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空灿烂-无章节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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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繁荣昌盛阳光灿烂的年代,不少人活得自在得意,仿佛什么好事全让他占据了,连整个地球都因他而存在。这又是一个虚荣奢华的年代,不少男女招摇过市野浪无羁,似乎人生便是那样随便和荒唐。长江东去,大浪淘沙,太阳总在东方照耀,中国和世界总有希望。爱情、事业,像太阳一样灿烂,照亮我们的人生。应该坚信:即将来临的崭新世纪,有的是晴空灿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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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的夏天湿热郁闷,明亮的太阳和清爽的风儿似乎都离它挺远,整个城市像笼在半透明的巨大罩子里捂着,温度才三十二三度人一动就起汗,所以这座省城女人的皮肤较为细白,大概少太阳和风的夏季一捂一闷产生了独特的美容功效吧。市民们老在眼巴巴地盼太阳盼风儿,好像它们的光临夏日的街市和家舍便会舒畅许多似的。然而,同三百多公里外的火炉重庆相比,它确实要凉快得多,尤其是薄云几天笼罩蒸捂之后,市区及附近郊县便要下一场小雨,微风一吹大街小巷轻爽悠闲,成都又成了一块夏天的福地。那些皱着眉头不停擦汗的川东人,夏日晚上最爱看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每次都要感叹:“看人家成都多凉快,二三十度又是阴天,哪像我们这儿红火大太阳哦!”于是川东人携家带口到省城度暑假,也成了一种既时髦又流行的享受。

    夏季的成都的确有种独特的风度和美丽,外地的人们一来便会着迷,对它多年保持不变的潮濡湿气倒不太介意了,心爽自然凉也算因素之一吧。

    女学生鲁萃就很喜欢成都的夏天,穿着单薄飘逸的衣裙骑车或步行经过街头,在一排排浓郁绿树的映衬下,心头那舒畅轻盈的感觉无法形容。尤其到了人民南路省体育馆一带,秀挺潇洒的水杉们组成两带碧绿若水流一样漂向南方,它们的两旁浮载着华美的楼宇,共汇成一道漂亮的都市风景。这些全是鲁萃喜欢的,她每次走近玉林小区,心情也带一种柔和的绿色。

    今天是她大学毕业的日子,先和同学们在联大校园合影留念,然后又戴着学士帽照了相,毕业证和分配通知书就放在随身小包里,她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对着陌生人也一阵甜笑,叫人家倒不好意思,以为自己跟这个漂亮女学生似曾相识,又仓促又尴尬地报以回笑,逗得她笑出了声人家才恍然悟出跟她素昧平生差点闹出笑话。鲁萃没请父亲和高远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没有亲人朋友的关注反倒自在轻松得多。她并不羡慕那些太关心儿女并过分为他们得意和骄傲的家长们,他们大清早就涌向联大,不少人带着照相机和摄像机,要把他们的儿子或女儿最荣光和得意的场面拍摄下来,作为永久的纪念。鲁萃只想那例行公事的仪式早点结束,她好回去和高远、父亲分享毕业的快乐。

    毕业前有几家报社的负责人到联大中文系,要求把文笔姿容俱佳的鲁萃分配给他们,同学们也认为她会成为一个好记者甚至大记者。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又主动又坚定地提出,要去市里一所中学当教师,她已决定把教师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这是她当实习记者时对教育现状做系列采访之后,才下定这个决心的。教师,永远是个神圣而光彩的词,而在这个词的背后,又有多少艰辛、繁杂乃至单调的劳动啊。尤其在中国,教师表面上是最受人们敬重的群体,每到九月十号的教师节,报纸电视纷纷赞扬教师的功德,学生家长们也对儿女的老师们恭维备至,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教师的苦与乐呢?一个以尊师重教为优良传统的国家,要真正做到尊师重教也是那么不易,不由人不感叹啊。

    鲁萃毅然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踏实了。从今天开始,她要为筹建自己理想中的学校而奔忙了,那是机遇也是挑战,从大巴山来的小女子想着都有点热血沸腾了。

    高远正在专心致志地作画,最近他的画中有了一股童真稚趣,那些生活于大巴山地的娃娃仔仔,活跃在有粗大黄桷树的村口和长满野花的坡地,每幅画人景交融生机盎然,使他精心绘作的巴山组画更为丰富多彩。鲁萃喜欢他这些新作,简直百看不厌,她心里明白高远是为她而作的,他已把她构想中的学校当作未来人生的目标之一了,还说:“我去中国美术馆办一次画展,结束时举行作品义卖,所得的钱全部捐给你办的新学校。”男人与女人相爱,情投意合不难,难的是心心相印甘苦与共,尤其是在关系人生走向的重大问题上。鲁萃每想到这些,浑身充盈着一种全新的幸福感。

    每次骑车回玉林小区,鲁萃都有归家的感觉,那熟悉的萨克斯管吹响的优美旋律,伴随她从锦江边九眼桥畔向西而行,走向那挂满画框飘着颜料香气的小小家园。这回更不同了,她带着行李卷和书籍告别了母校,走向温馨小家的同时也走向了殷殷期待着她的社会。一个年轻的山地女子,转眼就变成了省城女教师,鲁萃觉得眼前的世界一下开阔了许多,像少女时站在大巴山的一处高岩上纵目远望,顿觉天地之宽大宇宙之浩瀚,发誓要好好读书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如今她不但实现了自己的誓言,还有了一个同样热爱巴山的爱人,这已不是“幸福”这两个简单的字能形容的了。

    鲁萃知道高远在一边作画一边等她,善于体贴的画家还会带她去花园餐厅吃饭卡门酒廊听歌,用一颗心祝贺她大学毕业。此刻,她的心情真有点像孩子一样,上楼的脚步声也像在唱歌。推开房门,屋内悄然无声,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摆在小客厅中央,和花相衬的是一幅挺大的新油画,画中人是一位教师模样的年轻女子,像她又像她英年早逝的母亲。这个高远啊,两行热泪一涌而出,鲁萃被男友精心布置的场面感动不已,口里叫出了声:“高远……”没有回音也没有动静,刚毕业的女学生站在美好的场景里感受着独特的温馨。“高远,我看见你啦,快出来呀。”鲁萃轻叫着,猫着腰蹑手蹑脚去寻找。忽地,高远从那幅新画背后站起来,朝她深鞠一躬恭恭敬敬叫道:“鲁老师,你好。”逗得鲁萃扑哧一笑,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一阵狂吻,两人倒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吻得喘不过气来才分开。“高远,”鲁萃柔情脉脉看着他,轻声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高远也小声说:“该说谢的是我,小萃。”

    爱心洋溢的女子如一朵开放的生命之花,使那束红玫瑰也黯然失色。高远拥着她看,双目灼灼生辉把心头的情感流露无遗。鲁萃被他看得害羞了,嘟着小嘴说:“干吗老看人家,越看越丑哟……”高远含着笑说:“小萃,你很美,像画也像诗,美得使我想起那些大巴山的美丽风景,质朴、自然而又那么清纯。这几天我总在想,老天爷对我高远还算不赖,让我吃了苦头熬了艰辛,又把小萃这么个活生生漂亮的女子赐给我,幸福在全身流淌,没地方搁啦!”鲁萃娇笑道:“你呀,把我说得太好啦,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就会大大失望的。也许我还比不上你的前妻晓月,和对你有情有义的佳秋呢。哈,脸莫红,听人说画家和女人的故事多一点那画才更好哩,如像外国的毕加索和中国的张大千。当然,不瞒你说,我对她们有那么一点点忌妒和气恼呢。”小女子的坦诚天真,使高远像进入大巴山中看到一条清亮明澄的水流,整个心身都受到一种格外纯净的爱之洗礼,连灵魂也由衷地发出欢声:真美。真好。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依偎着,陪伴的是红玫瑰和新油画,连喜庆欢愉的气氛也那么安静。鲁萃拿出她崭新的毕业证书,高远把它放在玫瑰花丛里,亲亲她的前额,热忱道:“祝贺你,小萃。”鲁萃憧憬道:“高远,我明天就去市教委报到,我要给领导们谈筹办招收贫困优秀生新学校的事,他们一定会理解我支持我的。只要我爸肯大力支持,并求得关心教育的社会力量的相助,我理想中的学校肯定成功。那时候啊,从大巴山、大凉山、藏区草原来省城读书的贫困学生,汇聚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然后考上重点大学,我才欢喜哩!”高远望着她尚带稚气熠熠生辉的眸子,说:“是啊,小萃,人是要有理想有目标才好,这样才有责任感和使命感,活起来也充实得多。你一辈子是要当个好教师,我呢?是要画一批好油画,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鲁萃凝视高远创作的新画,柔声道:“你把我妈妈画到画里去了,她呀,就像画里人儿那样又文静俊秀又勤劳强健,可她却像棵岩上的树,被风一下就吹折了,让她的女儿再也见不到她了……高远,我真好想妈妈啊。你画这幅画,简直把妈妈画活了,太好啦。”高远也喜欢画中那个淳朴秀丽的山地女子,他说:“小萃,是你爸要我画这幅画的,为了他支持你建学校的一百万,我把你妈画成了山村女教师的样子,她真美真美啊。”鲁萃说:“不给他,我爸不配得到这幅画。当年,他要多给我妈一点点希望,她就不会死。一想起我那又善良又不幸的妈妈,我就有点恨爸爸,他不过就是个省城人,会挣钱,又有啥配得上我妈呀!”鲁萃生气的样子也好看,高远突然想起件事,叫道:“哎呀,我差点忘了。小萃,你爸中午来过,他要我们去萃园,说你大学毕业要好好庆贺一下,还让我把这幅画送去呢。”鲁萃说:“我们去一趟可以,画不要给他。”高远为难道:“小萃,这画值一百万元呢,你筹建学校需要钱啊。这样吧,先把画给你爸,我再画一幅,保证比这幅还好。”小女子不再说什么,看画的目光有些忧伤和依恋。

    高远和鲁萃带着油画,坐一辆三轮车到了萃园,王妈和顾琳已把客厅收拾得喜气洋洋的,连名贵的鲜花也摆了满满一大桌。他们再把油画置于客厅中央,整个厅堂的格调为之一变,高雅多了。顾琳凝神观看片刻,真心道:“小萃,你妈妈真漂亮,高老师画得也传神,这画你爸爸肯定喜欢。”

    生过孩子的顾琳,在萃园养得白白胖胖的,人也添了妇人的妩媚和风韵,和来萃园前判若两人。早春的时候,鲁萃专门来看过产妇和孩子,为她们母子平安而高兴。听她夸自己的妈妈,鲁萃心里愉快,对她说:“顾阿姨,宝宝长得咋样?五个月了,挺乖了吧?”提起儿子顾琳便神采飞扬:“宝宝呀,又乖又听话,白胖胖粉嘟嘟的样儿才好看呢。小萃,你爸说他像我,像妈的男孩福气好哩!走,我带你去看宝宝,他正在小床睡觉,要醒了才调皮哟,两只胖腿连蹬带踹,口里呀呀呀地叫人,有时我看着他眼泪花直滚哩。……”鲁萃大概知道一些顾琳的情感遭遇,用一颗女人的同情心去看待这个流落萃园的高干女儿,却不关心她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该怎样发展。睡在小床上的宝宝确实很乖,那可爱的样儿会让任何一个喜爱孩子的女人怦然心动。她说:“顾阿姨,宝宝这么漂亮,要多照几张相留作纪念呀。”顾琳说:“照了不少呢,你爸还专门买了架高级傻瓜机,说宝宝的照片可以做广告上挂历呢。小萃,一会儿我送几张照片给你,多亏你爸不管闲言杂语收留我,不然我和宝宝不知会是啥处境呢……”女人的眼眶泛红,闪出莹莹泪光,她的坦诚使鲁萃也有些感动。

    一阵车响,鲁力回来了,跟他一起来萃园的还有祁家忠,两条汉子两个酒友如今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鲁力明白,这位有县长身份的男人和自己交往,一半是为了顾琳,而巴山汉子待人的忠耿也打动和感染了他。

    “高远,你这幅画——真他妈的画得棒极了!硬把小翠她妈画活了,真是活灵活现呢……老祁,快帮我供起来,我要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她啊,真是个好女人,大巴山的好女人,却让我这个又世俗又污浊的男人碰上了,还身在福中不知福,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心啊……以为自己的家在省城,她的家在老山旮旯里,就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心啊……老祁,山里女人的心,像野花一样美丽又娇嫩,经得住风吹雨打,却经不住以心伤心……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人真不是个东西,只看得见又俗气又恼人的钱啊权啊,对身边的好端端的女人却视而不见,真他妈一个混账!……”

    面对亡妻的画像,鲁力不由自主说了一番话,话未说完已泪流满面了。客厅的人却随他欷歔感叹,只有鲁萃表情平静,她已看惯了父亲的表演,不再跟他一起感情冲动了。在女儿的心目中,父亲对母亲应永怀负罪感,他无论怎么去做也无法补偿一个怀有火热真情的山地女子对一个男人的付出。祁家忠却赞赏鲁力的举动,他对亡妻的感情也是对大巴山的感情,身为巴山汉子不能不为之动心。

    拜过亡妻的画像,面带泪痕的鲁力走到女儿面前,交给她一张支票,哽咽道:“小萃,这一百万元,算是你妈妈支持你办贫困生学校的。当爸爸的会再给你一笔钱,到底多少,我今天无法决定,过段时间再说吧。小萃,你大学毕业了,也成大人了,我……我还是想对你说,回萃园来住吧,这儿永远是你的家。你和高远一起来,我更欢迎。”鲁萃接过支票说:“谢谢你,爸。我也替妈谢谢你。回萃园的事我没想过,要筹办一所新学校,事情太多,也许我还要住在建校工地呢。你别担心,我和高远会常回来看你的,啊。”女儿的话鲁力怎么听都顺耳,他伸手拍拍鲁萃的肩头,对女佣说:“王妈,开饭,把好酒拿出来,我要和老祁痛痛快快喝一台!”

    夜渐深了,顾琳好不容易才把又顽皮又可爱的儿子宝宝哄睡,自己长舒一口气却没有睡意,便从床头柜抄起一本新买的小说《怀念爱情》,谭力和他的朋友这本描写八十年代大学生活的作品,使这个没有如此生活经历的女人读来新鲜生动,有些细节令她又兴奋又感动。她不由想起早先读过的谭力的一篇小说《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曾为这位年轻有为的作家的精彩文思和现代感觉击节叫好。从此她有点迷恋谭力的小说,在书店书摊报亭看见他的作品就买,十来年已收藏二三十本了,她真佩服作家的才气和勤奋。

    楼下饭厅斗酒劝酒的吆喝声终于平息下来,接着是汽车开动的声响,大概鲁力叫公司司机送祁家忠回办事处去了。一阵冷寂过后,顾琳听见了清晰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软软绵绵的心上。那脚步声停在她的房门前,女人顿时又不安又激动,用睡衣把半裸的胸脯遮了遮,她担心那带醉意的男人闯进来,而心底里又觉得没什么,他们之间隔着的一层薄纱也该撞破了。几十秒钟的停顿,像一个漫长的世纪,带翅膀的心灵也飞不过去。脚步声又响起来,然后是一阵哗啦水响,那男人喜欢夏天深夜在阳台上冲冷水澡,大概是当知青和建筑工人那阵养成的习惯吧。顾琳忍不住走到窗前,撩开窗幔一角,窥视那个大半赤裸水湿淋淋的男子。这是个星光清亮之夜,男人健壮黧黑的胴体镀了一层油润的光泽,使他像一尊既成熟又雄性勃勃的雕塑。女人看得面红心跳,赶紧回到床边坐下,一只手按着突突跳动的胸口许久不能平静。

    自从住入萃园,顾琳对粗俗的房老板鲁力一直存在担忧和警觉,怕他一时冲动对自己突然袭击,闹出什么事来彼此又难堪又伤心。平时她对中年汉子小心谨慎,不要因他对自己有了好感而产生非分之想,孤男寡女同居一楼一旦惹出事来麻烦多多。再说腹内的孩子是叶文波的,她对他的依恋之情并没因这次伤心而完结,夜深人静偶然想起他们一起时的快乐和甜蜜,她又忍不住一点一点地原谅他。文波有他的家庭有他的事业,一个男人真陷入儿女情长之中难以自拔,那他的一生也就完了一半,另一半如再不能包容他那颗心,也就全完了。顾琳生孩子那天,文波亲自送了鲜花到妇产科医院,并要给鲁力一大笔钱托他关照她和儿子,却被鲁力一口拒绝了。那天两个男人没有逞强斗劲,一心都在顾琳和婴儿身上,他们表情和心态的差异,躺在产床上极度虚弱的女人能感觉出来。出院后再回到萃园,顾琳一心扑在可爱的小生命身上,她一直压抑的女人情态才真正在鲁力眼中显现出来,觉得这个女人不再那么平静和阴冷了。而顾琳对他的警觉与防范也一天天放松,不再一到夜间就房门紧闭连锁也关死,有时她虚掩房门心想鲁力也许会来找她谈点什么,可那男人一次也没进她的卧室,有几回走到门口也只是问问:“小宝宝好么?”顾琳没法研究这个成天忙于挣钱的男人,对他既复杂又简单的过去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对钱不择手段对情非常淡漠,唯独对他农村妻子生下的女儿很宠爱,连那个巴心巴肝做了他几年情人的关丽华,也是给一笔钱就要她离开了绝无半点留恋。所以顾琳不去想他,和他客客气气保持一种距离,等孩子大一点自己身体好一些就搬回棕北小区去。

    然而在这个星光柔和的夏夜,女人窥视鲁力强健的身子之后,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好奇,甚至流失心底已久的欲望也有一点波动。小说看不下去了,顾琳焦躁不安,一股莫名其妙的激情在全身涌动,推她去做那件曾经想过却认为荒唐可笑的事。

    顾琳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入那间充满烟味酒气的卧房的,也不知自己怎样就躺在了那床宽大的席梦思上,立刻感受到了男人身体的独特和热度。她头脑晕晕地仰面躺着,眼睛也恍惚迷离始终看不清男人的面孔。男人开始用粗糙的手脱去她睡衣的时候,她浑身瘫软无力没一丝抗拒,通体裸露的刹那有股小风从窗口吹入,她轻轻打了个冷战神思迅速清醒起来。卧房没开灯,淡淡的星光照在男人身上,他的确强壮得像个扛重活的山民。女人又惊又喜,真怕自己突然跳起,逃离这间满是男人味的屋子。

    男人俯身向她压来,低声问:“你为啥这样做?”

    女人心魄有点飘荡,说:“不知道。”

    男人说:“我要明白告诉你,我还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

    女人说:“没啥,我已不在乎这些了。”

    男人说:“你心里还有那个男人,是么?”

    女人说:“也许吧。一个女人要忘掉她爱过的男人,不那么容易。”

    男人说:“我这人很坏,也记仇,一直想报复那个男人。”

    女人说:“如果在我身上能报复,你就报复吧。”

    男人说:“坦白地讲,我想过,好几回差点闯进你房里。可今晚上,不是那样的。”

    女人说:“是哪样的?”

    男人说:“也许,有那么一点点爱吧,我也讲不清楚。”

    女人说:“你呀,是个心里头有爱的男人,只是太不容易为所爱的人付出罢了。”

    男人说:“看来,你对我有了点了解。”

    女人说:“才开始呢。来吧,抱紧我……”

    男人冲动起来,覆盖在女人身上,压抑多日的激情终于爆发出来。

    女人却很被动,复杂的情绪中感受不到多少欢快。两颗冷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流出,渗入她散乱的鬓发,她想哭一场却紧咬双唇忍耐着,伸出双手把男人死死搂着,把带泪的脸贴在他火热的胸脯上。

    顾琳觉得,自己在完成一次没有爱的祭奠,不那么圣洁也不那么污浊。

    为尽快完成大型组画,高远在面积不大的租房里夜以继日地干,头发长了不理,胡子长了不刮,天热了空调不济事就穿裤衩赤膊大战,鲁萃笑他是个“长毛野人”也不管。每天他从床上跃起来就直奔画室,女友在家吃饭还是按时,若她出去忙着筹办学校去了,他索性只吃面包或方便面,时间对他越来越金贵和重要了。这些天在画画的同时,高远思考最多的就是时间问题,“寸金难买寸光阴”这些古谚谁都能记住,可一个人要真正做到珍惜时间实在不容易。少年的时候总以为自己青春年少时间充沛富裕,先玩玩耍耍,要干出事业、成绩来时有的是时间。而到了青壮年还觉得没玩好耍够,想等享受一番再去利用时间……严峻的事实是,时间不等人,它一旦去了就不再来,世界上从来没有可以反复使用的时间。等人们真正意识到时间的魔力,他已经意志衰退走向老年了,这才是亘古不变的悲剧。那些以为时间可以玩弄的人更为可笑,他们或许聪明绝顶或许奸诈狡猾,认为凭他们的心机就能把时间玩于股掌之中,结果他们不但要遭受时间的玩弄还会受到无情嘲笑。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公正的,它带给人们的机会也是均等的,无论贫富贵贱一视同仁,这便是时间最难能可贵之处。人与时间的关键,在于你如何尊重它利用它,把一点一滴宝贵的时间使用在有意义的生活、学习和工作上。如果一个人真心与时间融为一体,使之创造你的心灵强健你的体魄,那么时间就是你的双翅,可让你飞翔起来,去感受和体验人世间美丽的愉悦和辉煌的成功。高远觉得自己的时间像压在方便面里了,用开水泡一泡就能给自己加油充电,再用画笔让过去的时间一点一点停留和凝聚在画布上,使之成为永恒。

    房门响了,高远以为是爱开玩笑的女友没去理睬,他正画一队穿过山口的马帮,雄厚的大山里这是一组生命的音响,像首高亢的大巴山歌正掠过旷远的山谷和高高的蓝天。门还在响,来人敲得有礼貌有节制,高远明白他是谁了,挥笔画了一团随风扬起的马鬃,便掷笔迎客。

    穿夏威夷绸衫的薛云川显得清俊洒脱,看画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高远,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倒有个奇怪的联想,像看见屈老夫子披头散发赤足裸臂走在汨罗江畔为楚国的灭亡浩歌哀鸣,其情也悲其情也真啊。”高远说:“薛博士,我哪能跟屈原比哟,不过是个迷大巴山画大巴山的画匠罢了。你看看我最近的画,不好就讲不好,假恭维害人啰。”云川走进画室,立刻被那些线条土拙色彩厚朴意象新异内涵丰富的油画吸引住了,几乎每一幅就是一段人生故事,就是一首乡间民谣,他不光被深深吸引连灵魂也被这批艺术佳作打动了。云川呆立房中,好久才吐出一句:“太好啦!……”高远说:“大博士,你是很懂艺术作品的,光叫个好,太空洞啦。”云川说:“我是参观过许多博物馆艺术馆的,见过不少世界级艺术大师的原作,应该承认,那些名家作品给过我震动,但没有你这批画来得强烈和深刻。高远,你的画使我想起生养我们这个民族的大地,那么质朴宽厚,生长其间的人民又是那么坚韧刚强。过去我们这些生活在海外的人,最多知道自己的根在中国,而对祖国、母亲、土地、民族所知实在太少,你的画教会了我许多,也使我觉悟了许多。高远,说心里话,如果我不是要赶去巴黎接佳秋的话,真想跟你进大巴山去走一趟,看看山景听听山歌,再住在山民们的小村里谈古说今,多好啊。”他的话也激起了高远对那片山地的思念之情,一个洋博士能以这样角度来理解他的话,高远又高兴又满足,对他说:“云川,喜欢哪幅,我送给你和佳秋,带到巴黎去佳秋一定会笑得开心。”云川说:“佳秋是挺热爱和看重你的画,她在电话中说巴黎艺术沙龙高傲的先生们对你的画评介也挺高呢。高远,这些画你留下来办画展,拍卖的时候我和佳秋一起来买。听一位报界的朋友说,鲁萃想筹建一所专门招收家境贫困学习优秀的学生的学校,我双手赞成,这真是个既培养优秀人才又具榜样作用的好主意,我早说过和佳秋会助她一臂之力的。”高远说:“谢谢了,云川。小萃当实习记者了解到教育落后的现状,便雄心勃勃要办这所学校!然而办校手续繁多资金需求庞大,她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样大的事仅凭热心肠也不够啊。”云川说:“有热心肠就好,高远,你一定要鼓励和支持她。等我去巴黎回来,也参与到她们的建校工作中去。”高远兴奋了:“哎呀,有你参加,我的信心也强多啦!”

    薛云川敬佩高远的才华,也喜欢他那巴族汉子的直率,私下一想沈佳秋那么看重他的友情也可以理解了。这套小小居室里,他们曾一起和谐相处,如果不是生活习性的原因他们也许是挺好的一对呢。此刻云川才想起专门来找高远,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办,他问:“高远,听说你和有名的民间艺术大师青玄老人是忘年至交,他过世前把青家小院遗赠给了一个大巴山来的姑娘,而你是遗嘱监护人,对吗?”高远说:“有这么回事,何月玲是个挺淳朴的山村女子,她对老人的关怀无微不至,却无半点私心杂念,大师把小院赠她倒是段佳话是件美事。云川,你听见有人异议吗?”云川说:“市民们中的传说很多,不少人讲何月玲有运气。高远,有件大事跟你商量,按市政府的建设规划,顺和街在旧城老街改造之列,文波想抓住这次机会,在西城中心地带建一座规模宏大的民众广场。因为投资巨大,不能不小心从事,他经过调查,发现青家小院在未来广场一角的重要位置上,想请你出面把小院买下来。不料,关键时刻出事了……”高远也微微一惊:“出啥事了?我咋没听人讲过?”云川说:“你成天关在画室里,外面的事就知道也迟了。昨天文波刚开完董事会,把建民众广场的决议定下来,派人去打听青家小院的事,结果已被一个叫鲁力的建筑商捷足先登,不但给何月玲签了补偿协议,最重要的条件是把整个小院原封不动迁向二环路外,不得有一点损坏,你看人家的手段多高。这事让文波大伤脑筋,那么重要的一块地盘让人家占了,民众广场的计划也有泡汤的危险。高远,他让你想想办法,看有无挽回的可能。”高远说:“照法律程序来说,遗嘱受益人要处理遗嘱中的财产,没有我这个监护人同意签字,任何协议是没效的。事情我了解一下,再作商议吧,云川。”薛云川说:“也只有这样了,高远,你抓紧一点,文波挺急哩。”

    送走客人高远就进卫生间洗澡,好些日子关在画室苦干没出街了,当他看见镜中的那副胡子巴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赶快找吉列剃须刀刮胡子,一阵忙乱之后脸孔倒白净了,而头发似乎更长有了点嬉皮士的味道。高远找件T恤衫和休闲短裤,刚收拾停当房门又响了,这回是鲁萃了,他想和她去萃园问问她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打开门来者却是鲁力,穿名牌的房老板笑容满面的,手里拎了只小巧玲珑的密码箱。高远道:“鲁……伯伯,是你啊,请坐请坐。”鲁力朝他笑笑,走到方桌前把密码箱打开,取出十札百元大钞摆在桌上,再把两份协议书,放在高远面前,胸有成竹道:“高远,你是青家小院的监护人,只要你在这协议书上签个字,十万元就是你的啦。”高远想想道:“鲁伯伯,我只是青玄大师的崇拜者和道义上的朋友,他让我做遗嘱监护人,是看重我们的交情。若我利用这点来捞取好处的话,实在有损老人对我的信任啊。”鲁力冷眼瞅他一下:“高远,看不出你还有点清高呢。告诉你,这是合法交易,一切是为了把成都建设得更美好。你看我想得多周到,费人工费金钱把整个小院完完整整搬个新地方,得到的只是那么一小块地盘。当然,也正是要占领顺和街的有利地势,才肯下狠心花血本,你难道就不理解么?我这人是要挣钱,也要挣得合理合法,这几天为办撤迁青家小院的手续,脚板都跑大了哩!”高远说:“鲁伯伯,我不是不理解你,青家小院对你的公司也确实重要,你让我去找月玲他们了解一下情况,再签好不好?……”

    两人正在僵持之中,门外楼梯咚咚直响又撞进一个人来,是乔小明。他神色又兴奋又紧张地喘着气说:“高老师,你这地方好难找哦,我差点都打退堂鼓啰。鲁总,你也在这儿呀……赫嗤,赫嗤……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和月玲监督鲁总公司的人拆青家小院,在几根大柱头里发现了许多字画文物哩!不知哪个走漏了消息,公安局的、考古队的和博物馆的人都朝那儿涌,连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也去了不少,好像出了个轰动成都的重大新闻似的。你们看咋办,月玲急得叫我找高老师快去呢。”

    真是桩不得了的大事,高远说:“走,我们快去。”鲁力收好钱箱说:“我的车就停在楼下,赶快!”三个人飞跑下楼,一心赶去青家小院看个究竟。

    宝马车冲出玉林小区,由一环路向西急驶,开车的鲁力一路揿响喇叭,像要去救火一般快速紧急。出租车和其他小车纷纷避让,有不服气的司机探出头来叫骂:“龟儿子的冲死啊!——”

    青玄小院外面果然停了不少警车和电视、报社的采访车,看热闹的市民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位身材魁梧的年轻警官手握话筒在维持秩序:“莫挤莫挤,注意安全线啊!……”一位记者站在一根借来的木凳上给现场拍照。

    见乔小明领着高远他们赶来,围观的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闹哄哄的声音顿时静了许多。高远过去安抚了焦急不安的月玲几句,就去找为首的警官询问情况,警官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青家小院发现了重要文物,怕有人哄抢就带人保护现场。具体有什么,你找省市有关部门的同志谈吧,他们正清理字画文物呢。”高远这才看见文物考古队长王毅和省博物馆副馆长文物鉴定专家魏学峰正在忙碌,两人额上冒着汗珠,表情却那么振奋和欢慰。高远和魏学峰很熟悉,对他的书法、金石艺术也喜爱和钦佩,他叫了一声:“学峰!”魏学峰扭头一看,笑着对他说:“高远啊,你来得正好,我还说派人去请你呢。青玄老人真是隐藏都市民间的艺术大师呀,经过我和王毅清理,名人字画有三百六十件,画家大都是中国近现代绘画史上站得住的人物,其中还有几件从故宫流散出来的宋代明代珍品,尤其民国中的一批艺术大家如张大千、于右任、徐悲鸿、齐白石等等,看来都与青玄老人有过密切交往,他们都对他称兄道弟呢。文物有二百五十件,上起春秋战国的玉器,下至民国要员的家宝,不少是国家一二级文物哩!高远,真没想到,一座看来普通的小院里,会有如此重大的文物发现,由此可想中国民间真是藏珍卧宝啊。”高远说:“学峰,请教你这位专家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按照文物法,这批字画文物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魏学峰说:“从发现这批字画文物的情况看,青玄老人对它们的收藏保存是颇有心计的,居然躲过了十年浩劫,很不简单啊。老人对这笔可观的文化遗产也有安排,在收藏清单之前明确指定,青家小院遗传给谁,谁就拥有这批字画文物。就依照文物法,月玲姑娘也是它们的合法拥有者,如果她不愿捐献给国家,是可以自行决定如何安置收藏它们的,大部分字画文物就进入拍卖市场也是政策允许的。”高远说:“学峰,我有点担心,这么贵重的字画文物一经曝光,月玲会成一些不法分子的目标,惹出事来就麻烦啦。”魏学峰说:“这倒是个严峻的问题,高远,你可同月玲商量,把这批东西暂交省博物馆保存,适当时候再交还她,这样安全多了。”高远说:“谢谢你解决了一个难题,学峰。我还有个想法,青家小院也算一件大文物了,我们借顺和街改造小院搬迁之机,建立一座以青玄大师命名的一所民间艺术博物馆,不是挺有意义吗?”魏学峰笑道:“真是个好主意,这也许是在中国都市里最有意思的一家民间博物馆了。高远,我先忙事,回头再议吧,告诉月玲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我担保一件文物不会丢失。”

    围观的人群中有牛光、安欣和修车铺老板曲直,他们全被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字画文物惊呆了。牛二哥气恼地说:“妈的,你我财运太孬啦,这么多财宝就在眼皮底下,却一根毛也没见着,倒霉!”安欣抱怨道:“青玄那老巴子太狡猾啦,哪个晓得他这冷清清穷巴巴的屋里,会有这样多稀奇宝贝呢?狗日的,当时要多点心眼,把柱头锯断一根,兄弟们就走鸿运发大财啰!”曲直没有吭声,他不光后悔把青玄老人和这个小院看得太平凡太简单了,还对和既秀美又善良的山村女子月玲分手有种说不出的懊丧和失落。一切离他已远,他的修车铺也会因为老街撤迁而搬家,搬到成都东南西北哪只角上都不晓得,对顺和街和曾带给他欢慰和信心的月玲,他只有一种酸楚的怀念了。

    黑壮的乔小明伴在月玲身边,就像一棵树护着一株花,在人群中格外招人注目。认识他们的顺和街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好像对他们关系如此亲密感到新奇。一位来现场执勤的派出所副所长却对小明的变化感到欣喜,对他说:“小明,这段时间你过得不错嘛。”小明说:“刘所长,你不是常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吗?我是靠你们和青玄大师、月玲他们狠拉一把,才回到这岸上的,日子和机会都得好好珍惜才行啊。”刘副所长没再说啥,只是笑着朝他壮实的肩头友好地击了一拳。

    高远走过去对月玲谈了魏学峰的建议,并说:“月玲,建一座青玄大师民间艺术及收藏博物馆,老人在天之灵也会欢欣含笑啊。”月玲说:“太好啦!高老师,我们一起朝建民间博物馆努力吧。鲁总他们给的撤迁补偿费,我可以一分不要,全部用在建馆上,小明,你同意吗?”小明连忙点头:“当然当然,你说了算。”小女子被他憨直的回答逗笑了,这个乡村女子笑起来的样儿又清纯又好看。高远说:“月玲,有一点我得郑重提醒你,这是我这个遗嘱监护人的责任。月玲,真要是用青家小院建立了博物馆,这就意味着不光是小院,连老人收藏的珍贵字画文物,都成了公众的文化遗产,你只不过是个管理者,今后要用小院或者文物去卖钱,会受到某种制约,换句世俗的话说,你是守着一座金山银山要拿走一点都很难啊。这件事,你该认真考虑一下。”月玲眨巴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看小明又看看高远,垂下头用手编着长辫子小声说:“高老师,我早想过了。何月玲只是从大巴山到省城来的普通农村女子,是承青爷爷不嫌弃才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间,本想老人过世之后就回巴人村去的,不想他那样看重我,把祖传小院遗赠给我和小明哥,反倒使我不得不留在了省城。高老师,我一个普通女子,想过的也只是普通生活,你的担心和顾虑一点没有必要。我相信自己,就在民间博物馆做个普通管理员,日子也会过得轻松愉快。你说呢?小明。”乔小明被她眼睛一瞄,脸孔呼啦一下红了,他干巴巴说:“大事小事,都由你说了算,月玲。”高远看出他们间的质朴亲近,笑道:“月玲,你是个挺不错的姑娘,就照你的想法去生活吧,相信你和小明在省城会越过越顺心。”小女子也笑起来,那样子又单纯又明媚。

    离青家小院几十米远的地方,叶文波坐在黑色美洲豹轿车里,用一种焦虑的目光注视那边发生的一切。每当看见鲁力那活跃的身影,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自从立下创建民众广场的宏伟誓言,这片街区的点点变化都牵扯着他的心,连每日每时的甘甜苦辣都与之密不可分了。一个有事业心的男人,就靠去实现雄心和抱负,才生活得有滋有味啊。

