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妮,亲爱的:
还有三个月就是预产期了,孩子还好吧?但愿你们母子平安。
你没回信,是不是因为,我,还有汉斯,给你造成了太大的压力,让你为难了?
前段时间我跟汉斯通过电话,他说他愿意接受你的任何选择。其实我也一样。别再顾虑什么,回来吧总之,其他的什么都可以放到一边,只要你回来,我们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了,只会帮助你、爱你。
回来吧,亲爱的。
等你,以仁。
信发出去后,仍然是石沉大海。钟医生想,只有等孩子出生了。到那时,无论如何也该有她的消息了吧,她一定会做一个决定的。预产期还有八十二天,他用红笔在那个日子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现在除了每天查看电脑邮箱外,他会在快到零点时走到挂历前,把当天的日期划掉,再标上剩下的日子……八十一天、八十天、七十九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数着过去了。
在离预产期还有十五天的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到电脑前查看邮箱,里面有五封来信,……他的目光停在了第二封信上,死死盯着,一动不动。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动,幅度越来越大,变成了抖动,最后变成了剧烈的抽搐,他放声痛哭起来。
温妮来信了!
哭了一阵,他稍微控制住了情绪,哆嗦着点开了那封信,信是同时发送给他和汉斯的,上面只有几个字:伊娜和多拉(左),七天。还有一张照片,点开,温妮抱着两个孩子呈现在荧屏上!
她浅浅地微笑着,脸上充满了母性的喜悦。她更美了,是更为成熟的美,做母亲的美!细看之下,她的眼角生出了几丝细细的皱纹,他伸出手,用食指轻轻地揉按那些皱纹,似乎想把它们抚平。目光顺着她的面颊轮廓,逐渐到了脖子、胸前……她怀里抱着两个孩子,右边那个应该是伊娜,睁着大大的蓝眼睛,好奇地、好像还带有一点惊恐地看着他;左边这个,多拉,眼睛眯成一条缝,乜斜地望外看,带着不屑的神情……忽然他觉得非常的内疚。
钟医生把照片从电脑里打印了出来,拿在手上,想用剪刀把两个孩子从照片上剪掉,只留下温妮。但是剪来剪去,怎么都不行。一旦把孩子全剪掉,温妮也显得残缺不全了。最后他叹了口气,又重新打印出一张照片,把它完整地靠着电脑屏幕边上立着。
注视着照片,他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温妮和孩子是不可分的,而孩子的生父是汉斯。他们四人是一家的,母亲、父亲、孩子,由血缘紧紧地连着,而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这个念头一产生,他就再也摆脱不掉了。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一直被这个问题缠绕着。渐渐地,他想明白了。温妮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正常的家,孩子需要她们的父亲,汉斯理所当然是最适当的人,这再明显不过了。温妮寄来了照片,却没有任何其他话语,是一种婉转,也是不想造成伤害。
看到温妮寄来照片,知道她们都平安,他心里就满足了。这几个月所期待的,不就是这个吗?他相信,汉斯会使温妮幸福的。当然,他自己也一定能使温妮幸福。但汉斯还能给孩子们更多的父爱,孩子们也更容易接受汉斯。他也知道,温妮在某种程度上还爱着自己。这是生命中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如果现在还去争抢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他不仅不会得到,而且连现在拥有的,都会丧失殆尽。退出,能给自己留下一份尊严,也可以留住温妮对自己尚存的爱。
他决定退出!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突然觉得轻松起来,内心不再纠结、不再压抑,剩下的是一片宁静。还有爱,温妮给他的爱和他对温妮的爱,现在和过去的爱。它是如此的丰盛,他感到此生足矣。他决定带着这份丰盛的爱,到遥远的、没有人能到达的、不受俗世熏染的地方去。他满怀信心,不管到哪儿,那儿一定是天堂,因为有温妮的爱同在。
他彻底停掉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饮食,滴水粒米不进,像他现在这么差的身体状况,过不了几天就会衰竭而亡。
要离开了,他觉得应该做些准备。他走进浴室,站到镜子前,发现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头发白了一大半,胡子也花白了。好久没有注意过自己了!他叹了一声,拿起梳子,把头发往后梳。头发太长太乱,很难梳理,他就在梳子上蘸些水,直到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开始刮胡子,他的手抖动得厉害,刮破了好几处,但他刮得很仔细,带着伤感,这应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刮胡子了!梳好头刮完胡子,镜子里现出了人形,但他依然不确敢认镜子里的就是自己。他想起在医学院学习解剖时,那些骷髅看起来全都一个样,没有区别。自己现在跟它们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外面包了一张皮。接着他又刷了牙洗了脸。
