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矿党工委先前制定的“合理的经济斗争策略”也随之改变。孟书记在工委会上说萍矿经济状况恶化,这个时期维持萍矿的生存是第一位的。会上制定出通过矿局进步人士开展策动工作,敦促郭象成在物价飞涨,货币贬值,职工生活无法维持的情况下,积极想办法稳定矿山局势。而当时的情况是:战乱至使萍乡煤矿经济来源断绝,而唯一购煤大户,即浙赣铁路公司因国民党政府南迁,所欠九万余银元煤款无法兑现。郭象成为追讨这笔煤款竭尽所能,如此一来,整个萍乡煤矿只能坐以待毙,后果难以预料。此后矿局成立应变决策机关“员工生活互助委员会”,郭任主任。
从五月五日起,在煤款或救济费未到之前,全体员工一律停发薪资,每人每天只发食米二斤和少量油盐。五月十三日会议,将护矿组改为护矿团,并制定保护矿山之章程规定。即组织成立六个地区或单位护矿分团,在矿区周围巡逻放哨,维护矿区秩序。
然而,这些措施要坚持,还得靠一定的经济支撑才能维持。五月十七日在第三次互助委会上,通报说发米及油盐等食物,尽够维持到六月十日,与会的九十三名代表深感不安。
最后决定,派会计处高处长速赴广州,谒见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委员长孙越崎,报告萍矿经济窘境,请求拨款救济。五月下旬好消息传来,孙越崎鉴于萍矿困窘,拨黄金五百五十港两(合市两六百六十两),银元现款三万二千元。孙越崎并交待来人,这笔钱带回矿后,维持员工生活,以便等待解放,完整移交。
然而,银元运回一万二千元后,其余款五月二十九日,被湖南省稽查处连人扣留。此后一波三折。郭象成亲赴湖南首府,四处奔走呼吁。分别拜见武汉行辕主任白崇禧,湖南省主席程潜,面述银元来源,员工生活困难。但白、程当面承诺,背后又设障。
萍矿地下党一面向中共湖南省工委汇报后,省工委也积极活动,通过长沙《中兴日报》,长沙《小春秋》,长沙《中国劳工报》先后发文,披露扣款事由原因,关系矿工生活生产,治安等。一面又在萍乡当地,敦促县参议会,县总工会、国民党党部和县稽查处,向湖南当局发电声诉事由,要求将扣款退回,以保地方平安。迫于社会舆论,六月十三日,程潜手谕湖南银行先付一万元。签于此,地下党又组织安源党总支书记易迪楼带请愿团一行,每日向湖南省政府静待请愿,又讨回一万五千元。最终被扣银洋三万三千元。无奈之下,资委会只得又从广州拨二万五千元给萍乡煤矿。经一月周折,总共索回五万银元。
深为国民党中央委员的资委会委员长孙越崎,何以资助萍乡煤矿。
1948年5月,孙越崎接替翁文灏出任资源委员会委员长。当时,他确是个“大老板”,他属下121个总公司,上千个生产单位,拥有职员3.2万人,工人六七十万,职员中百分之六十以上是国内外大学毕业的工程技术和企业管理人员。资源委员会企业生产的产品,在全国占很大比重。电力占50%以上,煤炭占32.5%,钢铁占80%,石油占100%,矿产品钨、锑、锡90%由资委会统制出口。
孙越崎担任资源委员会委员长后,与中共上海地下党员王寅生、季仲威有了联系。1948年10月,国民党社会部在南京召开全国工业总工会成立大会,他借此机会,召集资委会本部及下属各重要厂矿企业负责人,召开秘密会议,动员大家处变不惊,迎接解放。
这时,他对厂矿的留迁态度,与1937年截然两样。当年在日本入侵时,他坚定不移地将中福煤矿设备拆迁入川。他说:过去东北吃紧时,大家纷纷逃进关内。目前华北又告吃紧。我看到哪里去都是一样。鞍山解放时,钢铁公司的员工没有一个死亡。可见战争到来时,只要不乱窜,不惊慌,就不会有死亡,鞍山就是一个例子。因此,希望大家不要走,维护厂矿,等候解放移交。他提出“坚守岗位,保护财产,迎接解放,办理移交”的应变方针。他要求与会者回去后将以上意思相机转告附近企业单位的负责人。如有离开单位的人,应由他们自行负责,资委会不再给他们安排工作。