    傅家小院接连几天笼罩在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之中,客厅里那些曾经很鲜艳富丽的花朵大多凋残了,仍有一抹花影静浮于家具和白墙之间,给人又添了些伤感。梅英这两天集中精力收拾东西和屋子,对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有种依恋之情,这儿毕竟是她很感骄傲和满足的家,婉蓉父亲在世的时候,客厅总是宾朋满座谈笑风生,巴山蜀水宇内海外大事小事都牵动老傅和朋友们的心,她也跟着喜怒哀乐,应该说那是她人生中的黄金时期。六七十年代一个中年女人,对爱情的需求已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富足、体面和荣耀。这是婚姻带给她的。当今社会上流行对女性人生幸福的一种看法,说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梅英就从内心同意。她对自己当年嫁给一个革命者、一个掌握权力的高级干部的选择,从没后悔过。和学生时代的恋人罗自伦的重逢,的确使她早已平静如水的心房,漾起了不大的涟漪,那情感与火热初恋已经是两码事了,但还是使她快要干枯的女人心滋润许多,有时品味起来心身居然还能产生出久违的激情。一个处在黄昏恋里的女人,觉得自己年轻些了,往常那些平淡无奇的家庭琐事,似乎也有些乐趣。梅英不能不暗自承认,爱情有神奇的地方,她哼着大学时唱过的歌,恍然觉得自己还是二十来岁的女学生呢,一抹羞红在她已显老态的颜面泛开,她情不自禁地笑了。梅英只为自己收拾了一个小提箱,里面装些夏季的衣物,傅家的大部分家具、物品以及名人字画,她都一点不动保留原处。罗自伦非常赞同她这种做法,新家的东西一律是新的,既象征新生活的开始,又免得看见旧东西睹物思人,引发一些伤感回忆。他每天过来陪同梅英,却帮不了多少忙,就捧一卷宋词坐在客厅里看,女人叫他搭一把手,才忙慌慌去助她一臂之力。两人相处彬彬有礼,都明白谁的身心也留有过去生活的印迹,要根本抹去是不可能的,一对过来人能和谐平静地一起生活,已是非常不易的事了。新房是叶文波提供的一套三居室,地点在离顺和街不远的青羊小区,四周环境和室内装饰还不错,梅英和罗自伦相当满意。

    为母亲情绪担忧的傅婉蓉,近几天一有空就往省府大院跑,帮母亲做这干那想多给她一点安慰。梅英知道女儿女婿在闹感情危机,却找不到话来劝慰女儿。她欣赏婉蓉的平和与镇定,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对付极有可能发生的婚变最现实的态度。梅英对文波的印象一直很好,他能干踏实有进取精神,从这大院里出去的一批干部子弟,纷纷当上了企业家、实业家,不少人是昙花一现就从商界销声匿迹,而文波一步一个脚印,把民众集团公司搞得有声有色,连省市领导也很器重他。在儿女私情上,受人称道和包围的商界新星叶文波,免不了要受人诱惑甚至有些外遇,这在生活日趋复杂的今天已不算惊世骇俗的新闻和问题了,关键在他能否收心和回头,心里还有没有自己的家、老婆和儿子。这大概是大多数中年男子要迈的一道门槛,迈过去就万事大吉,迈不过去,夫妻就各奔东西。梅英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关键时刻再站出来为女儿讲话。婉蓉是了解母亲的,知道真要让她搬出傅家小院,她会怎样失落和伤心,她非常不满弟弟对母亲的要挟胁迫,可为家族的声誉又不能不忍气吞声。为获得自己的利益,东平是敢大张旗鼓闹的,婉蓉太了解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弟弟了。婉蓉对即将成为她继父的男人印象还可以,令她放心的是罗自伦只是个老实做学问写点小文章的知识分子,加上他们那段初恋经历,他一定会善待母亲的。她对未来继父客客气气,罗自伦和她友好相处,梅英多少感到宽慰。

    婉蓉见母亲收整几天,自己才一个小衣物箱,关心道:“妈,你多带点东西嘛,到个新地方不习惯也不方便,要准备充分才好。”梅英含笑望着女儿:“婉蓉,妈这把年纪了,还是简单些好。到青羊小区又不是出远门,真缺少啥又回来拿就是了。我和你罗伯伯结了婚,是夫妻也是朋友,相互体贴相互帮助才是最重要的。不像刚结婚的年轻人,穿戴要华丽住房要阔气,我们有个安静舒适的小窝就行啦。老罗,你说呢?”罗自伦说:“是啊,婉蓉,你妈妈觉得怎么好,我就怎么去配合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是我最巴望的事啰。”婉蓉又说:“妈,你也莫把东平的话太当真,他一个浪荡公子哥儿成天在外头胡混,哪有时间来纠缠你跟罗伯伯嘛。他呀,是借此机会,找文波捞一笔钱呢。”梅英说:“莫提东平了,生养出这么个孽障儿子,当娘的都有点羞愧。他从小就把傅家当大树依靠,看他这么胡混下去能不能靠一辈子嘛。”

    梅英准备搬走这几天,傅东平回小院来过一次,他倚在客厅门口嘴巴上叼着一支香烟,晃荡着一只脚,瞅了瞅忙碌的母亲和见了他就紧张的罗自伦,不冷不热地说:“妈,有句话我得提醒你,一大把年纪的人结婚也算不得啥喜事了,你们没必要办喜酒,不然我爸那些老战友老朋友听到风声,真不知咋想咋说呢。”梅英白了儿子一眼,没好气道:“娘的事用不着当儿子的来管。东平,妈在这大院生活几十年了,还会不知道做人的分寸吗?扪心自问,我梅英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爸和傅家的事。”东平说:“妈,问题虽没多严重,顾点脸面也好嘛,让人家议论纷纷多难听哟。”梅英压住气恼,淡淡地说:“妈只是一个退了休的普通干部,再说白点,是个无权无势毫不起眼的老太婆了,哪些人那么爱吃盐的管淡的,专找我议论哟。话讲回来,有人真要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东说西,又有啥办法呀?”梅英的表情冷淡而无奈,母子俩对话时罗自伦保持沉默,尽管心里对傅东平无理纠缠母亲的做法很讨厌,他也不能插入一句话,惹出麻烦更难收拾。无法找话说的东平一会儿便没趣了,扫了母亲和继父一眼,丢下烟头摇摇摆摆走出小院,找他的兄弟伙玩乐去了。望着儿子放浪的背影,梅英强忍的泪水汪地一下涌出来,罗自伦见了心疼,过去扶着替她擦泪,小声说:“梅英,我们的事,真让你受委屈了……”梅英摇摇头,噙泪望着他说:“没什么,自伦,最近我才明白,前半辈子我受的委屈太少,啥都一帆风顺,做领导干部的太太到处受人恭维,表面看挺不得了,其实人慢慢变浅薄了,自己还不知道呢……”罗自伦说:“梅英,想起来还是我这人没出息,只是个普通文化人,如果我是个知名作家或者专家也好啊。”梅英说:“自伦,你真要那么想,我就看不起你了。你我都是过来人了,以往追求的所谓人生幸福与辉煌,还不是过眼烟云。现在我才知道,一种平常、和谐、温馨的生活,对一个女人生命之重要。自伦,谢谢你能回到我身边来,别再说什么委屈不委屈我的话,好么?”“好好,梅英。”罗自伦连连点头,他眼眶里也带泪了。

    薛云川开车来傅家小院向姨妈道别,他没忘了带来一束生机勃勃的艳丽鲜花。心情灰暗的梅英见了挺高兴,笑道:“还是云川好,知道英姨喜欢花。”云川说:“英姨,你和罗伯伯搬到青羊小区去,我让花店的人每天给你送花吧。”梅英说:“我没那么奢侈,你和婉蓉每半月轮流送一次就挺好啦。我和老罗自己也可以种点花草呀,你们时间宝贵,要花在事业上,别为我们老头子老太太浪费啦。”云川说:“英姨,我明天经香港飞巴黎,先参加法国时装界为佳秋举行的颁奖典礼,再陪她回成都,云佳公司已万事俱备,只等佳秋回来剪彩开张啦。”梅英说:“没想到佳秋在服装设计方面还那么有天分和才气,原先我还以为你只图她生得漂亮呢。云川,替我祝贺佳秋,说我希望你们早点在成都举行婚礼。哦,云川,最近有你妈妈的消息么?不知为啥,这几天我格外惦记她。”云川说:“英姨,我和佳秋打算在巴黎举行一个简单婚礼,我妈要从旧金山飞去为我们主持,然后我们会陪她一道回来,你们这对分离了近半个世纪的姐妹,可以在当年分别的地方欢聚啦。”“什么?芸妹要回来?”梅英一下激动了,伸手紧紧抓住侄子,声音颤抖道,“云川,我真太想念她啦!有时做梦都梦见我们小时候在草丛里捉蝴蝶在桑树上摘桑泡的情形,一对又活跃又调皮的小姑娘可好啦!只是后来……后来我们选择的生活道路不同,又跟政治背景完全不同的两个男人结婚,命运注定我们要各奔前程。前些年啊,我太傲,你妈又太倔,就知道地址电话也不通讯往来。人老啦,对许多浮尘俗事,才渐渐冷静下来想啊想啊,其实我跟芸妹没有谁对谁不对,自己认为好的男人和好的生活就去追求,也是一个女人的本性啊,何必争个我对你错我强你弱呢?云川,多亏你回成都来,又解开了我们姐妹之间的疙瘩,又搭了一座桥让我们姐妹相逢,真让我打心眼里高兴啊。老罗,你说是不是?”罗自伦被她的情绪感染,笑着说:“是是,姐妹相逢,消除误会,几十年风风雨雨之后又亲如一家,真是人生的大喜事啊。”云川也动了感情,对她说:“英姨,我妈漂泊海外这些年,一直是挂牵成都思念你这个姐姐的。我还是少年的时候,她就跟我讲了许多成都的往事,还有龙抄手啊、赖汤圆啊、麻婆豆腐啊、夫妻肺片啊……好多好多成都名小吃,说得我直流口水,越发觉得美国佬的什么汉堡包啊、炸薯条啊、炸鸡块啊一点不好吃。那时我就对母亲说,妈,总有天我要回成都去,把什么酸辣牛肉粉啊,洞子口米凉粉啊,叶儿粑蛋烘糕啊,通通吃个够!把妈逗得哈哈大笑。”梅英也笑起来:“哈哈,太有意思啦。等芸妹回来,我和老罗就陪她去看老成都,去吃名小吃。只是成都这几年发展太快,到处是摩天大楼,老成都的旧街景不大好找啦。还有那些小吃越做越精细越洋盘,少了原先的乡土气泥巴味,我担心芸妹会有些失望呢。”云川说:“哪会哟,英姨,我妈在美国住久了,提起四川和成都的啥子都好得很呢。上个月我给她捎了些永川豆豉和宜宾芽菜去,她当作稀世珍宝,要节日和宴请贵宾才用一点点,让我一阵好笑,对她说,妈,你老人家多放些嘛,还要的话下回我运一集装箱给你,好不好?你猜我妈咋说,川儿,下回是下回,现在我把这些家乡咸菜当金宝贝哩!她那样子,真像个抓到欢喜团不肯丢手的小娃娃,英姨你说咋办?”梅英笑得更开心:“芸妹从小就有点好吃,吃咸菜当吃点心,我还给她起了个外号‘油嘴猫’呢。云川,等你妈回成都,让她把咸菜当饭吃都要得哟。”说起分别多年的妹妹和陈年往事,梅英活跃多了,把搬家带来的不快和忧伤抛在了脑后。罗自伦的情绪也好得多,随着她的笑声脸上也有了笑意。

    “英姨,”薛云川想起一件事,“画家高远的女友鲁萃,正在筹建一所专门招收贫困学生的学校,让那些生活在贫苦边远地区家境困难又勤奋好学的优秀学生入学,依靠社会力量让他们免费读书免费食宿,还设有奖学金。这是个既现实又富有理想的构想,也是个大胆而要有牺牲精神的策划,我已打算参与并为他们在东南亚和海外募集部分资金。我也想到你和罗伯伯,在安度晚年的同时,可以在这所学校做些工作,发挥人生余热,日子也过得充实而有意义啊。”梅英一听就拍掌道:“真有那么一所学校就太好了啦!我看报上介绍那些家庭贫寒又刻苦读书的学生为他们担心呢。能给他们一定生活条件和安定的学习环境,这些贫困学生更能成为优秀人才。云川,我参加。老罗是教书出身的人,干这事更加内行,能做学校的教学骨干哩。”罗自伦也高兴:“云川,这是件大好事也是件大善事,只要用得着我,全心全意投入是义不容辞的。说心里话,我虽能用自己的知识和写作才能写些文章并汇集成书,闲下来的时候心头还是空滋滋的,给你英姨做伴,生活,心情会更好,但也更想干点踏实有益的事啊,若有上讲台的机会,我这大半老头子也会青春焕发啰。”

    薛云川没想到两位老人对教育事业有如此高涨的热情,他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眼前像矗立着一座崭新的学校,并听见了那充满年轻朝气的歌声,犹如一轮新的太阳从川西平原边缘冉冉升起,照亮了巴山蜀水和青年学子全身。

    作家斯文从北海暴财归家,成为省城文艺圈纷纷传说的一大新闻。他神气活现地开着挂“桂”字黑色车牌的奔驰S600C,老远从车前挡风玻璃看去,像个小孩或者玩偶在开车。那车倒真棒,通体乌黑锃亮显示着贵族的气派,凡停一个地方都会招来人们围观。而斯文这辆豪华车的前座还有一道风景,一位身材高挑模样俊俏的妙龄女子笑盈盈坐在他身旁,作家给朋友介绍是他的女秘书,很多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则认定是她的情妇。女子叫阿芬,说一口脆脆朗人的北方话,是祖籍山东青岛的东北人,而她的家在哈尔滨或者牡丹江、佳木斯就有点含含糊糊了。阿芬属于那种高挺性感的东北型女人,在一群温婉秀柔的成都女子中,常给男人们鹤立鸡群的感觉。斯文朋友圈子里的好色鬼对阿芬的兴趣远胜于那辆抖洋做派的大奔驰。斯文回来第一天就在羊市街西沿线的新银杏海鲜大酒楼宴请各路朋友,嘉宾中自然少不了傅东平、牛光、安欣诸人,澳门佬黄春海带着肖幼菲从度假村赶来,往常处处抠门揩油的矮子作家大有一掷十万金的架势,叫了各色高档洋酒和生猛海鲜,连声高叫:“哥子们,喝喝喝,吃吃吃。”弄得一干狐朋狗友探不清他的虚实底子,才短短半年多时间,这家伙就像混成了千万富翁的样子。大家一边吃一边心头打鼓,对得意扬扬的斯文忍不住心痒痒地羡慕,而他的发财之谜又撩得众人坐立不安。斯文左边坐着东北靓女阿芬,看来她是豪华酒席上的应酬高手,喝起酒来令在座的男人也惊讶咋舌,她居然还懂得一点在巴蜀饭局中流行的“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抿一点”之类的酒话,招呼得几个男士乐呵呵心甘情愿举杯大灌。酒色上脸阿芬双颊绯红,现配上黑晶晶水粼粼的眸子,迷得黄春海也失态了,竟当着女友面跟她大碰酒杯眉来眼去,幼菲很气却不露声色,自己也跟前度男友安欣勾脚摸手,以泄烦闷之气。斯文老婆丁至凤坐在他右手边,一张脸早成了猪肝色,女人却有极大的忍耐心,还不时干干地赔笑。风传斯文到家一见到凤姐儿,就丢给她一砣票子,正儿八经给婆娘打招呼:“至凤,发财人有发财人的活法玩法,你就放心当自己的斯太太和老板娘,花钱大把有买珠宝随你挑,莫在我和朋友跟前板脸做色,不然的话你我就只有古得儿拜了。至凤,现代生活图的是自在快活,我们一场夫妻像打场平伙,各有所出各有所得就行了嘛,想那样多只有自找气怄。其实我这人的毛病你晓得,算不得英雄却也难过美人关,嘿嘿,我跟阿芬是在桑拿浴认识的,那也是一种缘分啊。人家巴心巴肠贴我媚我,还不是想趁年轻捞些安身钱嘛,你当她真把我一个矮桩桩看成金包卵啰!风月场中的女子鬼得很哩。嘿嘿,老婆,我这人酒醉心明白,你也不是甘于寂寞的角色,跟别个的花花事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哈,一个世纪都快活出头了,我们该捞的捞该耍的耍,这是我悟出来的快活哲学呢。”凤姐儿把那砣钱死死抓在手里,笑嘻嘻道:“老公呃,你一百个放心嘛,我丁至凤是你斯总的结发婆娘,晓得咋个来体贴你维护你,就是你玩出艾滋病,我还是你亲亲密密的老婆。至于钱嘛,当然是好东西,没钱少钱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人靠衣装女人少了漂亮时装不行,金钱首饰名牌化妆品少了的话女人还有啥女人味哟。我就打开窗子讲亮话,老公你多给我票子还给我票子,啥事都好说,你就把东北妹儿带到家里床上,我也当没看见。嘻嘻,我的斯老总,你在北海到底赚了几多钱?咋个赚的?能给我至亲至爱的屋里人讲讲么?我不光好奇,想着心子都发痒呢。”斯文慢悠悠道:“发财嘛,可不是饿狗踩堆屎——撞着的,那是天时好地利顺人心和,说穿了就是个运气,具体讲起来你又不㞗懂。告诉你,至凤,今天有钱给你就花,何必打听那么多嘛。”凤姐儿不甘心道:“听人家说不少大老板在北海栽了,还栽得惨哩!偏偏你去就发财,有些怪呢。”斯文瞪着婆娘道:“哼,北海是个栽人的大坑,却也是一座招人的金山,就看你抓的霉运还是财运啦!我斯文是啥脑筋哦!在市政府旁边的高级宾馆包个豪华套房,再去那些心急火燎想抛房抛地的老板们中间转几圈,就晓得我一锤子买卖发定啦!嘿,一个北京来的干部子弟还跟我发了一笔横财,直叫我斯大哥呢。”凤姐儿还是没听出个名堂,又刨根问底:“老公,那一锤子买卖咋整的嘛?”斯文不耐烦了:“去去去,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问起来没个完。老子在北海当强盗头儿抢了银行巨款该行了么?”女人讨了没趣还是笑容满面,心头说:“也是,只要有的是钱用,管老公是赚的还是抢的哟。”傅东平对作家斯文空手出门暴财归家不觉稀奇,他只要有人请客吃好耍好就万事大吉,至于人家钱从哪儿来有啥发财诀窍,他才懒得问呢。酒席上他和肖幼菲坐对面,见他和安欣勾勾扯扯,心头倒有一丝不快,几杯酒下肚又想开了,那种女人嘛还不是一朵带雨的云,风往哪儿吹她往哪儿跑,淌一摊雨水又准备跑啦。肖幼菲不是不想和有脸有面的傅东平亲近,是怕又把跟男人们的关系整复杂了惹出麻烦。前次《茶楼轶事》剧组在天堂度假村搞砸锅,还闹出骇人的人命案,黄春海亏了血本不说,生意颇好的度假村也一蹶不振,她跟在澳门佬身边心都是吊吊的,有时晚上还做噩梦,梦里男人变成了人贩子,把她弄到河南乡下卖给了一个跛脚老汉,那大半辈子没挨过女人身子的老家伙伸出又干又黑的爪子拼命撕她的衣裤,骇得她惊叫着从床上坐起,过好一阵才听见黄春海粗重的鼾声,自己满头冷汗再无法入睡,眼睁睁看着天花板苦苦熬到天亮。澳门佬黄春海倒从未对她认真过,维持一种露水夫妻的关系,满足一时的欲望和需求,这已是沿海地区老板来内地做生意时的一种流行做法,至于感情不感情责任不责任,天晓得。

    真正对矮子斯文有了羡慕之心,并眼珠子发红发热的是牛光和安欣。这对顺和街的难兄难弟,站起睡倒做梦都想发财,天天挖空心思钻钱眼倒也小财不断,偏偏又是散财手,几个钱没舞几下便消失无踪了。那次打青玄老头收藏字画文物的主意,运气太孬快到手边边的财宝也溜了,等到撤迁小院爆出大新闻他们都叫苦不迭。牛二哥咽口唾沫道:“龟儿子的,脑顶门都霉起冬瓜灰啦!那一大堆财喜,抓一砣也够吃喝玩乐半辈子嘛。安老弟,你平常看女人眼珠子尖得很,找财宝就成睁眼瞎啦!”安欣也没好气道:“日他老娘,曲直才是根死木头,他跟何月玲在青家小院转那么久居然说老家伙清贫寡淡,几间屋子啥也莫得。狗东西还想跟倒发财,做梦嘛。”此刻牛光没心情吃香喝辣,安欣也没情绪跟肖幼菲勾搭苟且,他们一门心思扑在矮子斯文那笔未知其数肯定可观的暴财上,搜肝刮肠地想主意要从他手里弄上一笔款子来花花。这对两个天天梦想发财的人无疑是一次挑战,东北女阿芳那骚格格的笑声对他们也是刺激,四目相对达成了某种默契。

    从新银杏海鲜酒楼出来,牛光和安欣找了家茶铺喝茶,他们荷包干瘪只敢要两块一杯的大众花茶,全没了过去在怡和茶楼的得意。牛二哥气鼓鼓说:“狗日的斯文矮子祖坟开了大口子,天上的横财直往他脑壳上掉。啧啧,别的莫说,你看看那辆奔驰车哟,还有那说话好听样儿好看的东北妞儿,硬是叫人又心痒又冒火。安老弟,快想招儿,扛把锄头把姓斯的金山挖一只角,也够你我兄弟洋洋海海快活几年哩!”安欣说:“牛二哥,我还没想过呢,为啥斯文走一趟北海就他妈的发得不可开交,洋车美女应有尽有。我们在成都东钻西钻,脑顶毛都钻掉一大堆了,还是两只光手杆。财神爷的眼珠子,咋就不朝我们看呀,说来我安欣还是标标准准的傻小伙儿哩!二哥,是不是我们也去北海……”“放屁!”牛光冲他道,“㞗大爷要你去北海呀,你难道不晓得那些在北海发了财的和没发财的,都在屁颠颠地朝成都跑么?鬼晓得斯文咋发的财,人家是福星高照财运大开,你小子跑去嘛,肯定连裤儿也要跑脱,光着勾子回来才羞死祖先人哟。”安欣说:“你说咋办嘛,二哥,我这盘脑瓜子让斯矮子搞乱完了,啥主意也莫得呀。”牛光喝了几口茶,闭目冥思一阵,才说:“斯大作家有钱了,当然要操大老板的派头和架势,肯定办公司啊搞项目啊,我们以朋友的名义给他贴起,再弄个项目把他套起,像挤牙膏那样把狗东西的票子一砣一砣挤出来,如何?”安欣被他点醒,兴奋道:“二哥,你那路子对头,就是不太具体,你脑壳灵光,多转几下嘛。”牛光搔着头皮又想,那样子像临阵的狗头军师一肚子馊主意不知拿哪个好,挨过一阵突然叫道:“好!就这么干。嘿,安老弟,澳门佬的天堂度假村不是变成饿老鸹也不啄的死鳅鱼了吗?我们就借度假村搞项目,那喜欢搞七搞八的花心作家容易上钩,宰他一笔巨款是手到擒来的事啊。”安欣说:“牛二哥,这倒是个绝点子,只是黄春海的脑壳也不好剃哟。”牛光说:“哎呀呀,不好剃就烧开水刨嘛。安老弟,你跟肖幼菲有过一手,她和姓黄的黏得紧,用她灌点迷魂汤,澳门佬东南西北都摸不清哟。再说天堂度假村已快冷瞅成地狱了,黄春海还不肯丢脱手,硬是个傻瓜嗦?”安欣陡然有了信心,对他说:“二哥,我们发财在此一举,你说咋个开干?”牛光说:“分两头来,你先搭上肖妹儿的线,想办法把姓黄的圈起来。我嘛,找斯矮子套近乎,吹吹拍拍把他往你们的圈套里哄。哈,这在戏文里叫双管齐下,那个爱编戏的家伙也要乖乖上当哩。”两人一齐大笑,越说越高兴,安欣拍桌子道:“老子还有个想法呢!”牛光问:“啥想法?弄到钱到澳门耍一趟赌几把?”安欣色迷迷道:“我啊,要把那匹东北母马儿弄来骑一盘,让斯矮子一边干着急,哈哈,那才是又发财又开心呢!”牛光笑道:“你小子尽想歪歪事,有了大把钞票,你要骑大洋马也得行哦,哈哈。”

    安欣重新接近肖幼菲并不难,找个电话约她到锦江宾馆中庭喝茶,她就来了。懂得俏美的女子穿得单薄飘逸,染了被人讥为“艾滋头”的棕黄色头发,远望去像个在中国吃野食的外国鸡蛋。不过现在有不少女子对这种发色感觉极好,好像有了这种发色掩饰嗲起来浪起来也自然一些。然而也无法否认,有的年轻女孩染这种颜色的头发,整个人就要显得高个品位。还有些女子头顶那种头发,给人欧亚混血种的印象,杂交出好种出美人,反正已被不少人公认,所以棕黄色染发剂内地大都市里也渐渐有了市场,还有大流行的趋势。安欣替前度女友要了茶和香烟,幼菲暧昧地瞄他一眼就坐下来抽烟,姿势颇像美国电影里的酒吧女郎。安欣朝她温柔一笑,问道:“幼菲,近来日子过得还好吧?”幼菲吐出个烟圈悠悠道:“说好不算好,说歹不算歹,反正是混日子,就一天一天混嘛。”安欣说:“我晓得黄春海对你蛮不错,钱舍得让你花,还想捧你当明星。不像我这穷光蛋,对你只有一颗心,其他啥也没有。”幼菲又瞄他一眼,淡笑道:“安哥,你那颗心嘛,我是看得着摸不着,玄呢。有一点我从不否认,我那二年倒真心喜欢过你一阵子。好啦,不讲那些不咸不淡的事啦,安哥子,你该不是脑壳想转了找我叙旧情吧?肯定有啥勾当找我牵线搭桥。我嘛,见识过一串臭烘烘的男人也学乖了,认钱不认人,就是电影老片子里讲的不见鬼子不挂弦。到底有啥事,讲吧。”她这段开场白,使见她便有点神恍心热的安欣冷静下来,凑近她道:“幼菲,我晓得你已经是干大事的女人了。今天要跟你勾兑的就是件大买卖,你去跟黄春海鼓吹,把天堂度假村卖个好价钱,咋样?”肖幼菲没有惊讶,只盯着他说:“天堂度假村是黄春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凑了千多万元搞起来的,红火了几个月,每天收的票子要用箱子装呢。结果被周永翔那么一折腾,那么豪华的一座度假村一夜之间成了冷庙子。打广告搞活动客人死活不来还得养几十个职工,弄得黄春海焦头烂额,我也无计可施。安哥子,你异想天开,哪个方脑壳肯上这个当哟?”安欣说:“方脑壳倒有,关键在我们编的软绳套,能不能把他套住。”肖幼菲一听认真了:“哪个?”安欣说:“刚发了横财的斯矮子嘛。”幼菲说:“他那号人有头脑有心机,咋肯睁起眼珠子跳崖哟?安欣,你开玩笑吧?”安欣说:“人嘛,没钱的时候,尽打钱的主意,脑袋瓜肯定好使得很呢。一旦有了钱而且多得他自己也得意飘然,那就是人家打他钱的主意的时候了。你看见的,姓斯的这几天豪气得很,好像全成都就数他票子长了,狗东西头脑发胀发热,我们正好乘虚而入,莫说一座天堂度假村,就策划买九寨沟风景区他也敢拍胸膛呢。”听他讲得有道理,肖幼菲说:“好,我跟你们联手干,有好处我要占一半。度假村已是黄春海手板上的炭圆,早想甩脱啦,我几句话就能说动他卖出来。只要斯文能下决心买,他又真有那么大笔钱,我们就算大功告成了,一个人捞上百把万没问题。”两人越说越投机,挨得也近了,看去像对耳鬓厮磨的恋人。

    牛二哥没料到如今要跟大作家斯文套近乎,简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他驾着大奔驰带着女秘书,成天跟省城政界商界的上层人物交往,不是吹壳子就是吃酒席,那样子比国务院总理还忙。牛光打电话找他,口气亲热地说:“斯总啊,我是牛光牛二哥,想请你出来喝茶……”话没讲完斯文就说:“老朋友,对不起,我实在没空,今天是××厅长约我谈事,事关省城开发建设的重大计划,我不去咋行哦,改天吧。”过一天牛二哥又打电话:“斯总啊,我是牛光牛二哥,想请你出来……”斯文接得也快:“老朋友,对不起,我正在跟×××的秘书谈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人家专门为我从北京飞到成都来,我得好好陪啊,改天吧。”对方搁电话的声音骇了牛光一跳,他愣好一阵,才想起×××是一位相当有名的领导同志,他的秘书肯专程来看望斯文,那矮子更牛皮啰。不过几天,不甘心的牛二哥再打电话:“嘿嘿,斯总啊,我是牛光牛二哥……”斯文笑呵呵道:“老朋友,实在对不起,××刚从香港飞过来看我,等一会儿我还要陪他去电视台作现场采访呢。哎,改天吧,我请你。”××是无人不知的天皇巨星,他也是斯文的朋友啊?这回轮到牛光摔话筒了,骂道:“狗日的斯矮子,你是狗眼看人低,有几个臭钱尾巴翘上天啦!老子总有一天要你叫牛爷爷的,哼!”骂归骂,人还得夹着尾巴向姓斯的靠拢,鉴于前几次的教训,牛光决定采取迂回战术,从他的女秘书阿芬那儿找突破口,他买了鲜花和一只小钻戒作礼物,爱花爱钻戒的小女人很受用,笑眯眯对他说:“谢啦,牛老板,有啥要我效力的,尽管说啊。”牛光装出忠厚老实的样子:“阿芬小姐,我是斯总的老朋友,只想约他喝次茶叙叙旧,可人家是大要人大忙人啦,碰个面也难哩。”阿芬说:“这是小事,牛老板,你约个时间地点,我保证斯总准时赴约。”牛光大喜:“阿芬小姐,谢谢关照啦。”

    女人确有女人的能耐,那女人再漂亮一点性感一点,其能耐又不一般了。阿芬果然把斯文按时送到了棕北小区附近的明清茶楼,牛光要了个雅间恭候大驾。矮子手握大哥大进门就说:“牛二哥,让你等久啦。我最多半小时就得开路,实在是要务缠身啊。”阿芬跟在他身后,朝牛光丢了个妩媚的眼色,显示她干事漂亮。只要他来了,牛光便抓住机会不放,笑道:“斯总,你硬成天下第一忙人啰。来来,喝口台湾冻顶乌龙,香味挺浓哩。”斯文呷一小杯茶,双手一摊道:“有啥办法,这也叫身不由己。重庆建直辖市挂牌了,一些北京朋友给我打招呼,要我去那边发展,还有重庆朋友为我鸣锣开道,我能放掉这等好机会么?牛二哥,你我老朋友有啥话就明侃,我还要赶去雾都宾馆见×××呢!”又是个大人物的名字,斯文好像已跻身中国上层名流之中了,这已不是个洋盘的问题,也不是港气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的资格身价问题。如今真是创造奇迹的时代,狗变虎鸡变凤蛇变龙也就是一次机运的事儿,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牛光忍住心头火气,赔笑脸道:“斯总,我有个项目策划向你汇报,你能定板,肯定大有收益,让全成都人都刮目相看呢。”这事斯文稍感兴趣,歪着脑壳问:“啥项目,该不是买省展览馆造二百层摩天大楼吧?我正想创造世界奇迹呀。”牛光说:“斯总,我晓得你是有雄心有大志的人,我这个项目虽不能创奇迹,却相当有利可图呢。斯总,澳门佬黄春海的天堂度假村濒临倒闭,他投资了九千万元,你花个三分之一,也就是三千万元盘过来,再花上几百万一包装,整个川西平原最豪华的度假村老板就是您的了呢!哈,你这要在成渝两地干大事业的人物,忙过了累狠了,也该有个休闲娱乐之处啊。带着像阿芬这样的靓女去潇洒,还自己做老板随心所欲,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呢。”斯文动心了:“那是块好地盘,姓黄的也把那儿弄得挺棒,就摆在香港、澳门也数得上华丽。花三千万就花三千万,我倒真想搞个吃喝玩乐的窝儿,小芬,你说呢?”阿芬晓得他爱玩,和女人才玩得更起劲,嗲声道:“斯总,男人嘛,会挣钱不算本事,要会玩才显得出英雄本色呢。度假村买不买,还不是你一句话呀。”“还是小芬懂得我的心,哈哈,”斯文乐得搂着东北女的纤细腰杆,把她往自己膝头按,泡惯欢场的女子顺势投入他怀里,乐得直笑。见斯文着了道儿,牛二哥比他笑得还响。

    大作家斯文要带他女秘书光临“天堂”,和黄春海洽谈购买度假村的消息一传出,牛光和安欣就打的赶过去,配合肖幼菲带领几十个打工男女收拾打整,弄出个卖相好使两位老板顺利成交。事先幼菲已与黄春海谈好条件,如买卖成功,黄老板拿出成交价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三百万元,给牛光他们三个,另外还悄悄酬谢肖幼菲一百万元,他捞到两千六百万就走人。其实澳门佬建这个度假村全部费用加上他花在女人们身上的钱,也不到两千万元,一条死泥鳅卖个活鱼价,硬是财运来登啦!

