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鞋子-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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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应征青年体检在公社大院里进行,一些公社干部的办公室被空出来做体检室,适龄青年们拿着体检表,在墙上贴着五官、外科、内科的房间进进出出。因为年轻,前面的关都较好过,除非有先天性的色盲或后天性的鼻炎。刷下人最多的是内科,不少人出来时脸色惨淡,神情沮丧,他们的表格上,大致都写着肝大某指或心律不齐。

    我顺利地闯过前头的几道关口,心情忐忑地走进最后一间屋子。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军医让我把上衣捋起,躺上床,他用听诊器听我的胸部,用手指按我的腹部,尔后命令我褪下裤子,翻身弓腰,自己掰开两股让他看。看过,军医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说:“行了,起来。”又对旁边的人道:“这个小青年身体还是蛮好的哦。”

    我兴奋地出了体检室。初冬的太阳,已经当顶,正暖暖地照耀着公社大院,照耀着院内蚁群穿梭似的几百名应征青年。这些人里,只有四十人能奔赴边防前哨,大多数人还得回生产队去修地球。

    有个人坐在台阶上低头哭泣。我走过去,拿过他手中的体检表看看,不禁哑然。我问:“这很严重吗?”

    “人家说很严重。”哭泣者并不抬头。

    “是医生说的?”

    “是别人说的,”哭泣者说:“他哥哥就是因为平板脚没当成兵。”

    我拿着他的体检表进屋,找了个闲着的医生。医生看看表,说,这平板脚,又叫扁平足,是因为足弓的肌腱和韧带过劳而松弛,致使正常的足弓减低或塌陷,主要因为过度负重而产生,也不是太严重的问题。我道过谢,走出去把医生的话跟那人说了。他狐疑地问:“真是医生说的?”

    我说:“真是医生说的。”

    哭泣者与我四目相望时,惊讶地吔了一声,他说:“你是眇子?”

    我的确是眇子,不过外号归外号,我的两眼,大小匀称,裸眼视力都在一点五以上。我也认出了他,小名草鞋子,大名刘禾生。他与我初小时同学,三年级时,辍学在家,穿起草鞋跟他父亲老刘牵猪牯四乡游走,为母猪授胎。1962年,城镇闲散人员分流下乡,草鞋子随父去了山里。我则是1968年下放大潮流中进山的。

    出于好奇,我请草鞋子脱下鞋,让我看看他的扁平足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草鞋子顺从地脱下鞋,把脚伸过来给我看。他的脚底,确实平整得像一块光滑的石板,而他的脚背和脚杆,则粗糙得如同榆树皮。令我讶异的是,那双显然终年出没于泥土行走于山道的大脚上,穿的竟然不是草鞋而是一双半新的解放鞋。

    下午去医院做过胸透后,应征人员返回公社住宿。医生通知,夜里还要抽血化验,检查是否感染血吸虫病。公社礼堂和会议室地面上,铺一层稻草,稻草上铺一层草席,三四个人合盖一床薄被或毯子。冬寒还没降临,年轻人火气又旺,扛扛一夜就过去了。半夜时分,医生来抽血,捏捏耳朵尖,用蘸水笔的笔尖一戳,挤出血来刮在玻璃片上。有人怕痛,笔尖还未戳上耳朵,嘴里就吃了山椒般咝咝响。医生说:“你这人,打起仗来准投降。”众人就笑起来。

    抽完血,体检的程序就全部走完了。有些人不愿意耽搁家中的工夫,动身回家了。留下来睡到天亮的,多半是舍不得公社食堂早餐的两碗稀饭几只馒头。

    天亮之后,一阵长长的哨音响起,公社武装部长在门外喊叫:“开饭!”

    众人一骨碌爬起,哦嗬着蜂拥而出,直奔食堂,我怕走得慢了只剩下稀饭,连忙套上鞋去追,却见草鞋子在铺下乱翻。我问他找什么。草鞋子说:“完了,不见了。”

    我问他什么东西不见了,草鞋子说,他的鞋不见了。我说,会不会人多乱杂,鞋被踢到什么地方去了,再找找。草鞋子说,找了,找不着。

    我帮他在各处的席子下稻草下翻找,那双解放鞋确实不见了踪影。最后,我只能遗憾地作出判断:抽血之后,有人穿着他的鞋回家了。

    草鞋子瘫坐在地铺上。我劝慰说,不就一双旧胶鞋吗?当得成兵的话,马上就会发新鞋。草鞋子说,那双解放鞋不是他自己的,是用十个工分租生产队民兵连长的。他说他不该讲排场,要是听他老子的话,穿双新草鞋来公社,什么事也不会有。

