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承影扫了一眼那家书,脸色骤变,脱下绸衫扔在椅子上,颓然道:“这两个冤孽,硬是不要他老子轻松一刻!”周半农检讨:“都是半农无能,令老爷操心。”陈承影只好宽慰他几句:“不怪先生,承影教子无方,先生请宽心。”两个夫人进来,看夫君装束毕否,见了那家书,一齐哭哭啼啼,说这怎么得了,两个孩子,叫坏人绑去,不卖到南洋做苦力才怪,要陈承影赔她们儿子。尤其是那个张氏,所生宝落、宝常,连秀才都没有中一个,这会儿更加不平,哭闹着说陈承影偏心,不在心她这个妾生的孩子。陈承影脑袋大了好几圈,明明是个大喜的日子,怎么就变成了比平时更烦恼的日子呢!只可怜那周半农,立在人家内室,看人家妻妾哭哭啼啼,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窘迫得很。幸好这时清客田耳进来请老爷速去正厅打发报喜的差人,才打破了屋里的尴尬。田耳毕竟见多识广,当即拍板:他自去正厅悄悄叫来二老爷陈承行、林夫人张夫人的兄弟、族塾教师马晓春等贴心人来内室商量;陈老爷还是去正厅打发差人,接受亲友故旧祝贺。陈承影只得拱手道:“全部拜托诸位。”然后强作笑容,去正厅会客了。
且说田耳悄悄到正厅,找到上述人士,分别耳语几句,大家就依次离开正厅,到内室议事。少顷,众人齐聚,计有陈承行、田耳、马晓春、周半农,另有林氏的两个兄长林立基、林立础和张氏的两个弟弟张敬祖、张敬宗,连同两位夫人,一共十位。陈承行虽然身为叔叔,却是个没用的忠厚人,拿主意的都是田耳马晓春。马晓春首先宽慰各位,说四公子五公子年幼天真,在大喜之日受到冷落,故以出走来引起大家的注意,其实不会跑远,大家请宽心。两位夫人听了,方略心安一些。田耳也赞同马晓春观点,说二位公子不会走远,不过也不能大意,两位都是未成年人,宜早回家。于是田耳作了部署,兵分四路去寻找:二老爷陈承行一路,马晓春一路,林张两家舅舅各一路,田耳在家调度。马晓春又嘱咐,各处要带些嘴巴严实老道的仆人,不要在大喜之日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晓得晓得,然后分头去寻。
陈承影在正厅打发了官差,应酬了各处来客的祝贺,忙活了半日,方筋疲力尽地回到内室。两位夫人忙吩咐丫头伺候更衣。陈承影摆摆手,命丫头出去,自己脱了绸衫,一边搁在椅背上,一边急切地问事情如何。田耳忙安慰主人:“二老爷、各位舅舅并马先生带人分头去寻了,老爷请安心。”陈承影愧然:“烦劳各位,承影实在不忍。”田耳却很生气:“老爷见外!我等每日见老爷为国家培养人才,殚精竭虑,每每想竭尽驽钝,却无机会。现在这点小事,理应为老爷夫人分忧。”两位夫人齐声道:“烦劳田先生了!”田耳忙拱手鞠躬:“承蒙夫人看得起。”陈承影挥手让两位夫人退下,他要与田耳详议。
“适才马先生所云极有道理,”田耳进道,“四公子五公子年纪小,急需得到老爷的关注,但老爷的心思主要放在二公子三公子的身上,尤其在这个众人瞩目的重要日子里,老爷冷落了他们,他们自然失落,所以用出走来引起老爷的注意。待两位公子回府,再召集众人商量解决办法,老爷勿躁,身子要紧。”陈承影听了,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正在这时,陈承行一行带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公子回来了。原来这两位决心比西瓜大,胆子却比芝麻还小,出了三坊七巷,基本就是瞎子,不要说谋生,连道也不敢问。这一点,他们比老七陈宝理差远了。这两位出了文儒坊,见那街上车水马龙,哪里敢瞎跑?只是去南后街逛了一圈,看了几幅画,浏览了几部闲书,肚皮饿了,去那永和鱼丸买丸子吃,却被陈承行家一个眼尖的仆人给发现了。
