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孟神医妙手救宝落陈宝回伤心遇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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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宝落原是恃才孤傲的,童试不举后,越加乖张。这一日,在私塾上课期间突然又叫头痛,嚷嚷着要回去休息。因他开春以来,常常叫着头痛腹痛,以此为由离开书房,周先生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让他去罢,只留宝亦在课上。宝亦也不是省油的灯,只等先生布置了任务出去时,便从抽屉里拿出儿女情长的闲书偷看。

    恰陈承影过来视察,宝亦见父亲与先生一同进来,慌忙把闲书往抽屉里一放,对着桌上的经书装模作样背诵。陈承影看了他一眼,道:“读书也读出个面红耳赤的,干了什么勾当了?”宝亦脸涨得更红了,小声道:“见父亲来了,只是紧张。”陈承影鼻子哼地一声,心里却是满意的,自从宝亦童试上榜,他心中更有几分宽容。接着问宝落去处,周先生道:“头疼,回房中歇息去了。”陈承影道:“既是头疼,也不见丫鬟报去找郎中,歇息有何用?”周先生道:“非止一次。”陈承影道:“既是这样,更要看郎中了。”

    当下往宝落房中走去,未到跟前,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道:“少爷,老爷来了。”宝落正在房中画画儿,一慌张,把墨汁溅了一地。陈承影当即进来,见了道:“畜生,推说是头痛,却原来在这里不务正业。”把一幅未完成的临摹黄公望山水撕成碎片。

    宝落慌了,当即跪下。陈承影道:“昔日就是沉迷于绘画之中,连童试也过不了,今日还不知悔过,骗了先生到这里,有何话说!”

    宝落争辩道:“我确实是在塾里便头痛,到了房中又好了。”陈承影道:“胡说八道!”把他拉到周先生面前,道:“骗说是头痛,原来到房中画画去了,长此以往,学业别想长进,今日在先生面前承诺,往后再不可以头痛为由误课。”宝落此刻回过神来,道:“爹爹到底要听我假话还是真话!”陈承影道:“天天说假话,现在还敢说?”宝落道:“若是说真话,确实是头痛,一进塾房就头痛,一出来,就减了,一画画,就完全不痛了。”陈承影道:“气煞我也,怎敢这般狡辩!”一巴掌挥去,把宝落打得晕头转向。

    周先生慌忙制止道:“且住,我觉得宝落的话也并非完全狡辩,也许确有其事,且慢慢相商。”陈承影当即罚宝落面壁思过。

    陈承影和周先生来到书房,道:“何以说确有其事?”

    周先生道:“以我看他一些情形,倒也并非全是推脱抵赖。我看他在课上,便魂不守舍,时不时有难受不安状,如果他说的确有其事,莫非是一种病症?”

    陈承影道:“照他所言,一进入学堂就头疼,一回去绘画就好了,世上有这种病吗?明显是心里作怪。”

    “这么说来,也是一种心病。我倒想起一个情节,上课时,我常看他以手指在自己衣服上画来画去,典故又云,唐太宗喜好《兰亭序》,半夜起来还揣摩不已,也是以手指在自己衣服上临摹,这是书痴之举。莫非宝落太痴迷于画,也才做此举动?”周先生推测道。

    “我看若不将他画画禁止了,他这病是不会好的,回头待我将他画画的工具全部销毁,看他还能怎样。”陈承影当即想出法子,自语道。

    陈承影当即便实施,叫了一个小厮,到宝落房中,将颜料、画儿等全搬出来,弄到一炉子里。恰宝落的丫鬟看见了,悄悄溜到塾房里,招招手把宝落叫出来,道:“老爷把你画画儿的东西全搬出来,放在一个炉子里,若被烧了,你可别怪我没告诉你的。”宝落正在面壁呢,听罢,便如一个守财奴听说家产被人抄了,不管不顾只跑回房去。还没跑到,就见火光熊熊,将自己平日画的作品烧了一半多。那宝落跑近,要把火扑灭,可哪里扑得,一着急,一声干嚎,如心被掏了一样,往小厮身上扑过去,那小厮一躲闪,宝落就在炉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张牙舞爪,拿着花盆等物便摔。小厮慌忙叫唤起来,追着报与老爷去了。陈承影方才点着了炉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便回到前厅,还没落座,小厮便慌张道:“四少爷看画画儿被烧,发疯……疯了。”

    陈承影疾步走回后厅厢房,早有两个家人把宝落扶起来,只见他目露凶光,充满仇恨,身子挣扎着,随时要把一切捣毁了。陈承影叫道:“畜生,发什么狂!”众人叫:“老爷来了,老爷来了,嘿,他是你父亲!”宝落道:“我没有父亲了,我的父亲是吴道子。”陈承影一巴掌拍过去。夫人闻讯而来,慌张止住,哭着道:“都折磨成这样了,你还打他。”宝落被一巴掌打醒来,道:“让我去火炉里,跟画儿一起烧死了。”众人急拉着,突然间宝落一口气提不上来,昏了过去。