    二

    1971年秋,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那年冬季没有征兵,到1972年冬季,征集的兵员数就多了。我们一个县,征兵九百,百分之六十分配去东南沿海部队。新兵集中那天,我再次见到了草鞋子刘禾生,他也成了公社输送的四十名新兵中的一员。他的脸上,当然看不到丢失解放鞋时的沮丧与愤怒,他的嘴咧着,露出受烟草熏染又疏于擦拭而发黄的牙齿。鲜绿得发亮的新军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滑稽:上衣长达膝盖,裤脚折了好几叠,而军帽因为太大,帽沿从后面缝小,戴在头上犹如一朵蘑菇。只有崭新的解放鞋,套在他长年走田埂山路的大脚板上妥妥帖帖。我后来听说,那套军装原本属于另一个应征青年,新兵集中前两天,有人举报他隐瞒了社会关系,他的亲伯父是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征兵办调查属实,平板脚的草鞋子才幸运地穿上了绿军装。

    公社的新兵被编成县里新兵连的一个排,我与草鞋子刘禾生编在第三班,住进了县里最有名气的大饭店。那栋饭店,以三层楼的高度耸立在广场旁边,俯瞰着周边低矮的机关和民房,成为那时的地标式建筑。那一天,新兵们的新胶鞋踏在平展展的木楼板上,发出悦耳的响声。草鞋子把我拉到他的房间,说:“眇子,你有没有听说,我们要学习解放军,走一千多里路去部队?”

    我扑哧一笑,说,我们现在已经是解放军的新战士了。

    草鞋子也笑了,说,跟做梦一样。

    在新兵集中前,我已听说县征兵办调集了三十几部大卡车送兵。但我想逗逗草鞋子,我说:“首长说,新兵要学红军长征精神,拉练去部队,走半个月。”

    草鞋子说:“走那么久?不晓得路好不好走。”

    草鞋子沉吟一会,又说:“那一双新鞋,走到部队就差不多了。”

    我说,差不多。

    草鞋子狡黠地笑笑,拿过挎包,从包里掏出东西来,对我说:“眇子,我早有准备。”他手中拿的是一双黄澄澄的草鞋。

    我说,草鞋恐怕首长不让穿。

    草鞋子说,为什么不让穿,不是学习红军长征精神吗?我爹说,红军就是草鞋兵。

    我说,时代不同了,早先的红军,是草鞋兵。现在的解放军,早就是胶鞋兵了。有哪个看见人民解放军战士穿草鞋行军?

    草鞋子反驳,说时代虽然进步了,但传统不能丢,草鞋轻盈,穿起来走路快捷,并且穿多久也不会脚臭。

    第二天凌晨,新兵们在广场上了卡车,在喧天的锣鼓声和口号声中,卡车启动,一辆辆驶离广场,驶离家乡,驶离父母。

    天大亮后,我看见坐在旁边的草鞋子脚上真的穿着草鞋,粗树皮般的双脚已经冻紫了。他看着我,脸色发白。我以为是因为我头天欺骗了他,正要解释,却听见他说一声:“我难受。”话刚说完,胃容物就从他嘴里喷涌而出,落在他的草鞋上,也溅上了我的解放鞋。接兵的班长连忙抓着汽车顶篷的铁杆,从车厢对面过来,往草鞋子面前放了一只脸盆。汽车的颠簸,把从未坐过车的草鞋子折腾得死去活来,他边吐边对我说,他宁肯走半个月,穿破一双鞋,也不想坐这鬼打的汽车。

    卡车终于在离开家乡三百多公里的一个火车站停下,被尘土弄得灰头灰脸的新兵们换乘上闷罐列车。第一次坐火车的草鞋子跟所有第一次坐火车的其他新兵一样,不再呕吐并且吃下加倍的食物,在列车轻微的摇晃中沉沉睡去,直到次日清早到达离部队所在地不远的火车站。

    新兵交接手续完毕后,各团接兵干部把兵领走。我和草鞋子所在的三班,分配去三团。到团里去是徒步,三十来公里路,穿草鞋的草鞋子走得相当轻快,看不出平板脚行军有什么不便。到达团部分兵,我和草鞋子分到了二营。又徒步到达二营营部,我们被分到四连。下连的新兵须进行三个月集训,由副连长兼任的新兵排长把草鞋子叫出列,问道:“伙计,叫什么名字,哪来的?”