    斯文亲驾奔驰而来,挨他而坐的女秘书阿芬打扮得像台湾明星,两人手挽手的样子有点滑稽,而在天堂度假村已见惯不惊。黄春海和肖幼菲把服务员们集中起来,举着花束欢迎他们,那场面有点像迎接重要外宾,斯文感到挺惬意。牛光和安欣没有露面,他们躲在附近一个豪华套间窗帘后面偷看,怕露了面引起斯文某种联想,砸了这笔大买卖。

    在黄春海肖幼菲的带领下,斯文和阿芬把度假村转了一圈。然后两位老板一起谈价砍价,两个女人一起谈时装说男人,彼此间的气氛友好融洽。

    斯文问道:“黄总,去年你还讲经营这个度假村,是你后半辈子的事业,为啥又想卖掉呢?”黄春海早有准备,从容答道:“斯总,我真是那么想的,只是想法再好,自己都没法做到,很痛苦哟。”斯文说:“啥事让你为难了?”黄春海说:“我是澳门人,在这儿水土不服,挣钱再多也心慌慌想回去。”斯文说:“人嘛,就是有家乡观念,我在北海好自在好逍遥,到底还要回成都来,好像心头才踏实些。”黄春海恭维道:“斯总到底是大作家,善于理解人啊。这个度假村情况你了解,在成都外围数得上第一豪华,生意好得很,玉玉之死是让它受了点影响,不过搞几次大型活动就把局面扭过来啦。”斯文说:“这儿的情况我清楚,黄总,买的决心我下了,价钱不少你一分,连支票我都带来了。我要让你晓得,买下这儿之后,我并不要它再做从一般市民荷包里掏钱的休闲度假村,想把它搞成全成都乃至全中国都赫赫有名的国际俱乐部。正式开张营业那天,我计划搞一次国际著名人士的聚会,要请原美国总统布什、基辛格博士、原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也请吧,连戈尔巴乔夫也在考虑之中。哈,我请他们来,一不谈政治二不谈经济,只是玩乐散心,让世界级的著名摄影家拍拍照,当然打打桥牌也可以。第二次就请一批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像杨振宁博士呀,大江健三郎先生呀,等等,等等,我再给他们颁发一份‘天堂奖金’,数目一定比诺贝尔给得多……哈哈,黄总,我的宏伟计划挺多呢,有空了再慢慢给你摆。”

    黄春海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像听天方夜谭,心里当他是个神经不做主的疯子在打胡乱说但他不敢随便应腔,如果到手的生意像煮熟的鸭子飞了,才惨呢。他一直等着姓斯的说签协议开支票的话,而那会玩的家伙情绪转移很快,又过去拉着性感可人的东北女钻到一幢别墅寻欢作乐去了。一伙心怀鬼胎的人只好耐着性子苦等,像等老天爷的判决和恩赐。

    天堂度假村,在明亮得刺目的夏日阳光下,一点不给人天堂的感觉。

    黄春海和肖幼菲都急于逃离“天堂”,去寻找新的生路。结果到底会怎样?他们怀着侥幸的心理,等待奇迹的出现。

    躲在暗处的牛光和安欣,比他们还要焦急,抛卖早已不是天堂的度假村,真算得上他们精心策划的杰作,最后,也是关键的一笔却要斯文去完成。

    “天堂”静得出奇,黄春海盯着那座大门紧闭的别墅,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滋味都涌了上来。肖幼菲就站在他身边,她明白只要交易成功,自己跟澳门佬的关系就彻底完了。一个拥有二三百万财产的女人该如何去生活,她有几分茫然。

    走出“天堂”的女人,已不相信人世间会有天堂了。

    V

    顺和街改造的重大市建工程,在报纸电视大张旗鼓的宣传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对如此大规模的拆迁和建设,市民们已见惯不惊,日常工作与生活也没太受影响。前条街在哗哗啦啦掀房倒柱,后条街的店铺还照旧开张营业,生意一点不清淡。颇有名气的大明火锅馆,也在拆迁之列,老板乔大明和他女人吕文兰早有准备,几个月前已在餐饮业集中的羊市街西沿线办了一家分店,把自己的经营特色服务经验全带了过去,大受新老食客的欢迎。大明算了个大账,光这次拆旧房建新店,不论市拆迁办怎么照顾他们,也要损失三四十万元,如果选址不当或者运气不佳,辛辛苦苦办起来的火锅馆会元气大伤。西沿线的分店是文兰提议办的,起初大明考虑不愿把摊子扯得太大,还激烈反对过,没想到在过渡期它不但派上了用场,还捍卫了大明火锅馆的名誉。大明不由得对又贤惠又聪明的妻子佩服起来,文兰只是柔柔地笑笑,好像那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搬迁日趋迫近,而火锅馆的生意依然红火,不少人像是来吃纪念餐或者告别餐似的,携家带小前来,还有人领着朋友来呢。大明和女人商量:“文兰,最后三天,我们半价酬宾怎么样?我不图挣啥钱,是要让新朋老友记住大明火锅馆这块牌子。”文兰说:“当然好啊,我们在质量和服务上还要更好。顺和街没有了,我们的火锅馆还在,那些街邻们再远也会跑来吃呢。”大明说:“好,我请人写宣传牌子去。”吕文兰朝丈夫温和地笑笑,就去招呼服务员们做准备工作了。这对老为一个火锅馆日夜忙碌的年轻夫妇,感情生活乍看平淡,而他们正是在忙碌和平淡中去寻找真爱和乐趣的,小日子过得挺顺心。如今许多青年男女都想干大事发大财,对一些既平常又辛苦的工作看不上眼,觉得那里面全无幸福和快乐可言,那他们就想错了。就生活本身来说,是没太多奇迹发生或创造的,人们获取幸福和快乐的最大机会,便在看似平常而又辛苦的工作里。有人问,什么叫真正的幸福?一个有知识又文雅的女孩和一位才学丰富能干向上的博士结婚,去了美国或者澳洲,彼此相当满意,也许是一种幸福。一个年轻英俊工作却处处不顺的小伙子,碰上一个善于经营时装发财顺手的大姑娘,两人建立温馨舒适的小家,相互敬爱相互补充,也许又是一种幸福。一个漂亮女孩子,跟一个会赚钱的中年老板相好,很快有了轿车别墅,成天又满足又开心,也许还是幸福的一种。而两个各拿三四百块工资的工薪族相亲相爱,平常省吃俭用把一居室的住房搞得素雅干净,半个月或者更长时间才能骑自行车去上一趟他们都喜欢的小馆子,然后去太平洋影城或西南影都看一场电影,再肩并肩骑车回家,难道这不是一种幸福吗?所以幸福的内涵是丰富而多样的,关键在于你从哪个角度去获取它和感受它。这个世界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何其多也。大明和文兰就觉得自己是在幸福之中,尽管这幸福有些平凡和普通。

    大明刚把半价酬宾的宣传牌挂在火锅馆大门前,就看见修车铺老板曲直领着一位面色红润的女子走来,便问他:“曲老板,你的修车铺搬到一环路外头,生意还好么?”曲直说:“是差一点,但凭我的手艺和信誉,老顾客还会去的。”大明说:“是啊,要对自己有信心,生意才做得起啊。曲老板,这位是?”曲直忙说:“哦,这是我女朋友,原是一纺厂的下岗女工,现在我铺子里帮忙。小华,来见过乔大哥。”“乔大哥……”青年女工有些腼腆,她长得朴实,一看就是平民小户中长大的女子,老实正派又不苟言笑。曲直说:“乔大哥,我和小华已去街道办事处扯了结婚证,想在你的馆子里办几桌喜酒,请请顺和街的老街邻和老朋友。”大明一听欢喜道:“哈,曲老弟的大喜事,当哥子的哪有不支持的啊!你看,我刚挂出打对折的牌子,就碰上你们这对新人,也算是撞喜呢。这样吧,几桌酒席算是我和文兰给你们的贺礼,分文不收,如何?”曲直连忙摆手:“那咋个要得?办喜酒还是自己花钱好,请客也才体面呀。乔大哥,能打折已是关照我们啦,谢谢,谢谢。”小华也跟着他连声道谢。曲直硬交了一千块订金,才带着准新娘离去了。

    接着曲直陪着小华去骡马市和春熙路,采购新婚用品并拍结婚照。在一家装饰华丽的婚纱影楼前,小华被那些新郎新娘华美姿彩吸引住了,可一看一套照片的价格,吓得直咋舌:“曲哥,太贵了,拍几张大彩照,咋个能要我两年工资哟!”曲直口袋里有几个钱,却也觉婚照价格贵得太离谱。他们正看着比较着,一辆扎着婚纱鲜花的彩色老爷车开出来,敞篷车厢上面坐着美艳幸福的新娘和风度翩翩的新郎,两位扛摄像机和照相机的摄影师坐在他们后面,看来他们是去公园或者野外拍摄,这就是如今花钱多又流行的新婚摄影了。结婚乃人生头一桩大事,为此大把花钱,对不少人家已是小菜一碟了。曲直看得眼花缭乱,稳住情绪对身边的女子说:“小华,咋办?你拿主意。”小华说:“曲哥,我们就照888元一套那种吧,有彩色也有黑白,反正有纪念的就行了。”曲直说:“要得,我也觉得那种价格还算公道。”

    两人去开票的时候,服务小姐又相当热情和耐心地给他们介绍,说他们公司推出的8888元一套的特优价那种,简直可以把一对丑小鸭照成白天鹅,在全成都也找不出第二家如此肯不惜血本为他们一生着想的公司了。那小姐的言语和表情一样生动,反复强调人生一世婚事最大,花钱要舍得才好。她说得口水四溅,曲直和小华却无动于衷,做过纺织女工的小华说:“小姐,我们想好了,就照888元那种。”那小姐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冷不热说:“先给你们讲清楚,那种很普通啊,取照片的时候你们要跟人家比就莫法比哟。”小华说:“我们不比,只要有个纪念就行了,小姐,开票吧。”交了钱他们又坐好一阵冷板凳,那些摄影师出去挣大钱了,公司影室里只拍身份证照。好不容易等回一位师傅,他极不耐烦又马马虎虎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小华觉得自己的婚纱礼服都没穿伸抖,曲直的西装也皱巴巴。一阵折腾两人还弄出满头大汗,走出那家影楼还轻松不起来。他们在工艺品公司和第一百货商店买了些日常用品,四只手已又满又沉了。曲直想起要请客的事,去有名的“诗婢家”文化商店买了几十张大红请柬,对女人说:“小华,你打‘的’把东西带回去吧,我把请帖给几个朋友送去。”小华说:“打的费钱,我坐老年车回家一样啊。曲哥,你早点回来,事还多呢。”

    曲直坐辆的士去了二环路外青家小院的重建工地,他要在结婚前见见何月玲,并给她和乔小明送一份请柬。月玲住在简易工棚里,大热天工地灰尘仆仆,生活环境糟糕。来自巴人村的小女子正系着围裙熬一大锅稀饭,小明则在工地上忙着。红色夏利车刚一停,眼尖的月玲就看见曲直了,她脸微微一红,叫道:“曲哥,你舍得往这儿跑呀。”曲直见她就心跳面热,结巴道:“我、我来请客的、的嘛……”月玲发现了他手上的大红请柬,笑道:“你要办喜事了么?我跟小明一定来吃喜酒。听顺和街的朋友讲,你那女朋友又能干又善良,对你巴心巴肠,我为你们高兴呢。”曲直把在出租车里填写好的请柬交给月玲,红着脸对她说:“月玲,讲心里话,我还是、还是蛮留恋你的,只是你我缘分、缘分太浅,我、我莫得那号……福气。”“哈哈,”月玲脆脆一笑,柔声对他说,“曲哥,老话就别提啦。我一个山村女子初到成都,你一片热心帮过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我们过去是朋友,将来还可以是朋友嘛。曲哥,你们新房里还缺啥?我想买件贵重礼物,表表心意。”曲直说:“啥也不缺,月玲,你能来参加我和小华的婚礼,就尽了心意啦。”月玲还想说什么,看看正朝这边观望的小明又忍住了,向又匆匆离去的曲直摆了摆手。

    小明过来问她:“月玲,曲直真要办喜事么?”月玲把请柬给他:“人家请帖都送来了,还会有假?”小明看着请柬好一阵没开腔,突然冒出一句:“这下就好啦……”月玲听他话里有话,问他:“你是啥意思?小明……”小明清朗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忽地鼓足勇气对她说:“月玲,我想老天爷给的机会也不抓牢,那我乔小明就是大傻瓜了。月玲,我敬你,爱你,你能嫁给我吗?”月玲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就乐了:“哈,看不出你乔小明也会谈情说爱呢。我一个土巴巴的乡村女子,哪值得你这省城男子敬哟爱哟,你是一时脑壳发热吧?哈哈。”女子笑得很轻松,大约她对异乡和都市之恋看得挺淡了。小明的脸庞由红到白,看她的眼珠子却一动不动,那副样子诚恳得骇人,他说:“月玲,你的确是个地道的乡村女子,而我是个从小喝锦江水长大的成都男人,但我认识你了解你之后,觉得你比大多数城市女子都强,你单纯朴实,肯吃苦待人好,尤其那颗与人为善的心灵,是我最看重的,它使你更美了,月玲。”小明声调不高却极富感情,月玲仍笑:“小明哥,你给我开玩笑哟。成都大街小巷又漂亮又能干的姑娘多得是,随便拉个来也强过我呢。”小明说:“不,月玲,在我心头没哪个姑娘能强过你。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过去的乔小明是顺和街有名的烂滚龙,哪儿惹是生非哪儿有我在场,进派出所拘留所是家常便饭。我是那号不爱学习知识,又不肯舍力气干活的人,成天游手好闲到处呼朋唤友,以为打打闹闹就可以混一辈子。等我在青玄爷爷点拨下,在你这个山村女子的感召下,想改过自新好像也迟了。唉,月玲,刚才讲那些话就当我没说,我跟你求婚,实在是异想天开,可笑呢。”月玲静默半晌,内心像受到某种震动,她看了看呆立跟前的青年,镇定心绪,轻声道:“小明哥,我不是不喜欢你,也晓得你真心对我好。可我老在想,省城也许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不久我要回到大巴山和我的巴人村去,家乡的山啊水啊人啊,比这城里的街啊楼啊车啊,对我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女子来说要亲切得多。就是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大明星唱的歌,我也觉得没有我们的山歌民歌好听。你看,我那么恋山和恋家,你一个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的人,能跟我进山去吃苦么?就算能吃苦,可那份冷清你也受不住啊。小明哥,你看我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越想越不好受,不如不想啊。”她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清纯的山溪一样冲击、滋润着小明的心,他想想说:“月玲,你讲的全是心里话,我能理解。你想回大巴山的愿望,恐怕不那么现实了,青爷爷把青家小院传给你,高老师他们又在筹建民间艺术大师博物馆,这儿太需要你啦。”月玲说:“这是个问题,可我又想,青爷爷的小院也好,老人家千辛万苦收藏的文物珍宝也好,都是国家的财富了,会有人好好看护它们的。小明哥,要我只为那桩家产和那批文物留在省城,我会觉得生活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回到山里去种田养猪唱山歌自在快活呢。”小明从没见过如此单纯得透明的女子,也为她那简朴得让自己惭愧的心深深感动,他说:“月玲,如果有一天,你想回大巴山去,我一定跟你去,绝不会对成都有半点留恋。我可以跟你学种田学养猪,若提一句想回成都的话,就遭天轰雷劈!”“小明哥……”月玲一下捂住他的嘴巴,爱怜道,“莫赌那些恶咒呃,我不爱听。小明哥,我们都别把话讲绝了,等小院重新建好了,我领你到大巴山里去一趟,看看我们巴人村和父老乡亲,再说其他……好不好?”有她这句话,乔小明已经又高兴又满足了,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戏文里接到红绣球的憨小子,那痴痴的憨态把月玲也逗笑了。

    曲直和小华的婚礼,第二天在大明火锅馆大堂举行,前来贺喜者大多是顺和街的老街邻。大家心头都明白,这是这条即将消亡的老街,举办的最后一次婚礼了。

    月玲和小明是一对受人关注的嘉宾,他们友好亲密的样子也引起不少人猜测。不管咋说,他们和曲直的简朴婚礼一道,已经留在了人们对顺和街的传说和回忆里。

    顺和街的拆迁和民众广场的建设天天上电视,已被新闻传媒界炒成了大热点。民众公司在老街区附近的写字楼设立了工程指挥部,叶文波每天早上开车往那儿跑,进入依然装点气派的总指挥办公室,他头一件事便是推开窗户,俯看拆迁工程进度。而他只要瞥见那一片宽阔废墟中的一小块地方,心头便要像被针刺了一下的痛,整个情绪也变坏了。如果形容建成后的民众广场是匹腾飞的骏马,那块不大的地盘正在头部,真是个不可小视的黄金宝地。它已落到了看似粗鲁其实精明的鲁力手里,真如传闻中他计划建座大楼的话,那楼便像枚巨大的钉子,把他和智囊们精心策划的宏大建设计划,割裂得散乱不堪了。叶文波是最早得知顺和街改建规划的人之一,他后悔自己没先行一步找那个毫不起眼的山村女子把青家小院买到手,而让野心勃勃的老知青鲁力捷足先登,结果造成重大失误,到了不解决那一小块地盘整个民众广场便无法施工建楼的地步。打被动仗的文波心怀怒火,却又不能不克制羞恼,派人去和成心敲他竹杠的鲁力谈判。鲁力对他的手下说:“我跟叶总虽算不上朋友,但我是领过他的情受过他的惠的,也绝不会忘记。有一点我要郑重声明,我姓鲁的不是成心要跟叶文波作对,完全是根据公司自身发展需要,才买下青家小院的地盘筹建新楼,对他的民众广场大计划的确毫无所知。这已成了问题,如何解决,看叶总找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吧。”弦外之音还是个钱,鲁力拆迁那座小院并把它在二环路外重建,最多花百来万块钱,民众公司要从鲁力手上拿过来的话,不花十倍几十倍的票子才怪,他这一招确实厉害,大风小浪见过不少的叶文波也很觉棘手。文波曾找过规划局的领导,只要能把鲁氏公司排除于参与顺和街改造建设队伍之外,他就只有把那块地盘拱手相让了。一位搞了多年市政建设规划的工程师告诉他,鲁氏公司的经营行为合理合法,对那条老街区的重建有利而无弊,只不过他们建了新楼,民众广场将缩小三分之一没原先的宏大气势罢了。文波并不迷信,而人家占了马头总令他耿耿于怀,公司董事会已确定了广场建设和投资规模,资金也在按计划启动,那颗不大不小的钉子便像刺在眼里一样让人难受了。拔钉子,一定要干净利落地拔掉,已成了叶文波的首要任务,不然他那西南王府井似的商业大广场要泡汤了。更让文波恼火的是,一想起老知青鲁力,他免不了要想到住在萃园的顾琳,她和他们的非婚生儿子同样是文波一块心病,有时晚上想起就要失眠。他从内心责怪顾琳固执,像他们那种情人关系不慎怀了孕,何苦要把孩子生下来呢?想证明什么或者满足什么吗?对一个独身女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又痴心又蠢笨的做法。顾琳临产那天,他硬着头皮带着鲜花去医院看望她,两人没说多少话,好像被道很深的鸿沟隔开了,昔日缠绵的情愫虽然藕断丝连,然而内心的交流与默契已经荡然无存。文波给她带去五万块钱,以表歉意和弥补,顾琳却分文不要,使他十分尴尬。他和鲁力在病房见过面,两个男人只简单打个招呼就沉默了。文波从鲁力炯亮的眼神中看出了某些东西,这对他的精神也是个刺激。心想,姓鲁的,如果不是顾琳为你求情,一座南河花园也把你那公司拖垮了!哼,你笼络我的女人,捏住我的隐私,以为可以要挟我和民众公司捞取好处,没门!

    老知青鲁力真够叶文波受的,一想起他就周身冒火,恨不能像俄罗斯小说里描写的情敌那样,用利剑跟他决斗。可中国不是俄罗斯,想决斗只有用菜刀,那样既没风度又没脸面,不如不斗。强攻不行只有智取,叶文波左思右想决定去萃园拜访鲁力,寻找解决办法。主意拿定,他的心情略微轻松一些,看窗外的省城景色也顺眼多了。

    顾琳的时间和心思大多用在可爱的宝宝身上,也许是种心态上的忌讳,她很少走出萃园,连黄昏推小儿子散步也只在园内的花圃之间走动。萃园的邻居们和偶来鲁家的客人,都把她当作鲁夫人了,她和鲁力都不作解释,别人逗孩子开玩笑他们含糊应答便了。跟鲁力有了那层关系,顾琳认真严肃地考虑过今后跟他咋办?是顺水推舟成为萃园的女主人,还是只和他保持一种亲近朋友的关系。她明白那天夜里自己主动去跟他上床,多半是对他的感激和回报,彼此间有无真正感情两人都说不清楚。有过跟叶文波相好和失望的教训,顾琳对男人们不抱多大希望了,更深夜静之时想着也心灰意冷。她把一腔母爱和温情,全给了天真无邪的小宝宝,儿子轻轻一笑母亲也开开心心。宝宝让她百看不厌,看着模样很乖的儿子,她对自己冒着风险生下他的决定大为满意,这是一个单身女人最为难的决定了,她居然做下了并有了可以相依为命的宝宝,能不说是一种勇敢和幸福吗?于是女人不再想叶文波,也不想鲁力,和儿子一起什么烦恼也抛一边了。她和王妈推着小车带儿子去超市购物,买些质地细柔的布块来为儿子做新衣服,日子过得快乐而充实,连文波给她内心造成的伤痕也渐渐愈合,萃园有了女人的笑声。

    电话铃响了,王妈接听后对她说:“顾小姐,找你的,是一位先生。”顾琳住在萃园还是处于隐秘状态,和亲人朋友不往来,也基本上没有电话,她悟出是谁,接过话筒一听,果然是叶文波的声音,心房猛跳情绪也多少有些波动。“文波吗?”她用一种冷淡的口吻问道,“啥事?”电话那边的男人语气诚恳:“琳琳,我想去看看你和宝宝,求你不要拒绝,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行吗?”顾琳说:“这儿是鲁力的家,我只不过是个客人,咋好随便让你来呀?”顾琳没有一口回绝,倒不是对叶文波寄多大希望,他们之间的有些事确实应该谈清楚。文波说:“琳琳,我跟鲁力也有事要谈。你听说过我们要建民众广场的事吗?他有块地正卡在我们工程的脖子上,我要求他高抬贵手呢。”鲁力利用青家小院给民众公司下了一着妙棋绝棋,对顾琳丝毫没有隐瞒,还扬扬得意地说:“这回呀,该高傲得很的叶文波求我啦!”顾琳对省城房地产业之间的竞争有多激烈,不懂也不大关心,但两个或深或浅进入过她生活的男人间的矛盾,她不能视而不见。前次为南河花园的销售风波,她不得不丢开自己的恼恨去求叶文波手下留情,仅此一点她也应答应他来萃园。于是她说:“好嘛,你来吧。鲁力一般回家吃晚饭,我可以说服他好好跟你谈谈。”放下话筒,顾琳吩咐王妈做顿丰盛晚餐,还特意为鲁力准备了他最爱喝的巴山特曲。

    鲁力平常回萃园总是大大咧咧的,停好车朝顾琳打个招呼,或者逗逗小宝宝,态度就算挺好的了。今天有点怪,他像有某种预感似的,不但买了一大束鲜花,还给宝宝提一大袋名牌婴儿用品回来,其中还有个小巧精致的玩具呢。其实顾琳最怕他对他们母子太好太热情,一张情网尚未撕破,再陷入一张情网,她不光担忧害怕还心有余悸。鲁力渐渐对她有了好感和感情,她是看得出的,使她宽慰的是,那独身男人尽管有强烈欲望,却能对她以礼相待,从没有骚扰她的举动。连她主动跟他上床之后,他也没擅自闯入她的卧室,利用一个女人已经暴露的弱点为所欲为。在男女问题上,鲁力还算是个有理智和控制力的男人,也许这位有钱老板在外头有花天酒地的时候,他并不把花花事带回萃园来。连那个曾在萃园住了许久的情人,他也只字不提,好像已把她彻底清出了自己的生活。

    “哈,有这么好的茶还有酒,顾琳,有啥好事么?”鲁力走进饭厅,高兴得直嚷。顾琳说:“没啥,我就叫王妈多做了几个菜,给你下酒。”鲁力审视地看着她,笑道:“我这人对有些事很敏感,顾琳,没事你不会对我这样特别,对不对?”顾琳知道瞒不过他,红脸道:“老鲁,你这人硬是精呢。实话告诉你吧,叶文波打电话来,说要到萃园来看我和宝宝,还有事和你谈。我想你吃好喝足,好待客啊。”鲁力一听,把刚打开的酒瓶盖关好,对她说:“你咋不早说,好酒要和客人一起喝嘛,是我从大巴山山民那儿学会的礼节。”顾琳说:“叶文波不会来吃饭的,老鲁,你觉得一个人喝没意思的话,我陪你。”鲁力摇头道:“不,我等叶文波。”

    鲁力心头异常明白,叶文波是借看顾琳母子之名,来找他解决顺和街那块地皮的问题,他早已做好思想准备,为了鲁氏公司的重大利益,原则上绝不向姓叶的让步。当初他是看到了青家小院的优越地理位置,却没料到它在顺和街大规模改建之时会起如此大的作用,连名贯省城赫赫声威的民众集团公司老总,也会登门向他求情,如他开出的条件不好,他会一口拒绝,同时享受一下居高临下的快感。

    叶文波开车来到萃园,他没料到成都市区内还有如此宽敞华丽的独立小楼,由此可见鲁力也非外强中干的角色。头一回来看顾琳和孩子,文波去市区几家百货公司选购了许多婴儿物品和营养品,大包小包塞了半车。自从顾琳拒绝他的经济资助,文波对她和孩子的感情非常复杂,如果不碰上青家地盘这桩难事,他也许根本不会想到鲁力的宅院来跟他们见面。

    鲁力站在小楼门口迎接叶文波,表情轻松自然,他握住客人的手说:“叶总,你这成都市最大的忙人,咋个舍得到我这儿来走一走哦。脸皮子莫红,我晓得你为顾琳和宝宝来的,是该来看看啰,宝宝那娃儿才逗人喜爱哟!”鲁力把话挑明,文波反而少了尴尬,他把一大堆东西提进客厅,看见抱着孩子默默望着他的女人,热忱地说:“琳琳,你和宝宝还好吧?我常想念你们。”顾琳打量他没吭声,小宝宝见了陌生人有些好奇,伸出胖胖的手丫去抓,小嘴正咿咿呀呀叫着什么。“小宝,”文波握着儿子的小手,声音忽地有些哽咽,女人眼里也有了泪光,两人四目相对僵在客厅当中。

    这对相爱过的人如此见面,场景多少令鲁力感动,他不知说什么好,远远站着心底里发出很沉的感叹。

    “文波,别这样。谢谢你来看小宝。他认生,要睡了,我们上楼你好跟老鲁谈事。”顾琳强忍住泪水,抱着儿子匆匆往楼上走,她刚到楼梯口泪珠就一颗颗滴在小宝白嫩的小脸上。婴孩觉得好玩,呀呀叫着挥动小手。

    “琳琳……”叶文波追出两步又站住了,呆望着女人离去。

    鲁力过去对他说:“走吧,叶总,我们喝一杯,有话慢慢说吧。”

    叶文波跟他走到饭厅,面对面坐下,鲁力打开巴山特曲,咕噜噜倒了两碗,推一碗给客人,笑道:“有好酒,也有好菜,你我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今晚上无论如何要好好喝一台!嘿嘿,老叶,只怕你喝惯了洋酒,对这大巴山土酒不喜欢。”

    叶文波二话不说端碗就喝,一口气来到个碗底朝天。当!搁下空酒碗,对他说:“老鲁,再来一碗,满上!”

    鲁力乐了:“哈,看不出你有酒量哩!来来,我先奉陪一碗,饮干为敬。”

    两碗高度白酒下肚,两个男人不由自主脱去了所谓总经理的外衣,成了两条面对面心对心的汉子,什么心机什么盘算通通丢在了脑后。

    “呃!——”叶文波打个酒嗝,“老鲁,琳琳是个好女人啊,我太对不起她了,想起就心痛心恨啊。我叶文波到处充老大,好像是成都的第一条好汉,其实虚得很,连对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负起责任,真他妈的窝囊啊!”

    鲁力说:“老叶,你是大名鼎鼎民众公司的老总啊,是在省城房地产业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哩!包围你的女人比男人还多,你咋忙得过来嘛。我倒同意你那句话,顾琳是个好女人。人家真心喜欢你,还给你养下一个乖娃娃,你却不能一肩膀把担子挑起来,算啥男人哟!”

    叶文波说:“我是羞愧得很,见了琳琳和小宝无地自容。可是老鲁,你到我的处境去试试,身不由己啊!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男人,到了身不由己的时候,才晓得人世间啥叫痛苦哦!”

    “王妈!再来两瓶酒!”鲁力见瓶底已干,冲着客厅大喊一声,然后对对面满脸酒红色的男人说,“老叶,你也晓得痛和苦了,这世道也算有点意思了。据我了解,你走的路是挺顺的了,在成都市里啥优势啥条件你都占了先,一表人才再加事业顺利,叫我羡慕哩!你要知道我咋个干出来的,才要好笑和感叹呢。”

    叶文波说:“老鲁,你咋干的?说来听听。”

    鲁力说:“我一个老知青,在省城连一个管街道办事处印巴巴的权都没得。先当泥瓦匠砌砖添瓦修楼房,从早到黑拼力干,捞几个钱是几个钱。然后当包工头,揽些又笨又重的活儿,靠精打细算甚至偷工减料弄些钱。有了钱就有了胆,敢打肿脸充胖子,没得金刚钻也揽瓷器活,再给那些把关大员们送厚礼送大钱,承包到一幢楼房腰杆又硬扎一节。慢慢地弄懂了门道,事情也就顺多了,于是又拉大旗作虎皮办公司,闯一段混一段,搞到现在这个地步,想起来也有些后怕。老叶,你看我哪敢跟你比啊。”

    叶文波说:“我是比你顺,老鲁。民众公司有后台有资金,还有庞大的关系网,你跟我们斗,还不是鸡蛋碰石头。可你也有鬼聪明,把青家小院抓在手里,确实给我下了难棋。老鲁,你的公司要生存,不能不抓好地盘好项目。事已如此,我们不去论谁对谁错啦,你开个价,要多少钱才肯把那块风水宝地让给我。这样好么?我给张空白支票你自己填,真想看看你鲁力胃口有好大!”

    鲁力说:“老叶,你这么讲是把我这人看扁了。我鲁力是要东碰西钻,不然公司百多号人连工资也发不起。说实话,买下青家小院地盘那阵我并没想那么多,连顺和街改造的风声也没听过,像赌钱押宝一样,我算押对了。老叶,我太清楚它对你们民众广场的重要啦,我花百多万到手,找你要一千万你肯定马上拍板成交。不过,我鲁力也是条汉子,这么发财也太丢份。老叶,不是我讲酒话,是跟你喝这台酒我才改主意的,你若肯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块地盘我可以原价让给你。”

    叶文波说:“啥条件?”

    鲁力又倒两碗酒,两个汉子举碗“当”地一碰,仰面就喝,如此豪饮,把在一旁伺候的王妈也看呆了。

    “老叶,”鲁力用灼亮的双目盯牢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没啥感情的老婆一刀两断,把顾琳和宝宝接回家去,办一桌喜酒请请我和朋友们,如何?”

    叶文波身子一颤,默然无语,受不住他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

    鲁力又说:“老叶,我晓得你有难处。如果你真的承担不了他们母子的责任,推过来我来担好啦!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从此不要来找他们,行么?”

    叶文波仍不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鲁力说:“老叶啊,我们男人像块臭石头,咋个搁都好办。女人却大不相同啊,她们最难容忍的就是在不明不白的境地中生活,最痛苦的是自己真爱的男人让她们彻底失望。好啦,大道理你比我懂得多,不用我一个老知青来嚼舌头。你莫难过,我晓得你跟顾琳的缘分已尽啦。这样吧,青家小院地盘的事随你咋办都行,我让你让到底,算是对你前次高抬贵手的报答,还有你曾对顾琳有过的那份感情。这笔交易过后,你我两清,谁也不欠谁啦。”

    叶文波愣愣地坐着,不说不吃也不喝。

    鲁力喝着酒,头脑愈来愈清晰,情绪也愈来愈平静。

    叶文波突然站起来对他说:“谢谢你,老鲁,你的心意和情意我都领啦。请明天到我们公司,签份转让青家地皮的协议吧。”

    说罢他跨着一高一低的脚步往门外走,鲁力见他那副醉态,叫道:“老叶,我打电话叫人开车送你吧。”

    叶文波说:“我没醉,脑壳清醒得很呢。”

    鲁力道:“你还没醉呢,当心把车开进锦江去哟。”

    等鲁力追到门口,叶文波已开车走了,他居然开得很平稳。

    鲁力注视片刻,内心一阵感叹,转身愣愣上楼,他确实不知叶文波是真醉了,还是没醉,只为那不敢为女人承担责任的男人深深遗憾。

    穿一身薄薄睡衣的顾琳坐在楼口顶端,像在等待他。而鲁力醉眼朦胧,竟把女人当一件摆设,要从她旁边跨过去。

    “老鲁!——”

    满面热泪的女人轻叫一声就扑入他怀里了。鲁力只觉得自己从很高的地方,坠入了一团又湿又软的云里,跟它一起浮沉飞升,然后在一股好闻的女人体香里甜甜入睡……

    从萃园归来的晚上,叶文波整夜失眠,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情感上的强者,更不敢面对顾琳和那个孩子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一个事业得意风流倜傥的男人,对可爱女人们英雄般的征服史,已成为不太遥远的过去,回忆中激情、苦恼、甜蜜、伤痛交混一团,其滋味使他长吁短叹悲欢交集。石子样的冷泪悬在他已起皱纹的眼角,久久不掉下去。文波终于明白,自己在所谓爱情的三角形马拉松长跑中疲于奔命,无论情感的缠绵和身体的渴求,他都倦了累了,想找张安静舒适的床躺一躺想一想,认真清理一下一个成功男人的生活。他非常清楚,如果自己不答应鲁力的条件,跟傅婉蓉离婚再和顾琳建立新家庭,他和那个女人、宝宝间的关系算是彻底完了。顾琳不可能再做他的情人,守在棕北小区的公寓房里漫长、凄苦地等待他。文波一直认为自己是真心爱过顾琳的,并有好些次下了和她重组新家的决心,只可恼的是像他这样的人物,不能不左顾右盼,考虑种种复杂的关系呀利益呀,爱心和雄心是一起被世俗力量一点点减少的,他挣扎过愤怒过以至恼恨自己,最后还是给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找借口和下台阶。一段铭心刻骨的情,一段命中注定的缘,在痛苦和失落中了结,一向自负的叶文波尝到了让人鄙弃的滋味。

    叶文波承认,年轻俊美活跃可爱的米若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就使正走向中年的顾琳黯然失色,他对她和那个温情小窝再也没了冲动和热情,每次去和女人幽会也是勉强应付,并且省悟自己对她是同情多于爱情,他在那个情感误区徘徊太久,早应设法脱身而去了。顾琳怀孕并执意生下孩子,使毫无精神准备的文波异常震怒,更担心她从此要挟惹是生非,若危及他和若雪的关系就太糟了。顾琳的意外出走和生下宝宝后的冷静,令文波既尴尬又负疚,明白自己错怪了一直真心爱他的女人。男人是不那么容易悔过和自新的,他就是在感情的死胡同里穿行,碰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的。男人的爱绝对没有女人专一和执著,他们最会原谅自己的过失,深刻检讨这次犯错的同时又为下次犯错找好了理由。不堪救药的男人连自己也欺骗,他们夹一屁股屎尿穿着名牌时装堂而皇之地走在世上,好像这个世界要由这群骗子来主宰似的。

    男人的弱点常常被一些假象包裹着,当一层层遮羞布被撕开,男人的一切暴露于女人明亮的视线里,他的英武气派和权威形象便荡然无存。道貌岸然的坏男人充斥世界,而叶文波反复反省扪心自问,觉得自己还是个有感情懂责任的男人,他和顾琳的分手,只是一种失败。

    对女人和未来家庭,叶文波的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他的爱情与希望会在米若雪身上。他坚信自己和那个风姿迷人的影坛新秀有着全真全新的感情,已到了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地步,即使一年半载天各一方,重新相逢便如同昨日方别,两颗心火热而又缠绵,爱情也明快得灿烂。文波和若雪常常一通话就几小时,女人免不了要说:“文波,我好想你,快飞到北京来吧……”男人免不了要说许多安慰的话,许不少让女人又高兴又温暖的愿。米若雪的形象和消息,渐渐在报刊上多了起来,一个本来清纯的女孩慢慢显得洋气妩媚了。她正主演一部长达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制片人刻意对她包装宣传,好像她比许晴、陈红还要有潜力有前途,是中国影视界星光四射的新秀。看着女友的大幅彩色照片,叶文波难免有点担忧,又听人说北京影视圈有的是登龙门的跳板,也有的是糟践人的泥坑,踏进去的男女全凭自己的把握和机运了。他给若雪通话,只字不提自己的担心,女友反倒给他吃定心丸:“文波,当女明星的难免招风惹雨,你莫信狗屁记者的谣传,我永远是你的。要记住,第一个捧我的男人是你啊,亲爱的……”为筹划资金叶文波去过北京一次,米若雪高兴极了拉他去剧组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男朋友……”为表现一位商界强人的气概,他花了几万元在有名的顺峰海鲜大酒楼宴请全剧组人员,大家山吃海喝都夸米若雪找了个又有风度又有票子的好老公,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主角神采奕奕,这简直像好莱坞贵族片中的一个场面。当晚他们住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颠鸾倒凤极尽欢情,若雪瘫在他赤裸胸脯上娇喘吁吁地呢喃:“文波,我是你的,一辈子都是……”