陈承影见他两个回了,也不敢责骂,只是让陈宗耕好生陪着,又让陈承行带了各家仆人去大福星酒楼加餐,以示犒劳。他自己却跟田耳、马晓春几个商讨解决问题的办法。四个舅佬的观点很一致:先揍一顿,再送到学堂看起来!两个夫人一听,眼圈又红了,声音也变调了,生怕陈承影家法伺候。陈承影苦笑道:“我哪里还敢家法伺候他们?万一再跑了,我们上哪儿找去!”夫人们方安了心。舅舅们却很气愤,说这等不肖不打怎么能成器;不能怕他跑就不打,怕他跑不打,是因噎废食。又回顾说自己小时候如何调皮,结果给先父的家法给治好了,云云。那田耳笑道:“外甥多像舅,敢情公子们是接了舅舅们的代啊!”大家都笑,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马晓春见氛围融洽了,便从容道:“老爷拥有七子二女,在不同时期难免有恩泽不匀,近日忙于三少爷乡试,这两位公子考试皆不如意,又得不到老爷关怀;尤其是今日贺客盈门,三少爷无限风光,更衬得他们失落。故他们的出走,其实是一种特殊的信号,希望老爷注意到他们。所以,这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万不可体罚,也不可斥责。”大家都觉有理,纷纷点头,舅舅们也不再坚持家法伺候了。“那么,马先生定有良策了?”陈承影凭借自己的了解,知道马晓春已经胸有成竹了。真是多亏陈宗耕介绍了这么一位出众的教授啊!听了陈承影的话,大家的目光再一次齐聚在马晓春身上,尤其是那两位夫人,恨不得立即从他嘴里掏出良策来。马晓春微微一笑:“治病得对症下药,治心病亦然。既然两位公子颇感落寞,我们就不妨让他们热闹一回,让他们成为三坊七巷的焦点。”“怎么成为焦点呢?”两位夫人不约而同地问道。大家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重阳将至,老爷可在府上举办一次诗画品鉴会,邀请这三坊七巷乃至福州城内文雅少年到府中做客,品鉴四公子的丹青五公子的诗词;也可现场作画吟诗,大家互相应和。两位公子必然得意,那失落感就消失了!晓春认为,心智健全乃教书育人之第一要务。心智不健全之人,即使高中科举,也可能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到那时,岂止耀祖光宗是奢望?”马晓春侃侃而谈,大家都听呆了。
半晌,大家方醒悟过来。田耳带头鼓掌道:“妙,妙,妙。此计甚妙啊!”他从内心佩服起这个乡村来的教师了。大家也一齐说马先生不愧为三坊七巷中的名师。马晓春自然又谦逊了一回。陈承影喜不自禁,马上吩咐下人开始筹办。各处操办诗画会,且不提。
那宝落、宝亦出走被逮回,心里也是一群兔子“扑突突”乱跳,生怕父亲拿竹鞭子打屁股。这三坊七巷居住的都是家教极严的官宦文士,子弟被打屁股的事情时常耳闻。竹鞭子打屁股,皮肉之痛是小事,那名声上却是大事。那些被打了屁股的,往往成了南后街商户教育子弟的反面教材。兄弟俩正与陈宗耕议论如何闯过打屁股关,却有一个下人低眉顺眼地进来,垂首道:“老爷请两位公子过去。”宝落、宝亦惊得一跳,尤其是宝亦,竟然下意识地拿手去捂屁股。仆人忍住笑:“小的看老爷没有生气,还有两位夫人都在那里。”宝落、宝亦这才稍微安心一些,满腹狐疑地跟下人出了书房,那宝落又回头道:“宗耕兄,要是我被打屁股了,你帮我送饭啊!”宗耕只好道:“遵命。”回过脸去窃笑。