    草鞋子挺挺胸:“刘禾生,江西来的。”

    副连长点点头:“红军家乡来的,怪不得穿草鞋。”

    山东兵、河北兵、湖北兵、江苏兵、浙江兵、福建兵们便伸头去看,大家一阵哄笑。

    副连长说:“刘禾生同志,你把红军的优良传统记在心里就行,从今天开始,草鞋就不必穿了。”

    三

    从战斗员这个角度看,我早年的同学,后来的战友草鞋子刘禾生,是不太合格的。我不是指他的平板脚,他那双因负累过重压得扁平的脚并没有给他带来不便或不适,他是穿着草鞋从火车站步行几十公里到达兵营的,一路上他走得很轻松,甚至还发扬雷锋精神帮我背了几公里背包。他当兵的劣势是在正式训练之后显现出来的,副连长用了一句话来概括刘禾生的素质:“红军的家乡,怎么来这样一个马大哈。”副连长的话让我听了很不舒服,但要是他不说前半句话,我认为他说得还是对的。

    让副连长对刘禾生产生不良印象的第一件事是鞋。那时,新兵排集中在连队餐厅里打通铺,排里规定,所有人夜间睡觉时,鞋子一律放在各自铺位前,鞋头朝外。半夜,副连长查铺,没有看到刘禾生的解放鞋,他铺前放的是一双草鞋。副连长轻声把刘禾生叫起来,问他胶鞋在哪儿。刘禾生说,胶鞋在做枕头。副连长让他把胶鞋拿出来放好,拎着他的草鞋出了门。然而第二天夜里副连长查铺,见刘禾生铺前依然只有草鞋没有胶鞋。这回副连长很彻底,提着草鞋走了百多米远,把它扔进了厕所。第三天夜里,副连长很满意地看到,新兵刘禾生铺前放的是一双新解放鞋。天亮时分出操,副连长在队列中没有看到刘禾生的影子,就进餐厅去查看,只见刘禾生正低头摆弄鞋子。副连长走过去把鞋提起,顿时火冒三丈:两只胶鞋的带子系在一起,打的是死结。

    刘禾生理所当然地在班务会上作了自我批评,他承认他这种愚蠢的做法影响了全班的集体行动和集体荣誉。对于有人指出刘禾生同志的行为完全出于小农意识,我表示赞同,不过我认为事出有因,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得不说出刘禾生同志在应征体检时丢失解放鞋的事——虽然那件事让家乡更多的人蒙羞。

    副连长对刘禾生产生不良印象的第二件事,是走队列。刘禾生人矮小,且瘦,排在队尾,列纵队不见其头,列横队不见其胸。让他挺胸,他的肚子凸出来,让他收腹,他的胸脯也收回去。让他抬头,帽子几乎掉地。让他收颔,下巴能够抵胸。尤为可笑的是走三大步伐,他总是一边的手脚同时出。公正地说,分解动作刘禾生是做得不错的,说明他掌握了班长教的动作要领。问题是一做连贯动作,他照旧是出左手迈左腿,出右手迈右腿。副连长让他出列,启发道,你别紧张,你平时怎么走路就怎么走。来,走给我看看。刘禾生稍一犹豫,就迈步出去。副连长说,完蛋,招来一个木偶兵。

    副连长对刘禾生产生不良印象的第三件事是投弹与射击训练。对于投弹,刘禾生因为形体的缘故,投不很远是情理中的事。糟糕的是他在投掷教练弹时,弹体竟然常常落在身后。这就很要命,如果是真弹,那敌人还用得着冲锋吗?副连长期待刘禾生在射击上出点成绩,以免连长批评他带出来一个熊兵。枪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副连长先给大家讲解枪的基本结构,然后让新兵一个个上去分解组装。刘禾生拆下零件,却怎么也装不回去。副连长教得满头大汗,最后不得不气馁地放弃他的努力。接下来,副连长讲射击理论,瞄准基线、出膛初速、风向风速、操枪要领,等等。刘禾生听得两眼发直。上了训练场,练卧姿有依托射击,新兵们趴在地上,枪口对着远处靶心后固定住,让班长们检查瞄准点是否在靶心十环下端三分之一处。副连长趴下看看刘禾生的枪,霍地坐起,问他瞄准的是什么地方。刘禾生说,靶子中心哪。副连长恼怒地对我说,你这个老乡过来瞅瞅,告诉他怎么瞄准。我过去趴下一看,刘禾生瞄准的确实是靶子,不过不是他的,是旁边战士的。

    三个月过去,新兵排解散,新兵分下班,刘禾生未被分到战斗班,分在炊事班。然而炊事班的工作,刘禾生也不适应。他在家时,只烧过柴,草柴有冬茅、芦萁;木柴有松树、楮树,没烧过煤。他进伙房,第一次焖饭就烧煳了,让全连官兵饿得前胸贴后背,最后还是炊事班长重新洗米下锅。连里开干部会时,司务长对连长说,炊事班是连队的加油站,不是收容站。连长挠着头,说,这么个熊兵,放哪里好呢?

