手达不到的小窗洞,一张小方桌,一张床,和盥洗用具。没有空气,没有阳光,没有人声。
我整天被过去的阴影压迫着,被失败的悲哀折磨着,和对于同情者(尤其是那‘孩子’)的思念苦恼着。我时而悲哀,时而愤怒,时而耽心,时而思索复仇的计划。我没有一个晚上闭过眼睛。所以不到一个星期我就病倒了。我以为这一次我的生命完结了。
但是高国的占领者却不愿意我死,他们居然请了医生来给我治病,又把我移到另一个地方。我的新居外面是一座花园,房里的布置也还不错。我现在并不缺乏什么,就只是没有自由。
我起初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这样优待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父亲的力量。我被捕的消息传到了父亲的耳里,他便到高国占领者这里来设法救我。他本来可以把我救出来的。然而我不肯写悔过书,不肯答应跟他回家去过从前那样的生活,所以他终于失败了。我们见了面,恢复了父女的感情,但是我不肯为着他牺牲我的信仰。
不管这个,我依旧出来了,回到活动的人间来了。是那个‘孩子’救我出来的。他得到我被捕的消息就从病床上起来,想出种种救我的方法。他终于成功了。
在一个黑夜里,又是在黑夜!他居然把我救了出来。他把我弄到他的家里过了一晚,准备送我离开岛国。这晚上他告诉我许多事情。我才知道同情者里面果然有人出卖了我们,因此除了两三个投降者而外,大部分都被捕了。我们的努力完全付诸东流。我现在除了离开这里外,再没有别的路。
我第二天本来可以动身,但是一件事情留住了我。那个‘孩子’突然又病倒了,他吐出大量的血。这些日子里,他为了救我的缘故,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我决不能抛弃他,一个人走开。虽然他极力劝我走,但是我终于留下了。我决定留在这里服侍他。这时候还有一种东西把我牵引到他的身边,这就是爱情。我在囚牢里才发觉我爱他。我不愿意离开他。
我在他的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他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外面的风声很紧,常常谣传高国兵士要搜查整个奴隶区域。他又劝我马上离开岛国,我坚决地回答他说:‘我要留在这里看护你的病。我不走。’他看见我的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再劝了。
这天晚上,我已经睡熟了,忽然被响声惊醒起来。我看见那个‘孩子’倒在地上,开始在喉鸣。我连忙下床去看他。他一身都是血污,地板上有一把小刀。我明白了。我拿了水来洗他的伤痕,撕下一块衣襟塞住他的伤口。我要把他扶到床上去。然而他摇手阻止我,他微笑地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不顾一切地跪下去,捧着他的脸狂吻,我一面狂叫:‘你要活起来,你要活起来!’
他睁大着眼睛,一面微笑,一面挣扎。他说:‘我要死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句话:我爱你,我死了也爱你。’
这句话我等了好久了,他现在说出它来,然而已经太迟了。这几年来我只找到一个勇敢的人,他把我从牢里救出来,而他却因为爱我的缘故割断了自己的生命。我埋葬了杨以后,现在又来埋葬我的另一个爱人。我的悲哀太大了。我伏在他的身上伤心地哭起来。
他抚着我的头发,声音清晰地说:‘里娜,你不要哭,不要悲痛。我是不要紧的。你要活,你要活下去!我们的事业才开始呢!我死在你的怀里,我很快活。我爱你,我死了也爱你。只要你还活着,还活着来继续我们的事业,我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我这许多日子来就只有一个思虑,就是你的安全。现在你出来了,我也放心了。你快离开这里,他们随时都会来捉你的。为什么还要哭呢?我的病反正不会好,早点死了也痛快些。不要灰心,不要因为失败灰心。你要继续工作,要把奴隶唤醒起来,要他们怒吼。奴隶的怒吼会把占领者、剥削者的欢笑淹没的。啊,让奴隶们怒吼起来!怒吼……怒——吼……’