南京解放前夕,孙越崎以经济部长的身份,携带150万美元飞抵广州,电告中南、西南、西北各地资委会所属厂矿负责人五十余人到广州,向他们分发美金,以维持大变中的职工生活,稳定厂矿局势。之后,他辞去经济部长、资委会委员长职务,于5月中出走香港。在那里,他与中共香港工作委员会的乔冠华取得联系,并得到周恩来同意他北上的消息。5月29日,进驻上海的陈毅到了“资源大楼”,对留在上海的资委会人员宣布,“资源委员会是起义团体”,孙越崎是“为国家事业而做官的,我们对他谅解,欢迎他回来”。在孙越崎的领导下,除了去台湾省接收工矿企业的外,资委会人员全部留在了大陆。
11月4日,他携家属从香港乘船返回北京。经他电请,曾任资源委员会委员长的翁文灏和钱昌照后来也从海外回到北京。
1950年3月,孙越崎被蒋介石当局开除国民党党籍,并以叛党叛国罪受到通缉。
而此刻,萍矿党工委正督促各矿厂的党员,积极组织力量参与护矿护厂,加强安全巡逻。在王家源矿厂金崇兴成了护矿团负责人,并就四分井、五分井井巷维护,地面炼焦炉、木材场、储煤场,等作了巡逻布置。六月又成立工人纠察队,并备有棱标,李尚明任队长,不分白天黑夜组织队员在矿山巡逻。这天,喻冬年从安源回来转告他,说上级叫他去一趟。李尚明将手上的事务转给副手谢隆德,很快赶到安源,事情往往是出乎意料的。
在筲箕街的一栋平房后,两根柱子孤傲直立着,一根铁丝横挂其间,成了凉晒床单的最佳选择。进得侧门,见到瘦了许多的罗炯民。他眼睛布满血丝,一脸憔悴的样子,他拉李尚明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缸递给李尚明,他说:“将就点,赶了十几里路渴了吧?喝口水。”
李尚明将水一咕噜喝干。“书记,什么事?”他放下茶缸问。
“是这样,现在形势发展很快,我们的队伍不久即将解放萍乡,这个时侯,我们要尽一切力量,保护城市和矿区的财产不受人为的或者乱兵的破坏。矿警队这支力量基本被我们控制。城里保安队和警察这一块,还不能说控制了。经我们了解,你跟警察署长喻东洋熟悉。希望你去做他工作。当然,警察里面我们也有同志,如果你直接从喻东洋入手作通他的工作,我们的把握更大了。”罗炯民一口气说出新的任务。末了道,“工委经过考虑,决定派你去做说服喻东洋的工作,你有什么想法?你熟悉喻东洋,也算了解他,利用你的关系做工作。万一争取不过来,想法稳住他,也不时为一剂良药。”
李尚明心里格噔紧了起来,这的确出乎意料。他说:“我接受上级安排,先回去交待一下工作。”
“你支部书记位置暂时不变。具体的工作我们会安排人接手。现在,你尽快进城找喻东洋。你要知道,这个时候,乡下村镇成了无人管的真空地带。矿区好在有护矿团。现在散兵游勇到处都是,溃兵一拨拨的涌入矿区,抓丁抓夫,入室抢劫,肆意打人,偷盗成风。还有传闻说白崇禧在搞空室清野政策,湘赣境內一些地方,折迁工厂外运器材。这股风什么时候刮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能争取警察队以维持秩序为名,至少不去执行广州伪政府的命令,是最好的办法。同时,防备军队临近逃跑时搞破坏。这任务很艰难,你要想法完成任务。”说完交给李尚明一封信,“这封信你当面交给他。”
离开罗炯民。李尚明心里当当笃笃不是很有底,这可不是说能行就行的任务。搞不好被喻东洋一枪崩了也有可能,但他不能不去做,这是任务!他决定先回家去,他有一些日子没回家了。“穷人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不是平白无故飞来的,而是要通过流血牺牲换来的。”李尚明在每个同志身上,都看到了这种心理。跃跃欲试,为了荣誉,连平日胆小怕事的人,都敢抬头说话了。为什么?因为大时代的到来,追求的希望在心里扎根了。
家近了,在巷子的头上。家人的团聚,是他的天伦之乐。此前,很少有这种感觉,流浪漂泊,井下井上,战争饥饿,在三十多岁的生命中无时不在。从来没有家的感觉,只有无穷无尽的看不到头的苦楚在等他,现在,他相信这个好日子离自己不远了。
进家门,早过了中饭时间。母亲开口问吃饭了吗?知道没有吃饭,立刻去厨房开火热饭。谭淑云带着儿子午睡,从床上起来。“回来了,我跟你打洗脸水。你脸上都是汗。”
“不用,吃了饭我就走。”说着话,李尚明看着床上睡熟的儿子。儿子快十个月了。说快也快,说不快也不快。望着儿子小胳膊小腿,一副自然安宁的样子,常常会让他想起跟谭淑云和好相逢的日子。婚姻真的不会乱来!要回答清楚这个道理,他至今也解释不清。“他会走路了吗?”