出了浴室,他到书桌那儿拿了那张温妮和孩子的照片,进了卧室。这里将是他生命的最后归宿,也将是他灵魂升腾的起始之地。他把照片靠立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前,遮住了指针,反正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坐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望着天花板,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就像在观看自己生平的纪录片。从小到大,事情有些零乱,人物显得模糊,有时候还会时空倒错。直到那一天,温妮出现了!温妮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切都随之变得清晰起来,那以后的每日每时、分分秒秒,都变得那么地精彩。所有的事情,无论好坏,无论大小,无论有多琐碎,都是那么地富有情趣。他看得津津有味,他把镜头放慢,他反复按下重复键,他觉得百看不厌。他的心灵被爱充满着。爱,曾是他生命的一切、是他生的希望;爱,现在又成了他死的希望、死后的一切。生,带来了缘分、带来了爱;死,他要把爱带走。他相信一定能把爱带走!他确信,爱是发自灵魂的,灵魂是爱的居所,或者说,爱本身就是灵魂的一部分,灵魂到哪儿,爱就会到哪儿!
他准备好了,他甚至有点迫不及待。死亡的过程原来如此美好,令人充满期待,可惜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他享受着,他等待着。
窗外的世界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他不时转头去看看温妮的照片,到后来,他已没法转动了。他想伸手把照片拿到能看见的地方,但手已无法抬起。能动的只有眼睛了,他开始后悔,怎么没把照片放在直到最后一刻还能看见的地方?渐渐地,他的眼睛也不能动了,他在心里喊道,温妮,亲爱的,永别了!
忽然,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精神出奇的好,好像可以跑、可以跳、甚至可以飞。他试着转动眼睛,能转了;又扭动了一下头,能看见温妮的照片了;他动了动手脚,没问题;尝试坐起来,他坐起来了。他想,这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吧,生命的烛光开始了最后的摇曳。
他觉得该做点儿什么,嗯,去跟温妮说几句吧。他艰难地站起来,试着向前走,但每次只能挪动几厘米。他扶着墙缓慢地走出卧室,骨头和骨头之间发出“咯、咯”相碰摩擦的声音。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写信。
温妮,亲爱的:
我就要离开你了。能遇上你、爱上你,并被你爱,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啊!这辈子哪怕只发生了这一件事,我也满足了!
有件事一直想对你说,尽管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是的,是我故意改变了配方,更险些酿成了灾祸。自那以后,我就生活在了无尽的悔恨中。不敢企望你的原谅,只愿用我的生命去洗掉这个污点,换回我们之间纯洁的爱。
原谅我吧,温妮。
爱你,以仁。
写完后他想按“发送”,但又停了下来。……其实也用不着发,以她的聪慧,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随后他把信由尾向前,一字一字、一行一行地删去了。
邮箱里有几封没打开的信,他顺手点开了。里面竟然有一封是温妮来的!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出来一行小字:伊娜和多拉,二十六天。还附有一张照片。
孩子们长大了。伊娜还是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上次那种惊恐;多拉这回也睁大了眼睛,神态仿佛有点迟疑。她们俩都漂亮、可爱,都像她们的妈妈;她们俩……他的目光在她们俩之间,快速移换了好几次。她们长的并不太像?嗯,不像。看,她们的脸型、鼻子、嘴巴都有区别。伊娜的皮肤比多拉的更白;伊娜的头发淡黄,而多拉的头发深棕;伊娜的眼睛是纯蓝色的,而多拉的眼睛是褐色的……
……褐色?多拉的眼睛是褐色的?怎么可能?温妮和汉斯的眼睛都是纯蓝的,他们孩子眼睛的颜色也应该是蓝的,就像伊娜;而多拉……钟医生的大脑在迅速地转动,调用了所有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遗传学、妇产科学等相关知识。他又到卧室把原来那张照片拿来对比。那时孩子还太小,长相难以区别。头发的颜色都是淡淡的,差别不大。而且多拉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不清楚。经过反复、全面的分析,最后得到的结论是:
多拉不可能是汉斯的孩子!