那‘孩子’就这样地死去了。我的哭声把他唤不转来。失了他我不仅失掉一个最勇敢的同伴,我还失掉了一个爱人。这许久我就爱上了他,可是一直到死他才向我吐露他的爱情,使我连对他叙说爱情的机会也没有。我们就这样地永别了。
我现在应该走了。他说得不错:我应该活着,活着来使奴隶们怒吼起来,怒吼起来把那些占领者、剥削者的欢笑淹没掉。
我站起来揩了脸上的泪痕。我把他的脸望了好一会。我俯下头去和他接了最后的吻,就毅然地走了。我把他的尸体留在房里让别人去处置他。我不能够象埋葬杨那样地埋葬他。所以就在今天我还不知道他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不管这算不算是结局,我的故事就这样地完结了。这是我料不到的。然而两年多的光阴又过去了。”她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伸手把眼睛揩了一下。她的脸朝着黑暗的远方,她好象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差不多直立起来,象狮子的鬃毛一样。她的头突然显得很大了。她转过脸来,我似乎看见了两只血红的眼睛。
“这两年来我走过了不少的地方,就好象走过人心的沙漠一样,我永远是一个孤独的人,”她呻吟似地继续说。“到处我都看见奴隶,我找不到一个勇敢的男人,象杨和那‘孩子’那样。所有的人都死了,然而血的誓言是不会死的,它永久留在我的心里。这几年来我从没有忘记过它。它每天每天烧着我的心,使我不能够有片刻的安静。我曾经几次对自己说:‘你忘了罢,为什么老是想着那些事?你也可以放弃一切,去过点安静的生活,象那许多男人一样。’但是我不能够,因为一个女人的誓言是不能够被忘掉的。于是我又对自己说:‘你应该遵守你的誓言,你应该坚持下去,你应该用尽你最后的力量去完成你的事业’……”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接着又自语似地说:“如今两年多的光阴又过去了。我依旧孤零零地到处漂泊,我不能够回到那岛国去。我依旧不曾听见奴隶们的怒吼。要到什么时候奴隶们才会怒吼起来呢?我实在不能够忍耐了。我要昕那吼声。怒吼罢,岛国的奴隶们!你们怒吼起来,咆哮起来,就象这海一样!”
她闭了口,便又用手去摇撼铁栏杆。铁栏杆发出微弱的叫声,这显然跟怒吼声差得远了。我不能够说话,我被一种恐怖的思想占有了。我不看她,我只看海。我的耳里充满着风的怒吼,海的咆哮。我的眼前是一片掀动得厉害的黑漆漆的海面。别的一切都没有了。好象岛国的奴隶们真的怒吼起来,他们的吼声已经通过大海大洋来到我的耳边了。没有酋长,没有贵族,没有高等人物,没有高国的占领者。我的眼睛里没有他们的影子,我的耳边没有他们的笑语。只有黑漆漆的海面,只有从海里升起来的奴隶们的怒吼。海面不住地增高,不住地颠簸,好象马上就要压过船头,把我们这只船,把全世界淹没掉一样。
“你看!”我恐怖地、激动地指着海面对她说。“那不是奴隶们在怒吼吗?”
“不,”一个冷峻的声音回答我。“那只是海的咆哮。海永远这样地咆哮着,它已经咆哮了许多、许多年了,可是除了一些船只外,并没有看见它淹没过什么!”
“海呀!你究竟把我的杨怎样处置了?为什么不让他怒吼起来?”她独自对海说。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那岛国去。我不能够再漂泊了。即使在那里只有死等着我,我也要回去。”她说着一面接连地摇头,好象狮子在抖动鬃毛一样。
“来,跟着我来,到我的舱里来。我有东西给你看,我从前在高国占领者的监狱里写的东西!”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膀子,用一种命令似的声音说,然后松开手径自走了。
我并不推辞,而且我也不想推辞,我默默地跟着她,因为这时候我的心被她的故事完全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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