“不会,能站住。”谭淑云依在丈夫身边。“要一岁才能走路。”
“辛苦你了,我要进城去几天,矿上发米,喻冬年会送来。茵茵呢?又玩去了?”
“跟小伙伴捡煤去了。”谭淑云说。李尚明约有所思,女儿李苦茵十岁了,到了捡煤碴的年级了。“如果解放了,就送她去读书。”他想。
母亲在外间喊吃饭。李尚明来到厅堂。“娘,你动作蛮快。快坐门口吹吹风,衣服都湿了。”他递把蒲扇给母亲。
母亲说:“天热,身子一动就出汗。今天回来歇气。”
“不,有事去趟萍乡。”李尚明吃完饭,戴着破草帽三点多钟进了城。他一路都在想,用什么理由去找喻东洋说话。从所了解的情况来分析,喻东洋对新时局来到似乎不感兴趣。跟县党部的人走得勤,跟保安队也打得火热。他手下的警察常以治安为名,将一些散兵游勇的枪支截获下来,警察旧式老套简枪换成好枪,有美式汤姆式冲锋枪还有机枪。保安队计营长成了他的好兄弟,一起嘀咕着党国大事。冒然去找喻东洋肯定不妙。但又想,我是来向他传递信息,他真要为难自己也没办法。警署门岗问明身份,带他去署长办公室。
“以前可不是这样,可随便进出。”李尚明说。
“署长交代的,找他的人要门岗送人进来。我们也不想。”门哨说。
署长室有秘书问过李尚明,到内间通报了才让见人。喻东洋脸圆了,坐办公桌前瞪着眼睛看来人。
李尚明点头道:“喻署长,不认识了吧。眼睛盯着人看,要短寿。”
“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我,什么事?”
“我可以坐吗?”李尚明问。
“可以,随便坐。你什么人?大脚!椅子上还可以睡觉。”
“署长真会开玩笑。你多次关照过我,我晓得,也记得你的恩。只是小老百姓太穷,没什么拿得出手。今天进城办事,随便看看老朋友,看看老朋友不会有错吧。”
喻东洋叹口气,“没有对与错。怎么样?在新局长手下干活还好吧?”
“你这话折杀我了,能认识王局长,还是托你老兄西洋的福。现在新局长,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在王家源下井,一小萝卜头都不是,没什么好不好。你老兄西洋怎么样?如今在哪?”
“他呀,全家到美国去了。”
“哦。出国也好,你可以去美国。”李尚明说这话时,观察对方反应。
喻东洋淡淡的一笑,“晚了,出国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李尚明心里琢磨怎么开口,这会似乎有了话题。“现在去广州的车没有了。全靠两条脚走路,真走到广州至少二个月。我这有封信,是一个朋友托我交给你的。”他掏出信递给喻东洋。
喻东洋稍为扫一眼,把信放下。“你是特意来送信的?”
