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拍摄器材和生活必需品搬上火车托运车厢时,吕执拗见到了郑叔。他不在医院干了,当搬运收入更高。郑叔说吕执拗还是那么瘦,问他病好了没有。没有查了,吕执拗说还在服着卓医生给的药。“气色是好多了。”郑叔看着他赞许地点点头,又叹着气说:“你相信吗?据说卓医生是这样死的!我是昨天去拿东西,在医生办公室听说的。”吕执拗猛地向说话人靠近,只顾将耳朵伸向对方,挨到郑叔的脸了。郑叔说卓医生被发现时已经死了。早晨交班前,护士敲门叫卓医生起来参加晨会,没有动静。不得已,大家打开值班室的门,因为还有一把公用钥匙嘛。听说当时是马上抢救了她的,但肯定没效果。一起值夜班的护士说她那个夜班很忙,快天亮才歇下来。他们以为她太累了,大概是猝死,也这样告诉她的家人。但是随后护士在她的白大褂口袋里发现了打开的安眠药瓶子和散落的药丸。据说医院要求保密呢,怕被传说为上班时在值班室自杀。这样多吓人啊,影响多不好。再说因为医疗事故、旷工,她是医院名人了。哦,还有纸笔,用碎布条编的绳子,很像晾衣绳。黑白两色,被卷成圆饼。撬开她的办公桌抽屉又发现好多痰标本,是用紫色染料做成的玻片。新旧不一,看样子不是一次做完的。
这一定是卓著取走他的痰液后将其一分为二,吕执拗马上猜想,除了送去查细菌,还留下做了玻片。这份记载,医疗制度废弃不了。他想象着两片玻璃将带着血丝的痰液夹在中间的样子。紫色染料混合在痰液里,既防腐,又可以辨识成分。火车呜呜叫了。剧组的东西不少,就任郑叔逐一堆在架子上。就这样托运吧。他对郑叔说保重。走到车厢门口他回头向老人挥挥手上了火车。在一号车厢吕执拗找到同事们,在中间坐下了。列车跟着启动了。雾气在低洼处很浓,房屋和人都影影绰绰的,但到高处山顶便凸显出来。风在车厢里吻着一切,把它们带向预定的前方,同时使辽阔盆地沿着一个方向逐渐消失。排座相对相背,形形色色的人们也这样坐着。导演和摄影师穿着身上有许多口袋的马褂,年轻的美监俊秀明朗长发飘逸,其他人也有些文艺气质。“这个外景地,”导演看完每个人,见剧组人员都望着他的嘴唇,就划着手势继续说:“又是高原。我们先到剧本中的西康省,就是以前拍民国间谍题材的地区,再找具体拍摄地点……”吕执拗一脸茫然的忧伤,一副端坐的方正,他也望着导演在动的嘴唇,但再多安排都抵挡不住紫色玻片在想象中罗列开来。一切有规则吗?他演过的角色就缺少规则,却像真的。他演得不多,但这些角色都不如他的人生戏剧化,又咳嗽了。
郑叔说的晾衣绳使吕执拗想起,在沙漠剧组最后一次晾衣服时,他就发现牵在木桩上的绳子末端短了一截,如今看来是卓著把它剪下了。那天吕执拗和她在晾衣绳隔开的衣服两边站了很久,直到一股大风掀起衣服,它们飘得高高的,他才看见卓著的脸。阳光下她的脸镀着一层金黄,但她看到他的眼睛时金黄消失了。她当时说:“这衣服在我们中间,只在没有风的时候那两面才能熨帖在一起。然而什么时候才没有风啊。萨特的人物都在自由选择,可是人有多少选择的自由,条条大路不一定通罗马。”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卓著在衣服那边接下来对他说,这句莎士比亚的经典台词通常被译成“生存还是毁灭,那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其实太意译了,是在一边倒地以好生恶死的观念拒绝not to be ——本意是不存在、不活,所以译成“毁灭。”他什么也说不出,只震撼于这些话藏着的忧郁的无与伦比的美,还有她的内心危机,他知道却无能为力。没有风的时候都那么瞬息即逝,甚至不为人所知。大漠的风是那么大。
火车以无数的车轮滚过大地的沟壑和平面,就像人的记忆漂流在时间长河中追随着短暂的生命。进入高原东缘山脉后,越来越多的树掠过车窗。吕执拗看着窗外,想着去找那些紫色玻片。这意味着将再去医院和法院。眼下暂时没有时间,但心里浪花将会拍打一些时日了。咳嗽已经和呼吸一样自然,但是这病不困扰了,他自觉不是幻觉地感到症状正在减轻,也许有一天就消失了。曾经的绝望就是以为会病死,早知如此能活,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吕执拗只是遗憾,当初卓著找到他的住处劝他治疗时,为何不使劲和她探讨治和不治这个艰深的问题呢。就像To be or not to be。如今他只能反复想象她会怎么回答他。她苍白的脸庞会因辩论变得绯红吗,像许多人一样?如果她说非治不可,会不会把那天穿的白底紫花连衣裙当成白大褂,在里面挺直身子慷慨激昂,就像恢复到工作状态呢?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群山越加高峻起来,出现在绿色峡谷中的一座狭长小城提示剧本中的西康省到了。剧本以溜溜的字样描述这座小城,并且赋予它民歌样热情又包容的魅力。他这次将演一名尽职的医生。也许下次就该演法官了。吕执拗眼里温润起来,感到被浓密的树荫濡染了一些水汽。他又听见导演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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