    北京之行叶文波结识了电视剧组的导演马斌,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自吹是第五代导演中的优才生,当年张艺谋诸位同学都曾向他求教过,靠了他的指点有的人才在导演路上迈开第一步。马斌口气不小,叫张艺谋“老谋子”,叫陈凯歌和田壮壮的口吻都亲密得很,对这批具有世界名气的青年导演们的行踪甚至绯闻也了如指掌,经常透出个消息让全剧组的人张口结舌。他不时请些名角腕儿来剧组走动,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俨然他也是首都影视圈里不可小视的人物。马斌开一辆切诺基处处显出很男性很雄放的样子,有时把工作摊子丢给副导演和摄像师,颇神秘地说:“电话召我,要去陪几位大爷搓几圈,输几札钞票才摆得平呢。”他不经意地吐露那些麻友的名字,××、×××,还有××,全是将人额头吓得起包的名人大腕。马斌认识的青春靓女美貌明星不少,据说有好些人渴望成为马太太,甚至做临时夫妻或者情妇也行,而马斌跟那些对他兴趣浓厚的女人总是保持一段距离,用他的话说:“我不拿戛纳大奖不进奥斯卡提名,就不谈婚娶!”所以他给圈内圈外人士的印象都是挺敬业挺洒脱,还交了不少有名气的朋友。叶文波对马斌的印象也相当不错,提议电视片拍成之后,由民众公司出资邀请剧组到成都搞首映式。马斌明白他是借此机会向米若雪追加感情投资,也爽快地答应了。

    米若雪通知剧组马上赴蓉城的电传到达当天,因感情困扰沉闷数日的叶文波立刻振奋起来,在公司组织了专门接待小组,还亲自去与省市电视台联系,他要把这次首映活动搞得既隆重又热烈,又算是民众广场的一次很好宣传攻势。自从鲁力主动出让青家小院那块重要地盘,叶文波立即加快了围绕民众广场的各个大型项目的工程进度,再有十几家新闻传媒机构的鼓吹和叫好,这座现代化商业广场已经是新成都的象征了。

    电视剧的首映式搞得很气派,除剧组人员外,省城各界名流有三四百人出席,彩旗鲜花颂歌盛宴,把北京来的导演腕儿们搞得飘飘然然。首映式上的焦点人物,一是导演马斌,再是女主角米若雪和民众集团老总叶文波,他们交相辉映,博得不少人的赞叹和掌声。最生动的一个镜头,是米若雪左手挽着马导演右手挽着叶老总,春风得意地让摄影记者们哗哗拍照。现场播出的两集片子也大获好评,米若雪的形象和表演比她的处女作《家有贤妻》强多了,她清新脱俗的样子和细腻生动的演技,使对她熟悉不过的文波也又惊又喜,好几个场面情不自禁为她鼓掌。他觉得导演马斌虽有点夸夸其谈,肚子里还是有点真本事的,能把那么平凡的一个都市故事演绎得如此丰富精彩,倒像是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的同学。

    按照叶文波的精心安排,前来参加首映式的大部分人员,第二天便去乐山观光大佛,再上峨眉山游览蜀山胜景,归程中还要在著名的三苏祠停留一夜,领略一下宋代大诗人的神韵风采。而作为成都人的米若雪,也有了和亲友重逢相聚的时间。当然,叶文波是想把女友留在自己身边,他们都渴求无拘无束重温鸳梦的时机和环境,文波为此已激动好些日子了。

    他早先为若雪购置的那套高级公寓,已被花钱请来的钟点女工收拾一新,还特意增添了一套影碟机,并从大发电器市场买回几十张名片新碟。喷过空气清新剂的客厅卧室,飘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再配上朦胧的光线,这儿已成了名副其实的香闺密巢。

    文波和若雪手牵手上楼,打开房门就紧紧拥抱一起,然后默契熟练地宽衣解带,急不可耐地上床做爱,一切动作都那么和谐和自然。文波想起自己和婉蓉的隔膜,和顾琳的分手,怀里这个年轻可爱的女人便是他唯一所爱了,于是他热情迸发要把全部爱潮倾泻给最喜欢的人儿。若雪也不羞涩和被动,而是用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激情澎湃地承受他的冲击,要和他一道沉溺在深深的爱湖里……不久文波就觉得自己的感受既新鲜又刺激,敞开心身和他做爱的若雪再不是先前那个清纯女子了,她已有了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变化,随意间流露出的老练和放浪令他暗暗吃惊,而她雪白的胴体上又毫无放纵的痕迹……叶文波疑惑不安,却又不能不和若雪一道抵死缠绵,用放肆的宣泄来掩饰从内心深处冒出来的惊讶和不满。敏感的女人似有觉察,她只好用娇嗲和呻吟来遮掩自己,让男人在痴迷和欢畅中不去计较那些本来细微的变化。米若雪完全知道,在北京不长的从艺生涯中,她已不是那个成都的米若雪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在崩溃中瘫软下来,如两条水淋淋的死鱼摆在床上纹丝不动。香闺悄声无息,像原始森林中的一处空寂的兽穴。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一起爬起来,面对面坐在床的两端。女人的双眸平静如水,男人则若有所思。

    短暂的沉默之后,男人温情脉脉地说:“若雪,莫回北京了,我们结婚吧,我一定使你又快乐又幸福。”

    女人淡淡一笑,柔和的眼睛里有种坚定的神采,她摇摇头轻声说:“不,我得回去。文波,在北京我接了好几单片约,身不由己啊!原谅我。”

    男人双唇微微一抖,饱满唇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若雪,我看得出,你是身不由己啊!”

    男人的语气女人并不惊讶,依旧平静地说:“文波,你是啥意思?我不懂。”

    受到点刺激的男人有些冲动了:“啥意思?你比我懂,还来问我!若雪,看不出你去北京才大半年,名堂花样就多起来了呢。”

    女人还是平静:“文波,我不跟你争。想想吧,既然你把我推上了影视明星这条路,我就不得不一步步走下去,回头去过贤妻良母的生活简直没有可能。我的目标是要做中国的阿佳妮那样的大明星,北京才是我的第二步,怎么能回成都呢?文波,你真心爱我的话,应该给我自由。过去你对我的爱护和关心,我是深怀感激之情的。”

    男人压抑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愤怒,问她:“若雪,你要哪样的自由?”

    女人口气轻松地说:“文波,为了我们那段真情,我可以继续做你的情人,你来北京或我回成都,我会陪你睡觉给你最大的满足。但你不得干涉我拍片演戏和交朋结友的自由,你要离开我也是你的自由。”

    男人的脸色变化着,他颤声问:“若雪,你为啥要这样做?”

    女人轻吁口气,坦然道:“文波,这是一个像我这样不是电影学院或者中戏、上戏表演专业毕业生的女孩子的必由之路,在北京影视圈里已司空见惯了。一个女孩,光凭年轻和漂亮,不善抓机缘和懂得手段,她要成为明星几乎是个神话。有的靓女以为傍个有钱老公,让老公用巨款来包装她抬举她,结果至多成为二三流明星,在圈子内常被人耻笑。我只简单说一点,你明白我该怎样做了吧。”

    男人出口渐粗,冷哼道:“若雪,我看你比她们聪明,是跟一位知名导演相好,再踩在他肩上往上爬,对么?”

    女人默认了,她红润的面庞泛动着亮人的神采。

    男人压住一口粗气,追问道:“那了不起的家伙是谁?敢公开么?”

    女人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马、斌。”

    男人不再吃惊,瞪着她问:“果然是那臭虾子!你说,跟他上床了吗?”

    女人古怪地笑了一下,毫不迟疑地说:“这是很自然很简单的事了,你何必问啊。”

    “啪!——”

    一记又响又重的耳光狠狠击在女人脸上,那处细嫩的腮帮顿时起了五根指印。

    “婊子!娼妇!太他妈的卑鄙无耻啦!”

    男人暴跳如雷,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女人挺着身子没动,也没用手去抚摸火辣辣作痛的面颊。

    有两行清亮的泪水,从她眼眶里无声地流出来。

    男人忽地崩溃了,捂着脸蜷缩在床角失声痛哭,那声音愤怒而又悲怆,像深山老林失伴的公狼在嚎叫。

    女人默默穿好衣裙,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明星米若雪就乘班机返回北京去了。

    当导演马斌带着剧组人员在第三天赶回成都时,民众公司的接待人员一个也没出现在他们下榻的宾馆里。听到米若雪已经返京的消息,久经世故的马斌顿时明白了咋回事,立刻自己掏腰包带他的人飞离成都。

    那些苦苦等待知名导演归来,欲对他和米若雪作深度采访的记者们,搞不懂出了什么事,一个个又遗憾又沮丧。

    叶文波在那套他打算和米若雪举行新婚大典的高级公寓房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一夜,骂婊子骂得口干舌燥也没爬起来喝一口水。

    男人被女人欺骗的痛苦,其深度远远超过女人被男人欺骗,尤其像叶文波这样既有事业又有声望的男人。他觉得自己诚心诚意把他的血肉之躯完全奉献给一个心爱的女人,竟被她用无情的枪弹洞穿了心脏,而那个无耻女人还要他冷静接受这个事实。

    他头脑里不止一次闪过杀人的念头,闭上眼睛他就看见自己伸出铁钳般有力的双手死死卡住那婊子的脖子,直到她面白如纸伸出紫红长舌……

    第二天黄昏,叶文波神智恍惚地飘出了香闺密巢,开着他的美洲豹房车在大街小巷飘忽,居然回了他久违的家。

    妻子傅婉蓉刚好把饭菜摆在桌上,见丈夫归来没多言多语,添了一套碗筷。夫妻俩好久没同桌吃饭了,看着面容憔悴的丈夫,婉蓉觉得有些异样。

    叶文波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傅婉蓉准备不多的饭菜很快被他一扫而光。她温柔地看着他大吃,觉得这男人有几分可怜。

    放下碗筷,文波喉咙里叽咕出一句:“还是家里的饭好吃……”

    女人诧异地看着他,压抑在心房一角的东西微抖几下,荡出一道浅浅的波纹。

    文波抹一把油嘴,走入卧房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文波熟悉的鼾声。

    婉蓉轻叹一口气,草草收拾好碗碟,倚在卧室门口静静打量那个沉沉憨睡的男人,许久没有过了的爱怜之情又缓缓浮上了她的心头。

    W

    一架港龙航空的波音747客机平稳降落在双流国际机场,出港口的绿色通道前聚集了许多前来迎接海外亲友,旅行团队的人们,有几个导游模样的年轻人还挥着旅行社的小旗,捧鲜花举字牌的人不少。这趟班机是从香港直飞成都的,当不停闪动的电子进出港信息牌显示它到港的消息,人群中有人还欢呼起来。

    拥挤的接机人群后面,还有几位手捧花束情绪激动的人。梅英接到薛云川从香港打来的电话,得知和她离别近五十年的亲妹妹梅芸,将在他和沈佳秋的陪同下返回故乡城来,特意探望她唯一的姐姐。她兴奋得彻夜未眠,许多往事掠过心头历历在目,大清早她就起床梳洗打扮,挑出了一件合身薄软的丝质旗袍,穿起来再看镜中的自己虽然老了却风韵犹存,不由舒慰地笑了。罗自伦去花市买来鲜花,有温情的玫瑰和悦目的康乃馨,还有华丽的郁金香,梅英相当满意忍不住吻了老先生面颊一下。为迎接云川母亲,叶文波差不多组织了一个礼宾车队,每辆车的前面还饰有一个漂亮玲珑的花环。婉蓉没笑丈夫太铺张,知道他和云川友情颇深,这次云川在海外奔走为他大建民众广场筹到了不少资金。

    妹妹的身影还没出现,梅英已是浮想联翩双眼潮湿了。

    梅氏家族是成都东城有名的书香门第,梅家老宅中的梅竹阁曾有川西第一私人藏书馆的美誉。从梅家祖太爷开始,严格遵循“读书修身,兼济学人”的原则,以读书为本治理家业培育后人。清末民初梅氏以学扬名成为这座省城的显达之家,院内有梅园竹园各一处,常有文化名流和莘莘学子聚会,高谈阔论笑声不断。后来川中军阀混战,饱受乱兵骚扰的梅家老宅便破败下来,一蹶不振。梅园毁了竹园不存,梅英父亲梅清亭担心祖传的梅竹阁藏书也毁在自己手里,那真是愧对祖宗了,于是他把所有的藏书捐赠给省立图书馆,了却一桩心病。由此梅家在破败路上一走到底,最后梅清亭干脆卖了老宅,搬到锦江畔一个清爽小院去居住。家境每况愈下,读书风气依然不改,梅英记得父亲对她们姐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英啊,芸啊,你们虽都是女娃娃,还是要读书才有出路啊!”在父亲的谆谆教导下,她们成了品学皆优的姊妹花,街坊中学校里大受称赞。

    梅氏姐妹双双考上四川大学,在整个东半城都是一段佳话。俩姐妹一起上学亲密无间,连善抓社会新闻的报社记者也写过关于她们的通讯,梅清亭很为这对女儿骄傲。梅英梅芸年轻时候俊秀文静,一举一动都显出大家闺秀的样子,博得许多有才学有地位人士的嘉许,到梅家提亲之人络绎不绝,每次梅父拱手道:“谢谢好意,家女尚未学成,实在不好议婚,再说风气新开,她们崇尚自由,做父亲的不便干涉,抱歉抱歉。”姐姐梅英一贯有主见,她和同学罗自伦恋爱、分手都能把握住感觉的分寸。妹妹梅芸则是个虽有理智却喜欢浪漫情调的女子,得知她和一个国民革命军空军少校相爱的消息,梅英大吃一惊。当时解放军的炮声已逼近成都,国民政府正在溃散,而女学生梅芸却跟一个败军之将热恋,做姐姐的看来简直是热昏了头。梅芸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空军少校薛文龙的,他高挺英武却一脸文气令她一见钟情,很快坠入情网不能自拔。1949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两姐妹大吵一场,无论梅英如何义正辞严地阻止,梅芸还是提着她的小衣箱去空军机场,坐上薛文龙亲自驾驶的运输机飞去台湾,从此她们天各一方,长达四十年没有彼此的任何音讯。直到侄子薛云川从海外回到成都,梅英才知道妹妹的下落和简况,积压内心多年的抱怨和思念随着泪水一齐流淌。从此俩姐妹通了电话,隔海相望,企盼早日欢聚。

    “妈,芸姨他们来啦!”婉蓉一声高叫打断梅英的沉思,她举起茶束就朝人群大喊:“芸妹!芸妹!——”她的过分激动周围人也不觉奇怪,近年海外游子回归故土,双流国际机场门前演出过不少感人场面。

    一对衣着典雅华贵让人一见双目为之亮爽的年轻人,一左一右扶着一位穿传统旗袍的老年妇人,缓缓向出口走来。老妇人双鬓虽有淡淡灰发,面色却红润细柔自然流露出温文尔雅知识女性的风韵。看得出她是位保养和涵养都好的女人,微笑的样子如一首婉约的唐诗宋词,令人舒心又耐人寻味。这群人物的出现,把迎客的人群都惊动了,他们暗自称道老太太的气质,还有她身旁的一对人儿如金童玉女般让人喜爱和羡慕。大家不由自主闪出一条道来,含笑目送从海外归来的这一家子。

    “芸妹!——”

    “英姐!——”

    两个穿同样质地颜色和花样的旗袍的女人,小跑着奔向对方张开双臂扑过去紧紧拥在一起,一边欢笑一边流泪久久不分开。在场的亲人朋友,和围观的人们也感动得眼眶发潮。真是相距万里心灵相通啊,两姐妹不约而同穿了当年分别时穿的旗袍,几十年过去旗袍还那么鲜艳那么合体,实在是个奇迹。由此可见,人生有些东西是可以像那两件旗袍一样,保存起来便不会改变什么,一旦重新使用起来它们不光保持了原有的价值,还添了新的意义。

    “芸妹,你还是原来那么……爱美,如果不是那点头发和眼角的皱纹,你还是四九年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啊,让我一眼都认出来啰。”

    “英姐,你也不显老嘛。云川给我看你们一起拍的照片,你的样子和精神比我强多啦!英姐,见到你太高兴啦!这几十年,远隔重洋,我真是望眼欲穿啊!此时此刻,也有点像做梦一样哩!……”

    两姐妹手牵手走到亲人中间,立刻被鲜花掌声包围。梅英向妹妹介绍女儿婉蓉女婿叶文波、儿子傅东平、孙子叶浩和他的几位同学,当她红着脸带点喜色地介绍罗自伦的时候,梅芸已和老先生亲切握手,对她说:“英姐,我听云川说了你跟罗先生的事,很好啊。一对恋人最初相恋,后来因为命运驱使在人生道上转个大圈,又回到当年的感情起点,应该说是个让人又感动又宽慰的故事呢。祝贺你们,真心祝贺。”梅英一脸笑容,罗自伦连声称谢。担心冷落了远从巴黎回来的沈佳秋,梅英过去和她说话,佳秋说:“英姨,你还是和妈一起多谈谈吧,她从巴黎到香港,和回成都的班机上,一路都念叨你,把你们小时候的调皮故事也讲了不少呢。”

    一个小小车队,沿着宽敞平直的机场路,轻快地驶向成都市区。两个穿同样旗袍的老妇人,手拉手坐在叶文波开的轿车上。一路上梅芸睁大眼睛望着窗外,不时惊叹:“哎呀,这一带变化真大呀!不光茅草屋见不到了,几片别墅群修得真不错呢,我仿佛到了旧金山城外的某个富人居住区,真想不到啊!”一座城市经过四十几年变迁,已经面目全非了,直到车穿过人民南路广场,梅芸才依稀记起老皇城坝的旧景,指着省展览馆的方向说:“英姐,那儿原来是皇城吧?咋不见啦?哦,我记起来了,在一份香港中文报纸上读到过,它在那次大运动中被拆了……”梅英一直关切地望着妹妹,轻声说:“拆了就拆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芸妹,你要去看看春熙路、骡马市一带变化才叫大啦……”

    傅家小院干净整洁,客厅挂满了名人字画,梅英出于各种考虑安排在这儿接待妹妹,喜欢闹事的傅东平也表赞成。小院、字画不光可以证实梅英几十年所处的地位、声望,也说明她生活景况相当优裕。姐妹俩几十年芥蒂虽被岁月消磨去了,然而内心深处的虚荣,还是使梅英把门第的架子摆了出来,尽管她知道梅芸从来不会看轻她这个姐姐。

    欢迎梅芸一家的晚宴是在春熙南路口的龙抄手餐厅三楼举行的,伴着带川味的丝竹管弦之声,服务员送来了叶儿粑、赖汤元、珍珠圆子、蛋烘糕、龙抄手、钟水饺、米凉粉、担担面等数十种成都名小吃,每上一样梅芸便要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她对姐姐说:“英姐,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找爸爸讨几个铜板,到东大街口子上等卖叶儿粑过来,一人买一个抓起就吃,又烫又糯粘在嘴巴上,你看我我看你,格格格地笑呢,哈哈。”梅英笑着说:“你呀,那时候最好吃,追着卖白麻糖的人跑呢。爸爸还吓你,芸女子,你跟人家跑嘛,碰上坏蛋把你卖到灌县里头去哟……”

    为不影响久别重逢的姐妹俩叙旧谈心,晚宴散后亲友们各自散开,由叶文波开车送她们回省府大院,绿树环绕的清静小院,正是交谈和休息的好地方。梅英和梅芸,都有一肚子话要倾吐,她们从当年匆忙分别,谈到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几十年的甜酸苦辣和相思之苦,使她们流下了不少眼泪。窗外的星星一直明亮,夏夜似乎不长,东方那白色的清光已布满天空,俩姐妹意犹未尽兴奋不已。梅芸说:“英姐,看来你当初选择婉蓉他爸也是对的,不然那么多政治运动你咋过啊。不提那些了,你过得平安幸福,有这么好个家,我这当妹妹的打心眼里高兴啊。”梅英说:“芸妹,我该向你检讨,当年你跟薛文龙真诚相爱生死相依,也没错。我听云川说你们到台湾后,不久就去了美国,开始了新的生活。只可惜文龙过世太早,芸妹,你从二十几岁守寡到现在,已很对得起文龙啦。你独自生活在旧金山,虽请了钟点女工干些家务,一个人毕竟太孤单啊,我看你也该找个老伴共度晚年啊。芸妹,内地男人忠厚,要不要姐替你物色一个?”梅芸含笑摇头道:“不必啦,英姐,我跟文龙的感情实在太深,没法再接受另一个男人。当年我那么年轻,在旧金山华人区也算得上漂亮女人,有好些人品才学不错的人来求婚,我也拒绝了呢。英姐,我这人看起来浪漫,其实是个很传统的女人,文龙去世后我要做的只有两件大事,一是守着文龙给我的那颗爱心,二是把云川培养成有用之才,我想这两点我都做到了。”梅英爱怜地摸摸妹儿的脸庞,轻声说:“你呀,不光做到了,还做得挺好呢。云川学问广博又踏实能干,一到成都就成了全市关注的人物了呢。芸妹,我想问你,文龙离开了你,后来云川又外出求学,那么漫长的日子怎么打发啊?”梅芸说:“我读书、练字、学画,有时去参加华人社区的公益活动,实在烦闷了就去旅行。英姐,莫为我担心,这些年我的生活是平静也是充实的,只是太想你和成都,让我流了不少思念之泪呀。”

    东方既白,傅家小院沐浴在夏日清晨明媚的光线里,姐妹俩还在亲切交谈,许多心里话怎么也说不完。

    画家高远得知薛云川和沈佳秋回来的消息,立刻带鲁萃坐出租车去了即将开张大吉的云佳公司,正碰上云川带着他的新娘在检查公司开业前的准备情况,一见他们,佳秋高兴极了:“高远,小萃,我跟云川正惦记你们呢,说是把公司看了就去玉林小区看你们。还住那套老租房吗?高远,我看你也该换套大点的房子,要有宽大的画室,还要有你和小萃华丽的新房,才好啊!”高远说:“佳秋,我倒想换哦。只是小萃筹建一所新学校,已经是成都屈指可数的大忙人啦,哪有空考虑我跟她的私事哟。”云川笑道:“高远,你可要支持小萃的新事业呀,我说过,只要云佳公司开业了,我还要抽出时间来帮她呢。”佳秋嗔了丈夫一眼说:“好啦,我们几个朋友,好不容易重新相聚,别谈太正经的事好不好?小萃你来,我从巴黎带回一件礼物给你呢,但愿你喜欢。你能猜出,是什么吗?”鲁萃眨着眼睛想想道:“巴黎是时装之都,你又去学时装设计,一定是件漂亮衣服吧?”

    沈佳秋笑而不答,她朝两位女职员做个手势,她俩心领神会,立刻从办公室抬出一个装饰考究的大纸盒出来,摆在鲁萃的面前。

    鲁萃惊喜地退了一步,笑着对她说:“佳秋,这么大个盒子,要装多少套衣服啊?礼物太重,我可消受不起哟。”

    “打开来看看,你就知道啦。”沈佳秋的笑容里有了动人的情彩。

    两个男人也觉纳闷和有趣,高远试探地望望云川,他也摊摊手表示一无所知。于是他们全神贯注看着大纸盒,等待揭秘。

    两个女职员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再揭开一层又一层漂亮的包装纸,大家探头一看——原来是一套质地高级制作精美的纯白婚纱礼服!

    “原来是这个啊!”两团羞红猛地袭上鲁萃的双颊。

    沈佳秋把婚纱礼服提起来,它华丽而又高贵,闪着柔和圣洁的白光,使营业大厅也明亮了许多。佳秋热忱而恳切地对女友说:“小萃,我和云川,希望你早点做高远的新娘子。这是巴黎时装节上的获奖作品,来,穿上它让我们看看,你一定是全成都最美丽的新娘。”

    鲁萃在两位女职员的簇拥下去了更衣间,高远怀着企盼的心情等待她的重新出现,连云川也极想一睹那位身着名贵婚纱礼服女子的风采。

    不一会儿,穿着纯白色婚纱礼服的鲁萃走了出来,她显得那么高雅、圣洁和美丽,宛若一位童话中的公主,那圣洁的白光照亮了每个人的心房。

    掌声响了起来,高远拍得最起劲。他朝佳秋投去感激的一瞥,觉得这个从巴黎归来的女子,有了一种更为成熟更为优雅的风韵。

    几天来黄春海和围在他屁股后头转的肖幼菲、牛光、安欣又兴奋又不安,斯文那张三千万元的支票迟迟没开出来,狗屁作家却带着他的秘书情妇作乐“天堂”,把他们当成服侍富豪和艳妇的高级服务生了,气得心子直打晃晃但得咬牙忍着,最难受的还是要龇牙露笑,牛光觉得自己的脸像刷了一层油漆笑起干绷绷的。平常吃酒席搓麻将唱歌跳舞,一干人巴心巴肠陪着生怕哪点没伺候周全,直到斯文和小芬勾肩搂腰钻入销魂窝,几个才长舒一口气轻松下来,泡盏茶免不了发牢骚发议论。安欣说:“狗日的斯文矮子有没得票子哦?他像编戏那么编排我们耍弄我们,才安得儿逸呢,嘿嘿。”牛光比他老练:“他老几编戏也编得差嘛,怕个㞗哇!他坐得起奔驰,还敢四处撒钱,没点底子咋敢哦?我们再看两天,等他跟东北妹儿耍巴实了,就有戏啦。”黄春海比他两个沉着:“没啥哩,我这个天堂度假村还不是两千多万修起来的,他不买房子又倒不了,我黄春海还是黄春海啊。”其实他心头比谁都焦急,想起还在逍遥酸摆的斯文就又气又恨。肖幼菲一直等着这笔大生意,她很需要拿到那笔对她来说是了不得的巨款,然后她便可以心地踏实地安排下辈子的生活了,开始一个小富婆的新生活。

    人世间的事说复杂又复杂说简单又简单,大事小事均可发生于顷刻之间,让你欢喜让你忧,让你感觉这世界是由短暂和永恒交错重叠而构成,一半是努力的成果一半是命运的结果。那个闷热的正午是成都夏天最让人难挨的时候,黄春海一伙在装了空调的茶楼里待着都不大想说话了,他们从心里怨恨有几个钱就摆阔人架子的斯文矮子,如果不为那张支票早就给他勾子一脚叫他爬起走啦!忽地一个男服务生跑来报告:“黄总,斯、斯作家像要走、走了!”几个人几乎同时从椅上蹦起,黄春海做个要他们平静的手势说:“你们在这儿等,我看看就来。姓斯的若真想玩我们的话,他娃也死得早哦!”大家明白这个从澳门黑社会来的赌徒恼羞成怒铤而走险的话,斯文的麻烦也不是一般的了。

    黄春海独自赶到别墅区,只见小芬正把行李包往车里塞,作家斯文优哉游哉地站在车头边抽烟,他心怀鬼胎装作若无其事地搭讪:“斯总,你们开车去哪儿逛啊?”斯文说:“哪儿好玩哪儿逛,哪儿开心哪儿逛。小芬从东北到北海,头一回来四川,都江堰、峨眉山、九寨沟她都想去逛呢!小芬,是么?”东北妹朝他投去又娇又浪的一笑,嗲嗲地用四川腔说:“是啊,我的老板呃。嘻嘻……”黄春海暗恨自己嘴笨,怕姓斯的扯闲话避正题哈哈中把一桩关系他身家性命的大事化掉了,他又紧张又慌地想招,前额渗出一层冷汗。殊料就在此刻,斯文的表情变得严肃,以老板的口吻对女秘书说:“小芬,把合同文本交黄总签字盖章,然后把我签的那张银行支票给他,天堂度假村就是我们的啦!”“好的,老板。”小芬拿起一册挺洋气的公文夹,朝黄春海职业性地笑笑,迈出修长粉腿款款走来。澳门佬大喜过望,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用种连自己也奇怪的腔调说:“啊,斯总,谢啦!啊,小芬小姐,谢啦!”小芬展开公文夹时对他嫣然一笑,黄春海的三魂七魄顿时飞去一半,带讨好地朝她傻笑。合同书是前几天双方共同起草的,爱显示文字功力的斯文只字未改,黄春海匆匆几眼掠过,赶紧签他那像发了鸡爪疯的名字,又把他早揣在裤子口袋里的公章掏出来呵几口气使劲向签字处盖。秘书小芬纤细柔指把那张叫做支票的重要纸片递给他时,黄春海有点神经质地一把抓在手里,张嘴嘿嘿地笑着却吐不出声,心头很清楚自己不能严重失态可就是没法轻松自然。斯文并不在乎这些,说了句:“黄总,我后天派人来接收度假村,你要做好准备啊。”便带女秘书上了奔驰房车,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黄春海如释重负,把合同和支票塞进裤袋里,急步走向茶楼,并在短短一两分钟内拿定了他一生中最要紧的一个主意,他的表情由此变得复杂而严峻。

    牛光几个站在茶楼门口翘首以待,一见黄春海的样子便知他让姓斯的着了道儿,把那一大笔他们朝思暮想的巨款弄到了手。牛二哥悄悄捅了正看着澳门佬发愣的肖幼菲,女子蠢乎乎地问道:“黄总,我们的事,肯定干成了吧?”黄春海笑呵呵道:“当然干成啦!姓斯的财大气粗,丢三千万像在葡京大酒店玩一把牌一样轻松呢。哈哈,这事的成功,全靠大家努力,我已请人在锦水苑海鲜大酒楼订桌,要大大庆贺还要犒劳你们哩!”牛二哥是抓住机会便不肯松手的人,他笑道:“黄老板,我们的那份,是不是兑现了再去碰杯啊?那样才开心哟。”黄春海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然要兑现。不过现在到手的只是一张纸,我也不敢高兴才早,要赶去银行验证这三千万元,如果姓斯的确实握有此款,我在酒席上给各位开现金支票,分文不少。幼菲,把车钥匙给我,不落实这笔款子我心头仍然发虚啊。”肖幼菲听他这么一说,毫不犹豫把车匙抛给了澳门佬,趁牛光和安欣还没回过神来,黄春海已把那辆本田车开出了度假村大门。正午的太阳,照着静静的天堂度假村,宛若一幅涂抹金黄色过多的油画。

    几个人又回到茶楼大厅喝茶,各摘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黄春海的好消息。脑筋总是开动着的牛光首先发出怀疑:“吔,肖妹儿,安老弟,澳门佬儿恐怕有诈啊?”肖幼菲哪里肯信:“他想卷款独吞,不会哟?姓黄的嘴巴也没那么大嘛。”安欣变脸变色道:“哥子,莫讲些骇人的话来吓我哟,我已经不住吓啰,弄不好要得精神病呢。”牛二哥还是不放心:“嗨,那阵该去个人跟着他,保不准硬要出事,出大事哩!”肖幼菲心里急剧不安,口里却说:“我不信他黄春海卷起三千万元飞了,哼,过一小时他不回来,我就去报警。”牛二哥说:“肖妹儿,报警有屁用啊!人家跟姓斯的是正儿八经签了合同的买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们㞗事呀!他真要卷款走人,你我只有干看起。”安欣说:“没那么撇脱!老子撕不了他的皮,毛也要拔几根!走,二哥、幼菲,我们打的进城找姓黄的,揪住他先把钱弄到手再说。”

    三人坐一辆出租车急匆匆向城里赶,去了几处银行都无黄春海的影子,连他们极熟悉的本田车也纹丝不见,肖幼菲这才着急了,找公用电话连拨几次澳门佬的手机,回音是:“对方已关机或已出服务区……”她像垮了架一样软在安欣的身上,颤抖道:“完啦完啦,我全完啦!车上还有我的钱哟!”安欣扶着烂泥样的女子,焦灼地问:“啥钱啊?幼菲……”已经鼻脓口水一包糟的女子抽泣道:“我的钱没存银行,全藏在那辆车的工具箱里,有二十几万呀!……我的命根子吔!”安欣和牛光从不晓得她还有那么多钱,气得二白眼直翻,口里只挤得出两个字:“你哟!……”

    他们又上了出租车,催促司机把车开得发疯似的全成都乱蹿,凡是黄春海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全无他的踪迹。连锦水苑海鲜大酒楼他们也去找过,值班经理客气地否认有位姓黄的订过当晚的酒席。狡猾歹恶的黄春海似乎真的插翅飞走了,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哎呀!——”牛光想起什么突然痛苦地大叫,“龟儿子黄春海肯定坐飞机逃啦!我们去民航查查,他若坐飞机走,这阵还在天上呢!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向警方报案,说他拐走肖妹儿的巨款,他在广州白云机场就要遭抓。”事已如此,只好这样了。他们又赶去民航售票处查询,半小时前果然起飞了一架飞广州的班机,旅客名单上根本没有黄春海。再查前后几班飞机,也没他们要找的名字。这就怪了,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开着小车带着支票和巨款,怎么会从一座城市突然完全消失呢?