“可以这么说。”李尚明站起,“我明日等你的回信。”
出了警署大门,李尚明觉得自己把事办砸了,至少是没取得一点效果。该说的话没说清,也不明白对方有什么想法。还有信掏得太快,过早暴露了组织意图。此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真是个笨蛋。最后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找个旅店住下,等明天的消息。这个晚上,他哪里也没去,本来想去雪香的诊所看看。一年多以来,他再也没有踏进她的诊所,雪香不计前嫌,尤其在他婆娘生崽期间,一次次从萍乡到安源探视检查。这一点非常难得,何况她是个女人。而他却一直在计较她,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总觉得一个男子汉的脸面重要,而拒绝了前去道歉的理由,这件事就这样拖了下来。现在,他在做一件一生中很有意义,也是风险非常大的事,其后果怎么样难以预料。一夜辗转不眠,除了天热就是心烦。他甚至后悔住了旅店,这热天不如躺在河边上,直至后半夜,他才进入睡眠状态。
在警署办公室门前,他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才看见喻东洋出现。喻东洋见了他,还颇感惊讶,意思像说,你还真敢来。在办公室,李尚明没了昨天的客套话,他直接表明此番的观点和目的。是的,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想来想去,只有自己豁出去了。他说:“我昨晚一夜没睡,总想今天见了你我该说点什么。我又怕说不好,但又不得不说。喻署长,论年龄我比你小,我称你为老兄一点没错。我今天只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的朋友关系,有足足十四五年了。尽管我们之间发生过许多矛盾或者说误会,但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正因如此,这次地下党有任务交给我,我就来了。大道理我说不来,小道理说不清,你会说这什么都说不清的人有什么用?对,是没什么用。但我是你的朋友,朋友之间除了吃喝玩乐外,也会有一些做人的忠告转达。我的意思在解放军大兵压境时,说不定哪天早晨就到了萍乡,你作为警察署长,面对此番情况会有什么想法?一是抵抗、二是逃跑、三是战死、四是被捉、五是投诚。我觉得五选一最好的结局是选第五条投诚。不是你一个人,而是这么多人投诚。你如果选择去战死抵抗我看一点用也没有。国民党少说几百万军队,都被人家打得屁股尿流。你七八十个警察算什么?打游击上山为匪,不要搞错,共产党是打游击的祖宗。孙子跟祖宗打,根本是自不量力,自讨苦吃。说狠一点的话,是自取灭亡。我的话完了,大道理你读了信一清二楚,今天你回个话给我,我好回去交差。”
喻东洋没吭声,心想这煤黑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一套一套搞起共产党的宣传来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的确认真看了昨天的信,他以为李尚明只是个递信的人,再怎么说也是受人之托跑这趟差事。没想到他真的跑来讨回信,让他有些意外。他决定打破这不明不白的界线,他说:“我没想到你还真敢回来讨回信。以为你说说而已。你告诉我,你是共产党吗?你说真话,我也说真话。你如果是共产党,我给你明确的交代,如果不是,就不说了,你把说话有用的人喊来,跟我当面对话。”
李尚明抬手摸摸自己的小平头,狡黠地眯起一只眼睛,有意逗趣地说:“你很狡猾,脑子长得比我聪明。说真的,差我送信的人就是这么说的,说最好讨个回信,晓得你不想写信,那就算了。我回去转告一下你的意思就可以了。”
喻东洋很潇洒的一笑,“好吧,你可以走了。”
李尚明出门,被四个警察看住,随后,被关进班房,他心里很恼怒又没办法。
罗炯民没有得到李尚明的回信,知道出事了。通过内线,得知李尚明被关,罗炯民要内线转告李尚明,说正想办法救他出来。李尚明心里踏实了,在班房里他享受了单间待遇,早中晚三餐牢饭,能管饱肚子,也许有喻东洋的面子。送饭的狱警年级有四十多岁,消息就是他送的。四五天了,喻东洋再没理他,也没人问他,仿佛没这人一样。李尚明脑子没停,想得最多是他这条小命能否撑到什么时侯?喻东洋是否真要他的命?这家伙一直以来对自己还算可以,不然上级不会要他公开递信给他。采取直接递信的方式,就是想争取他。没想到还是出问题了。他脑子在想谁能帮他脱身,雪香影子最终跳出他的脑子。这天早饭时,李尚明对送饭的狱警说,麻烦你去南正街育英诊所找喻医生,说我在班房里。这是没有把握的空虚的传话,等待是唯一的办法。
谭淑云感到心里落下什么东西,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娘,尚明去几天了?”
“四天,昨天是第三天,你不是问过几次?”母亲说,她在为孙子换尿布。
谭淑云担心说:“我心里总感到有事一样,跟他上班心里不一样?”
周氏没有这种感觉,儿子成家,牵挂儿子的心情早转嫁给媳妇,此前所谓“母子连心”已转为“夫妻感应”了。
“娘,我想去一趟萍乡,找雪香问一下。”
“你是……也行,去一趟弄弄清楚也好。”周氏明白儿媳的意思。“你顺便跟丝婷打个招呼,问她晓得这事吗?”