    指导员说,让刘禾生下战斗班是不行的,除了炊事班,那只有连部了。

    连长说,让他当文书?

    指导员说,他的家信都要请老乡写。

    连长说,卫生员?

    指导员说,你不怕吃错药?

    连长说,司号员?

    指导员说,算了吧,保不定起床号他能吹成熄灯号。

    连长说,要么让他干理发员?

    指导员笑起来,说,你敢保证他的剃刀有准头?

    连长说,那就通讯员吧。

    指导说,你放心让他下去传达命令?他满口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连长泄气了,问指导员,刘禾生到连部能干什么。

    指导员说,让他干饲养员吧,老饲养员不是退伍了吗。

    副连长管连队生产,他一听就急了,说,这不是又甩包袱给我吗?让刘禾生喂猪,你们逢年过节想不想吃肉?

    连长想了想,拍板说,就让刘禾生养猪吧,农村来的,别的干不了,养猪肯定在行。

    指导员说,猪对讲土话还是讲普通话也无所谓。

    四

    于是刘禾生从炊事班跳槽进了猪槽。连里的猪圈在菜地边上,有十来间猪舍,养着七八头大大小小的约克夏猪,逢到五一、国庆、元旦、春节,连队就杀猪,让干部战士吃顿红烧肉改善生活。因为栽种着大面积的蔬菜和稻谷,猪饲料是不愁的。刘禾生一到猪圈,就高兴极了,猪舍是用打制的花岗岩石砌的,通透干爽,与老家土砖砌的黑暗潮湿的猪栏有着天壤之别。他脱去外衣,卷起裤腿,赤着双脚,到池塘中挑来一担担水,把所有的猪舍洗刷得干干净净。尔后,他跑到连部,向文书要了一张红纸,裁成十几张纸条,要我在每张纸上写上“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我问他写这个干什么。刘禾生说,按照老家的规矩,每只猪栏都必须贴上一张避邪除疫的红纸,猪才能长得顺顺当当肥头大耳。我说,这恐怕不合适,这是部队的猪圈,不是老家的猪栏,发不发猪瘟跟贴不贴红纸也没什么关系。再说,世界上那么多猪圈猪栏,那么多大猪小猪,姜太公能管得过来?刘禾生说,你说得有道理,不写姜太公,那就写“六畜兴旺”好不好?我说,你的猪圈里只有猪,没有马牛羊狗猫。刘禾生说,猪是六畜之首,保佑猪吧。

    一个月后,副连长惊喜地发现,猪圈里的猪长得皮毛光亮膘肥体壮,他请连长指导员去视察,连长一头头猪看过去,得意地说:“我算知人善任吧。”连长当战士时喂过猪,他出身农家。

    副连长说:“刘禾生野心很大,他建议养头母猪,一年下两窝仔。”

    连长说:“两窝猪仔二三十只,养得了那么多?”

    副连长说:“卖呀,换钱。”

    连长说:“有道理。”

    指导员说:“农民就是农民哈。”

    连长说:“我看刘禾生是个明白人,我们自己下崽,不赔还赚。”

    指导员和副连长笑起来。连长回味过来,也笑了,说:“口误,口误。这办法,我觉得可以试试。”

    副连长就找到刘禾生,告诉他连里决定采纳他的建议,问他会不会挑选猪苗。刘禾生说,挑猪苗一看猪身,二看皮毛,三看猪头,四看猪眼,五看猪腿。

    副连长说:“那根猪尾不用看?你说具体点。”

    刘禾生就念了挑猪苗口诀:“鼻不流水鼻头亮,眼不生屎眼有神,嘴巴阔大上下齐,叫声响亮不拉稀。若是头大脖子细,年关一杀准生气。”

    副连长问:“选母猪种也这口诀?”

    刘禾生说,母猪的口诀不一样,母猪的口诀是:身体长长背板平,胸部圆圆屁股大,肚皮高耸奶子密,性情和顺会当妈。

    副连长说:“倒是很有讲究哇。”带了刘禾生去团部农场挑选猪种。

    五月末,小母猪长到百十来斤了。刘禾生找到副连长请示,母猪发情了,该配种了。副连长说,家伙,就发情了?问刘禾生,是把母猪赶到团农场去配,还是请团农场的同志把公猪赶到连里来配。刘禾生问,附近村庄有没有老百姓养猪龙?