    两男一女又气愤又难过,还一百个地不甘心,竟在大笔票子垂手可得之前,让一个并不太聪明的澳门佬耍了,而且耍得干脆漂亮,仅个多小时工夫,便像魔术师制造的幻影一样,手指轻轻一弹便彻底消失无踪,打着灯笼火把掘地三尺也没丁点儿影子。他们赶去报警,精悍的刑警们闻警而动,在城区、郊外以及成渝高速公路上展开地毯似搜寻,多路人马全部扑空,好像这世界上压根儿没有那辆本田车和一个叫黄春海的澳门人。警方还是把情况搞清楚了:黄春海是个负债累累的赌博狂徒,他在银行验证了斯文支付的三千万元,立刻把其中两千五百万划给为天堂度假村贷款的某信托公司,条件是提取五百万元现金,他要跟某大公司做笔大生意。某信托公司正愁巨额贷款难收回,见澳门佬送钱上门还多出五百万元,自然十分乐意,想方设法为他调来两大箱现金,还热心地替他伪装在不起眼的编织袋里,派带武器的押钞员帮他送到车上,目送他消失在都市的车流之中。照警方的说法,黄春海和斯文签订度假村的买卖合同,完全是正当的商业活动,他们没掌握他犯罪证据之前,是不能采取任何行动的。至于那辆本田车和肖幼菲大宗私款的事,也是口说无凭,他们要找到黄春海和车才能查个水落石出,为一个受害女子追回损失。

    在严峻残酷的事实面前,肖幼菲彻底垮了,她一脸病态的苍白双眸黯淡无光,蜷缩在安欣怀里身子直抖直弹,口里边冒清水边无力哀叫:“我要,要呀!……”安欣又惊又懵,惶惶地望望牛光,牛二哥瞅瞅她不屑地说:“这死女子,还吸粉嗦?”安欣惊叫道:“啥呀?你讲她吸、吸毒?”牛二哥说:“当过三陪女,又给人家包起来养的女人,肉体堕落精神空虚,她不吸毒有个鬼?”安欣遭受的震骇不小,怔怔地问:“二哥,那、那我咋办?”牛光说:“咋办?还不简单么?一条路是你留她在身边,让她卖淫你去抢人,弄的钱来买白粉供她做逍遥梦。一条路是送她去市戒毒所,对她强行戒毒,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教育之后,她或许可以好转,成为依旧让你老弟动心和喜欢的女人。除此之外该咋办?我不晓得了。”话间肖幼菲毒瘾发作,伸手朝自己脸上身上乱抓,安欣死死将她两只手按住,她却像只被激怒的兽一样用嘴去咬他,要不是牛二哥眼明手快,恐怕他的一只耳朵要被咬去了。

    安欣是头一次看到吸毒者瘾发时的痛苦和狂暴,前度女友那副惨样儿令他又恼恨又同情,他下狠心照牛二哥说的,把肖幼菲像头中了邪的小母兽一样送进了戒毒所。

    成为天堂度假村新老板的斯文,接连几天举行酒会舞会,邀请亲朋好友去狂饮狂欢。沉寂了一些日子的“天堂”,终于又热闹起来。斯文像那些进入大亨级的人物,开口闭口都说:“看得起我斯文的,就尽兴地喝酒尽情地跳舞,那卡拉OK的歌子嘛,唱也可以吼也可以,热热闹闹才好哩!”女秘书小芬和他的结发老婆丁至凤一左一右簇拥着他,笑容全带光带彩还夹那么一点不加掩饰的浪荡。凤姐儿一副贵妇打扮,胸挺得老高腰束得多细,撒开的裙裾像肥鸡婆的短尾巴。她也跟着丈夫吹:“我嘛,全世界只欣赏两个女人,一个是马科斯夫人,她有风度又高贵,不管穿什么华丽服装都像是个女王一样。另一个当然是王妃戴安娜嘛,她是我心目中的公主和偶像,我认为英国女王就该由她来当!至于我自己嘛,气质一点不差,哪次让老公陪着去香港和巴黎买它几大箱名牌时装回来,我也不比马科斯夫人和戴安娜王妃差嘛!哈哈……”女人一旦真正厚颜无耻起来,那脸皮的厚度一定是男人的十倍。凤姐儿信口开河的时候表情丰富而又自然,一点看不出是在表演,看来这位女艺人的演技已达到了无技巧的高度。

    有人说作家斯文和他的演员老婆,是成都文艺界的一对活宝。斯文听了淡然笑道:“活宝也是宝嘛,我才不在乎闲言杂语呢,那些人还不是眼浅我几个钱啊。”他仍旧得意,开着自己的大奔驰满城跑,哪儿有知名人士的聚会哪儿就有他在场,又抖又摆的神气样子好像衣襟角角都可以扫死人。

    一周之后安欣独自去戒毒所看望肖幼菲,女管理员和蔼地告诉他:“安欣同志,肖幼菲正在戒毒的关键时候,她不想见任何人,你过几天再来吧。”

    安欣掉头便走,一腔热心肠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抬头看看没有太阳的天空,云层像只巨型大锅盖罩着成都全市,一切都笼在沉闷的灰光里。他心灰意冷,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郁闷的夏天,又穷又无乐趣,抬眼望去前路茫茫。他想仰头振臂朝老天爷干号一声,可那股本来强劲的气流从丹田升起冲到喉头便蔫了,他不得不垂头拱背混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出一种跟他年岁毫不相衬的老态。

    经过几个月的奔走和有关部门大力支持,由青年女教师鲁萃发起并筹资的川力高级中学校终于举行了隆重的奠基礼,建筑队伍由两家公司分头承包教学、实验大楼和师生宿舍大楼,他们是鲁氏公司和民众公司。民众公司是薛云川说服叶文波派来义务捐建的,他是川力学校海外捐助资金的主要募集人,也是学校特聘的名誉董事长。国内人上捐资最多的是鲁氏公司老板鲁力,所以经过学校董事会郑重研究把学校名称定名为“川力”,由年轻有为富于理想的鲁萃担任第一届董事会的董事长,主持建校、招生、开学几项大政。筹款期间,因黄昏恋而焕发生命热情的梅英和罗自伦,为这所向贫困优秀学生敞开大门的新学校鼓吹、奔走,使那些政府职能部门了解情况后一路绿灯。接触和了解过程中,鲁萃对罗自伦的人品学识极为钦佩,说服诸位董事聘请他担任川力高级中学校第一任校长,并要代表董事会在他和梅英的婚礼上郑重颁发聘书。

    梅英即将再婚,在宽大深邃的省府大院成了不大不小的新闻,尽管他们的新房不设在傅家小院,那平常十分冷落院子仍热闹了起来,害得梅英和罗自伦不得不每天抽时间去小院接受老同志老朋友的道贺。这对快要完婚大吉的老人,唯一担心的是对此心怀不满的傅东平来闹事,虽然老年婚事受儿女干涉到处都有发生,他们也做好了承受的心理准备,但闹起来终不好听惹人闲话啊。梅英叹道:“唉,看人家那些领导干部的子女,有出息干大事的也不少啊,我咋偏偏生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来哟。老罗,我想着他心子就发紧,生怕他突然冒出来让我们难堪。”罗自伦安慰她道:“梅英,东平再有意见他毕竟还是你的儿子,只要我们办过喜事就会好些。梅英,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喜事就随便点简单点吧。”梅英说:“老罗,我还想扯个结婚证就算喜事不办呢。可芸妹他们坚持要热闹一下,再说我们也不是普通的老来做伴,初恋和黄昏恋合在一起更加珍贵,不喝台喜酒对亲友们说不过去呀。”罗自伦抬眼看看忧心忡忡的女人,忠厚地说:“梅英,我听你的。”

    新房的布置喜酒的筹办,全由梅芸主持,能为离散几十年的姐姐做上一件大事,她从心底里高兴。云川给母亲开玩笑:“妈,人逢喜事精爽,你也年轻多啦。”梅芸笑道:“妈这辈子漂泊海外,磨难虽多运气还好,尤其是这老来运挺不错呢。上月在巴黎给你和佳秋办喜事,回成都又给英姐办喜事,还有我回国探望亲人这一大喜,真是三重喜事接连而来,叫妈咋个不欢喜哟!”对英姐的婚事她考虑相当周全,不铺张排场也不马虎小气,姐姐那件用大红彩缎做的旗袍婚礼服,是她亲自监督儿媳佳秋制作的,连罗自伦的西装也是她去挑的成都人生产的最好西装——巨人树。而且所有花费全由她出钱,梅英觉得不好意思,她说:“英姐,在旧金山我就想,回去为我的姐姐做件啥事,才能表达我们姊妹间的真情呢?没想到正赶上你和罗先生办喜事,是碰上好运了呢,多花钱更高兴啊。”梅英心里头对这个自己唯一的亲妹妹是有疚愧的,当年曾把她当敌对面看待,写过不止一次断绝姐妹关系的声明,没想到岁月的波浪居然把她们之间深深裂痕冲刷无踪填平无影了。她眼前的梅芸,比那个少女时又漂亮又活泼的妹妹还可亲可爱,这种变化连她自己几年前都没想到过,不能不说有点神奇。

    梅芸从婉蓉那儿得知东平对母亲再婚大为不满,就悄悄去做侄儿的工作。傅东平对这位海外归来的姨妈挺喜欢,认为她才是有知识有品貌的优秀女性,主动为她在花园餐厅摆酒接风。芸姨送他的礼物是只欧米加金表,也算满足了他小小的虚荣心,带点酒意对她说:“芸姨,全靠你这做母亲的,云川哥才成了哈佛大学的博士啊,那是全世界都承认的呱呱叫的人才哟!你看我,空戴一顶高干子弟的帽儿,其实只是个不学无术的高中生。当年我那老爸是干革命抓生产去了,没空管我这个调皮儿子,可我老妈呢?有时间当领导干部太太到处出席会议,把我丢在一边自由发展,结果到了今天这干不好那干不好,她倒还责怪起我来了,真是要嫁人的娘哟,对亲生儿子横看竖看不顺眼哟!”梅芸柔和笑着慈爱地望着他说:“东平,你父母忙于工作应酬,没把你的学习管好抓好,是一个严重失职,应该批评。可话又说回来,你自己也太不爱学习了吧?东平,过去的让它过去,你人还年轻,一切重新开始也不迟啊。听芸姨一句话,对你母亲再婚之事,不要去干涉,她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啊。”东平说:“自由是好,太自由也不行。芸姨,听说你跟姨夫感情深厚郎才女貌很受亲友称道,而姨夫英年早逝临死前还握着你的手请求你改嫁,你在那么自由的美国却没嫁人,又为啥呢?”梅芸被他的话触动了一下,心里荡起不平静的涟漪,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微笑道:“东平,你还不了解姨妈,我这人重感情却不封建,也曾考虑过改嫁的事,还跟几位追求我的男朋友吃过饭旅行过,但终是缘分不到没有走到结婚的红地毯上。换个角度讲,也许我对你姨父和云川的感情太深了吧,没法走出那一步。”东平说:“好啊,芸姨,这证明你对姨父和云川太爱了。而我那位老妈,又给了我多少爱呢?老爸死没几年,碰上个男人就迫不及待要嫁了,羞人哦。”“东平!”梅芸正色道,“不能那么说你母亲,我敢肯定她是真爱你的,她跟罗自伦先生结婚也是经过郑重考虑的。也许,他们大学时候那段铭心刻骨的初恋起了关键作用吧。”东平冷哼道:“初恋,哼,老太婆了还浪漫呢。”梅芸说:“东平,据我了解,你妈有她的苦衷,婉蓉成家了,每周最多回家一两次看看她,而你又喜欢在外面交朋结友很少在她身边,她孤单一人守着个院子难免寂寞啊。再说当年她的确和罗先生有过一段真情,两人在人生路上再次相遇已是寡妇鳏夫,他们走到一起你帮我助,相依相扶走完人生长路,又有啥不好呢?”东平赌气道:“芸姨,不跟你说了,反正我对我那老妈意见大哩!”梅芸仍和颜悦色道:“东平,有意见你可以保留,但英姐和罗先生的婚事非办不可,我这当姨妈的只希望你冷静别闹事,不然连你们傅家的声誉也要大受损害啊。”东平双手一摊说:“我咋办?还不是只有避而远之,他们操办喜事,我就去云南游山逛水嘛,他们开心,我去散气,滇池洱海好玩的话还差不多……”梅芸知道他的心情,掏出几札准备好的票子塞给他:“东平,你出去走走也好,这点钱是芸姨送你的旅行费用,还需要啥就说话。”东平望着慈眉善目的姨妈,眼圈一红真还动了点感情。

    梅英和罗自伦的婚礼,就在叶文波为他们准备的公寓房里举行,参加者仅限于一批亲友,画家高远和女教师鲁萃作为特邀嘉宾出席,梅芸理所当然成了主婚人。新房布置出自信奉了基督教的梅芸之手,素洁高雅无处不存宗教气息,倒也给人庄重神圣之感。新娘剪裁合体的大红喜庆的旗袍令人大为赞赏,梅英穿上它仿佛只有四十多岁。新郎的西装也笔挺得体,使罗自伦满腹经纶的学者形象给大家印象深刻。这真是很相配的一对老年伴侣!每个人这么由衷地赞叹。主婚人梅芸对姐姐和姐夫说的一番话,也使大家难以忘记。梅芸很动感情地说:

    “亲爱的英姐和姐夫,我一生出席过许多次漂亮的婚礼,前不久还在著名的花都巴黎,为我儿子云川和儿媳佳秋主持了婚礼,但我要说,你们的婚礼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婚礼中最简朴最感人的。你们动人的初恋,发生在锦江之畔,而你们更动人的黄昏恋也发生在锦江之畔,两度恋情的重合,对许多人来说是没有过的,这是缘分,也是命运。由此可见,命运把人生最美好的缘分分两次赐给了你们,一次幸福,再加一次幸福,对一个生活在人间俗世的男人和女人来说,有什么能比此更幸运和幸福的呢?我代表所有亲友真诚地对你们说,热爱你们、羡慕你们,祝你们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热烈的掌声中梅英和罗自伦拥抱在一起,两位老人禁不住热泪直滚。在场的亲人们也泪水盈眶,婉蓉扑在梅芸肩头泣不成声。穿漂亮白色西装的薛云川和衣饰高贵的沈佳秋为这场面大为感动,连近期受到感情困扰的叶文波也为之动容。

    婚礼的另一个高潮是鲁萃代表川力高级中学校董事会,向罗自伦颁发校长聘书,和梅英为图书馆长的聘书,为老人新婚添上一喜。

    婚宴就在青羊小区一家普通川菜馆举行,出席的亲友刚好三桌人,大家举杯共庆,气氛喜庆热烈。所有人中只有叶文波的情绪有点异样,但他掩饰得好,连坐他旁边的傅婉蓉也没察觉。

    米若雪和他分手,对叶文波的自信自负是一次重大打击。若雪可以说完全是他发现开掘再一手扶植出来的女人,她曾那么质朴单纯,把一颗滚烫的心贴在他这个已婚男人的身上,连翩翩才子薛云川的出现也没让她动心。然而去京城影视圈不久她就变了,而且变得那么快和彻底,连一点点回旋余地也不肯留给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女人善变,为情而变为欲而变都可以理解,但她们为名而变为利而变,就让爱过她们的男人受不了啦!若雪逃跑一样回北京之后,文波从昏睡的床上爬起来,曾有这么一个细节,他呆立在穿衣镜看看自己,觉得镜中那个男人一表人才还有军人气质,那位叫马斌的瘪三导演相比之下,只能算是个小丑。而这世界男人女人的组合就那么奇怪,美女配小丑,淑女配莽夫,佳丽配地痞,难道真要来个美丑大搅和人类才安逸吗?俗话说:美女子磨不过赖痞子,好多秀女靓妹都没能跨过这道人生关口,以为丑人心好赖皮会活,结果陷入那道一生难以自拔的坑里,直到香销韵沉空留一丝不甘的芳心。

    女明星米若雪的青春倩影已从成都街头和文波心头消失,在京都的人生大舞台展现芳姿华彩去了。作为提得起放得下的男人,文波不能不重新考虑自己的情感生活和归宿。他回家的次数多了一些,偶尔也能对妻子婉蓉表示关心,陪她去看电影逛商场,他们都学会了压抑和掩饰内心的某些东西,彼此间变得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一对正常夫妻在一起生活,总会睡在一张床上,即使再能自抑的人也会有欲望冲动的时候。文波和婉蓉的性生活还是那么平淡而草率,尽管婉蓉努力要做得好一些,文波也表现出一种热情,而真正的激情离他甚远,更不能拿这种做爱来与他和若雪、顾琳之间的关系来比较,那他真会阳痿。

    顾琳又成了叶文波的新希望,那个非婚生的小宝宝应该是他们之间可靠的情感纽带。米若雪的无耻背叛,使文波想起顾琳的许多好处来,这才恍然大悟她才是适合做自己妻子的女人。人就是这样,当一个宝在他手里或身边,他只当块石头又嫌又弃,而那宝被人家拿去,他就马上看见那夺目的光彩了,再想把宝取回来,又失不再来万事皆空啦。是他对不起顾琳,女人对男人的背叛一样深恶痛绝。

    叶文波把车停在离萃园不远的地方,自己下车边徘徊边思索:要不要向顾琳赔礼道歉?求她看在宝宝的分上,和他重归于好。只要她肯原谅他,文波会鼓起勇气向她求婚,一定尽快终结同婉蓉的夫妻关系,给顾琳名分和自尊。顾琳会怎么想呢?他已完全没了把握,一个曾经背叛过的男人,知道自己在那个女人心上已经失去了分量,能重新找回来么?他也不知道。

    王妈早看见了那个在萃园外面垂头转悠的男人,也认出了他是谁,并以一个女人的直觉和家里发生的各种事态迹象,推断出那男人就是小宝宝的生父。女人对女人的同情也是天生的,她立刻上楼对正给宝宝喂代乳品的顾琳说:“顾小姐,那个叶总在我们大门口走来走去,像有啥心事呢,你去不去看看他?”顾琳没有吃惊,她把孩子交给王妈说:“麻烦你喂宝宝,我去一下。”她急匆匆下楼,不知叶文波为什么而来,从内心来说那男人离她已很远了。

    “琳琳,”文波一见她就有几分激动,几乎扑过来拥抱她,可离她几步之遥又僵住了,大概他刹那间明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顾琳平和镇静,问他:“文波,有啥事吗?你简单说一下就走,别这样那样的,四周人多免得闲话。”

    文波愣了片刻,红着脸诚恳地说:“琳琳,过去是我不好,对你负了心,被另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迷了心窍,我好后悔啊!今天来想请求你原谅,琳琳,能不能看在我们儿子的分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顾琳眸子深深掠过一丝痛苦,她吸口气尽可能温和地说:“文波,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还是个自以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呢。你对我的欺骗和负心,给我心身带来的伤口还没好呢,何必又来撒盐呢?文波,我对你承认,以往我爱过你,真心爱你。就是生下小宝之后,我还对你寄予希望……是你自己,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毁了,还来谈什么再爱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一瓢冷水使文波燥热的头脑清醒些了,他望着女人说:“琳琳,我知道自己再也配不上你,也不值得你再爱。原谅我的俗气,还想问一句:你和鲁力相好了么?”

    顾琳柔柔一笑:“文波,你莫担心我。有了宝宝,我已学会了如何把握自己的情感和人生的机缘,现在只能告诉你,鲁力和我只是挺亲近的朋友,他要成为小宝的爸爸,我们还有一小段距离。”

    文波双眼忽地涌出了泪水,哽咽地对她说:“琳琳,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将来给我机会,让我为你和小宝做点什么,行吗?”

    顾琳此刻的情绪更为平静,她轻轻说:“文波,将来再说吧,我们还可以做普通朋友嘛。我想对你说的是,文波,只要你能真心爱一个女人爱一个家,你会是个好男人的。”

    女人朝男人笑笑转身离去,男人愣在原地望着她优雅的背影怅然若失。离他不远的锦江在潺潺而流,如生活之流一样奔走不息,叶文波从那消失的背影和清晰的水声,悟出了一条简单的人生道理:一段铭刻于心的情感已成过去,他还得继续去活去爱。

    “青玄大师民间博物馆”的建成,是省城文化艺术界的一桩大事。开馆剪彩当天,又举办了“高远油画展”,平常冷落的二环路西段一侧,不但有了节日景象,大车小车也纷至沓来,那些在四川文艺界颇有声望的人物谁也不甘落后前来登场亮相。老一辈中国书画界的有:岑学恭、谭昌镕、屈义林、周浩然、赵蕴玉、周北溪、洪志存等等;中青年更人才济济,来者有:戴卫、彭先诚、周华君、李华生、沈道鸿、何应辉、李金远、杨守年、魏学峰、刘云泉、苏国超、刘学伦、戴媛、马骏华等等;还有专程从都江堰来的画坛新秀陈厚鹏,和由重庆南岸赶来的书画高手巴客黄永镇。油画界更有一批才华横溢举世皆知的名家:罗中立、何多芩、周春芽、张尔立、孟涛、马建初等等。连喜欢绘画文物民间艺术的作家们也来了不少:陈之光、黄化石、包川、谭力、邓贤、贾万超、栈桥、黄济人、吴因易、张放、李耀国、廖亦武、雨田、陈舸帆等等。前来助兴的巴蜀笑星也有几位:李伯清、刘德益、沈伐还有正走红重庆将漫延成都的言子儿。可谓群贤聚会星光闪耀,成都西部的天空仿佛亮朗了许多。众多来宾中还有一位集作家、书画家、雕塑集于一身的人物,他就是以中篇小说《白马》获得全国小说奖的王星泉,这几天成都大小影院都在放映他编剧著名导演张子恩拍摄的电影《白马飞飞》,片中如诗如画的壮丽场景,高远和鲁萃看了不由鼓掌叫好。

    这些艺术家们全是画家高远喜欢的人物,他们的字也好画也好书也好,都在为巴山蜀水添新增辉。十天前,高远、鲁萃写请柬把手写酸了,心头企盼这些事业有成的家们,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光临这座独特的民间博物馆,并参观评介他倾尽心力绘出的几十幅刻画大巴山风土民情的油画。

    青玄大师民间博物馆,确实让所有艺术家们大受震撼为之欣喜。谁也没有料到,一位隐居民间的老人,这么些年凭他的超人智慧和藏而不露的个性,搜集保存了这样多的大师佳作和珍贵文物。大家无法想象,一个过着清贫生活默默无闻的老头子,如何与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李可染、刘海粟、李苦禅等一批大师交往结谊的,不由感叹中国民间浩大深远藏龙卧虎,有时忽地冒出一位书画或者写作高手来,真会让许多自以为是的人物们骇一大跳。再看那些青铜时代和战国、三国时代的文物,每一件都是一页宝贵的历史,其中不少价值相当高昂,它们又是怎样流到老人手里的呢?这也许是永久的秘密了,正是这秘密产生的长传不衰的话题,可以使这座乍看像普通川西民居的院子得以永恒。王星泉创作并捐献的青玄大师青铜塑像,静立在小院中心,那位看上去干瘦苍老的民间艺术大师,正含着淡淡微笑眺望这座日益兴盛的都市,和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眸子里有种超脱的神韵。不少艺术家们,乐意在老人塑像前摄影留念,那位模样平凡的世纪老人已是成都的骄傲。

    高远的画展同样引起轰动和赞扬,以画巴山扬名世界的油画家罗中立尤为欣赏,他激动地说:“我从少年时候就画巴山和巴山人,自以为已经把巴山画熟吃透了,看了高远画笔下的山野山民,我觉得他向我展现了一座又熟悉又全新的大巴山!艺术的老路好走,新意难得啊。”另一位对巴山一往情深的画家张尔立,是抱病来参观高远画展的,但默默地认真地一幅一幅看,有时在一幅画前停留半个小时,然后轻声对高远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的画,你还可以画得更好。”四川美院的年轻教授孟涛是以画巴山而声振全国油画界的,他笑着说:“高远,你画的巴山,不是罗中立的,不是张尔立的,也不是马建初和我的,是你自己的也就是高远的巴山。”

    高远的巴山,这真是对一个画家艺术才华的最好评价了,鲁萃听了悄悄对男友说:“高远,下次你办画展,可有个好展题啦,高远的巴山。哈,真美。”高远一边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一边思索画家们的评语和意见,深感要成为一个好画家还任重道远。

    薛云川和沈佳秋、梅氏姐妹和中学校长罗自伦,是高远的特邀嘉宾,他们对简朴的博物馆和出色的画展赞不绝口,似乎这儿的每件文物每幅字画都是盖世珍品。云川和佳秋对高远的油画喜欢到着迷的程度,云川问妻子:“佳秋,你跟高远去过大巴山,它真那么既雄浑又秀丽吗?”佳秋笑道:“我去过九寨沟,也去过米亚罗,可我觉得大巴山腹地的秋景是最壮阔最美丽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一匹山梁的大片水青,每片叶子都像薄薄的金片,在阳光照射下金光灿烂,远远望去它好像是座金山又是座圣山,你不由自主地觉得它既神奇又伟大,真是太美啦!”看她陶醉的样子,云川拉她到胸前轻声说:“我们明年秋天去大巴山看看,我看了高远的这些画,实在想亲眼目睹大巴山怎么个美法呢!”佳秋说:“好啊,我陪你去。在巴黎,不少人都说比法边境和法国南部怎么美,我看赶大巴山深处一半都不行呢。云川,我们带上照相机和摄像机,把那儿的山啊水啊人啊,多照多拍一些,说不定我们手里还能出好作品哩!”高远的油画和妻子的情绪感染了薛云川,在这个海外游子的心目中,大巴山俨然是一座美丽神圣的山了。世间的许多名山胜水,都是通过作家的笔画家的画和摄影家的镜头,向世人展示它们的秀美和雄奇的,徐霞客、东山魁夷便是这样的非凡大师,云川和他的朋友们对画巴山的高远寄予厚望,相信他的油画会和巴山一样世界有名。

    第一天展览结束,高远和鲁萃在青家小院住下来,这文化气氛浓郁的院落似乎成了他们的新家。作为民间博物馆管理员的何月玲和乔小明,其实是今天最忙的两个人,他们要为百多位客人准备茶水,还要打扫全院的卫生并配合保安人员守护这些价值连城的字画文物。月玲和小明不思张扬默默干活,使不大的小院保持清洁,这些高远都看在眼里心存感激。闭馆后他对山村来的女子说:“月玲,你和小明今天辛苦了,我和鲁萃一定要犒劳你们,去买些好菜来吃还是一起下馆子?”月玲笑笑说:“高老师,下啥馆子哟,又花钱又不好吃,我来做几样巴山菜,保证你们吃了还想吃呢!”高远说:“好哇,我就喜欢吃巴山菜,小萃也会做呢。啥酸辣鸡呀樱桃肉呀……啧啧,想起口水都来啰。”几个人一阵笑,笑过便一齐动手做饭菜,小院里顷刻间有了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氛。

    一顿美餐过后,皆大欢喜,小明抚着吃胀的肚皮说:“哎呀,没想到巴山菜这么好吃,我差点连舌头都吞下肚了呢。月玲,我吃着的时候产生了个理想,啥时在成都开一家巴山菜馆,自己天天美滋滋地吃香喝辣不说,还能宾客盈门挣大钱呢,你说呢?”月玲扫他一眼说:“钱钱,你就晓得挣大钱,就不晓得钱也能害人呢。你看人家曲直,往年是多朴实的一个工人,开了修车铺钻进钱眼里,人就变啦。”小明自知说漏了嘴,不敢搭腔赶忙进厨房洗碗筷去了。

    川力中学的校舍建设进度较快,许多事让鲁萃挂牵,饭后她对男友说:“高远,我去学校工地看看,我爸派去的建筑队,以为搞捐助不挣钱干活马虎呢。我每天都得去监督,有啥问题就拿老爸是问。”高远说:“你去吧,太晚就打‘的’回来,莫心痛那几个钱。”“晓得啦,画家大人。”女子朝他俏皮地一笑,骑上自行车飞快跑了。

    鲁萃刚到学校门口,就见父亲的白色宝马车开了出来,看到女儿鲁力刹住车,从车窗探头对她说:“小萃,又去检查工程质量啊?我方才还把狗屁队长骂了一通呢!说他们再偷工减料,老子就叉他们回老山旮旯里头去,哼!”鲁萃严肃地:“爸,我不认啥狗屁队长,只认你,鲁氏建筑房产公司的老板。其实你想过没有,民众公司在修教学大楼,不但保质保量,还想到创全成都的优质工程呢!你们修的宿舍大楼若出了质量问题,才让人家笑话哩!”鲁力说:“这个嘛,我比你还清楚,公司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我还专门强调这个问题,拍巴掌说哪个不干好老子就找他算账。小萃,你要信得过爸爸嘛。哎,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找你商量呢。”鲁萃含笑看着说出这话就满面通红的父亲,故意加重语气说:“爸,是不是你和顾琳阿姨的事呀?”鲁力扑哧笑了:“你这丫头鬼机灵,明知故问呢。挑明了吧,我跟顾琳彼此有好感,也有了那层关系,但总有一张薄纸没有捅破,我想今晚回萃园正式向她求婚,如果你不反对她做你的继母的话。”鲁萃说:“你要跟哪个女人相好,我反对也没用啊。爸,我这做女儿的也郑重为你考虑过,你身边还是有个固定可靠的女人好一些,免得那些靓女浪女盯着你口袋里头的几个钱,一个接一个想到萃园来跟你做露水夫妻,让大家闹矛盾不愉快。”鲁力说:“好女儿,你同意我就放心啦。据我观察这几个月,顾琳虽是领导干部的女儿,还算得是个不错的女人,她真答应做我的妻子的话,我的公司和我的生活都会安稳得多。小萃,你相信爸这一回吧,我曾辜负你妈一片好心,再也不会辜负另一个对我有好心的女人啦!”见父亲那诚恳动情的样子,鲁萃笑着朝他挥挥手:“快回去求婚吧,老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哩!”

    鲁力受到女儿的鼓励又高兴又冲动,一踩油门车便飞出去老远。他开着车一路狂奔,想着那女人含着羞答应他求婚的样子就心花怒放。

    宝马车停在萃园,鲁力跳下车就快步穿过客厅直接上楼,口里兴冲冲地叫着:“顾琳!顾琳!——”

    奇怪的是竟没人回应,顾琳很少上街,晚上更不会不在家。当鲁力紧张不安地推开那间卧室,顿时愣住了,往常到处是婴儿用品的房间居然空空荡荡,收拾得干净整洁,顾琳母子的物品全都不见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变故,双膝发软坐在了空床上,口里喃喃地叫了声:“顾琳……”

    女佣王妈听到楼上的响动匆匆赶来,见他就噙着两眼泪水说:“鲁先生,顾小姐她、她带着小宝,走、走啦!”鲁力在她出现的瞬间也悟出变故来了,他闷声问道:“她为啥要走?你晓得么?”王妈说:“不晓得,只是前天那个叶总到萃园外头转,她出去跟他谈了一阵话,回来顾小姐情绪就不好,我以为她是跟那个男人怄气,就没敢多嘴。想不到她今天中午突然收拾东西说要带小宝去个地方,还不让我给你打电话,真把我急坏啦。”鲁力望着窗外说:“她就那么说走就走啦?跟我一句话也没有么?”这点醒了王妈,她忙说:“哦,她给你留了张条子,要我亲手交给你,我没敢看呢。”

    接过王妈递来的纸条,鲁力轻轻展开,女人清秀的字体出现在他眼前,顾琳写道——

    老鲁:允许我这么叫你,这样使我觉得跟你亲近一些。谢谢你以一个巴山汉子的胸怀,在萃园收留我和我的小宝,这种恩德,是一个女人一生要铭记的。你知道小宝是叶文波的孩子,我的确爱过那个男人,而且死心塌地爱过他,为他付出一切忍辱受屈也心甘情愿。但一个女人再宽厚的爱心,也无法容忍男人的欺骗和背叛。可以说爱心一死,那片曾被它照亮的情感世界就彻底黑暗了。老鲁,我跟叶文波的关系完了,就是有小宝这所谓的血脉牵连,也全完了。你是又一个走进我生活和灵肉的男人,这之前我们有过几次那种关系,但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你,只明白那是对一个男人恩德的回报。也许,经历过两个男人的女人不敢再爱了,只有可爱无邪的小宝才是我唯一的安慰了。而我内心深处还在企盼一种真实的感情,哪怕一点也好。你给了我吗?也许给了也许没有,我的确没有那种被爱的既激动又异样的感觉。但我并不失望,萃园给我的安宁和温暖,我永生难忘,将来小宝长大,我一定把萃园的故事讲给他听,相信他会理解他的母亲。老鲁,原谅我不辞而别,我真害怕等来的是比受欺骗还要令人伤心的失望。于是我决定带小宝去南方一个城市住一段时间,是否能再回萃园,我只能向你坦白——不知道。但我会思念萃园的,对这儿的一草一木我都有一种难以诉说的依恋之情。再对你说一声谢谢,老鲁。千万莫四处找我和小宝,搞好你的公司,也愿小萃的新学校早日建成,祝福你们。

    你的朋友顾琳

    于即日正午

    鲁力读完纸条已泪眼模糊了,他伸出一只巴掌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恼恨自己为啥一直没向她说出那句她很需要又至关重要的话,而他真要向她敞开心扉表白时,她又从萃园离去了,这真是命么?

    不安的王妈不知出了什么事,轻声问他:“鲁先生,要不要我打电话叫小姐回萃园来?”

    鲁力摆摆手,强忍住泪水说:“不叫她,王妈,替我拿瓶酒来。”

    酒能安慰一颗因内疚而对自己恼恨失望的痛苦之心吗?鲁力不知道,此刻他却只想大灌一场,让自己醉倒在这间还残存着女人婴孩混杂体味的卧室里,什么也不去想。

    喝再多的酒也不能使出走的女人回来,除非她自己想回到萃园和他身边,这一点头脑昏浊的汉子竟出奇地明白。

    X

    青玄大师民间博物馆举办的收藏字画文物特别展,和青年画家高远油画展同期结束,十天来这个不大的展馆接待了上万参观者,这种热心艺术的文化气氛在成都已形成让人感动的景观。展馆的两册厚厚的留言簿上观众写满了密密麻麻热忱洋溢的评语,盛赞一位世纪老人为祖国文化作出的不凡功德,和一位极富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新画家的艺术才华。博物馆和画展还吸引了不少海外留学生和旅行者,他们竖起大拇指争先恐后和大师塑像、画家本人合影留念。省城各家传媒机构,也对青玄大师和画家高远赞誉有加,有记者甚至宣称由此看到了巴蜀文化走向世界的曙光。高远的头脑并未因此发热,他明白自己笔下的巴山和罗中立的油画相比仅是另具特色而已,其艺术厚度与深度还有待努力提高。通过这次画展,他产生了不少想法和冲动,渴望再回巴山去写生作画。鲁萃说巴山的秋天最美,那时川力中学的首批新生也入学了,她一定陪他进巴山去,看着他画出更新更好的画来。

    热闹的小院一下安静了,有时连夏季清风的低语也能听见。只有一点打扫清洁活干的月玲,猛地觉得省城夏日格外悠长,从早晨白亮曙色照耀院落到黄昏霞光渐渐消逝天际,性格温厚朴实却也活跃的山村女子,感到每一天都长得有点让自己心慌不安。健壮的小明比她还勤快,馆内馆外的重活似乎全被他包了,只要有件事他就爽快地说:“月玲,我来。”小女子想读书,买来一些关于字画文物的书刊杂志,读着读着纸页上的字会像黑蚂蚁一样乱蹿乱走。又想起在巴人村学过的刺绣,买来绣框和白布满怀自信地要绣几只鸟呀蝶呀,可刚绣出鸟头或者蝶翅又觉索然无味了。于是她慵懒地坐在小院石阶上,呆看院里的草呀花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黑津津的眼珠也少了神采。小明一直远远地观察她关心她,却不知怎样去劝慰她,有天早上看她望着小院大门发愣,就轻声说:“月玲,你闷的话,我陪你去公园耍。”月玲瞪他一眼不高兴地说:“耍,你就晓得耍。”不懂女人心思的男人只好闭口,月玲知道自己抢白人家不对,可躁乱的心情又迫使她不能不那样娇蛮。终于有一天上午,她悟出自己为啥如此焦躁不安了,这个从大巴山来的小女子想巴人村了,那充满柴草野花混合气息的家了。这念头刚从她脑际闪过,月玲的双眸汪地一下分外水润和亮朗,淡白的双腮也泛起红潮,她突然亢奋地大叫一声:“小明!——”“哎,——”小明应声跑过来看着那张异常俊美的脸庞,有点不知所措地问,“月玲,叫我做啥子?”月玲反问道:“你说做啥子?”小明被问懵了:“我、我不晓得……”月玲妩媚一笑:“我呀,想回大巴山去。”小明一惊傻乎乎地问:“你回去了还来么?”月玲说:“不晓得。”小明像受了重重一击,头脑却迅速清醒过来:“月玲,你咋不晓得呢?青爷爷把小院交给我们两个的,缺了哪个都不得行,你走了咋办啊?”月玲说:“咋办?你可以把院子卖了嘛,要得好大一笔钱呢。小明,现在好多人都想当有钱老板,你不想么?”小明说:“我原先好想,现在不想了。真的,月玲,只想跟你在一起,别的就不大想了。”月玲本来发红的脸蛋又泛出一层光泽,她敏感到了小明话里的那层意思,含羞地勾下头手指不停编着辫梢,小声问他:“我回大巴山,你去不去?”小明像得到某个早已期待的暗示立刻兴奋地大叫:“去呀!当然跟你去。”月玲又瞪他一眼嘟着小嘴说:“要是我不回来了呢?”小明急忙表态:“那我也不回来,跟你一起干农活唱山歌,要得么?”月玲扑哧一笑,小拳头冲他胸口轻轻一擂:“傻瓜!”小明嘿嘿地傻笑,脸像块红布。

    月玲和小明商量,他们去大巴山之前先到青城山,为青玄大师烧香扫墓,小明当然同意,在他的心目中那位智慧老人,是使他迷途知返的引路菩萨。他也理解一个山村女子对一个都市老人的朴实感情,是缘分和命运使她从这位老人身上,看到了省城淳朴美好的一面,为他而去做一个新的省城人。

    青玄大师的无碑草冢,仍静静地卧在高挺粗壮的松柏之间,两旁的红梅林和蜡梅林正枝繁叶茂,山野间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好像阳光和空气也浸染了绿色。

    碧庐观也静沐在夏季的碧色里,望去像一幅古朴的国画。

    有白鹤飞翔天际,蝶们则在花草间徘徊流连。

    整个青城后山像一道巨大的青碧色调的屏障,拱卫和衬托着一位老人的安息之地。

    一对年轻男女,向无碑草冢敬了香供了果,然后默哀伫立。

    月玲心里说:“青爷爷,这山挺像我们大巴山呢。我永远记得,一个关心我的好人,安歇在这儿,我会常来看望你老人家的。”

    小明心里说:“青爷爷,我要跟月玲回趟大巴山,请老人家放心,我会像你希望的那样对她好的。”

    两只红胸翠背的小鸟,并立于梅树枝上,黑豆样的小眼珠好奇地看着他们。

    微风轻漾,山野的气息像溪水一样柔软缠绵。

    月玲对每座青山碧岭都感到亲切,她舒口气对男友说:“小明,我去采些花草做只花环,安放在青爷爷坟前,寄托我们的思念。你到碧庐观找老道长借把锄头,把坟地的排水沟清理一遍,如果雨水浸润太多,老人家的魂魄会不安的。”小明应道:“好,我马上去办。”

    月玲一到山里便成了一个又兴奋又活泼的小姑娘,为采到又美又大的野花,她蹦跳着到了一片向阳坡,那儿的金盏花蓝天星白瓣菊一簇簇一丛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艳丽。坡下是青城前山通向后山的公路,不远处是散落于山麓间的度假村和别墅群,那些炫耀山间的都市风景月玲一点不感兴趣。

    她哼着山歌采着山花,一会儿便采了很大一束,于是坐下来开始编织花环,山村姑娘的巧手把野花野草编得分外瑰丽。她高兴起来,把花环戴在脖子上去追逐一只雪白的蝴蝶。

    一辆从山上度假村开来的奔驰车,突然来个急刹车,跳出一个矮个子男人,他像受到什么吸引和推动,捧着相机忘乎所以地大步朝坡上走,口里叫道:“哎,小妹儿,你好漂亮哟!我一看就喜欢得很,给你照几张相,好么?”