谭淑云说走就走,戴顶白色淡竹叶布圆帽出门,先来到医务所。“吴姐。”
王丝婷对外一直称吴柳。“你来了,进来坐。”她进了药剂室,俩姐妹低声嘀咕几句,很快,丝婷送她出门。
谭淑云找到喻雪香诊所已是四五点钟了。雪香不在,阎惠开门见山的说:“淑云姐,你是为尚明哥坐班房的事来的吧?”
“什么?他坐班房了……”谭淑云大惊失色,从坐凳旁站起来,“……怎么回事?”
阎惠小声道:“你不知道?我们也是中午才知道的,喻姐听来人传话,也吃一惊,尚明哥到今天被关五天了。”
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感,向谭淑云袭来,犹如一团乌云,将她压在山坳之间的黑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所感觉到的一切,不是魔爪就是黑暗,身子像树木一样摇晃起来。
“淑云姐,快坐下,别跌倒了。”阎惠忙扶住对方。谭淑云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阎惠安慰道:“你别难过,我们中午得到消息,喻姐下午就出去找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我看天不早了,说不定她马上回来了。你喝口水,压压心情,可别急坏了身子。”
谭淑云喝口水。确实,怎么出现这种事。如果……真哪样,叫人怎么活?“我这几天心里总落落的,所以来看一下。他怎么就坐牢去了?他出门只说去城里办点事,办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等喻姐回来,她会弄清楚的。”阎惠开导说,“没事,尚明哥一定没事。”
雪香进屋就瘫软在凳上,说:“我一下午都在找喻东洋,这家伙总躲着我。我找到他,他又说有事,等他开完会,我问他为什么关人,他就说好耍,没什么事,就想教训这小子一下。这不,又到什么地方呷酒去了。”
“这就是说,他无缘无故把人关起来了。”阎惠猜着说。
雪香要留谭淑云住下。淑云说她明天再来,她还得喂小家伙奶。雪香说:“你别多想,我明天再找。怎么也弄明白这事。”送走谭淑云,雪香一个人又想了许久。第二天,她把喻东洋堵在办公室。喻东洋这才说了实话。末了说:“我没有其他想法,就想杀杀这家伙的威风,让他知道天下的事,并不是你想得这么容易。敢到我面前板门弄斧,有他的好果子呷。”
“这么说,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都这个时候了,你捉一个一字不识的大老粗坐牢,未必太过了。家门,我们都姓喻,我说话比较直,他不就是代人送个信吗,有什么大惊小怪。”
“你错了,他这是代表共产党,这不是一般的信。”
“就算不是一般的信,共产党打过长江几个月了。他们很快要进入萍乡。你赶紧放人,为自己留条后路,萍乡城都这样了。”
“你不懂,人暂时不能放。”
“我看看人总可以吧?”
“也不行。”
这番对话没一点效果,看来喻东洋铁了心,一定有他什么想法。此间的一切,决不能把他曲解为一种简单的报复心理。雪香告诉淑云,喻东洋这回不买她的帐,她没法子。国家局势正发生变化,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以及愚不可及的错误都会弄出来。喻东洋也许在嘲笑世间的一切。所以他才这样做。同时,组织上通过几种关系想把人保出来都失败了。事是难料,当内线再次去班房传递消息时,李尚明不见了。内线把这一情况报告罗炯民,罗炯民如五雷轰顶,暗自长叹,感到不祥之兆。