到了东院父亲的小厅,果然见三位长辈坐在那里,都面目可亲,没有责怪的意思。宝落稍微懂事一些,忙拉了拉宝亦的衣襟,两人就一齐跪在陈承影面前,检讨道:“孩儿不孝,劳父母操心,甘受家法。”陈承影板起脸道:“为人子女,有话则讲,不可意气用事;擅自出走,让父母担忧,劳动亲友找寻,实为不孝。”俩兄弟叫苦:怎么变脸如此迅速哇!宝亦胆子小,当下快哭了,一边磕头一边哀告:“孩儿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那张夫人狠狠瞪了夫君一眼,弯腰扶起宝亦,轻声道:“宝亦不哭,宝亦不哭,以后不犯就行了!”陈承影见此,只好对宝落喝道:“起来吧!”林夫人忙扶起宝落。那心眼儿好使的丫头忙给两个少爷搬来凳子。陈承影努努嘴:“你们且坐。”俩兄弟确信屁股免打了,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我陈氏家庭,在这三坊七巷也算个望族,凡事都有人看着。”陈承影开始训话了,“人家不单看我这个做老子的,也看你们这些做儿子、孙子的,你们要成为这三坊七巷子弟的楷模。你们七兄弟、二姐妹,都是为父的至亲,为父安能厚此薄彼呢?”说着,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张夫人,张夫人却不看他。“但是呢,事情总有个先后顺序,轻重缓急的,前些日子,你们的三哥乡试是头等大事,为父不得不稍微倾斜一些。等你们乡试、院试了,为父还不是上上下下地跑?”林夫人忙朝宝落递了个眼色,宝落会过意来,忙垂首道:“孩儿不知父亲苦心,实在糊涂,请父亲宽恕。”那宝亦嘴巴嚅了嚅,没说出什么来。毕竟年幼。
陈承影见自己的教导有了效果,心下里热乎了许多,对身边老仆挥了挥手,老仆忙转身去了侧房,端来一只古色古香的木质托盘,盘里盛了一些物什,径直走到宝落前,恭恭敬敬地呈上来。宝落正不知所以,林夫人微笑道:“那是老爷送给你的,谢老爷。”宝落接过来一看,喜得直想喊老天,原来父亲赠送的是作画的好东西:狼毫、紫毫毛笔各一,歙县产松烟墨、油烟墨各一,单宣、夹宣、二层贡、三层贡各一叠,产于婺源龙尾山正宗歙砚一只。“父亲,您这是?”宝落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慷慨。“你在温习功课之余,可作一些画。重阳将至,到时候为父请三坊七巷里的文雅少年来这里举行菊花会,品赏你的画作。”陈承影平静地告诉他,然后不等宝落回答,又对宝亦说:“你四兄所有画作,你须题上诗词,明白吗?”宝亦愣了片刻,点点头道:“孩儿明白。”但那眼睛却盯着四兄手中的托盘,十分艳羡。“为父不会亏待你的!”陈承影看到老五那个样子,几乎忍俊不禁了,“书呢?”老仆又呈上一只托盘,宝亦接过一看,托盘里盛着三本散发着墨香的新书:宋代严羽著《沧浪诗话校释》,本朝叶燮著《原诗》,本朝李汝珍著《镜花缘》。前两本宝亦兴趣不大,那《镜花缘》倒是梦寐以求的。真没想到父亲如此大方,他怯怯地道了声“谢谢父亲”,然后紧紧抱住那宝贝书。陈承影威严地扫了扫两个儿子,正色道:“你们记住,科考始终是你们的首要任务,作画阅读杂书,只是一种调节。可记住了?”兄弟俩齐答:“记住了。”然后会见结束,俩兄弟抱着自己的宝贝喜滋滋地回书房了。
不说这兄弟俩如何作画吟诗,但说光阴荏苒,一阵秋风掠过,这重阳节就到了。重阳节一大早,文儒坊陈承影府上正厅西边的小花园里,就热闹起来。这花园乃精致的江南园林,花厅簇立中央,周围有亭台楼阁相连,辅之以走廊、沼池、盆景,还有芭蕉、桂花等林木掩映,尤其是沼池中央,堆一假山,水上石桥,经假山到彼岸,假山上有“雪洞”一座。公子小姐们幼时,常在此游戏,不过今日这里成了三坊七巷青年才俊们集聚之地。昨日黄昏,田耳就指挥陈府佣人将花园清扫干净,又在走廊、窗户上摆放了百十盆黄艳艳的菊花,最后在廊柱上系上红绳,将宝落近些日子所作,附有宝亦题诗的丹青,一共三十余幅,都挂在上面了。