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走进公社,权力的蜜汁刚润到舌尖,大姑便走到生命的终点。闻知,我匆匆来到她炕前,她紧闭双眼,气息微弱,已经没有一丝动弹的力气。奇怪的是,我一唤她居然睁开了眼,而且神智清醒,似乎从未痴呆。她目光不看我,直瞥窗台。窗台边木讷地坐着大姑的女儿——我的表妹,她和大姑一样痴呆。我看出来了,大姑是割舍不下自个的女儿。我赶紧说,往后我照顾妹妹。大姑像是要笑,费劲地咧咧嘴角,却没能露出笑容,闭住了强睁开的眼睛。
这一闭眼,大姑再也无法看到她生活过的这个世界。
大姑的丧事很简单,简单得堪称寒酸。随死随埋,省事省钱,闭目当天就抬到了坟地。棺木落坑,就要覆土,按照常规孝子应该放声大哭。大姑无儿子,要由女儿充当这角色。可是,表妹不哭,总管呵斥,她也不哭,反而嘿嘿嬉笑。众人无奈,飞锹铲土,不一会儿就垒起坟堆,覆土的人拍打拍打衣服就要回返,突然表妹扑倒在坟头失声痛哭,哭得简直能把心肝五脏倒腾出来,哭得邻人止住脚步,一个个抹泪叹息。
那一刻,大姑的眼神在我的泪光里闪闪不息,闪得我自觉身心沉重,肩上多了一副担子,多了痴呆的表妹。我咬紧嘴唇默念,我有一口汤喝,就不能饿着她;我有一件衣服披,就不能冻着她。就这样,在缺吃少穿的岁月里,我们全家相携着表妹一天天长大,直至出嫁。出嫁后也时常前去,时常接济,表妹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然而,好景不长,表妹夫去世了。秋雨霏霏,我走进了表妹的住房,立时心生愧疚。往日天晴,我无数次来往毫不留意。这天房屋的瓦缝里不住漏下雨水,墙壁上流的是,头顶上滴的是,滴滴答答敲击着接水的瓶瓶罐罐,简直就是现代版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立即感到了少有的痛心,痛心自己粗疏。让表妹蜗居于危房,与死神同眠。倘要是死神睁开眼,那后果不堪设想。办过丧事,我彻夜难眠,辗转自责,愧对大姑。大姑直瞥窗台的眼神,像是利刃裁割我的心。那咧咧嘴没有笑出来的笑容,则成了对我莫大的讽刺。这些年无数次赈灾,无数次捐款;无数次兴学,无数次捐款。甚而,家乡修路建桥,也解囊,也相助,难道就是为了把名字写在红纸上,刻在碑石上?没有去想沽名钓誉,却在践行沽名钓誉。突然醒悟,尽仁行善,绝不只是大难临头时的慨然义举,而应像春风化雨,日日时时,点点滴滴。是年,给表妹建房,成为我们家的头等大事。建房耗资耗力,我一人力所不及,就举全家之力,举亲族之力。秋色未尽,表妹迁入新居,我沉郁的歉疚才稍稍减轻。
时光匆匆,四十多年过去,大姑辞世前的眼神始终度化着我。那眼神中有仁善,有慈悲,有怜悯,无所不包。我感悟那眼神,诚如站在菩萨面前袒露自个儿的一切,用仁善、慈悲、怜悯的尺度丈量自己,规整自己。让我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以仁善回报仁善,以仁善化解怨愤。我在权力部门没有吆三喝四,恭谦地面对每一个人。哪怕是满脸尘色的村民,只要走进我的办公室,都会递上一杯水,让他平息喘吁,再说事体。
我由一个肆无忌惮的孩童,变为一个循仁蹈善、心系弱贫的成人,毫无疑问,是大姑一次又一次地度化了我。
大姑,就是我的佛,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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