他对来人说:“利用所有关系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刻,萍乡境内的现状是。国民党四十六军留下的工兵营正执行撤退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即炸毁泉江电厂和城区铁路桥。七月十八日,一股兵闯入萍矿泉江电厂,第三连连长赖在民说奉命二十四小时内炸毁电厂。经过双方接触,通过谈判,由矿局支付1200大洋贿赂连长,保住了电厂,而城东铁路桥却被炸断。国民党萍乡县府伪县长与骨干分子已经逃跑,机关内只有部分被地下党感化的职员,负责保护办公设施和文书档案。
城内居民已形成迎接解放、盼望解放军进城的声势。地下党人员一面组织群众迎接解放军入城,一面派人与先头进入芦溪的解放军首长汇报萍乡城内情况和老百姓的渴求。萍乡人民翘首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一二八师某侦察分队,乘坐地下党萍矿工委派出的4辆汽车,从芦溪出发向萍乡城开进,经过高坑进入萍乡城侦察,当晚折返芦溪驻地。
7月25日,新华社发出“沿湘赣铁路向西挺进的解放军某部,于23日解放著名的煤矿中心萍乡城”的电讯。同一天《江西日报》在头版醒目位置刊登这一电讯。
四野一三五师在师长兼政委丁盛率领下,于7月27日凌晨4时向萍乡城进发。傍晚时分,在鲜艳的"八一"红旗和军乐队引导下,浩浩荡荡的解放军队伍自北门入城,走在前面的是宣传队、干部大队,紧接着是威武雄壮的步兵、炮兵、骑兵。人们涌向北门,燃放鞭炮,高呼口号,萍乡城内掀起欢乐的高潮。
紧随欢乐的人群,罗炯民率工人纠察队进入牢房,逐一摸排,没找到李尚明失踪线索。罗炯民将情况向萍矿党工委作了汇报。孟书记说这件事先不急于下结论,有各种可能的事情发生。现在,以伪江西保安一旅及其他一些顽匪,已躲进武功山大安里一带,只有消灭匪徒,找到喻东洋才能知道具体情况,对李尚明的家属,我们要以党和新政权名誉给予适当照顾。
南下工作团于七月底进入萍乡接管城市,成立市委和人民政府,同时在八月初接管萍乡煤矿。紧接着开始了一系列工作,颁发政府令,一切旧政府人员,财产,照实登记,听候处理。旧乡、保、甲长不得擅离职守,照常办公,立功赎罪。又召开群众大会揭露反动谣言,分化瓦解敌特组织,主动向人民政府投降。支援前线,筹措粮食。减租减息,反霸反黑,收缴枪支,消除隐患等工作。
在这个炽热的,被七月流火烧灼的日子里,谭淑云一家是悲悯与苦楚被绝望笼罩着,外面的喧闹声,暂时对她毫无用处。她躺在屋子里间硬木床上,无声的流泪。她流泪的同时也在想着今后的生活,一个女儿外加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仿佛在提醒什么?今后,她得为儿女赚呷。
这一点,周氏最明白。而此刻的周氏跟儿媳妇一样的难过。只是她知道,这个时候对于女人来说,什么样的安慰话都是多余的,也别多说,静思夜想清楚了,也就明白了。多说了,只会刺激人的内心的不安。可是话说回来,该要说的时候就自然去说了。
明亮的阳光,这般耀眼,直接照在门口台阶上。房门旁边放着扫帚,一个盛满水的小木桶里,浸着的小孩的衣裤,两只母鸡从旁边的走来,左看右看,乘人没注意时,将嘴尖喙伸进水桶喝水。小孙子仅穿一件小衣兜,在竹床上爬着,无忧无虑的小手,在扯婆婆伸给他的小布鞋玩。他嘴角流着口水,一对黑枣似的大眼睛,盯住摆动的鞋子……
为什么生活总是留下一些难以忍受,毫不留情的难题呢?