    月玲马上冷静下来,把花环取在手里,对来人说:“我又不认得你,照啥相哦?”

    矮男人讪笑道:“嘿嘿,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又淳朴又美丽的女人呢。我们交个朋友咋样,只要你点个头,我立马带你进省城去,你想买啥我就给你买啥,钱嘛我有的是啊!嘿嘿!”

    月玲明白自己碰上厚颜无耻的流氓了,这个山村女子不怕也不想跑,只恨恨地瞪着他讥讽道:“你有钱了不起呀?我这个花环你出多少钱?”

    矮男人忙说:“一千块!一万也行。小妹儿,只要你肯跟我走,有的是荣华富贵让你享受哦!你仔细看看我,不要有眼不识泰山,一个全成都闻名的大作家,一个钱多得花不完的大富翁,我不是看你年纪轻又生得好,才不会理你呢。来呀,我给你钱啊……”

    月玲厌恶这个自以为有几个臭钱对女人死皮赖脸的家伙,见他凑过来动手动脚,不由怒火直冒狠狠推他一掌:“你规矩点,不然我喊人啦!”

    “嘿嘿,你喊啊,这野山坡上,有人来了,我们把好事都办啰!”矮男人扑过去和她纠缠,月玲这才发觉色迷迷的男人力气不小,她一边抵挡他不顾一切的进攻一边扯开嗓子大叫:“小明哥!——快来哟!——”

    欲火中烧的矮男人啥也听不见,呼呼地喘气只想把她扑倒在坡上厚厚的草丛里,女人虽不惧怕却被他青天白日下的卑鄙行为气得浑身发抖。

    “小妹儿,让哥子尝点甜头,你这一辈子就发啦!……”

    矮男人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伸向她发育饱满的胸脯,就在他得手的刹那,腰杆遭人猛地踢了一脚,“哎哟!——”他痛叫一声身子一蜷,肉团似的朝坡下滚。与此同时,停在坡下公路边的奔驰车里,传出一个女人惊恐的尖叫。

    赶来的小明一手扶着月玲,一手指着那个痛苦哀号的男人,怒道:“狗日的斯矮子,大白天调戏良家女子,看老子不打死你!”

    作家斯文是领教过这个名噪西城的混世魔头厉害的,吓得屁滚尿流,顾不得那像折断了般的腰痛,拔腿就朝坡下跑,钻进汽车就对正惶恐不安的女人说:“小芬,快开车,快开……哎哟,我的腰杆哟!……”

    并肩站在坡上的小明和月玲,目送仓皇逃离的奔驰车,心情也不平静。

    月玲问:“小明哥,姓斯的是啥人?好不要脸哦!”

    小明说:“一个扛作家招牌的大骗子大混账,老子回城再找他算账。”

    月玲说:“你那一脚也够他受的了。小明哥,你答应过我不再惹事的,再说明天我们就回大巴山去了。”

    小明说:“这回算便宜那家伙啦,他下次再犯骚毛病的话,就晓得我乔小明拳头的厉害啦!”

    “又是拳头,你呀……”月玲拉起他的手,水清水亮的眸子柔柔地望着他,小明心波一荡向她笑了。山野的绿辉,宁静祥和地映照着这对越加亲近的年轻人。

    奔驰车发疯般地朝山下逃窜,斯文双手搂腰蜷缩在车座上呻吟:“哎哟!……”开车的东北女小芬不时冷眼瞥他,数落道:“我的斯大哥呀,你是见一个漂亮女人就追一个,连山里的姑娘也不放过,这次好啦,额头碰在尖石头上啦!我掏心掏肝给你说无数遍了,这世界上哪个女人有我对你好?连你那胖老婆也不如我对你忠心耿耿,你偏偏不把我放在心上。斯大哥,你仔细看看我的样子身段,哪样不比有些当红女明星强,你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让我好寒心啊……”小芬居然涌出了泪水,白白面庞若梨花带雨无比娇怜,作家斯文多少有点感动,强忍着腰伤道:“小芬,我晓得你对我好,为我,你从北海赶到成都来。我想自己也对得起你,那么爱你,给你的钱也不算少了吧?”小芬仍在流泪,大动感情地嚷道:“斯大哥,你是给了我爱,也给了我钱,可一个女人真正需要的你给了吗?我不要做你的假秘书真情人,成天东躲西藏只为跟你上床,一点名分都没有,今后我怎么办啊?斯大哥,我爱你!一分钱可以不要,只要你这个活生生的男人。”东北女人有激情也有豪情,斯文的心被她说热了,伸手抚着她长长的秀发说:“小芬,大哥是委屈你了,若要找那胖婆娘离婚,名正言顺让你做斯太太,她不杀人就要跳楼,我、我怕闹出人命案啊。”小芬占着理由不依不饶:“她杀人跳楼都吓不着我,斯大哥,她不是很喜欢钱吗?你再给她大笔款子,那根套住你的索子肯定能一刀两断。”斯文说:“小芬呃,你不晓得凤姐儿那人,她在舞台上混了二三十年,啥戏文都弄得精,宁肯脚踩两只船,又对你我的花花事睁只眼闭只眼,才不愿拿砣钱就跟我打脱离呢。”小芬显出挺失望的样子,撒娇道:“死老公,我咋办嘛?硬要拖到人老花黄的时候,遭你这负心汉始乱终弃啊!我不干,我也要杀人跳楼哩!……”奔驰车猛然刹住,东北女伏在车盘上呜呜地哭了。斯文喜欢看她的娇态,忙去搂着她哄劝道:“小芬,你莫急嘛,我想办法尽快解决好不好?反正在天堂度假村有了我们的家,我保证你当斯太太的日子为期不远啦!”“老公,嘻……”小芬破涕为笑,红腥腥的大嘴“吧”地吻在斯文脸上,“我好爱你哟,你一定要记住这世界上只有小芬一心一意爱你。老公,你咋个慰劳我呀?”斯文知道她又要东西了,顺口道:“要买金戒手链随你挑,老婆。”小芬又给他一吻,轻柔地说:“我要你带我去百盛购物中心买颗大钻戒,一定要香港谢瑞麟的,才名贵呢!”斯文给女人搞得头昏腰杆又疼痛难忍,只好应道:“好好,回去就开支票去买。”“哎呀,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公,我真想在这儿就要你呢……”女人浪荡地送他秋波,他却把身子蜷在车座上痛得直哼。小芬达到目的便恢复常态,开动奔驰车飞快地往省城方向急驶。

    当晚斯文住进了一家医院的高干病房,他的腰伤比较严重。女秘书小芬关照了护士,拿着他开的两万元现金支票走了,说是要去买些营养品给他补身子。

    闻讯赶来的丁至凤表情倒很焦急,抓着他的手就难过地问:“老公,伤重么?你脸色好难看哦?医生说伤在腰杆,为啥嘛?你不是去青城山考察度假村么?”斯文见她心烦,信口开河道:“我是去青城山嘛,回来的路上见有歹徒打劫,我不能不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啊!”凤姐儿一惊:“哟!你这一把把儿,还敢见义勇为嗦?难怪你要遭黑打哟!”斯文只好继续胡说:“没啥,我只不过挨了那家伙一脚,人给老子骇跑了。”凤姐儿晓得他是见人吵架也要开溜的角色,对他的英雄之举将信将疑:“老公,你硬吓坏人哟,往后莫干那号吃眼前亏的傻事啦。我回家给你炖一钵鸡汤,你要好好补一补呢。”斯文对女人的虚情假意已习惯了,对她说:“老婆,何必劳神费力嘛,小芬买营养品去了。医生说我的伤也不太重,治疗观察一两天就行啦。”一提小芬,凤姐儿就满脸不高兴:“老公,你就离不得那个小妖精,她成天跟你纠纠缠缠,你就吃再多的上等补品,她也要把你挤干掏空呢!信不信由你,我凭女人的直觉,总想她在打你的主意,说不定哪一天,你要在她身上吃大亏呢!”

    这些话斯文听厌了听烦了,闭起眼睛不再理她,女人讨了个没趣,气冲冲离开了病房。

    昏沉入睡的斯文做了个梦:一片长满野花的山坡上,站着一个清纯秀丽的女子,她戴只漂亮的花环宛若天仙,正含着微笑注视他。“美人儿啊!”他大叫一声朝她扑去,女子却像只蝴蝶一样翩然起飞,于是他跟随狂追,追啊追啊,猛地一脚踩空,坠入了万丈深渊……

    斯文被噩梦吓醒,摸摸满头大汗,愣愣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再没了睡意。他的腰杆又痛了起来,比白天还痛,上下两截身子像被折断了一样,想挪动一下却无力动弹。

    女秘书小芬还没回来,病房安静得让他觉得有些恐怖。

    在青家小院里高远有了一间宽敞明亮的画室,他每天除了读书思考就关起门来作画,将他思绪里梦里景里想象里的巴山全描绘进他的油画之中。成都夏季气温虽不高,罩在天空的银灰色云层却像蒸笼盖一样使整个城市潮润闷热,高远仅穿一条短裤赤胸露背地挥笔大战。也许有巴山的绿水巴山的爽风吧,他在那间充满油画颜料气味的屋子里从容作画,每天都有收获。鲁萃钦佩他的创作热情,又觉他忘情画画不修边幅的样子又可爱又好笑,和他开玩笑道:“高远,看你那光膀光背的样儿,人家还以为你是打铁匠呢。”高远说:“好哇!小萃,亏你点醒,我真该画一幅《巴山打铁匠》呢!啊呀,火苗熊熊的化铁炉,一个虎背熊腰面若黑炭的汉子,腰间系块又脏又硬的牛皮围裙,正挥舞一把铁锤……哈,又有力又豪壮,你说这画好么?”鲁萃娇嗔道:“你呀,提起大巴山就来劲啦,成天关在画室里画呀画呀,把人家都忘在脑后啰,哼。”高远知道最近一段时间自己沉浸在一股少有的创作激情里,很少陪女友散步闲聊,连一些要好朋友的聚会也推辞了,他说:“小萃,我陪你的时间是少了些,等我画完这批画吧。不是说秋天我们一起进大巴山吗?那阵我一定……”“你少一定啦!进了山你还不是画呀画呀……”鲁萃打断他笑起来,“我看大巴山呀,已经迷倒了罗中立呀张尔立呀孟涛呀一批画家,你高远比他们还迷呢!干脆你搬到山里住算啦,跟山民们一块儿吃大砣肉喝包谷酒,开心啦苦闷啦,就扯开喉咙吼山歌,哈哈,你也成一条黑黑壮壮的巴山汉子啰。”高远说:“小萃,我真还那么想过,在大巴山里去建一座木头房子,地点最好在南江县大坝林区川陕交界处。我每天可以看到川北的巴山和陕南的巴山,亲身去领会大巴山春的新绿秋的姹紫嫣红,那我的画呀会更好呢。”鲁萃欣赏他对油画艺术的执著,又笑道:“你呀,最好讨个山里妹子做老婆,她再给你生一串胖胖墩墩的娃娃,他们会是你的模特儿,你就画呀画呀,直到你的油画有一天去巴黎举行个人画展,引起全世界艺术家们的关注和称赞,嘻嘻,那才好哩!……”“小萃,你就会拿我开心,去去,我还要画呢。”高远轻拧了女教师红扑扑的腮帮一把,又拿起画笔不理她了。

    月玲和小明去大巴山了,一座暂时关闭的民间博物馆除了几位恪尽职守的保安人员,几乎没有外人来打扰,高远抓住这个机会全心投入创作,他明白经过上次的画展,中国油画界和亲朋友好们,对他作品的要求更高了。这天早上,他正振作精神创作那张定名为《淹没于群山腹地的古老小镇》的巨幅油画,一位保安来说:“高老师,有位客人想见你。”“我不见客。”高远不假思索就回绝了。保安又说:“客人说他是薛博士的朋友,专程从巴黎来拜访你,请你给他一点时间。”高远为难了,看看画布上的草图,放下笔说:“好吧,请他去会客室。”

    来客是位外表文儒彬彬有礼眼睛里却透出精明的老者,他自我介绍说:“高先生,幸会。我姓董,全名董墨夫,杭州人,年轻时是跟潘天寿先生学中国画的,后来去法国求学定居,改做美术评论兼营画廊,林风眠、赵无极和吴冠中几位画界大师,都与我关系不错,我在巴黎、里昂、马赛几个地方的画廊都曾热忱推介过他们的大作,使法国人乃至欧美画界对中国油画有了全新的了解,承认我们东方古国也有善于把握油画这门新艺术的天才,我为能尽此绵薄之力很是宽慰。高先生,这是敝画廊编印的几种画册,送你看看请不吝指教。”高远翻阅那些印刷相当精美的画册,觉得这位老华侨真为中国油画做了件很有意义的实在事,能在国际艺术之都巴黎使中国油画家占有一席之地,也不容易啊。他说:“董先生,你为中国油画做的事,当我又感动又钦佩,要我为你做点什么,请尽管说吧。我们大巴山人,对朋友难以说不的。”董墨夫说:“高先生,我是一个偶然机会在巴黎翻看到你的油画,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又惊又喜。当时我一位搞时装设计的朋友说,有个叫沈佳秋的大陆女孩对服装挺有灵气,她本人也是个东方美女,要我去看看她的作品展。去后我结识了薛博士和沈小姐,对她的作品我是赞赏有加,而更重要的发现是第一次看到了你的油画,我不想形容当时的激动,只是不停对自己说:董墨夫,你一定要见到这个高远和他的油画,越早越好。前不久,薛博士电话通知我,说你要在成都举行个人画展,而我当时正在纽约主持一个东方艺术家新作拍卖会无法抽身,急得我好些天郁郁不乐。拍卖会一结束,我就从纽约直飞到香港,等到飞成都的班机来拜会你。高先生,有句话,我想说,作为一个在海外注视了中国油画几十年的老头子,见到你有种说不出的骄傲感和幸福感,全因为我从你的油画中,看到了中国油画走向世界征服世界的希望。”高远望着老人那张又激动又真诚的脸,轻声说:“董先生,你过奖啦。我才走几步路,还需奋发努力呢!”“好!我喜欢你这样子,努力下去你前景远大。高先生,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老实说,我有点迫不及待了。在香港到成都的班机上,我脑子里全是自己想像的你的油画。”高远爽快地说:“好啊,请董先生多批评。”

    高远陪同董墨夫进入画室,老人平心静气默默观看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满足地笑了,对他说:“高先生,我们合个影吧。以后我可以向世人介绍,这是最好的中国油画家的画室,他一幅幅杰作就从这儿产生。作为中国油画的热心人,我为之骄傲。”高远喜欢老人的坦率,也并不为此飘飘然,他已明白和这位不平凡的老人合影,将使他的艺术生涯进入一个新阶段。

    回到会客室,董墨夫郑重地向他提出:“高先生,我想做你的作品在全世界经销和展览的代理人,有了经济保障和基础,相信你的创作会更上层楼。有些情况你也许了解一些,四川美院的著名画家罗中立教授的作品,就是由台湾一个原先叫‘炎黄’现在叫‘山’的艺术中心代理的,他们不但为他包装宣传还专门在大陆几所美院设立以罗中立命名的奖项,这是个很成功的合作例子。再像上海的陈逸飞先生,还不是到了美国,在纽约那个艺术大都会受到关注和赞赏,才有世界性声誉的。这些也许不需要我作过多解说,高先生是个明白人,画家是要孜孜不倦的艺术创作,然而现代社会的商业运作也不可忽视,它会使画家的作品插上翅膀飞向世界。高先生,你怎么想呢?”高远说:“董先生,首先我要真诚地谢谢你对我的看重和关怀。其实在今天的中国,艺术品和金钱已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了。我一直想,塞尚如果没有他那有远见的父亲留下的一笔钱,他在巴黎一定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怎能画出那么多惊世佳作呢?当然话又说回来,金钱也不能决定艺术家的一切,伟大的凡·高尽管穷困潦倒一度精神错乱,他还是画出了那么些不朽名作。还有个很近的例子,像我的画友孟涛,通过中国艺术博览会让人们看到了他作品的魅力和价值,台港新马的画商们纷纷到成都来购买他的作品,由此他在中央花园有了自己的漂亮房子和宽敞画室,能放开情怀来画他的大巴山,有什么不好啊?”董墨夫笑了:“高先生,套句俗话,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这是我以国际惯例起草的代理你作品的合同文本,有中文、英文、法文三种文字,你有什么修改意见就提出来,我尽可能接受。这是一张十万美金的现金支票,作为我的画廊支付你的第一笔代理金,往后以作品再作实际支付的安排。另外,我对你创作活动的首次计划,是半年后在法国三个城市举办个人画展,同时出版一册以中、英、法、日、俄五种文字的大型画册。赴美国的画展,我列入明年春夏的计划之中,能配合在纽约举行的国际性艺术活动更好。高先生,你看,跟你一起我太冲动,把什么都竹筒倒豆子倒了个干净。”具有巴人性格的高远,就喜欢爽直和干脆,他朗笑道:“董先生,你一片诚心,又是经营油画的专家,我就把自己和作品一齐卖给你吧!哈哈,我的画还只有我女友小萃的父亲,为讨好她女儿买过呢。董先生,你要为我花那么多钱,还是考虑好,免得后悔哟。”董墨夫说:“我相信自己的眼力。高先生,往后你专心画画,中国、法国两方面的税款,我会派专人给你办好,办画展印画册对新闻界我也有妥善的安排。总之,祝你画得更好,我们一道成功!”他们紧紧握手之时,高远感觉自己不飘然也有点飘然了。

    晚上薛云川夫妇在锦江宾馆设宴,为他们的朋友董墨夫接风洗尘,同时祝贺高远和墨夫画廊签约。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成都一批报道艺术界的知名记者,如《四川工人日报》的田海燕、《蓉城周报》的乾洪、《华西都市报》的许佳、肖梦萍、《成都晚报》的毛燕、陈洁、《成都商报》的张宪民、《蜀报》的张焰、成都经济广播电台的晓文、四川有线电视台的红亮、成都经济电视台的吕萱、四川电视台的摄影家周锋、《华西都市报》的摄影家李丹纷纷前来采访拍照。高远又成了省城传媒界和读者观众注视的人物,满心欢喜的鲁萃附在男友耳边悄声对他笑道:“高远,你成大熊猫啦!说不定哪天要付门票才能看到你本人呢,哈哈。”高远狠狠捏了她一把,这种庄重喜庆的场合,他高兴却不能忘乎所以。

    晚上高远和鲁萃去了萃园,想告诉她父亲这个好消息。高远对女友说:“小萃,我一直记得你和你爸到巴蜀画廊,买我那幅油画的情形,当时的五万块钱对一个彷徨省城的画家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啊!说心里话,那五万块钱,不但使我认识到自己的才能和价值,还坚定了我留在成都奋斗的信心和决心呢。”小萃说:“高远,我也给你讲实话吧,当时我是喜欢你画的巴山,可有一半是在给我爸斗气,他太对不起我妈啦,太有负于大巴山啦!仗着当包工头搞公司有了几个钱就在省城花天酒地,我是想用你的画教育惩罚他哩!”高远说:“没想到那幅画倒使我们有了相识相爱之缘,挺让我感动和珍惜啊。”鲁萃笑道:“是呀,将来等你成了大画家,我把这段有缘有情的故事,出售给那些报纸杂志,兴许也能卖个大价钱呢!”女友的率直和开朗,使高远愉快轻松,不觉得刚跟一个法国重要画商签约又拿到一大笔美金有什么了不起了。

    一对恋人刚到萃园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带醉意的粗重话声。女佣王妈迎过来小声对他们说:“小姐,高先生,鲁总和祁县长在喝酒,为顾小姐的事,他们都有情绪呢。你们先在花园喝点茶,等他们喝过酒再说吧。”鲁萃点点头,拉着高远的手到了月辉浸润的花园,那是萃园最为秀美雅致的一角。

    两个男人在饭厅里的话声,仍然又粗又高。

    祁家忠说:“老鲁,你肯定有对不住顾琳的地方,不然她咋会不辞而别呢?”

    鲁力说:“老祁,我是对不住她,没早点把那句话讲出来。可我也有难处啊!人家是大干部的千金小姐,看得上我这个老知青吗?”

    祁家忠说:“哼,看不上她能在萃园住那么久,生了娃儿还不走么?”

    鲁力说:“我眼珠子发蒙,看不出她为啥留在萃园,只觉得她一直在等那个男人回心转意,接她们母子俩回棕北小区的家呢!”

    祁家忠说:“你哟,总把那个男人想得那么有男子气派,他真想承担责任的话,顾琳根本不会来萃园啰!老鲁,发啥呆嘛!喝酒,我这肚皮里一半是酒一半是气哩!”

    鲁力说:“喝!我奉陪你老祁到底。你说,不该犯的错犯了,顾琳带着小宝也走了,我该咋办?”

    两条汉子咕噜噜灌酒,两只碗立刻空了。

    “再来一碗!狗日的巴山包谷酒硬是好喝!”祁家忠“当”地把碗搁在桌中,鲁力抓起酒瓶哗哗往碗里倒,几只空酒瓶摆在桌上,王妈被他们的酒量吓着了,站在旁边不敢开腔。

    祁家忠说:“咋办?未必登报寻人闹得满城风雨?我看你呀,只有一个字:等!——”

    鲁力说:“等?老祁,要是等不回来呢?”

    祁家忠说:“老鲁,那有啥办法?只能讲你们有缘没分呢。你若等不住,就随便找个女人结婚吧,反正你们这些有钱人离了女人日子难过嘛。”

    鲁力说:“好!老祁,我不听你的讥讽话,就要那个等字,我等顾琳!”

    祁家忠:“老鲁,我把丑话讲在前头,只怕你等不住哟。”

    鲁力说:“啥等不住?老祁,十年八年我都等!”

    祁家忠笑了:“嘿,看不出你龟儿子,还真爱上顾琳了呢!好,为这个我敬你一碗,干!”

    “干!——”鲁力仰面一口饮尽,放下碗对朋友苦笑道,“老祁,我辜负过一个巴山女子的爱,已经为此难过和愧疚十多年了呢。直到今天也没原谅自己。所以我有了钱有了家业,宁肯跟浪荡女人鬼混也不谈情说爱。对顾琳,话都到了口边也没讲出来,我、我……”

    祁家忠说:“你呀!还是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敢爱就敢承担责任,就要不辜负一个女人的爱心。老鲁,如果顾琳有一天回萃园来,你咋办?”

    鲁力说:“早想好啦!跟她求婚,跟她成家,要请你老祁这个巴山县的父母官,当主婚人呢!”

    祁家忠说:“老鲁,你虽是成都人,到底喝过大巴山的河水,吃过大巴山的米粮,男儿汉一诺值千金!你如果把讲过的话又吃回肚子里去了,我祁家忠要对你兴师问罪呢!”

    鲁力说:“好啊!老祁,我鲁力真那么不是人,随你咋个惩办都行。”

    祁家忠说:“老鲁,我不打你也不骂你,只在小萃母亲的坟前,给你鲁力立一块负心汉大碑,让巴人村的山民们千秋万代都记住有你这么个坏家伙,咋样?”

    鲁力说:“老祁,你这一招厉害呢!不过我要谢谢你,来!是朋友和兄弟的,连干三碗!”

    整个饭厅和客厅都弥漫着酒气,两条汉子越喝越开怀越上劲。

    高远和鲁萃在花园里听得清清楚楚,对那个负过心吐真言的男人又感叹又同情,如此酒话还让他们悟出许多爱情与人生的道理来呢。高远拉起女友,看看手表说:“小萃,他们这台酒,恐怕要喝一夜呢,我们回去吧。”鲁萃抹去一直挂在眼睫上的泪水,挽起他的胳膊缓缓走出萃园。

    天上的月亮又圆润又清朗,静静地照着锦江和江畔那座花园别墅。这是成都的小小一景。鲁萃头一次对这个家园这片风景,有了亲近之情。

    斯文和天堂度假村的厄运是由三个女高中生引起的,莫名其妙暴发起来的富翁斯矮子得意扬扬经营的风流村快活谷,转瞬之间成了警方严厉打击的贩黄窝卖淫窟。如果不因为腰疾未愈,向来喜欢跟新鲜女人厮混的斯老板肯定会遭现场擒拿当众出丑。事情经过也相当简单,“天堂”易手于斯作家,他就想搞成个逍遥浪荡的所谓人间天堂,这时一个在度假村很失落差点得了忧郁症的女人抓住良机,从遭澳门佬黄春海遗弃的角落里跳到前台,自告奋勇拍着胀鼓鼓的奶子要使“天堂”热闹非凡,这女人就是金萍。很有堕落经验的金萍大受斯文赏识:“金小姐,在清水镇东海娱乐城,你就是一朵城花哟,那阵我们……嘿嘿,是朋友嘛……”见到老相好金萍并非旧情复发,有过一番曲折复杂的经历她对男人已麻木了,想的只是抓住机会捞一把大钱就逃之夭夭,她荡笑道:“斯哥,只要你没忘了那段情,我们……嘻,咋好都行。只怕你那胖老婆、女秘书吃醋闹事,就麻烦啰,嘻……”如果不是腰痛难忍,斯文真会扑向那浪女人。金萍做了度假村的妈咪,头一桩大事就是招募一批青春靓女做“服务员”,她自然把目光盯在了成都最大的九眼桥劳务市场。这个从农村来的女人自己有过上当受骗被辱沦落的惨痛遭遇,并不吸取惨痛教训反过来把年轻无辜的女子诱入歧途和火坑,居然还有种变态的得意和快感。从乐山来的女高中生小春、小华、小英,因贪耍好玩弃校弃学结伴到了繁华省城,以为这儿什么都比故乡和家里好。带的几百块钱花完之后,她们不得不走入了九眼桥求工求职的人群。十七八岁的女孩正值生命花季,她们的模样身材都还不错,立刻引起潜伏于劳务市场各个角落那些阴险邪恶目光的密切注视,恨不能把她们拉入汽车带到自己的夜总会、度假村去,向新老客人们炫耀“新货”。有几个心怀鬼胎假装温和的男人,去跟她们搭讪,拍胸脯许高价反而引起她们的怀疑不敢应聘,气得他们骂骂咧咧。金萍则像个慈祥的大姐,和她们谈闲事拉家常轻而易举地解除了她们的警惕,还主动提出跟她去天堂度假村,嘴里还“金姐,金姐”叫得挺甜,殊料当晚金姐就笑容满面地叫她们陪客接客,她们不干吵着要走,却被满面横肉的打手们威逼进了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付了大笔钞票的色狼,陷入狼窝的三位少女不约而同奋起反抗,小春跳楼摔断了脚杆,小华遭受强奸之时咬破了恶狼的耳朵,还是小英聪明一边应付色迷迷的男人一边借口洗身子偷走手机在卫生间里向“110”报警。不到二十分钟,几辆警车直扑天堂度假村,全副武装的警察们把金萍一伙吓得尿裤子,警方当场抓获十几个嫖客和二三十个三陪女卖淫女,也解救出三个误入陷阱的女学生,并立即把受伤的小春送入医院治疗。此次警方的迅速行动,给猖獗一时的贩黄娱乐业沉重打击,省城市民拍手叫好,各家报纸电视台纷纷报道。天堂度假村被查封,替罪羊金萍以组织卖淫罪被派出所逮捕,那批嫖客也曝光丢脸或遭受劳教拘留的惩处。小春出院那天,三个少女在警方护送下回乐山去复学,成为省城传媒热切关注的社会新闻,有两家电视台进行了现场直播,不少市民还向三位误入歧途却能醒悟反抗的女学生送了慰问品,场面相当感人。然而斯文出巨资买下经营的“天堂”,成了“淫窝”的代名词,警方扫荡之后马上成了一座华丽的废墟。

    整个事件中作家斯文躲在医院的高干病房里,借口养伤疗疾其实想躲避风头,但警方人员、工商干部和新闻记者还是找上门来调查取证,吓得他恨不能钻地缝驾土遁逃跑。更气他的是老婆凤姐儿,三天两头来抱怨责怪流眼泪,说他这辈子要毁在女人那个无底洞里头。斯文也后悔一念之差受牛二哥一伙欺哄,买下了澳门佬黄春海的黄窝,自己一头栽进去再也爬不起来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斯文越想越气,腰杆更痛卧床不起,脑顶毛也揪下一大把。

    对得意一时的作家斯文的致命一击随之而来,那天上午女秘书小芬和一位长相富态的中年男人双双来到病房,东北女一身高档合体的时装,显得美色出众,她亲昵地挽着那气派不俗的男人,对他笑道:“斯老板,明天我跟我老公回东北探亲,你这份工我算辞了。”“你?……”斯文瞪大眼顾不得腰痛翻坐起身道,“你咋敢这样?”小芬仍然妩媚地笑道:“斯老板,告诉你吧,你已经是穷光蛋啦!天堂度假村出事这几天,每天都从北京、海口、广州、北海、深圳赶来找你讨债的人,还专门组织了债务清算委员会解决你公司的负债问题。我一直被你蒙在鼓里,还真以为你真是啥亿万富翁呢,原来你那些钱都是哄骗住一个糊涂透顶的银行支行女行长,让她四面八方拉扯而来的啊。有个也许对你来说是最不幸的消息,你那位风流的行长情妇,因为养小白脸贪污国家巨款东窗事发,被警方逮捕要杀头哩!斯老板,你自己说,我还有必要留在你身边,伺候你这样一个又无钱又无能的男人吗?”斯文吓得面如土色,忙放下架子求她道:“小芬,看在我们过去感情的分上,还有给过你那么多钱的分上,你要拉我一把共度难关啊。”他差点滚下病床向东北女跪地哀告了,小芬此刻脸白冷笑:“斯老板,我本来只是你的秘书,拿你的钱也仅限于每月两千元的工资,听你这么讲来,好像我们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啊?真是大笑话呢?就看我这挺不错的模样身段,也瞧不上你这个矮爬爬蔫兮兮的男人嘛。姓斯的,你抬眼看看我老公,在北京做汽车大生意,你开那辆奔驰车他才看不上眼呢,劳斯莱斯也是小意思啊。老公,你讲几句话嘛。”小芬拉起男人的手又娇又浪,富态男人操着京腔说:“斯老板,你没资格跟我谈钱或者谈车,不是我小看你,恐怕你交医疗费的钱都没有了呢。我带小芬马上回北京,她跟你公司的关系一笔勾销,如果你想不通要找人的话,就拿这张名片来北京找我郭大雷。”斯文没料到女人绝起情来会如此干脆冷酷不留一丝余地,还没从气愤中回过神来,东北女小芬已朝他做个俏皮的道别飞吻,亲密地挽着新老公的胳膊消失在病房外了。“妈的,我×死你小猖妇哟!”斯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顾不得腰杆痛翻跃下床,咚咚咚朝楼下追,刚到住院区外面就看见一辆白色劳斯莱斯已经启动,平稳傲然地向外驶去。报复的怒火炽烈燃烧,使矮子斯文失去理智,冲上他那辆奔驰车开动后,便高按喇叭一路狂奔,一个歹毒念头:撞向那辆劳斯莱斯,来它个车毁人亡,才他娘的畅快哩!奔驰车像个发疯的醉汉刷刷狂冲,沿途都有人吓得惊叫,疯狂的斯文盯着那团白色车影猛踩油门,忽听“轰”的一声大响,他没来得及看清什么便昏倒车内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斯文才从昏迷中醒过来,只觉四肢像散了架一样火辣火烧地痛,脑壳则像个浮肿的大球又沉又重,又黑又暗的屋子里他看不清什么也不知在啥地方。那又悲伤又压抑的哭泣声他倒是熟悉的,而女人是哪一个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斯文像在漆黑深渊经历了一场险恶大梦,又像在漫长的时间隧道东撞西钻终于又回到了原时原地,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的生活不但没改变还成了个腰腿不遂的半残废。当他明白这严酷事实的一霎,又惊恐又害怕差点哭叫出声。

    斯文在硬邦邦的旧木床上挣扎一阵,有气无力地问:“哪个在那儿?你讲话呀,开灯呀,求你啦……”

    “啪!”的一声灯亮了,双眼肿得像桃子的妇人丁至凤,坐在一把破沙发上,气鼓鼓地瞪着他,压低嗓门骂道:“死矮子,死瘫子,这下玩到头了嘛!你狗日的咋不撞死在汽车里头哟,活在世上又遭罪又害人哟……”

    女人提醒了斯文,他马上记起了那报复性的撞击,兴奋地问:“老婆,我把那对狗男狗女撞死了么?”