    副连长问:“什么意思?”

    刘禾生说,人五服内不婚,猪也一样。

    副连长到底是文化人,陡然明白,说,对,对,不能近亲繁殖。

    初次发情的小母猪果然性情温顺,与地方上来的猪龙两情融洽,鱼水甚欢。

    到了寒露季节,母猪即将临盆。为给母猪接生,刘禾生守在猪舍里三个通宵没合过眼。猪仔全部生下来后,他倒在母猪身旁呼呼大睡。

    五

    我后来发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俗语,用在草鞋子刘禾生身上相当贴切。作为一个军事上的兵,他确实素质很差,作为一个农事上的兵,他却有很高的天分。我这么说,并不仅仅因为他会口诀挑猪苗选母猪并且繁殖出了一窝粉嫩的小猪仔。在我的家乡,那是连最蠢笨的农妇也能干的事。我们那地方,从明清以来就以养猪出名。我要说的是,那窝小猪的诞生,不仅催生出一个养猪标兵,也催生出人民军队这所大学校里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头漂亮的小母猪,首孕就很争气地生产了十六只小猪。但因为过于年青,而且早产,当然也不排除它内分泌失调,结果三五天之后出现了乳汁不足的情况,那些闭着眼睛在母亲乳房下乱挤的仔猪饿得叽叽乱叫。副连长问刘禾生怎么办。刘禾生用手揉搓着母猪的乳房,问副连长:“海带,有海带吗?”

    副连长说:“这里近海,能少得了海带?”他遵照刘禾生的吩咐,到伙房煮了些海带稀粥送到猪舍里。

    刘禾生问:“木通,有木通吗?”

    副连长赶紧骑上自行车,到师卫生院抓了些木通回来。

    刘禾生说:“益母草,有益母草吗?”

    副连长立即蹬上车,直奔师卫生院,弄到了益母草。

    刘禾生说:“茴香,有茴香吗?”

    副连长朝他作揖:“伙计,你能不能一次性告诉我需要什么,到师医院二十几里地呢。”

    刘禾生说,他是一味药一味药记起来的。现在记全了,还差生石膏、红糖。

    副连长再次跨上了自行车。刘禾生朝他的背影笑一笑。

    小猪断奶后,刘禾生对副连长说,仔猪该阉了。

    副连长说:“阉吧,不阉就发情了。”

    刘禾生问,谁阉?副连长说,当然是请兽医来阉,他和连长指导员都不会阉。

    刘禾生说,能不能不请兽医,由他来阉。

    副连长问:“你会阉猪?”

    刘禾生说,不光会阉猪,他还会阉牛、阉狗、阉鸡。

    副连长说,动刀子的事得请示一下连长,那窝仔猪是连长的宝贝,他近来每天都要过问仔猪的事。

    副连长把刘禾生带到连长卧室,连长问刘禾生:“你学过阉猪?”

    刘禾生说:“祖传的。”

    连长放心了:“那手艺应该不错。行,你阉吧。”

    又对副连长说:“让他阉。”

    副连长说:“刀子什么的,哪有?”

    刘禾生就从裤兜里掏出只破袜,倒出里面的刀子挑子掏勺。刘禾生说,有个老乡在团修械所,请他帮忙做的。

    在副连长的协助下,刘禾生为小公猪去了势,为小母猪挑了花。适逢那些天副连长家属来队探亲,那些摘下的猪骚子就成了副连长的滋补品。他的妻子回老家后不久就来信说,她怀上了。

    猪倌刘禾生的大名迅速传开了,营里管生产的副营长组织各连饲养员到四连猪圈参观学习,听刘禾生传授养猪经验。团里的宣传报道员很会抓新闻,刘禾生的先进事迹很快上了广播,登了报。

    有一天,团后勤处长与农场场长来到了四连。副连长一看他们俩,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好。副连长对连长说:“人怕出名猪怕壮。”

    农场场长说:“这比喻不太恰当吧?猪怕壮,那是快要挨刀了。”

    副连长说:“你们要调走刘禾生,那不等于让我挨刀吗?”

    处长说:“扯淡,你四连的兵要吃肉,全团的兵要不要吃肉?把一个这么好的兵放你那小小的猪圈,太埋没人才了。”

    刘禾生上调,副连长恋恋不舍,他眼眶发红,送给刘禾生一双新胶鞋,一本笔记本。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副连长对刘禾生说:“老弟,你那双草鞋,我扔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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