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黑夜的悲伤-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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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只剩了我,妈临走时叮嘱我不可以乱跑,免得走丢。她把奶瓶灌满放在灶台,她嘱咐我饿的时候自己喝,烤成焦黄状的馒头和窝头都放在灶台上,那是我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母亲在我的脖子上套上家门的钥匙,她教给我怎么开锁,怎么上锁,这些我都一一学会。即使如此母亲也还是不放心把我丢在家里。但是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去矿井工作,那是革命的工作。

    我拥有漫长而充裕的时间,那时候时间就是一条在温静中流动的大河。

    在我一个人的时候,石头房安静得让我害怕。挂在墙上的钟每到整点就会敲响,钟声敲响的声音让我紧张,我总是担心在钟里隐藏着什么鬼怪。房间里的寂静令我畏惧,我有时就大着胆子出街去。街道也是安静的,但是因为开阔和悠长,我的视野可以投向远处。我在街上来回走,街道是安全的,因为很少有人出现。那个时刻大人们出去工作,小孩们出去读书,只有我这样的小小孩会留在家里。

    让我高兴的是,在空旷的大街上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负责在街道的墙壁上用粉笔绘画。他在每一堵墙壁上都用墨涂出黑色的底板,他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在那些黑板上绘画。他架着木制的梯子,人踩上去,就着黑板作画。我走过去,我的位置就在他的木梯之下,我仰着头在他的脚下看他作画。有时候整个上午他都不会出声,我也不出声。整个街道没有人声,只有阳光照耀着,只有觅食的鸡和懒散的狗在街道游荡。那些画是人物画,造型夸张。后来我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因为在矿区的街道、墙壁、道路两边的橱窗,甚至马路上到处都画着那些漫画,现在我知道那是“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画作,伸出来的粗壮的拳头,拳头带有光芒,在拳头之下就是头颅大身体小的刘少奇和王光美的漫画,刘少奇的脸颊枯瘦,牙齿巨大。

    那时我就是喜欢看那些怪异的漫画,我不懂但是很好奇。

    那个人穿着蓝色的帆布工作服,在他的衣袖上蹭着各种颜色的粉笔灰。

    母亲知道我在街上看那个人绘画,她吓唬我说:那人是哑巴,小心他把你抱走。

    我没有管母亲的威胁。还是会在他到来时出去看他绘画。

    哑巴会把那些漫画绘满街道的每一堵墙壁。每一堵墙壁都会有很多这样的黑板报,等距离分布。

    色彩缤纷、造型各异的粉笔画带给我快乐,有很长的时间,我就跟着哑巴,我站在他脚踩的木梯之下,看着他绘画。哑巴是个面容清瘦身材也清瘦的男青年,他的嘴巴不能说话,眼睛却是会说话的。我看他朝我笑,我知道他对我的好意。我喜欢看他持着粉笔的手出现在黑板报时的状态,随着他手中粉笔的移动,那些色彩缤纷的线条就出来,人像的造型也出来。对我来说这是奇妙的。街道安静,阳光汹涌,只有我跟哑巴。我们是两个活着但又无声的生物。我们的交流不是用嘴巴和声音,而是用眼睛和神情。这个哑巴令我感到人性的温暖。他的安静和友好使我在他的脚下凝视他的时候感觉安全和踏实。

    把我重新抛回到石头房里的是哑巴出事了。

    有人在他的粉笔画里看到了错误。他没有给毛主席画耳朵。那是毛泽东身穿军装的侧面像,在他的背后是放射着金光的天安门城楼,毛主席神采奕奕,微笑着凝视着前方。有一对红小兵排着整齐的队伍从街道上走过,他们手里拿着红缨枪。我看见队伍里有大姐,他们站到哑巴画出的版画前。有一个孩子看着毛主席的像说:“毛主席没有耳朵。”因为没有给毛主席画出耳朵就成了哑巴恶毒攻击毛主席的罪状,红小兵们从木梯上揪下了哑巴。他们让他停止绘画,用长矛押着哑巴开始在街上批斗。他们抡着皮带,呼着口号,这使我害怕。我跑回到家里,躲在窗户前看着那些红小兵批斗哑巴。哑巴挣扎着,那些孩子用绳索套住他的脖颈,绑住他的双臂,他的头被压下去,腰弯下去。

    姐姐告诉我,哑巴被他们押送到矿革命委员会,据说他被打成“反革命”送到东山的看守所里。

    有一天半夜,家属区突然响起女人的哭泣。那个女人哀嚎的声音在夜空里回响令人恐惧。

    女人的儿子在武斗中被手榴弹炸死。遗体被抬回到家来。

    那天,在家属区出现帆布搭起的白色灵棚。女人就守着灵棚里的灵柩哀哭。

    灵柩前摆放着她儿子的照片。那天晚上我突然又陷于恐惧之中,我不能闭眼。只要闭上眼睛就是那具棺材,就是棺材前那个被手榴弹炸死的青年的形象。

    我终于又哭了。一种悲怆而恐惧的情感再次找到我的喉咙。

    它们突破了药物和父亲的意志对我的镇压释放出来。

    这深沉的黑夜中无法驱除的黑暗和恐惧再次使我大放悲声。

    夏榆,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白天遇见黑夜》、长篇小说《隐忍的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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