    凤姐儿声音一下高了:“撞你个鬼呀!死矮子,你把车往人家墙上撞啥?要不是离医院近抢救及时,你他妈的就见阎王爷啦!哼,你这个祸害哟,孽障哟!……”

    斯文不信:“我明明往劳斯莱斯屁股后头撞的嘛,那死婊子和她的新老公呢?跑脱了么?”

    “哼,”凤姐儿讥讽道,“人家拿了你上百万块钱,还不到北京去潇洒么?你这混账东西,自家婆娘要一点点钱,就像挖你家祖坟一样心痛,那些烂货儿裤腰带一松,你的钱就像垮岩一样一砣砣往人家怀怀里垮。老娘想起就寒心,咋个还要救你这屁巴虫回屋哟!……”

    斯文这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剧团宿舍的老房子里,自从北海返成都他从没回过这个破旧寒怆的地方,成天带着风流美艳的女秘书泡在四星级宾馆的套房里,大把花钱享受高档服务,此刻躺在这昏暗闷热的小屋里真有从天上坠入地狱的感觉。

    他望了望怒气冲冲的女人,小声道:“凤姐儿,我给你的钱也不少啊,这屋子太热,是不是去买个空调……”

    “呸哟!——”他话未讲完,就遭女人抢白,“你还想买空调,空气也买不成哩!狗日的斯矮子,你的狗屁公司惹出了经济官司,也牵扯到老娘头上来啦!连我的银行存款也遭司法机关冻结啦!这下全遭洗白了,两个穷光蛋,鼻子对鼻子过这鬼日子,才好看哩!”

    女人的话把斯文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撕碎了,他绝望地捂着脸说:“我、我们咋办呀?”

    女人恶狠狠说:“咋办?讨口嘛,你这半残废正好到春熙路口的天桥上去伸手讨钱,说不定有人看你遭孽会丢你五角一块呢!”

    吐出这句话,女人双眼流泪了,她不知这泪是为自己还是为男人而流。

    前段时间也是牛光牛二哥最为潦倒落魄的时期,他觉得自己从来没那么倒霉过,煮熟的鸭子居然从他手板心里飞走了。肖幼菲进了戒毒所,安欣又重入打工阶层在一家新开业的宾馆当清洁工,生活的蹉磨倒使浪子安欣懂得了些做人的道理,他每个星期天都去戒毒所看幼菲,那正在痛苦戒毒的女人虽有些感动,却对男人的好意与温情麻木了,每回安欣都揣着一颗难受的心往返奔走。牛光和安欣各奔东西几乎没有往来,挣钱活命仍是牛二哥的当务之急。顺和街已被拆去,一场大规模的建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牛二哥连可以闲逛的老街也没有了,他一天比一天感到日子难熬,精神紧张和沮丧得到了崩溃的边缘。

    俗话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走投无路的牛光一天在大发电器市场乱转,想找点求财门路,碰上一位穿开裆裤时的儿时朋友,那人一手拿大哥大一手牵女朋友虽不像发了大财的人,日子看样子也还过得不错。牛二哥厚着脸皮招呼人家:“嗨,老朋友在哪儿发财呀?”儿时朋友记得起他:“牛二哥呀,我这人发不了大财,只和朋友开了一家书社,批发些畅销书,也能赚几个钱,今天陪我女朋友来买一套家庭影院设备呢。”买得起家庭影院设备的人还说没发财,哄人哦!牛二哥猛然想起自己该重操旧业,搞书刊挣大钱啊!只怪先前自己没用心,把它当小生意干了。

    牛光削尖脑壳往批发书刊的行当里钻,他奸诈圆滑不久便摸清一些新形势老门道,懂得如何做假书画书,如何做盗版畅销书,又如何与外地不法书商勾结组成一个地下销售网,很快发了一笔小财尝到甜头。雄心再起他立刻买了大哥大,在图书批发市场附近租了间办公室,野心勃勃要大干一场。

    那天牛光去菜市买点卤猪耳朵之类下酒,忽地看见面带菜色的凤姐儿在和一个卖南瓜的小贩讨价还价,往日那丰满的体态清瘦了许多,人倒有点娇媚了。牛二哥心头一动,过去招呼:“凤姐儿,买南瓜呀。”丁至凤一看是老熟人红脸道:“买点儿回去熬稀饭,牛二哥,好久没见你哥子啰。”斯文两口子发财那阵的得意牛光印象太深刻也太痛苦,后来听说斯矮子栽了还一栽到底,他还暗自高兴过。一看买南瓜的女人便知她处境如何了,牛二哥自然不肯放过和这风骚女子重续旧好的机会,试探道:“凤姐儿,斯大作家还好吗?”女人马上鄙夷道:“哼,他呀,一个半残废,丢得脱就阿弥陀佛啰。”牛二哥对她话中之话心领神会,朝她笑道:“走,凤姐儿,跟哥子去喝一台,哪能让你这样的美人儿守个瘫子苦熬哦!”“二哥吔,你才知我的心哟……”女人丢掉菜篮过来和他黏作一团了。

    一阵枕席之欢好不容易才云收雨住,身子依然肥白的凤姐儿偎着汗淋淋瘦巴巴的男人,浪笑道:“二哥,看不出你这根干柴棍儿火还旺呢,我好久没这么投入和舒坦过啦。”牛二哥不但满足还有点得意,拍着妇人弹性十足的屁股说:“凤姐儿,只要你巴心巴肠跟我,就有好日子你过。”凤姐儿说:“二哥,我想干脆跟那半残废离婚算了,你我成个家,包把你哥子伺候巴实,要得么?”见女人黏着就来,牛二哥不能不防着点,想想道:“何必现在跟斯矮子闹离婚嘛,他对你我还大有用处呢。”女人不解道:“他个半瘫子,鬼的个用啊?”牛二哥说:“凤姐儿,这你就不懂啦。听我讲嘛,二哥现在又开始搞书刊生意,你那矮子老公还好是作家,我们不如来个废物利用,让他在屋里编造畅销书的稿件,再由我弄去挣大钱,多好啊!”凤姐儿还没搞懂:“斯矮子编戏都是胡编,他咋写得好畅销书哦?”牛二哥说:“这你莫管哩,矮子到了这地步,不想写也只有努力写好了。凤姐儿,我叫他模仿那些有名作家的畅销书,哪个名气大哪个书好销,就模仿哪个!比如:雪米莉的女字系列、沙利文的赌字系列;金庸老先生的书最好销,可惜他龟儿子再咋个整也弄不像,还是弄点卧龙生、柳残阳的武侠书吧。实在不行了,就让他搞黄色小册子,薄薄一本卖它一二十块钱,可以发大财哩!凤姐儿,你莫小看那半残废,只要你经管得好,他是我们造票子的机器呢。”“哎哟,二哥,你硬是机灵喃。来,我慰劳你一个香香……”女人一个热吻,男人又心荡神驰把她按在了床上。

    当天丁至凤抱回去一捆书,丢给老公说:“斯哥,这些书你先看然后照着写,越精彩越好。”斯文不解道:“凤姐儿,我是闲着无事心头焦急,写些书稿又有啥用嘛?”女人不露声色道:“叫你写就写嘛,一来你好消磨时间,二来我也许能拿去找人卖几个钱花。斯哥,丑话讲在前头,你若不抓紧写好好写的话,吃不上饭喝不成水,就莫怪我丁家女子心肠狠啰。”斯文这才明白女人要对自己废物利用了,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求生求活的能力了,只好说:“好,凤姐儿,我写,我写……”

    于是半残废斯文成了专造畅销书的写家,他每完成一部凤姐儿就乐滋滋地抱到牛二哥那儿去,和野老公风流一番之后,拿到几千块钱就去春熙路、骡马市、草市街买名牌化妆品和高档时装,她又开始肥胖和白漂起来,成了自我欣赏的都市美人儿。

    牛光牛二哥的书生意也越做越大,全国好多城市的地摊上都有从他手上流出去的畅销书,从成都到广州到郑州或东北书市,叫他“牛老板”的人越来越多了。作家斯文则完全成了制造冒牌畅销书的机器,为了活命和老婆对他偶然好一点,他只有趴在书桌上写,不停地写。

    如果细细品味的话,任何人的一生都多少带点戏剧性,或喜或怒或哀或乐,人生便在或平淡或生动的剧情中度过,舞台的大幕落下,人的生命也就终结了。已堕落成畅销书编写家的斯文,不止一次想到过死,尤其是在他从老婆身上闻出别的男人气味来的时候。可他仍然没死下去。苟且活吧,这世界上比我惨的男人还有的是呢。全靠这苟且生存念头的支撑,半残废的大作家斯文一天天活下去一天天写下去。

    应该说,苟且,也是一类人的活法。

    Y

    云佳服装公司渐渐在成都女性服装市场赢得了声誉,以“云佳”为品牌的春秋季女装,更是获得了大批眼光颇高挑剔颇严的女人的信任和青睐。从巴黎归来的女设计师沈佳秋,十分注重西方女装的线条流畅飘逸,又注重东方女装的色彩端庄高雅,构成东西方结合优美大方的新女性时装,连对纽约、米兰等国际时装都会熟悉的薛云川,看了妻子的最新作品也不得不称赞:“佳秋,你对女子服装的设计真有灵气呢,我敢说夏奈儿、瓦伦·蒂诺或者圣·洛朗对这类既新潮又实用的服装设计也不及你。”佳秋对成功并不沾沾自喜,总是说:“云川,我才起步呢,如果有一天戴安娜王妃和那些国际知名女性专程来成都找我设计服装,我才敢说自己还可以。其实做女性时装这一行,要一时取得国内国际专家和消费者好评不难,难的是坚持较长时间创出自己的品牌。什么时候啊,香港、巴黎、纽约的街头,也有云佳牌服装的大型霓虹广告,就棒啦!”望着年轻漂亮的妻子,云川信任地说:“佳秋,会有那一天的,我相信不会太久。这次我妈回旧金山去,不久便会有订单过来,你信不信?”佳秋笑道:“我当然信啊,你妈妈觉得我的服装有西方的精美更有东方的神韵,她回去穿着新装现身说法,中国城那些开时装店的老板,肯定会找我订货啊。”两人都笑了。

    去巴黎学习时装设计并和薛云川结婚之后,回到成都的沈佳秋,已过上了全新的生活,是经营时装公司的职业妇女,又是受人关注的时装艺术家。她每天早上八点,开一辆白色保时捷小跑车,离开宽巷子的小院去公司上班,直到下午五点以后才约丈夫或者朋友们去某个茶楼或者俱乐部喝茶聊天或者锻炼身体,她还喜欢看画展和去二仙庵文物市场。佳秋每次在公众场合出现,她的衣着样式和面料质地都会受到女性们的注意和议论,也许过不了几天成都街头便有几套或更多的仿制品。在那些自以为高雅、上层的女性圈子里,甚至流行起一句口头禅:“你看人家沈佳秋咋穿的?”佳秋本人却不愿太张扬,尽量保持一种低调。她常坦白地对丈夫说:“云川,我是一个有过污点的女人,但我从错路上走回来,就不会再错了。”云川也坦然道:“佳秋,男人的污点其实比女人更多,他们好像心安理得反而用放大镜去看女人的污点,似乎这样才能表现他们有多正派多清高。举个例子来说吧,一个男人去嫖妓,大家可以笑着说那家伙去风流了一回,而一个女人跟一个她喜欢的男人比较亲近,那在人们的眼里便是十恶不赦的娼妇了!这一点,东方的偏见的确要胜过西方。而我这个受西方教育的东方男人,倒能以公正的眼光去看待这个问题。佳秋,你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吗?”佳秋亲切温情地对他说:“云川,你呀,够好的啦。我也希望这样,一对男女在相识、相爱和结婚之前,如果有一段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都应属于他们的过去,不管是好是歹也该尊重人家经历和选择的自由。一旦他们真诚相爱结婚成家,那就该是两人一起开始的全新生活了,需要建立在了解理解基础上的热情、忠诚、和谐,世上的婚姻和家庭没有百分之百的完美,只有尽两颗心去追求美好。云川,我觉得我们之间是美好的,你以为呢?”“美好,实在太美好啦!——”云川激动地把妻子抱起来旋了一个漂亮的舞姿,依偎在丈夫怀里佳秋的感觉是欢畅而又安适。这对都有过一段不寻常经历的男女,从各自不同的生活道路走到了成都,再走到一起来,虽说是缘也是命,但他们更看重彼此的爱,只有真爱才能使他们婚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美好。

    梅芸比儿子还要喜欢这个媳妇,她要给佳秋自己存积多年的珠宝首饰和美元存款,佳秋都含笑不收:“妈,我不需要这些,真的不需要。”梅芸心疼地问她:“佳秋,那你要妈给你啥啊?”佳秋说:“妈,只要你喜欢我,像喜欢云川一样真正喜欢我,就让我一辈子满足啦!”“佳秋,我的女儿吔!——”梅芸流着泪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云川有你这么个好女人相伴一生,我就放心啦!……”佳秋对知书识礼善良温厚的婆婆很敬爱,她说:“妈,我不要你独自住在旧金山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还是回成都和我们一起住吧,有空我和云川陪你去武侯祠、杜甫草堂,陪你吃蛋烘糕叶儿粑,吃糖油果子三大炮……”“好啊,好啊……”漂泊海外半生的老妇人索性伏在她肩头痛快地哭出了声。

    梅芸要回旧金山办理房产托管清理事务,再来成都和儿子媳妇、姐姐亲人们团聚,梅英夫妇还是在古色古香的著名川菜馆“蜀风园”设宴饯行。除了傅、梅两家亲人,客人只有高远和鲁萃。再婚后的梅英脸色红润,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伴在她身旁的罗自伦的精神也好多了。梅英说:“芸妹,你可要记住佳秋的话,早点了结在旧金山的事回来啊,我们姐妹想说的话,才开个头呢。”梅芸说:“英姐,我想回成都来都想几十年啦!莫说落叶归根的中国式亲情,就是我的亲姐姐在成都,我的儿子媳妇在成都,还有罗先生、婉蓉、文波他们在成都,我也该回来度过安宁幸福的晚年啊!”她的话博得所有亲人一片掌声,婉蓉说:“芸姨,你回来别跟云川、佳秋他们住宽巷子,和我妈她们住傅家小院吧,我们每周都回去和你们聚会,才热闹呢!”云川说:“我看啊,公家房子还是退了吧。我和文波联手,在二环路内外找个理想地段,修个带花园的小院子,两幢楼房妈和英姨各住一幢,怎么样啊?文波。”

    从进入蜀风园叶文波就有些心绪不安。这段时间他经历了米若雪的背叛,顾琳的觉醒,这情感上的双重夹击终于使这个自信自负的男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个人生活和感情走向。白天他把精力和时间全花在民众广场几幢主体大厦的建设施工上,夜间多数时候睡在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他抽烟思考常常彻夜难眠。自己一度混杂甚至迷乱的情感生活,渐渐也现出了一点头绪,逐步明白了他为什么能一度春风得意风流自在。似乎爱他的女人完全被他的男性魅力和气度所征服,他完全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了,其实他和顾琳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种同情和呵护上,当那个孤单的离婚女人动了真情坠入情网,他就退却并逃避责任,直到把她推入绝境。要一个爱心死过去一回的女人,再回到负心男人的身边,应该说是人类的一个情感难题,也许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吧。顾琳的拒绝,刺伤过他的心,仔细一想也是他该受的。至于米若雪,她的青春活力和美丽纯真从第一次相好就深深吸引了他,然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为她的爱,他什么都可以付出,他一直非常自信地认为若雪是他发现、调教和开掘出来的漂亮人儿,她对他的依赖、爱恋和亲近,到了鱼水难分的程度,如果说他是棵参天大树的话,那么若雪便是只可爱小鸟,白天不管她怎么高飞翱翔,夜晚也得归来栖息在他宽厚温暖的枝臂上。他从未料到,这只鸟儿一飞去北方,在那座繁华的都城竟发现了一大片树林,还有支持她攀登所谓艺术高峰所需要的高枝,于是真心的鸟儿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对他背叛得相当艺术。而他的结发妻子傅婉蓉,已是个失去风韵的中年女人了,还是个朴实、勤奋的中层女干部,有女性的温良和沉稳,却没有女性的活跃和妩媚。她有一点让他惊讶,他们的感情不和半公开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沉默而坚韧,从不和他打闹或争吵,好像要用惊人的耐心和毅力,等待他回心转意。他承认他们从新婚到小浩出生那几年时间里,是有过心心相印的真爱的,他曾为自己讨了个不太漂亮却很贤惠的妻子深感庆幸。而这美好的回忆太短暂了,像一阵随风而逝的春雨,还没滋润干枯的心田,灼人的炎夏就过早来临了。他和婉蓉该怎么办?一个在思考,一个在等待,命运似乎已把他们推到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必须作出最后抉择了。

    “文波,你在想啥?云川问你喃。”一直观察着丈夫情绪的婉蓉,悄悄拉了他一把。文波恍然惊醒,强笑道:“啊,啊,云川,你说咋办都行,我努力配合你就是。”佳秋笑道:“叶大哥,云川要修座大楼给妈和英姨她们住,你也信口开河地答应么?哈哈。”

    在座的亲友都被逗笑了,本来热情亲近的宴会气氛,又添了活跃和欢快。

    叶文波是很少羡慕过别人的,他年富力强有钱有权,在省城房产界是跺一跺脚能使摩天大楼也抖三抖的人物。此刻他却羡慕起薛云川、沈佳秋一对儿和高远、鲁萃一对儿来了,还到了眼热心颤的程度,尽管他很有克制力,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的异样情绪。结过一次婚的薛云川无疑已重新坠入爱河,对他的新妻恩爱有加,一举一动都表达着对她的感情。有过一段风尘史的沈佳秋从巴黎归来,已变成一个全新的女人,脱尽往日的某些世俗气,显出高雅清朗的东方美女气质。这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姻缘,值得所有亲朋好友高兴和欢慰。高远是个风格独特才华横溢的画家,已被省城画界认可,为海内外艺术家、收藏家瞩目,这位从江城来成都漂泊的巴族汉子,几经曲折和碰撞,直到重新拿起画笔才找回自我获得爱情,并雄心勃勃地以省城为起点向世界展翅高飞了。他是情感上的幸运儿么?走投无路之时竟有沈佳秋那样的奇女子爱护关照,而佳秋离开他时又有清纯的女学生鲁萃热忱地爱上他和他的画。来自大巴山地的女学生鲁萃,确实是一股山野的新风,给这座日益世俗的浓浊的省城带来一股生命的清新。她那质朴纯真的爱对一个进退两难的画家来说太及时太重要了,如一轮红日照耀雨林马上会有一道绚丽的彩虹。她是阳光、雨露也是彩虹,高远的油画才那么生机盎然色彩丰富,用画笔油彩把人类和自然两种生命倾诉得那么富于激情。苦难和爱情都可以造就艺术家,高远两者皆得,成功当然无疑。

    事业的成功者叶文波是曾真切地拥有过爱情的,无论和傅婉蓉的新婚,还是和顾琳、米若雪或隐蔽或公开的恋情,他曾自以为是个情感生活的富有者。然而情波似水,覆之难收,等他从那浓密的桃色迷雾中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是个最孤独的男人,今后能否拥有爱情也一派迷茫了。怎么办?他不知道,不由嘲笑自己:文波啊,你搞民众广场十几个亿的投资一拍板就定下啦!而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系一生的情感问题却犹豫不决,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哪儿去了?

    傅婉蓉一直观察着心事重重的丈夫,民众公司最近的大投资和大工程相当顺利,她比谁都清楚。文波烦恼的根源,她也再清楚不过了。对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来说,这场夫妻感情不和的拉锯战,时间也够长的了,她的忍耐和等待也到了一个限度。这次梅芸姨妈的归来倒给婉蓉一点启迪,一段虽然不长却真诚火热铭心刻骨的爱情,是可以滋润安慰一个女人的一生的。芸姨并无封建的贞洁观,她是把对丈夫的爱转移到儿子身上了,两个男人的两种爱足可支撑芸姨的整个精神生活,芸姨是幸福的。婉蓉和儿子小浩母子情深,懂事的小浩好像已觉察父母之间的感情裂痕,对她格外亲近和关切,使她在伤心失望之时有所抚慰和希望。

    幸福和不幸在对照中更为鲜明,婉蓉也羡慕那相亲相爱的两对,使她第一次想主动和文波谈一谈,解开感情的疙瘩或束缚,他们都会轻松得多。

    散宴的时候,婉蓉温和地对丈夫说:“文波,你送我回家吧。”

    文波先是一愣,马上道:“好,我开车送你。”

    黑色美洲豹在省城大街上开得缓慢平稳,文波把握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压抑的心事还是不时从眼际唇角泄露出来。婉蓉坐在他旁边,心平气和地观望五彩缤纷的夜景。经过新建的人民南路广场的时候,她忍不住说了一句:“啊,成都变化真快!离开它一两年的人,再回来看它都要大吃一惊啦!”文波瞥了妻子一眼,应道:“是啊,城市变化快,生活也变化快,我都觉得自己脑子迟缓有些跟不上,能再年轻十来岁多好呀。”婉蓉说:“文波,我也想再年轻十来岁,那我们就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了。不过,现在选择也不要紧,文波你才四十几岁,对男人来说这正是黄金年代呢,现在有些十多二十来岁的小女孩,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成熟男人吗?其实她们多数是喜欢既有事业又有钱财的男人,那是和她们同龄的小男人不可能给她们的,所以她们做第三者做得开心放肆理直气壮。如果让她们去爱一个四五十岁的打工男人,什么成熟魅力就通通见鬼去啦。哦,你看,文波,我一说话就多了。”文波说:“婉蓉,你就该多讲话啊,女人把话老憋在心里会老得快的。我很想听你畅快地说说话,早就想了。”男人的语气有一种体贴的温情,婉蓉已觉很陌生了,她有了一点激动。

    他们的家依然那么清爽安宁,一束纯白泛香的百合花插在淡蓝色瓷瓶里,房内又有了一种高雅和文静。

    这一切,叶文波不觉陌生,却感到它们与自己有那么一段若远若近的距离。

    婉蓉按照往常的习惯,为丈夫泡了一杯热茶,然后坐下来默默地望着他。

    文波犹豫着,要么马上离开,要么留下来听妻子说话,也许她真有重要的话对他说。他在等待她下决心跟他离婚的时候,曾焦灼地盼她说话,可她偏偏沉默。

    面对一个自己最为愧疚的女人,觉得她再温柔的目光也是严峻的审视,文波忐忑不安,他鼓起勇气打破僵局:“婉蓉,我……”

    文波喉头忽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一个进退两难的男人蓦然发觉自己陷在尴尬之中难以自拔,所有的自信自负不复存在,他感到又苦恼又沮丧。

    婉蓉笑了,那笑容柔柔淡淡让人觉得亲近和信任,她说:“文波,我们都明白,新婚那段时间我们是愉快和幸福的,爱情嘛免不了杂有私心,但还是真诚多于虚伪。那是一段好日子。后来你开始变了,也许事业发达世面见多了,围绕你吸引你的女人多了起来,我在你眼里成了只会工作没有魅力的黄面婆。而你文波多么风光,一个大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开着豪华进口车,还高高大大有男人气派,当然成了那些无时不举着爱情花束的漂亮女人的目标。于是你变了,变得那么自然,养情妇也好,捧女明星也好,为你那一腔压抑的激情,你想做的都做了,做得那么得意和心安,就剩下搬开我这块拦路石了。文波,你也许还不太了解女人,一类女人不容易产生爱也不容易放弃爱,另一类女人则爱得轻松不爱也愉快,我只能属于前者。正因为我太看重我们那段爱情,和我们相亲相爱时候有了的儿子小浩,我才没急于下跟你分手的决心。但我要说,我绝不是在等你回心转意,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也应该有选择他以为是幸福的权利,而一个女人已不能使她爱的男人觉得幸福也就失去了约束他在自己身边的权利。文波,我知道你是个血汁过热的男人,担心你太冲动会跌跤,所以才一再犹豫,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今晚上,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文波,我同意离婚,你自由了,可以大张旗鼓去爱你喜欢的年轻女人了。而我,还是一个关心你的女人,和儿子小浩一起,我的生活会平静而愉悦。……你看,文波,我一下说了这么多,比在单位上作报告还多,是不是有点好笑啊?”

    “不,婉蓉,你的宽厚与真诚,使我、我无地自容。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有句话我想问你,婉蓉,我的确有负于你,愧对你和儿子,可你能、能原谅我吗?”

    文波眼里闪动着泪花,声调微微颤抖,他企盼地望着依然含笑的女人。

    婉蓉摇摇头说:“文波,我不原谅你,永远都不。但你可以回家,只要我们还是夫妻,这儿就永远是你的家。至于爱,也许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一点一滴地开始,这更需要耐心和真诚,你说呢?文波。”

    “婉蓉!”

    文波猛然扑进妻子怀里,忍不住大声抽泣,滚滚热泪迅速打湿了婉蓉胸前的衣衫。

    婉蓉搂着丈夫,像搂着一个迷途已久满负伤痛归来的浪子,泪水夺眶而出缓缓流在她含笑的面颊上。

    漂亮的意大利女人阿佐妮,随一个新加坡赴成都的旅行团,住入锦江宾馆后马上给前夫薛云川打电话:“哈喽,云川吗?我是阿佐妮,你猜我在哪儿?我的中国话讲得更好了吧?”对热情如火的前妻的脾气云川很熟悉,他肯定地说:“一定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哦,你这带新加坡味的中国话,我很亲切啊。”阿佐妮乐了:“哈,你真聪明,不愧是哈佛毕业的大博士呢。云川,快来吧,我在锦江宾馆708房间,真想早点见到你和你美丽的新娘子。哦,亲爱的,我这样贸然来成都,你的沈小姐不会见怪吧?”云川笑道:“不会的,对热情大方的阿佐妮,她和我一样喜欢呢,曾说过好几次要去新加坡看你。还有件有趣的事,她瞒着我为你设计了几套东方风格的时装,被我发现后打赌说肯定你穿了合身。这下你来了,正好看我们谁输谁赢。”阿佐妮欢呼道:“哦,太好啦!云川,你真是个有福气的家伙,挺会找太太呢,沈佳秋一定好漂亮好能干,快点带她来吧。”

    沈佳秋没料到会在成都和丈夫的前妻见面,她说:“云川,看来阿佐妮对你还有感情呢,追到成都来看你的新妻子适不适合她的前夫,适合了还看她自己是否满意,才放得下心,对么?”云川说:“佳秋,我说过,阿佐妮是真正爱过我的女人,她的个性像意大利的阳光一样火热透明。我们分手是因为她不了解中国大陆,没法适应东方式的拘谨生活,她跟我仍是朋友。”佳秋笑道:“你的朋友,当然也会成为我的朋友啊。云川,你知道我早想看到阿佐妮了,我也想看看年轻云川的青春激情有没有白白浪费啊?”云川被开朗的妻子逗笑了,提醒她:“佳秋,记住把你给阿佐妮设计的几套时装带上,意大利女人对时装的眼光和悟性挺高呢。”佳秋说:“她是法国金顶针时装奖的评审委员也没关系,我正想她挑剔我的设计呢。”佳秋自信起来满面神采双眸雪亮,把一个年轻成熟女人最美最好的一面展露无遗,云川最喜欢她这样子。

    两个女人见面的时候都愣了片刻,她们一般高矮一般胖瘦头发也一般乌黑柔软,只是脸部的线条有东西方之别,一个浪漫奔放一个柔和优雅但同样美丽生动光彩照人。

    “啾,沈佳秋,你比我想象的要高雅俊美,像香港时装杂志上的美人儿哩!”阿佐妮向她伸出双臂,热情地拥抱她。

    佳秋用西方礼节亲亲她的面颊,柔声道:“阿佐妮,意大利才是美人如云的地方,看见你,我就想起索非亚·罗兰和意大利电影中那些黑头发阳光色肌肤的女郎,留给我们中国人的印象挺好的。”

    阿佐妮说:“阳光、大海、大地和意大利文化,是养育了不少意大利美人,但我要说索菲亚·罗兰只是性感和演技出众,却代表不了意大利的美女。好啦,沈佳秋,我来成都不是来跟你谈美的,只想看看云川文化传统悠久的故乡之城,和你们的生活怎么样?当心啊,亲爱的,你若对他不好的话,我可要带他回新加坡啦。”

    佳秋喜欢她的热情和率直,笑着说:“云川如果人和心都愿意跟你走的话,我乐意连同这几套云佳服装一起奉送给你,阿佐妮。”

    “,多美的服装啊!比我在米兰国际时装大赛上看到的作品,还要赏心悦目。亲爱的,云川这个大活人归你,这些服装全归我,怎么样?我的沈佳秋设计师。”对佳秋带来的几套服装,阿佐妮喜欢无比,每一件都在自己身上比试,兴奋得手舞足蹈。

    薛云川对前妻说:“阿佐妮,你随便挑一套穿穿看,如果很合身的话,那佳秋就赢啦。其实她只见过你的照片,我不信她仅凭感觉就能设计出适合你穿的服装。”

    “好的,这是个有趣的打赌。”阿佐妮拿起一件旗袍式的绸质夏装进了卫生间。

    借此机会,沈佳秋对丈夫说:“云川,我看阿佐妮是个挺不错的女人,她对你也好,你们当初真不该分手。我想,如果你能带她来成都看一看,她对大陆内地的偏见就会改变。前天我在公司接待过一位台湾商人,他在英属维京群岛办公司,头一次来大陆。来之前他一直以为成都是个连国际机场也没有的偏远省城,可从机场路沿人民南路进入市区,他被林立的高楼惊得目瞪口呆,连声对接待单位的人说:‘太意外了,太意外了,原来成都是这么繁华的大城市啊。’我想,阿佐妮看了成都,会后悔的。”

    云川说:“佳秋,不会的,你还不了解阿佐妮。她个性开朗如意大利阳光,心地单纯如地中海之水,但她对自己的选择从不后悔。跟我这个中国男子结婚,她不后悔,离婚更不后悔。一个后悔的阿佐妮就不会出现在成都了。这说明她已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和生活,将有一个新的开始,来与她心灵中影子似的成都道别啦。”

    “云川、佳秋,你们看——我穿上挺好的,美得简直像个……东方公主。”

    阿佐妮摆开模特儿的架势,给人美轮美奂的感觉。

    薛云川只好承认:“佳秋,我输了。这样吧,今晚我在花园餐厅请客!”

    沈佳秋说:“不行,你本来就该请阿佐妮的,为她接风洗尘嘛。阿佐妮,你说怎么办?”

    阿佐妮笑道:“罚他带你去新加坡旅游,在希尔顿大酒店再请一次客,怎么样?”

    沈佳秋说:“好是好,可我公司的订单开始上来,工作太忙,什么时候能去新加坡啊?”

    薛云川说:“输了我认罚,成都有去新加坡的航班,挺方便,我们随时可以去。”

    阿佐妮忽地认真严肃起来,对他们说:“云川、佳秋,我并非心血来潮,看了佳秋设计的服装,我觉得挺适合新加坡的服装市场,如果开一家云佳服装精品店,肯定大受欢迎。这个店我来出资办吧,开张以后你们不是可以常去新加坡了吗?”

    “太好啦!阿佐妮。”沈佳秋一下抱住她的肩头,两个女人亲近了许多。

    接下来云川和佳秋陪同阿佐妮游览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名胜古迹,那地道中国式的文化遗存和人文风景,使阿佐妮大开眼界,她在望江楼上眺望成都市区之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悄悄附在沈佳秋的耳边说:“佳秋,假如我早知道成都是这么美丽和现代的城市,我肯定会跟云川一道回来,那你就做不成薛博士太太啦。”佳秋说:“阿佐妮,你不后悔,却有些遗憾,对么?”阿佐妮说:“太对啦!不过遗憾一下也就算了,人总得面对新的生活。告诉你吧,有个叫保罗的美国青年对我很好,向我求婚,我说从成都回新加坡再答复他。”沈佳秋说:“阿佐妮,我和云川都真诚地希望你幸福。”阿佐妮又笑了,脸上洋溢着明朗的阳光。

    阿佐妮随旅行团离开成都之前,去云佳公司参观,对沈佳秋的新款时装赞赏不已,和她签订了在新加坡办专卖店的合同。两个已经成为好友的女人握手之时,阿佐妮说:“佳秋,我这才明白云川为什么要和我离婚了,原来上帝在冥冥中指引他,来和一位他故乡的又漂亮又能干的女郎相聚相爱,成就一段好姻缘。”沈佳秋说:“在碰到云川之前,我还是个漂泊无定前路茫茫的女人。是云川使我第一次下决心做个好女人好妻子,我才去巴黎苦学,尽可能去创建我们的服装公司。阿佐妮,你放心吧,云川和我会跟你和保罗一样幸福的。”

    “佳秋,”阿佐妮把她拥在怀里,眼眶头一回有了热泪,“我还想向你要件东西,因为我太喜欢,打算挂在新开的云佳时装店里作标志最终。”

    沈佳秋说:“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阿佐妮。”

    “喏,”阿佐妮指着办公室墙上佳秋的肖像油画说,“我喜欢这幅画和画中的你,佳秋,这是我成都之行最好的纪念品。”

    这幅高远为她绘制的肖像画,也是沈佳秋最喜欢的油画作品,但她丝毫没有犹豫:“阿佐妮,你拿去吧,这是我一位好朋友画的。”

    阿佐妮说:“你这位朋友画得太好啦,简直画出了你的神韵。佳秋,若有机会再来成都,我一定请你的朋友也给我画张肖像画,就太高兴啦。”

    薛云川一直含笑陪着她们,很少说话。他知道,即将远去的阿佐妮,已经彻底走出了他的生活,而他和沈佳秋成了相濡以沫甘苦与共的夫妻,在一片灿烂的爱情阳光之下,两颗心紧紧相依没有一丝阴影。

    顾琳带着儿子小宝回到萃园的消息,是女佣王妈打电话告诉鲁力的,他正在一处建筑工地指挥施工。他当即又高兴又慌乱,不知该不该马上回去见她,见面又对她说些什么话?太热情又怕惊了她,以为自己别有企图;太平淡又不能表达对她的好感,以为不欢迎她回来。鲁力脑子虽乱有的思路还清晰,他想起巴山县祁家忠县长正在省里开扶贫会议,于是马上开车直奔金牛宾馆,找到他就扯开嗓门大叫:“老祁吔,顾琳回萃园啦!”

    顾琳回萃园,是祁家忠所期望的事,心上一块悬着的石头落地,立刻跳上鲁力的车,大声道:“走,老鲁,我们看看顾琳去!”汉子呆坐车里愣在原地不动,“嘿!”祁家忠击了鲁力一巴掌:“发啥傻哟!人家自己回了萃园,对你老鲁是大好事大喜事嘛!走啊,我今天有喜酒喝啰。”

    鲁力打个激灵才把车开动起来,一开就飞快,简直像警方要去追捕逃犯。祁家忠觉得好笑,也不去管他,点支香烟乐滋滋地抽起来。

    小车几乎是冲入萃园的,一道又长又刺耳的刹车声,使不知内情的人恍然觉得要出车祸。两个中年汉子从车上跳下来,大步奔入客厅,刚到门口两人不约而同并肩站住了。

    怀抱孩子的顾琳,一副旅途劳顿的样子,端坐在沙发上。她面前摆着一只小箱和几个物品袋,像从很远的地方归来,还要到什么地方去。甜甜入睡的小宝还是白白胖胖,女人却消瘦了许多,望去就跟一个坐长途火车去奔城里亲戚的普通农村女人一样。王妈为她沏了茶,开了西瓜,又欢喜又难过地守护着母子俩,可女人对那些可口的东西一点未动。

    “顾琳!”鲁力轻叫一声,眼眶泛潮动了感情。

    “老鲁……”女人也很轻地回应了一声,眼里却干干的,只有眼光很灼亮。

    祁家忠走到他们中间,亲切地对女人说:“顾琳,你带小宝回萃园就好。这些天让老鲁多想念多着急啊,给我的电话都不知打了几多哟!顾琳,我跟老鲁都是你的好朋友,你为啥要走,我知道。希望你回来,又怕你不回来。顾琳,能告诉我,你为啥回来么?”