一个身影在门口出现,是喻冬年,他肩上扛着三十斤米,是这段时间第三次送米来的。“伯母,我送米来了。”他进门笑着说。
周氏忙抱起小孩热情让坐。“小喻来了,辛苦你。坐坐,我泡杯茶给你。”周氏朝里屋喊道,“淑云,小喻送米来了。”她忙去泡茶。
喻冬年放下米袋,“伯母,不用泡茶,我呷口冷水就行。”
他走进厨房,用木勺在水缸舀勺水咕噜喝了。
谭淑云过来,“小喻,辛苦你了。”
喻冬年看出对方眼睛有点红,“不辛苦,我也就顺带过来的。嫂子,我想说件事,从下个月起,矿上不发米了,现在是月底,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晓得。”谭淑云知道这么回事。“还是麻烦你了,茶都没吃一口。”
“我走了,如果尚明师傅有消息,我会过来的。”
喻冬年出门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两女人默默的转身进屋。
这些日子里,李尚明失踪的消息,在他的朋友圈引起不小的议论。来看家属的,打听消息的,问情况的都有。李尚明的哥们还送来不少大米和肉。最风光的是罗炯民亲自上门看了家属,说了一些慰问安慰话。不过,当一切都在紧张运行后,似乎也出现不一样的议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两样都不搭边的情况下,产生新的议论。甚至有人说,李尚明随喻东洋吃香喝辣当土匪去了,这可是要命的说法。但了解李尚明的人自然不相信,而有人要这么说,你能锁住别人的嘴巴吗?谭淑云遇上从未有过的难题,如果她不想办法赚呷,家里随时有揭不开锅的时候。
周氏说:“淑云,回坝善冲去,只要我婆老有口呷,就饿不了你,等儿子断奶,你可以做裁缝。我来带小孩。”
谭淑云说:“娘,不是这样的,我不会让你操心的,我会把孩子养大。”
“淑云,你晓得一个女人,要养大孩子有多难吗?我是过来人,知道这其中的苦处。”
雪香来看淑云,丝婷也来了,三个女人在房间里嘀咕半天。此刻,她们商量的还是淑云的事,雪香的诊所生意渐渐有了些人气。在新政权下,一切都在重新开始。“要不,你到我诊所去。”她说。
丝婷也赞称道:“是啊,你可以到雪香店里去帮忙。”
淑云推脱说:“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等尚明回来。实在不行,就去揽裁缝活。”
“想法是好的,但现在刚解放,大家都穷,谁家请得起裁缝做衣服。”丝婷在这点上她的头脑最清楚。“你先上雪香店帮忙,人病,跟做衣服是两码事。衣服旧了破了,可以暂时补一补,洗一洗对付着穿。人病了,拖几天可以,但总不能拖着不去看病吧,那是要死人的。所以,你先去雪香诊所帮忙最好。”
谭淑云说等以后再说。离开时送她俩到巷口。
“好,回去吧。”雪香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谭淑云瘦弱的身子,“你不要过多操心,相信我,尚明哥肯定会回来。他这人我知道,命大着哩。”
路上,丝婷问雪香:“你把喻东洋说过的话,再跟我叙说一遍。”
“怎么,你还在想这事?”
“职业习惯。”丝婷转口道,“我跟你想得一样,喻东洋抓李尚明想证明什么?不出意外的话,他一定活着。只是喻东洋为什么要这样?”
雪香摇头道:“这里面的事情就跟医生诊断病人一样,复杂多变,得慢慢分析。”
“是这样。哎,雪香,政府月底发公告,禁止市面上使用法币和银洋等硬通币,有这么回事吗?以后要用人民币来代替旧币。”
“我也听说了,现在手上旧币怎么兑换你知道吗?”
“我哪知道?”
雪香在丝婷处吃了晚饭回去的。这一晚,王丝婷迟迟没有入睡,她脑子里一直在想白天跟雪香议论的事。旧制度该彻底结束了,旧的货币毕竟要被新货币代替,对于哪些藏有旧币的人多少是个损失。而她手上还有十几根金条,如果要想流通,也得换成人民币。尽管她现在有工作,吃着煤矿的饭,保不准什么时候要钱用。当然,她现在暂时无忧,她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关心政府的政令布告等,她清楚自己身份的复杂和危险性。
说实话,经过近一年的平民生活,她基本上适用了,这种生活平淡无奇,每天为一口饭忙着,人的品味和生活格调发生了变化,反而让她的思想更接近于真实。她目睹这一两个月的解放政府的工作,跟她去东北接收日伪政府的浮财不可同日而语。国军的接收大员赶赴东北,整个一副志高气盛的德行,其目的手段全用于中饱私囊中。而共产党政府官员,则完全贫民化的沉下去工作,不由你不刮目相看。她服气了,她曾经真心拥护三民主义,甘愿为三民主义献身。现在,她怀疑三民主义的真实意义?
又过了好些天,莲儿的儿子林春过安源来。他高兴的告诉母亲,“娘,我报名参军了。参加解放军,真的,你别这样看着我。是真的报了名。”
听儿子这么认真地说。莲儿信了,也哭了。
王丝婷埋怨林春道:“林春,这么大的事,你干吗不跟你娘商量一下,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爹现在连人都不知哪去了。你娘今后还要你照顾,你这一走,何年马月才回来。你好好想一想,能不去就不去。”
林春早想好说服母亲的理由。“娘,丝婷阿姨,这些我都想好了,我今年中学毕业,反正要找工作,现在参加解放军去打反动派,解放全中国,正是我们年青人最向往的。我们学校有一百多人报名参军,你认识的袁希佳也报了名。你们不知道吧?雪香阿姨的侄子喻曲江,他是低年级学生,也报名参加了解放军。现在,部队正进行休整训练。过两天正式报到。我这次回来,就是陪母亲住两天的。”
什么都不必说了。王丝婷劝莲姐,说当年我就是这样的……理解年青人吧!