    陈承影只道一巴掌打醒这个中了魔的孽种,不料竟将他打昏死过去,这下自己也没了主张,呆呆地盯着那躺在矮榻上的宝落,跟一个痴人似的。夫人看着这似人非人的一老一少,失了主意,瘫倒在地,痛哭起来。众人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幸好清客田耳在场,当即将人分成四拨:一拨速去请那孟神医,救那父子性命;一拨去请那二老爷陈承行,主持大事;一拨去那府学请回二少爷陈宝盛,做诸弟表率;一拨去族塾,请来马晓春,共商大计。众人领命,各自飞一般地奔了出去。这边剩下的人,给宝落掐人中的掐人中,给陈承影喂人参汤的喂人参汤,给夫人捶背的捶背: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少顷,早有腿快的丫鬟扶了老夫人过来。老夫人见那父子俩非呆即傻,恨得用龙头拐杖“咚咚咚咚”地敲着地板骂道:“别逼着他呀!我们家良田数百顷,店铺数十间,养活这帮子孙绰绰有余,非要出仕怎么的啊!”田耳慌忙命丫鬟扶老夫人坐定,让人捧茶给老夫人吃了压惊。

    说话间,孟神医已经给下人用轿子飞快地抬来了。神医伸出那精瘦的五指,抚了抚宝落的额头,又轻轻捏住宝落的手腕,闭住那快被白眉毛遮住的眼睛,号起脉来。众人都屏住呼吸,待他发话。片刻,神医轻松道:“少爷性命无碍,只是心气太盛,堵住了那穴道,待服了我的药汤,便可痊愈。”那老夫人急切道:“孟神医呀,我这孙子欢蹦乱跳的,怎么就一下子不省人事了呢?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受不了啊!”神医回首道:“老夫人请宽心,少爷这恙不是致命的,关键就是要让他做他喜爱做的事情,他不爱做的,万不可勉强。”老夫人便恶狠狠地对那稍稍回过神来的陈承影道:“你有七子二女,已经有了一个进士,一个举人,两个秀才,在我这三坊七巷里,也是独一无二了,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陈承影哪里敢辩解,只得连声诺诺,道自己不孝,劳动慈母。

    这时间,其他三拨人马并陈承行、陈宝盛、马晓春都急急赶到后厅厢房。陈承行先向老母请了安,又问候了兄嫂,方询问事情原委。嘴皮子灵活的家人便叙说了事情经过。陈承行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便向田耳、马晓春问计。田、马都说先扶老夫人回房,好生照顾;再请陈承影夫妇暂时回去歇息,这里他们主持;又请孟神医屈尊在府里待几日,待宝落病情稳定,再回住所。孟神医慨然允诺。

    宝盛将宝亦、宝常、宝理召集在一起,训导大家要安心读书,忠贞孝悌,不可惹祖母、父母生气。这回大家都学乖了,都表示谨遵二哥教诲。宝盛道,你们好好看着,明春会试,为兄保证夺一个会元回来给你们看看。除了宝常表示钦佩,那宝亦、宝理都偷偷撇嘴。这且不提。

    在孟神医精心调治下,宝落渐渐痊愈。陈承影不敢再强行逼迫下去,听了马晓春的建议,着那陈宗耕陪宝落去川石山小住散心。

    且说宝落生病期间,三哥宝回也甚关切,携夫人来探望了好几回。谈到科考的烦恼,兄弟俩居然十分投机,一个说人生有娇妻相伴,红袖添香,夫复何求?一个说那丹青妙笔,也是白衣卿相,为什么就要去汲汲于考场功名呢?说到入港处,兄弟俩竟然嗟叹不已。坐在一边的梅夫人又羞又急,娇嗔道:“你这话我可什么都没听见,要是老爷知道了,责怪下来,只道我是红颜祸水!”宝回调笑:“老爷可不敢责怪你,他老还等着咱陈家长孙问世呢!”梅夫人面色赤红,拖着微凸的肚子,掩面而去。这边宝落也小声责怪三哥,不该如此开玩笑。宝回大大咧咧道:“不要紧,你嫂子可离不开你三哥。”宝落就不再理论下去。世事无常,宝回这回可是忒自信了。几日之后,那梅夫人就和他闹了别扭。

    这事和李碧玉有些干系。

    且说那日林舒携了李碧玉,拜别岳父母,回到南门兜蜗居,拜见老母后,安居下来。那林母见了如花似玉的儿媳妇,也欢喜不尽,唯恐院窄墙薄,粮粗酒浑,淡薄了儿媳妇,每日自是小心伺候。李碧玉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又兼自己愧对了林舒,所以十分地放下大家闺秀的架子,对婆婆格外孝顺,虽然不曾造饭浆洗,也能早晚问安,喜得林太婆逢人便夸,以至这三坊七巷,都晓得李方养了个秀外慧中的好闺女。不过时间一久,那李方却又催促女婿去他那辛夷楼读书备考,不要胸无大志。原来这李方虽是福州城内巨商大贾,但住在了文人荟萃的三坊七巷,也领会到了世代宦仕的荣耀,就唠叨着要二子一婿勤奋读书,也去博个举人进士回来,光耀门庭,告慰祖先。林舒原本只想靠着岳父,过着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不曾想去科场拼搏,但这岳父发下话来,他也不得不去那辛夷楼上应付应付,陪着李青松李青柏两个舅子读书做八股,否则岳父断了银两供给,他这秀才就有断炊之虞了。于是,他就跟那学童一般,每日早上告别老母娇妻,去那岳父家读书做文章,傍晚时分,趁着夕阳回家。