“不可能?多拉不可能是汉斯的孩子……那么……难道……是我的孩子?”多拉是我的孩子,这个想法几乎使他窒息。“多拉是我的孩子?可能吗?!”
“我跟温妮只有一个晚上……那时才过了三天,不可能测出妊娠阳性。既然是异卵双胞胎,那两个卵子必须在同一天、最多在两天内分别受精。这么说只能是那个周末?……温妮……头晚……汉斯……,次日……醉宿我家,……难道,难道是……那个梦?”他想起地板上温妮散乱的衣服,还有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和腿,“是梦……还是真实?或者,既是梦又是真实?是了,那个‘相同的梦’,就是那晚我们做爱的各自记忆,怪不得我们俩都觉得那个梦如此的真实。那晚我们做了爱!!”
这是唯一的可能!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这么说……这么说……这么说……
“多拉是我的女儿!”
“多拉是我的女儿!多拉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他兴奋他狂喜,他伤心他恸哭,没有声音,没有眼泪,他的心在嘶喊,滴出血来!
“我必须马上告诉温妮!马上告诉她!多拉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俩……他要把这个消息尽快地告诉温妮,他要马上写信!马上写!但刚在键盘上敲了第一个字母,他就停住了。
温妮知道,她一定知道,她早就知道,孩子一出生她就知道了!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犹豫、她在等待、她在思考。现在,她发来了照片,两个孩子单独的面部特写照,就是为了让我、也让汉斯知道真相,让我们共同面对。
他的目光移到多拉的脸上。
多拉,我的女儿,亲爱的女儿,爸爸对不起你,你一生下来爸爸就不在身边,没能照顾你……还有,爸爸甚至差点亲手把你毁掉,太可怕了……你会原谅爸爸的,是吗?你一定会的。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们有最亲的血缘。你看,你多像我,眼睛、鼻子、嘴,还有神态……等你长大了,等恋爱了,你爱别人,别人也爱你,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原谅爸爸了。
乖女儿,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爸爸一定会去看你,会紧紧地抱你、亲你。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等到那一天……
他猛然回到了现实。
“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
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了回阳救逆、益气固脱的急救药方《四逆汤》、《参附汤》,他想去拿处方笺,转念一想,来不及了!现在必须分秒必争!!他的视线转向电话机,他靠了过去,十分费劲地拿起电话,异常艰难地按下了1、1、2三个数字,他把听筒贴近耳朵,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挤出:“……歌……德街……7……”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一切都在停止——声音在停止、时间在停止、空气在停止、光在停止——世界在停止!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跨过生死之界,前脚已经踩在了阴间冷暗、虚渺的质地上;生命的烛光熄灭成了最后一丁点火星,他甚至闻到了刚刚熄灭后第一缕焦蜡的烟味……电话从手中脱落,他向下倒去,滑过桌边、跌过椅子,最后趴在了地板上。他的头稍稍向右偏着,鼻子和嘴有点儿被压歪,眼睛仍然睁着;左手臂贴着身体,右臂向外侧几乎完全伸直,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张照片,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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