宝落、宝亦两兄弟穿着姜黄色绸袍,脑后的小辫子梳得精光锃亮,卷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听少年们评价自己的诗画,十分得意。陈家之家教,闻名遐迩,三坊七巷内官宦世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取经的好机会,都使自己的子弟来观摩。这些少年对同龄人的才智很是钦佩,莫不频频点头,或嗟叹不已。那宝落宝亦越发自得,简直比中了秀才还风光。过了半个时辰,陈承影领着几个仆人,端来几盆黄灿灿的九重粿和菊花酒请各位才俊品尝。大家都拱手称谢,然后饮酒尝粿,闹哄哄起来。
陈承影亦不打搅各位,只是无声地随处转转。这时,有两个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衣着华丽,绸袍缎袖,器宇轩昂;一位衣着朴素,粗布长袍,面庞清瘦。两人正在就一幅画以及题画诗进行探讨。这画挂在靠近山墙的小亭子里,画名叫《秋荷》,清淡的水面上,几片枯萎的荷叶孤零零地耷拉着。题画诗这样写:“池浅枯荷水凛凛,山瘦云远秋森森。待到来年水满时,一片清香醉远近。”陈承影觉得那画未免颓废了些,但那题画诗格调还算高昂,也是互补吧。那两位少年,探讨的就是这画与诗的关系。
华丽少年道:“这画立意不高,颇有伤秋之感,但那题画诗虚实结合,用来年的清香扫除了画面的衰败,读来令人耳目一新。”陈承影在一边听了,不觉暗自捋须称善。清瘦少年道:“元凯不敢苟同振岳兄看法,元凯以为这诗与画是两回事,诗意不符合画意。表面看来,画面萧索、冷清,其实画之深意在枯荷之下。荷叶之用,不在其大如伞盖,而在于其孕育泥中之藕。荷叶败了,那淤泥中藕却粗壮了。故此诗宜从水下之物来立意。”陈承影听了,觉得此说似乎更好,就装作品赏另一幅《早菊》,实则想继续听下去。接着就听那位叫振岳的道:“元凯学弟既然如此标新立异,想必已有佳句代之了?”清瘦少年道:“赏画吟诗,亦是各自的见解,不能妄论谁取代谁,不过振岳兄如果不取笑,元凯倒愿意现和一首。”“那就请吧!”华丽少年笑道。只见那清瘦少年对着画面略略思忖,张口就吟道:“茎摆叶卧醉盈盈,水清风微波粼粼。三秋暖阳池尽日,一段佳藕出泥泞。”“好!”陈承影禁不住拍手叫道,“好一句‘一段佳偶出泥泞’哪!”两少年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户主陈承影,忙一齐鞠躬致礼:“陈大人见笑,请不吝指教。”
陈承影笑眯眯道:“两位免礼免礼。适才听了两位品画论诗,只觉后生可畏呀!”华丽少年抢先道:“前辈见笑,还请赐教啊!”陈承影不高兴道:“今日是请诸位到寒舍为犬子捧场,哪里谈得上指教呢?各位光临,蓬荜生辉呀!”华丽少年又道:“陈大人客气。久闻府上卧虎藏龙,今日得一睹风采,果然名不虚传,宝落、宝亦两位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情,未来不可限量啊!”陈承影谦虚道:“公子过奖。”那清瘦少年倒没有插话,只听陈承影、华丽少年寒暄。陈承影又道:“敢问两位是哪家公子?”华丽少年道:“在下林振岳,家住郎官巷,家父林福祈。”陈承影惊道:“难怪有些面熟,原来是福祈兄的公子啊!那位呢?”“我在鳌峰书院的同窗赵元凯,长乐县人士。”林振岳又抢先答了。那个叫赵元凯的也向陈承影弯腰致礼。陈承影也还了礼,正要探讨几句,却见田耳急匆匆地过来了,陈承影就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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