莲儿连续两个通宵给儿子做鞋子,和原来做好的一共三双鞋,全装进儿子包里。儿子报到后,她又去看过两次儿子,也遇上雪香看侄子喻曲江。年青人还责怪家里人,不该来部队看望。
雪香对莲儿说:“莲姐,读书的年青人,就是不一样。”
莲儿伤心道:“我担心他什么都不懂,在外面吃亏。”
丝婷笑道:“莲姐,你当初到安源表姑家,不就十二岁,这不都过来了。我觉得年青人出去闯闯,对今后的生活有好处。”
四野丁盛的部队九月二十三日离开萍乡。
莲儿没赶上送儿子最后一程。这天晚上,王丝婷自己带儿子睡,儿子长得白白胖胖,全赖莲姐细心照料。儿子一直跟莲姐睡,只所以如此,怕小孩晚上吵人,影响她白天上班。丝婷今天带儿子睡,理由是让莲儿好好睡一觉。
莲儿却因心事重,整夜处于半睡半醒中,梦莹中被儿子的容颜所占住……莲儿感到丝婷也没睡好,不时听到在里间走动的脚步声,偶尔还有后门的开门声。她本想问问丝婷怎么哪?又因自己头昏脑胀不想动,天亮才睡去。一早,双方都发现对方没睡好。
莲儿问:“是不是政哲吵了你?”
丝婷笑道:“我很好,孩子没吵我。”
“那就好。”莲儿没再问,抱起孩子,“跟大姨去玩。”
又一天,丝婷早早回家,对莲姐说,她要带儿子出去一些日子?突然的说法,让莲姐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还要带小孩去,去多久?”
“莲儿,你别问。谢谢你这一年多,对我和孩子的照顾。”
“不要说了,路上不方便,把小孩让我来带。”
“我都捡拾好了,这是两根金条你留下。”
“我不能要。你全部带走,路上要花钱的。”
“就算我寄存在你这里。”说完,王丝婷把孩子背在背后,挎着小蓝布袋出门。莲儿要送被拒绝,看着王丝婷走远了。
尾声
白天,城里的人们,正为刚刚成立的人民共和国而欢欣鼓舞着。尤其在这些曾经为这一时刻到来,还在战斗岗位上的人们,内心的喜悦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
傍晚,大安里几个民兵将一蓬头垢面、胡须寸长、断了链铐的汉子押进区委。“快,立即送我去县城,我有重要匪情报告。”汉子见到民兵指认的区长,“我刚从土匪里逃出,我叫李尚明,我必须跟上级报告。”
年青的满嘴北方口音的南下区长,见了这个疲惫的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没力气的汉子,立即叫人备饭给他吃。随后安排民兵连夜护送他进城。
深夜,县委书记、县长、公安局长、还有袁州军分区驻县剿匪部队团长,又汇集在办公室。李尚明跟他们带来匪情是,盘踞在武功山绥靖公署大队,和大安里流窜保安旅三营匪徒将集结,准备中秋节发动8·15暴动,计划攻打上埠、新泉、白竺区政府。这一年闰七月,中秋节阳历日子是十月六日。袁州军分区和萍乡剿匪部队,积极出动,将土匪剿灭,喻东洋被击毙。
一九五0年县医院收编社会医务人员,喻雪香、阎惠成了妇产科接生员,这之前,她收养了一个男婴,终生未婚。
镇压反革命时,王柳生被逮捕。其妻柳叶儿向李尚明求助。李尚明找到区委,为王柳生求情说好话,王柳生终因其复杂的历史问题而被镇压。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李尚明被逮捕,其罪名是:历史复杂,阶级觉悟低、犯有反革命包庇罪,参加清帮、当过包工头、有把头作风,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定为死罪。
许多熟悉他的人都出面担保他,说他家出身贫困,父亲早故,十三岁当童工。一字不识,从没害死过人,仅仅为讲义气去说情。最终死罪免除,押去新华煤矿劳教九个月。一九五三年,李尚明重新参加工作,成了高坑大井一名矿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