    鲁力没想到祁家忠会直截了当地发问,他平心静气等她回答,仿佛她话里的每个字都能决定他后半生的生活。

    顾琳抬眼望望鲁力,尽可能平静地说:“老祁、老鲁,你们或多或少了解一些我的过去,一个女人爱有多深受到的伤害就有多深。我为爱而生了小宝,对爱完全失望之后,又为小宝想离开这座城市,尽管老鲁待我们母子都好,我还是想离开一想离自己的过去越远越好。我之所以没当面和老鲁告别,是怕自己见到他会失去远走高飞的决心和勇气。我靠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在一个南方小城找到工作,打算安安心心地干下去,和小宝相依为命永世不回成都。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生活相当平静,我觉得自己毅然离开成都是对的。偏偏这时候,一天天长大的小宝突然开口说话了,你们猜,他第一句话叫的什么?当时我大受震动,抱着儿子热泪长流……”

    祁家忠问:“小宝叫了什么?你快讲啊,顾琳。”

    顾琳大动感情地说:“他、他叫爸——爸!——声音又大又脆,把我肠肝肚肺都叫碎了,这个小宝啊!”

    鲁力望着女人喃喃地说:“小宝能叫爸爸啦,真好啊!”

    顾琳说:“是啊,老鲁,当时我想,小宝说话的第一声就叫爸爸,而他长大懂事才知道他没有爸爸,这对一个孩子多么残酷啊!我当晚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拿定主意,去单位辞职和父亲的战友告别,再带小宝坐汽车匆匆赶到广州白云机场,搭飞成都的班机就回来了。飞机上我一直想,叶文波不想做也不配做小宝的爸爸,我一定要给他找个好爸爸,而且就在成都找!”

    “好!”祁家忠击掌称快,忍不住瞪了听得发呆的鲁力一眼。

    一股热流直冲鲁力全身,那句憋在胸口滚烫灼人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小宝醒了,他挥着胖胖的小手,一对晶黑圆润的大眼珠望着鲁力,唇角拉出好看的笑线,很清晰地叫了一声:“爸——爸——”

    “小宝!——”鲁力扑过去一只脚跪地抱起孩子,激动地说,“小宝,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啊!”

    “老鲁!”顾琳伸出双臂,把他和小宝紧紧搂在怀里。

    小宝哭了。鲁力哭了。顾琳更哭得又伤心又痛快。

    这场面感人至深,祁家忠和王妈也不时用巴掌抹去泪水。

    “王妈,拿酒来!要我们大巴山的好酒!”

    祁家忠一声大吼,他带泪也带笑的黧色脸庞,焕发着异样的神采。

    巴人村的一切对在都市长大的乔小明来说是新鲜和生动的。

    木柱木臂青瓦构成的一排排房屋,横卧于青苍翠碧的莽莽山野之间,那些造型别致的吊脚楼悬在陡峭岩坡上,远望去恍若仙山琼阁给人奇特飘逸之感。村中一条豆青色石板铺成的小街道,显得古朴清爽,偶有掌了蹄的牛们从街道穿过,发出铁掌敲击硬石的脆响颇为悦耳。不少人家的门口吊着长串的红辣椒,房顶上也用竹席晒着红辣椒,再衬些黄爽爽的包谷,宛若一幅色彩鲜明土风浓郁的彩色版画。

    村后是雄厚的山岩和茂密的老林,那峭拔的高高石岩之上有巴人祖先留下的悬棺,翅羽极大的苍鹰盘旋于上,不时发出亢奋响亮的叫声:“嗷啊!——嗷啊!——”老林里有高大粗壮的松柏,成片的水青桐和一些山民只能叫出土名的杂树杂木,这些树们长得生机勃勃,在夏日的晴空里像一大片绿色火焰漫山遍野熊熊燃烧,瑰丽而又壮阔。

    村口立着一棵树根虬盘枝繁叶茂的黄桷树,它是巴人村的标志,人们走在苍莽的群山之中,老远能看见这棵像面绿色大旗的树子,便知道离巴人村不远了。跟黄桷树相距几丈远的地方,就是有名的巴河,一块块小如凳大如桌再大如房的石头,交错散布于河床两侧,那条清澈见底的水流蜿蜒淌过,这正是它最宁静温顺的季节,有红腹蓝羽的水鸟沿河飞掠嬉戏,叽喳的鸟啼带来满河生机。

    小明成了大男孩,村里村外到处跑到处看,兴奋不已的时候就跑上大石盘,赤胸露膀挥着衣衫冲着群山大叫:“呜哦!——呜哦!——”山谷立刻发出回声:“……呜哦……呜哦……”

    这儿的山民满口土话,他们把“蝉”称作“叫鸡子”,把蚂蚱叫做“早蚂”,把土豆叫成“洋芋”,还给大碗起了个别致的名字“钵钵”。讲起话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像山歌一样好听。山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得自然自在又有规律。无论男女老幼,绝不吝啬自己的力气,有时你看见一团小山似的柴火从山道上缓缓过来,以为是个粗壮大汉背负着它,走拢一看才知背柴者只是个瘦小的女人!仅穿个裤衩肢臂赤裸油黑的汉子们抬着粗重的石料或木料,吼着应山作响的号子:“嘿嘿个吔喂,咿呀哟嗬吔!——叫山那个起来嘛,山就起哟嗬喂,——”给人一股雄壮的豪气久久回荡心扉。村口处河滩边更是热闹场所,晾着花花绿绿的被单衣裤,有些肢体丰满健硕的妇人,索性上身裸露亮出白白大大的奶子,从容地洗头发哼山歌,那些过路的小青年不敢正视偶尔一瞥也面红心跳。如果妇人们“哟嗬哟嗬”地放几声又放肆又开心的野腔,他们会惊得拔腿就往高坡上跑。

    小明混在小青年堆里偷看,人家跑了他却晾在石盘上不知所措,于是有大奶妇人笑他:“城里娃吔,你想吃奶么?大姐喂你个饱,只怕月玲妹子要撕你脸皮子哟,嘻嘻!”妇人们的笑声一点不浪不邪,如一股湿润的河风呼呼吹来,小明又高兴又舒爽却只有跳下石盘逃了。逃出老远,背后还有清亮的笑声追逐。

    大巴山的山歌既高亢又柔软,既热烈又缠绵,假如碰上一男一女在两座山头对歌,那歌声群山应和山谷回荡,不由人不热血沸腾情思飞扬。

    一道风来嘛一道那个雨吔,

    一个男来嘛一个那个女吔。

    白天唱歌嘛口对口哟喂,

    晚上会面嘛心对心哟喂。

    门响那个只当山风吹嘛,

    水响那个只当下大雨呀哟吙喂!——

    何家来了贵客稀客,当然成了巴人村山民们关注的事情。依照山里的习俗,何家当天就把一张大竹匾摆在了家门口,村里家家户户的婆婆妈妈手端碗盘,把自家最好的咸菜呀腊肉呀野味呀送来一碗或一盘,这种“百家菜”是山里人对客人最敬重的礼节。然后有吹鼓手班子前来吹吹打打助兴,“哩哩呐哩呐!——”的唢呐声和着“咚锵!咚锵!咚咚锵——”的鼓锣声,山村像过节一样热闹。

    何月玲回到家里便成了一个地道的山村女子,她帮母亲洗衣喂猪打扫屋子院子,对男友说:“小明,你各自去玩吧,莫遭狗咬着了出洋相就是。”何大伯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成天叼一支竹烟杆在嘴巴,有事无事老吧嗒吧嗒地抽叶子烟。见到乔小明,何大伯也只嘿嘿笑道:“你们城头人,肯到老山旮旯来耍,稀客哟,嘿嘿。”何大妈则忙着做好东西给客人吃,她用大顶罐炖了腊肉、土豆、木耳、萝卜干等,是一道大油大香的炖菜。又把干成柴棍似的麂腿从柴灶上的烘架取下来,洗净煮熟再用刀拍成又红又亮的麂丝,拌上一丝佐料又是一道巴山名菜。她摘来一些大片的桐叶,包着嫩包谷浆用竹笼蒸,做成了又嫩又甜又清香的桐叶包谷粑。何家门口有棵老荫茶树,何大妈砍些枝叶放下大锅熬茶,让来串门的亲友们有茶喝有粑粑吃。她又炒花生和葵花子、南瓜子,香喷喷的气味满屋子都是。月玲妹子从省城带回个又高又壮男娃子的消息,成了巴人村的头条新闻,人人都关心他们到底是啥关系,已经到啥程度了。性急的妇人跑去何家打探:“何家吔,你女子和那男娃子,到底咋个了嘛?”何大妈说:“不晓得嘛,月玲只说是她男朋友。”妇人说:“男朋友?哦哦,城头人讲朋友就是搞对象哩。何家姆,你要准备几大坛喜酒哟!哈哈。”何大妈说:“月玲不吭气,喜酒喝不喝得成,我心头没个底呢。”妇人说:“你放心哟,月玲素来是个沉稳踏实的女子,不会平白无故带个男娃子回来的,你就等好消息吧,何家姆吔。”何大妈对不多言不多语的乔小明印象比曲直好些,巴不得女儿跟他有好事喜事呢,但她一句话也不问月玲,只每天做好吃的山里土味给他们吃。

    没几天乔小明就和一群巴人村年轻汉子混熟了,跟他们上老岩老林打麂子猎野猪,有时扛支土猎枪跑几匹山几遍林连麂子野猪的影子也没见着,然而有回不跑倒在一个包谷林边和只野猪撞个正着,山里青年鼓励他:“乔哥子,你打,开枪打呀!——”他举起猎枪对着飞逃的野猪使劲扣动枪机,“轰”的一声炸响,猎枪冲到地上,野猪没了影儿,小明愣了片刻和汉子们一起开心大笑。

    乔小明很快喜欢上大巴山和巴人村了,这种无拘无束的山野生活,正合他的个性和脾气。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也明白了,这片还不富裕的山地里,人们为啥活得那样自足自乐,在它贫穷的过去,又为啥出了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战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片雄山秀水,的确是出山一样男人水一样女人的好地方啊!

    十天过去了,小明对巴人村的新鲜劲还没过,成天爬岩钻林砍柴打猎好像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何家每天酒席不断,腊肉炖菜和包谷酒的香气全村都闻得到。月玲在女人堆里最为出色,她们嘻哈取闹,使山村洋溢着欢乐的生命气息。

    一天清早,小明起床刚到后门口用竹筒接的山泉洗脸,月玲过来拉他一把,再朝他嫣然一笑,就扭着秀条的身子朝后坡树林走去。晨风中的小明头脑格外清醒,他猛然想起自己来巴人村要办的大事,居然耍得开心忘了个干净。于是他朝月玲追去,心情又兴奋又激动。

    这片树林属于何家,它生长在一片平缓的坡上,有上百棵碗口粗的松树,静立于粉红明亮的晨光里,如一片带光的绿色轻云浮在天地山野之间。松林四周是一些名贵树木,有紫檀、香樟和龙柏,那又是一道碧若翠幛的风景,有白色鹭鸟栖息林间,望去像幅大师精心绘制的国画巨作。

    树林里有小片小片的空地,长满了青草和或黄或蓝或红或白或紫的小野花,透过树枝照到空地的一道道光柱,明亮而华丽,给人一种舞台布景的感觉。小明气喘吁吁进林子,月玲已采了束花倚着一棵松树在等他了。

    月玲梳了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穿着蓝底白花的夏衫,就像棵小松一样秀挺可爱。她开口便问:“小明,你在巴人村玩得可好啊?”小明说:“好啊,月玲,你这老家真不错呢,我都迷上了。”月玲说:“你真这么喜欢,那我们不回成都去了,行么?”小明说:“月玲,看你嘛,你要我留在巴人村,我二话不说就留下。”看他那认真的憨态,月玲想笑又不好笑,故意板下脸来说:“你乔小明呀,白白一个壮汉子,在我们山里一不能开山取石,二不能栽秧挞谷,还想天天吃腊肉炖菜,我家咋供得起哟?”小明搔搔头皮说:“月玲,那些活路我可以学嘛,腊肉炖菜是好吃得很,也要有的吃才吃嘛。我不要你家供,有的是力气干活呢,你莫笑,我今天就去抬石头,喊号子我也会几句了呢。”月玲笑着说:“你真想当个山民啊?”小明说:“你要我当我就当,这有啥嘛,只要肯劳动,在巴人村生活也不比在省城住楼房差哩!”月玲说:“小明哥,你是一时新鲜一时热情吧?”小明说:“月玲,我若有丁点儿哄你,要遭天打五雷轰!”

    “小明哥!哪个要你诅咒发誓哟!”月玲过来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一张脸绯红,“……只要你真心喜欢巴人村,喜欢……我就行啦。”小明伸手把她搂入怀里,热忱地说:“月玲,我真的喜欢你,喜欢巴人村,若讲了假话,要遭……”“哎呀,你又诅啥咒哟!好坏,好坏哟!”月玲在他怀里轻嚷着,那红润发烫的双唇情不自禁地盖在了男友张开的嘴上……一阵久久的回肠荡气的热吻,使他们双双软倒在厚茸茸的花草丛里……

    咿呀!——咿呀!——

    两只喜鹊欢叫着从松林上空飞过去了。

    当天晚上,何家父母为女儿月玲和她的男友乔小明,按巴人村的习俗办了订婚酒,全村男女老幼都汇聚何家院坝喝酒吃肉,一直闹到深夜。

    客人终于散尽,带醉意的巴山民谣也消失在村角街尾了。

    何家院子静下来,沐浴在清纯若水的月光里。

    小明和月玲毫无睡意,依偎在门前的台阶上,看远山看月亮。

    小明拿起未婚妻的辫子,闻着那皂角的香气,问她:“月玲,明天我就想上山干活,你说干啥呢?”

    “扑哧!——”月玲笑了起来,搂着未婚夫的脖子说,“你呀,真想做巴人村的山民啊!我问你,青爷爷的民间博物馆咋办?那些名贵的字画文物哪个去保管?”

    小明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嘛,月玲,我听你的,一辈子都听你的。”

    月玲说:“小明哥,我跟爸爸、妈妈都讲好了,明天我们就回省城去,为青爷爷把博物馆守好管好。这个嘛,你一辈子要听我的呢。”

    小明说:“好,我听你的,月玲。”

    月玲笑他:“你呀,一听回省城就来劲了,到底是省城人啊。”

    小明急了:“月玲,我、我……”

    山村女子把发热的脸蛋紧贴在他高隆的胸脯上,喃喃地念道:“不听不听,狗儿念经……”

    一轮浑圆的明月照耀着巴人村,山村之夜一派祥和宁谧。

    安欣顶着火辣的烈日在戒毒所外面徘徊了许久,口焦舌燥也不敢走开去买杯水喝。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两点整,那扇紧闭的铁门敞开了一道门,面容清瘦蜡黄的肖幼菲由一名女警送到门口,那女警又关切地叮嘱了许多话,才与连连点头的女子挥手道别。那扇门随即又关住了,提一个小行李包的肖幼菲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朝哪边走。

    “幼菲!——我接你来啦。”安欣有点激动地跑过去,站在她的面前。

    为得到她出戒毒所的时间,安欣花了许多工夫,最后感动了戒毒所所长,他才得以在这门口接到她。

    肖幼菲漠然地看他一眼,淡淡地说:“安欣,你来干啥?”

    安欣接过她的小行李包,温和地说:“我来接你回家啊,幼菲。你进戒毒所一段时间了,可能还不知道,顺和街都拆光啦,你们家搬到了石人小区,只不过你家里人恨我也恨你,连新地址也没告诉我。幼菲,我说的家,是我新租的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如果你想回你们肖家,我带你去找吧。”

    她的眼光慵懒散淡,低声说:“肖家?我回不去啦,我一家人都恨我吸毒,还跟男人们鬼混丢了他们的脸,我蹲几个月戒毒所,他们……一次也没来过……”

    安欣扶着她劝慰道:“幼菲,我们过去是太伤亲人们的心啦,他们恨气不过跟我们断绝往来,也是迫不得已啊。告诉你吧,我在大明哥和文兰姐的帮助下,办了一个小火锅店,生意还蛮好呢。你跟我回家,安心戒毒养身体,我们还年轻,一切重新开始还来得及啊!听所长说你戒毒决心很大的,我也高兴呀。”

    肖幼菲没有吭声,只用散淡的目光瞄了他一眼,眼底里似动了点感情,而病态的面庞依然麻木。安欣叫了一辆的士,带她回家。上车后,幼菲轻声问他一句:“安欣,我都成这样子了,你为啥还对我这么好?”安欣搂着她骨瘦如柴的肩头说:“幼菲,过去我们都太糊涂了,只想自己吃喝玩乐,结果陷在泥坑里难以自拔,还把自己美好的青春丢了进去。想起来我们都犯过错,谁也没资格责怪谁。像大明哥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人家小明都变好啦,当一座新博物馆的管理员了呢。幼菲,我真心喜欢过你,又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是想拉你一把,如果我们缘分还在,就一起办店一起过日子吧。”

    虚弱疲惫的女子依偎在他肩头,无力再说什么话,她默默望着过去的男友,干涩的目光平静而冷淡,似乎任何人世间的温情都离她相当遥远。

    安欣把肖幼菲接回租屋,陪她吃了早准备好的午餐,对她说:“幼菲,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火锅店忙事。一会儿你到店里来,我拿些钱你去洗发美容再买几件夏季时装。记住,我们的店就在这座楼房左拐三十米,挺好找的。”女人没说话,她软倒在沙发上,脸上的气色好多了。

    乔大明夫妇在店里等他,一见就问:“安欣,小肖咋样了?”安欣说:“大明哥,文兰姐,人是接回来了,却像是生疏得很,没几句话。”大明说:“对吸过毒的女人,你要耐心点,只要她肯不再吸毒,啥都好说啰。”文兰担心道:“安欣,怕就怕她复吸。听懂得毒品知识的人讲,毒品诱惑人得很,害起人来也厉害得很,吸一口就有陷进去的危险,更莫说像肖幼菲那样吸过一段的人啦!戒毒后复吸的人不少,防这一点不容易啊。”安欣说:“她真要再吸毒自找死路,我又有啥办法,这回是看在过去曾和她好过,想拉一把嘛。”大明拍着他肩头说:“老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过去造孽不少,这回正好将功补过,有啥嘛,过来找我和文兰吧。走,文兰,晚上的客人多,我们回去作准备啦。”

    他们一走,安欣也忙着带领几个帮手收拾店堂,准备各种火锅用的菜肴,人是劳累一点,心头却踏实多了。

    四点半钟左右,客人还没来,安欣便为自己泡了一杯花茶,坐在店门口边饮边想心事,还是为肖幼菲操心和担心。正在这时,稍作打扮的肖幼菲过来了,笑着朝他打招呼:“嗨,安哥。”

    她这样子还有点精神,昔日的俊俏也显露出一些来了,安欣的心头一热,高兴地说:“幼菲,你这样子好多啦。来喝一会儿茶,再上街办你的事吧。”

    肖幼菲说:“茶我不喝啦,还是想先上街。安哥你想想,从那里头出来的女人,真该彻底清洗打扮一番啦,不然你看我久了要心烦的哟。”

    安欣赶快捞出一札钱给她:“幼菲,这一千块你先拿去用着,我这店是小本买卖,赚钱要五块十块地攒积呢。”

    女人接过钱朝他做个飞吻,上一辆的士就走了。

    安欣的心情愉快起来,吹着口哨去调火锅料。

    “嘿!安欣,当店老板啦,也不请你牛二哥啊!”牛光挎着胖得有点风韵的凤姐儿经过小店门口,站住后冲着安欣笑嚷。安欣见到他不激动地不冷淡:“是二哥嗦,进店坐嘛,想吃火锅就烫嘛。”

    牛光果然不客气地带着女人进店来了,凤姐儿也是个好吃的五香嘴,进门就闹麻了:“哟哟,安老弟,火锅料调得好香哟,把姐儿的口水都弄出来啦。二哥,我们好好烫一盘,大热天吃火锅,很流行呢。”

    碍于朋友面子,安欣只好赶快端锅上桌,把酒水菜肴端来,让两个不速之客随心所欲大吃大喝。

    这对男女对四川火锅爱吃也会吃,不一会儿便吃得脸红嘴油心情舒畅了。牛光一口喝下半杯冰镇啤酒,对他说:“安老弟,你晓得哥子最近在做啥生意?”

    安欣淡然应道:“不晓得。”

    牛光眼吐精光得意洋洋道:“书生意,你晓得么?”

    安欣摇头,他真的不知道啥叫“书生意”。

    牛光说:“嘿,你个龟儿子是假装不懂哦。亏你还是高中毕业,枉读十几年书哦。书生意嘛,就是做那些供人学习或者消遣的图书杂志的生意。这是我的老本行,嘿,来钱哦,哪像你守这么个小店子,又脏又累又不来钱。”

    安欣说:“二哥,我这点小生意,还是大明哥两口子关照我,才干成的呢。”

    牛光一拍胸口说:“安老弟,跟二哥干,如何?包你吃香喝辣,拿钱一砣是一砣地拿。”

    满脸油光的凤姐儿忙附和道:“安老弟,你牛二哥已经是成都书界响当当的牛老板啦,你就跟他发小财,也比开个小馆子强嘛。”

    安欣无动于衷:“二哥,我干不来那些发财的事,还是开个店稳当些。我拿大明哥做榜样,一步一步干,会慢慢好起来的。”

    “乔大明,”牛光露出轻蔑的脸色,“他开个火锅馆有了点名气,又有啥了不起。挣几个钱,还带火锅气呢!走,凤姐儿,我们再到乔大明的馆子吃一台,看他两口子咋伺候我们。”

    牛光掏出几张百元大钞丢在桌上,拉起胖女人就走。安欣过去把钱塞回他手里,坦诚地说:“二哥,今天算我请过去朋友的客。往后你再来,就是该我伺候的客人,收钱我也不会客气啦。”

    机灵的牛二哥一听就明白,恼道:“姓安的,你我往后朋友都不是了,㞗大爷还来吃你的火锅啊!”

    他拉着凤姐儿扬长而去,望着他们一细一粗的背影,安欣心头一松笑了。

    到安欣火锅店来吃晚餐的客人不少,他一直忙到十二点才关门打烊。这时他心里惦记着肖幼菲,急急忙忙往租屋赶。打开房门一看,愣住了,不大的房间空空无人。

    他心灰意懒地坐入沙发,才发现茶几边压着一张字条,是肖幼菲写的:

    安欣:我走了,自己也不知要到哪儿去。我只能告诉你,那一千块钱全被我买了白粉,痛痛快快吸了个够。我的毒瘾重犯,要的是用钱买粉,看你这个简陋的家,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去卖钱,我只好走了,去找个能卖自己的地方弄钱,再去买那又可爱又可恨的东西来吸。你再不要找我,找是找不到的,就找到了我也不认识你了。哦,我还是应谢谢你到戒毒所来接我。现在我想,要是我还在那里面没出来,该多好啊……

    肖幼菲

    把字条揉在手心,安欣瘫倒在沙发上,他想为自己和那个又可耻又可怜的女人哭一场,眼里却干巴巴的没一滴泪。

    窗外高楼的霓虹灯广告,正一片辉煌。

    盛秋十月是大巴山最美的季节。那是一种大自然的繁华和富丽,山山岭岭到处蓬蓬勃勃,一派生命成熟将到极致的灿烂。收获后的山村飘着浓浓的包谷酒香,汉子妇人们吼出的山歌也比以往圆润和高亢,山民们的日子丰厚而安稳,嫁女儿讨媳妇的唢呐声鼓锣声,这村那社此起彼伏,男女老幼都喜欢山里这最鲜活最生动的季节。

    画家高远渴望已久的大巴山之行,终于到来。昨天鲁萃从川力中学回到青家小院,兴奋地告诉他:“高远,我们明天进大巴山去吧,你最喜爱巴山秋天,这季节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到处是画呢。我爸开车送我们去,顾妈妈也一道,他们想去祭扫和修补我妈妈的坟墓。”高远说:“太好啦,小萃,我一直盼望这一天呢。这回呀,我做好准备在山里一定要画个够。”他立刻行动,先去美术公司买了一批画笔、颜料和画布,再到著名青年摄影家陈锦主持的大西南图片库,参观了陈锦、张问渔、陈柯等摄影家走遍巴山拍摄的数百张黑白、彩色照片,他们镜头中的巴山巴水、山民村落既朴实又精彩,不少画面简直是画家笔下的名画,让人难以忘怀。陈锦说:“去过几次大巴山,那儿可拍的人物风景太多啦,老想再去,可杂事俗事缠身走不成。高远,我真羡慕你呀。”高远笑道:“你有这么多关于大巴山的照片,已经是个大富翁啦,该我羡慕你呢。陈锦,下回吧,我们一起进山去,你拍照我画画,出一本摄影和油画作品相互对照相助映衬的集子,如何?”陈锦说:“这是个好主意,出画册的事找张问渔办,他是高手哩。”他送了两幅照片给高远作纪念,一幅是黑白照,画面上一个笨重粗糙的大石磨,给人岁月沉重的感觉;另一幅彩照是一棵枝根虬盘的大黄桷树,那种生命的旺盛和顽强给高远很深的印象。他拿回去鲁萃一看,指着照片中的黄桷树叫道:“这是我家附近巴人村那棵黄桷树,又粗大又醒目,小时候我放学的时候,总是看着它往家里走呢。”

    对这次回巴山,鲁力的心情又复杂又亢奋。这个从大巴山走出来的老知青,对那片山地那个山村又眷恋又负疚,每每想起便坐卧不安,口里喃喃地说:“十几年了,小萃都大学毕业了,我是该回去一趟啦。”顾琳劝慰他:“老鲁,你对大巴山那份感情我知道,这次去好好尽尽心意吧,小萃的外公外婆和亲人们,会原谅你的。就是小萃妈妈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之含笑啊。”鲁力把女人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肩头说:“顾琳,会那样的,大巴山的山民重感情又宽厚,许多大事都能包容得下。就算他们能原谅,可我也不能原谅自己啊。这个精神包袱我宁肯背一辈子,对我做人是有好处的,我这样想,对么?”女人点点头,温情地亲了亲汉子的脸。

    高远一行到达巴山县城,受到县长祁家忠的热情欢迎,他开怀笑道:“哈哈,画家,老鲁,我天天盼你们来,给巴人村一带的村干部们招呼也打过好多遍了,这回到底来啰!顾琳、小萃,你们不要老想着进山看风景,我们这座县城近几年变化也大哩,值得好好看看。顾书记要是还在世的话,不晓得好高兴啊。”高远说:“老祁,要真正认识巴山,当然也得认识它的县城啊。县城的变化也预示着山里的变化,城与山是密不可分的,你说呢?”祁家忠说:“画家是聪明人,我暴露点个人想法,还想借你的画笔,让巴山县在全国乃至世界扬名呢。”鲁力说:“老祁,我看你是一把抓的县长,哪个对巴山县有利,你就抓住哪个,不出血也得出力,你真有一套呢。”祁家忠乐了:“老鲁,我就抓住你不放,告诉你,你老鲁过去是现在也是我们巴山县的女婿,你为这片土地么出大血出大力都应该啊。”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巴山是一座位于巴河边的小县城。城前面是一大片临河的开阔地,旧城新街都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和发展,城后是一道坚厚整齐的青碧山梁,它像一道巨大的绿色屏障护卫着这座城池,人们把它叫“翠屏山”。巴河围绕县城划了一个巨形圆弧,再逶迤向东流去,河面上的木船机船构成一道风景,新建的公路大桥横跨两岸,显出一种让人振奋的气势。这座东汉置府唐代置州的县城,从古到今都有过它的繁盛和辉煌。如今老城越来越小,仅保留了一些让人们回忆过去怀念历史的文化遗迹,新城正突飞猛进地发展,几幢刚落成的大楼就放在省城的某条街道,也不会为之逊色。

    画家高远一行在县长祁家忠的带领下,游览巴山城的街道风景,他们也成了一道风景,让小县城的人追着看。明朗的秋光中,旧街新城都那么赏心悦目。

    一个歪戴草帽肩挎竹篓的男人,从他们一旁匆匆而过,像要急忙赶到什么地方去。高远瞥他一眼,心头一热眸子一亮,冲过去大声武气地叫道:

    “聋子!——是你啊,我们硬是有点缘分呢!”

    男人真是聋子,他愣了片刻,笑道:“高远啊,我刚从江城赶到巴山城,一点儿也不晓得你要来呀,缘分,确实是缘分。”

    高远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聋子,也算得一位有名的民间文物收藏专家呢。聋子,巴山县有啥好东西,看你跑得急呼呼的。”

    聋子瞅瞅大家,嘿嘿一笑,附在高远耳边说:“巴山县是唐朝一个有名太子住过的地方,有的是宝贝呢,只不过埋得深藏得紧。这回我一个朋友透信,说在一个老寨子上发现一幅字,恐怕是诗仙李太白的真迹呢!我一听就在家里头坐不安稳了,乘班车急忙赶过来,要跟那朋友上山寨去看个究竟,是真是假要落个实处。不然这日子过得就没滋没味啰。”

    聋子对民间文物的痴情和执著,让高远感动,他拍拍朋友的肩头说:“你去吧,祝你好运。聋子,碰到啥难处,到巴人村一带来找我们,啊。”

    聋子憨笑着点头,朝大家拱拱手,匆匆走了。

    望着那匆忙中有点飘忽的背影,高远觉得地有点像个浪迹民间的散道人。一个人,有他的追求,就有他的快乐,苦一点累一点早已置之度外了。聋子的苦与乐,有聋子的道理,也许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还不及他呢。

    鲁萃外公外婆的家叫龚家院子。那是个下半部由青色石条垒成,上半部由柏木修成的三合院落,在这一带山区都显得独特。小院正对着一大片栽满果树的山坡,如今正结满了一两个拳头大的麻梨。龚家院子是以果树坡扬名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最先开的是白色的梨花、李花,然后有淡红的杏花、粉红的桃花、黄色的枣花,那一片白接一片红再接一片黄的果树花,是这面大山最为壮观最为灿烂的花景。每到春季花开之时,附近山村寨子的人们都要登上高岩向这边眺望,还忍不住大声欢叫:“嗬哟!龚家果树林子又开花啰!——”

    当年成都知青鲁力插队落户的地点就在龚家院子,不久由于孤苦寂寞和房东龚大伯如花似玉的女儿翠姑好上了。巴山女子性热也性烈,翠姑健美能干把一颗心扑在了这个大城市来的学生娃娃身上,怕他累了怕他冷了怕他饿了,两人也有过一段亲密无间你疼我爱的日子,而后来招工招生又点燃了鲁力回省城的希望之火,他和翠姑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矛盾,吵也吵过,打也打过,翠姑生下他们可爱的女儿,也没使鲁力回心转意。翠姑病倒了,像棵秀挺的竹子被狂风吹折,造成一场悲剧。

    父亲远在省城,失去母亲的鲁萃由外公外婆拉扯成人,她像母亲一样俊美像父亲一样聪明,从小学到中学都是这一带山区最出色的学生。她得到四川联大录取通知书那天,就去母亲坟头站了半天,对英年早逝的母亲说:“妈,我要把爸爸从省城带回来,向你磕头赔罪。”

    老知青鲁力在县长祁家忠和女儿鲁萃的陪同下,带着新婚妻子顾琳和女儿的男友画家高远,回到龚家院子的消息,在附近几面山坡不胫而走,喜欢看热闹稀奇的山民们,从四面八方涌向龚家院子,有女人说:“翠姑那个负心男人,还有脸回来哟!”有男人接嘴道:“他不回来,翠姑的亡灵也不安呢。那女子呀,到死都爱那个知青呢。”女人又说:“翠姑人好看,心肠也好,就是太刚烈,爱个人就爱到死,她活到今天也该享福啰。”她的话引起不少人啧啧感叹,有几个心软心善的女子还不停抹泪。

    不大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龚家人也在院坝搭起几排长板凳接客,鲁萃的外公外婆身前身后都是健壮的汉子和丰硕的妇人,他们表情庄重而又严肃。这场面高远从没见过,暗暗为鲁力捏一把汗。

    “外公,外婆,我回来啦,爸爸也回来啦!”鲁萃笑着对老人们说。

    鲁力走过去深鞠一躬,恭敬地说:“爹,娘,我这有罪孽的人,回来看望你们和翠姑啦……”

    白发老人望望孙女再望望他,用很平和的声调说:

    “鲁力,小萃第一次去省城那天我就对她讲过,她能够原谅你这当爸的,她那苦命的妈也会原谅你……”

    “不!我不配翠姑原谅,我太对不起她啦!翠姑啊!——”

    西装革履的汉子“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院坝的青石上,一团鲜血迸了出来……

    “翠姑啊!”他负罪忏悔的哀叫飞出小院,满山回荡。

    目睹这个场面的人们,无不唏嘘流泪,龚家人更是抱头痛哭。

    顾琳走过去和丈夫跪在一起,她满面伤感和泪水。

    “啪啪……”县长祁家忠带头鼓起掌来,山民们马上响应,顿时掌声一片。

    鲁萃的外公外婆站起身,走过来把鲁力夫妇扶了起来,四周的掌声更响了。

    这真是一幅又生动又感人又丰富的画面啊,我一定要把它画下来!高远噙着热泪激动地想。

    祭坟的时候,高远和鲁萃向年轻母亲的长眠之地献上了一只野花编织的花环。

    他们手牵手登上了龚家院子后头的一面陡峭的山岩,并肩站在岩头俯看雄浑大山的灿烂秋景。

    一片苍翠的林涛碧波汹涌,从两匹巨大的山梁之间奔腾而下,在一道峡谷汇聚成一座又古老又年轻的森林。天边的绿色中,有几棵笔直高挺的枫树,像一支支粗大的红烛在热情燃烧,使整片森林都焕发出大自然的光辉。

    “高远,你看,大巴山多美啊。”陶醉在故乡景色中的鲁萃,喃喃地说。

    “在我看来,大巴山的人,更美呢,小萃。我还在想,人和大自然比起来多么渺小啊!而有的人却那么骄傲那么张狂,自以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得意时什么都可以为所欲为。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世间才那么多喜剧和悲剧吧。……”高远没收回目光,深情地望着绵延起伏雄浑峻秀的大巴山。

    一轮秋阳,被两座秀挺的山峰托了起来。

    天空,山野,一片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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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永远是座既现代又美丽的历史文化名城。成都男人不像成都人自己认为的那样聪慧,成都女人也不像成都人自己认为的那样漂亮。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有理由相信,成都男人会逐渐聪慧起来,成都女人会逐渐漂亮起来。

    这座移民的大都会,注定要从小气走向大气,注定要庞杂、浮躁和昌盛、华丽,日益受到中国和世界的瞩目。

    成都的故事,注定要越来越丰富生动。

    格老子、龟儿子的四川土话,注定要永远流行。

    对于成都,我们这些从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的人,注定要一天比一天亲近,并从内心深处为她的现在和将来真诚祝福。

    1996年3月5日上午—1997年7月11日凌晨于成都市玉林小区巴人村写作坊完成第一稿接下来一周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为之修改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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