    这可苦了李碧玉,没有了夫君在身边,她在陋室家中,却也无聊,度日如年。那个林老婆子,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筐,李碧玉如何跟她闲坐?在家闷了几日,李碧玉便带了一个叫杏儿的贴身丫鬟,去那街市闲逛,一则解闷,二则购买一些时新水果。真是无巧不成书,这第一次上街市,李碧玉就邂逅了昔日情郎陈宝回。那日晌午,李碧玉带着杏儿逛了一回街市,买了一筐水蜜桃,正要回到南门兜,杏儿却说这时节通津河里荷花最好看,不如去赏荷花。李碧玉觉得此话有理,便随着杏儿过了仁德桥,去赏那通津河荷花。两人才过仁德桥,就遥望那通津河,铺满碧绿的荷叶,那粉色荷花,袅娜多姿,随风摇曳,如无数娇娘起舞;更有那朵朵白莲,似颗颗珍珠缀满绿色地毯,熠熠生辉。盛夏时节,天气炎热,此地并无他人,这主仆就不必矜持,嬉笑起来,追追赶赶,碎步往那河畔跑去。冷不防,那杏儿逮住李碧玉的紫色裙裾,指了指一棵柳树下。李碧玉正在诧异,却见柳树下立着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此人不是别人,却是旧时相好陈宝回!

    陈宝回为何在这里呢?原来梅夫人听说那通津河荷花盛开,就央求夫君去采撷数朵,供她吮吸那清香。以前每年夏天,她都要带丫鬟亲自采撷荷叶,带回府中,细细把玩,无奈今年有孕在身,就只好委屈陈宝回了。陈宝回正要弯腰采那荷叶,猛听一阵嬉笑声,方觉耳熟,抬头望见是李碧玉主仆,为了避免尴尬,他就闪到柳树下回避,不料还是叫眼尖的杏儿觑见了。

    李碧玉自小生活在商人家庭,那官宦人家的约束少了许多,更兼此处并无生人,所以撞见了薄情郎陈宝回,就不免要声讨一番了。正所谓“情人相见,分外眼红”,李碧玉见了那躲躲闪闪的陈宝回,就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过来,逼住陈宝回质问道:“你曾经和我山盟海誓,为何说变就变,写下那封杀人的绝交书?我哪里亏欠你了?”陈宝回本不想提那旧事,旧事伤心,但现在李碧玉把那过错一股脑儿推到他身上,他也不服,嘀咕起来:“本来是你先送来断交书的,现在倒赖到我身上了!”“明明是你先写了断交书送来,我才回了断交书的!”李碧玉恨不得一口吞了这个负情又耍赖的男人。他真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啊!

    陈宝回也诧异起来:“明明是你先写了断交书嘛!你怎么都算在我身上了!”

    李碧玉只说是陈宝回先辜负了自己,还要对方退回她的定情物。陈宝回有口难辩,只好道:“我这里也解释不清楚了,反正我没有先写那断交书。你放我回去吧!”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休想回去!”李碧玉恨恨道,“就是你的断交书,害得我腹中的胎儿也夭折了!”

    “啊?”陈宝回也惊讶不已,“我的血肉?”

    “不是你的又是谁的?”李碧玉因为悲愤,连羞耻也都忘了,道,“你自己做下那事,又丢下我们不管,你简直是衣冠禽兽!”

    陈宝回又急又悔又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对,”半天没有吱声的杏儿恍然大悟,“你们着了别人的道!”

    “我们的断交书都是假的?”陈宝回、李碧玉不约而同。

    “有人模仿你们的笔迹,给对方写信!”杏儿肯定地说。

    “天杀的田耳!”陈宝回终于明白过来,“都是田耳干的!”

    因为田耳的这个特长,府中上下皆知。

    “你终于知道了啊!”旧情新恨,一齐涌上心头,李碧玉在瞬间不顾礼节,抓住陈宝回痛哭起来。陈宝回僵硬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小姐,你已经是林公子的人了!”身后的杏儿拉着她的袖子,急切地提醒道,“我们还是快回去吧!老爷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腿的!”

    “我不会忘记你的,”李碧玉慢慢松开手,“你在我心中,一会儿是从前的你,一会儿又是恶魔,这辈子我是逃不掉了。”

    陈宝回机械地点点头,随即又使劲地摇头。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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