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风-大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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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以黎明之光显现,又在暗夜之中隐退。

    大地是曙色、晨雾或者是风暴、冰雪笼罩下的一切,是造物主大写意式的罗列、环绕。人在其中居住、劳作,按四时变化播种、收获,给自己添减衣服,也为灾难所累,修堤防洪,加固房屋。人只有辛勤劳动才能诗意地居住。

    夜晚,是大地与太阳和月亮之间的约定。

    夜晚,让星空闪闪烁烁,人在困惑与神秘感的簇拥下进入梦乡。一切权利中惟做梦与死亡的权利是上苍赐予的。

    山野、森林、河流呢?

    倘若你是个夜行者,从乡村的影影绰绰的小道,走进大森林里落叶铺满的林中路,你举目与不举目都无妨,你已经置身在大地之梦中了。那么,江河水呢?它依旧流动着,它不能不流动,它的流动就是它的方向,它的使命便是流动,星空下的流动在波涛揉碎了星光月色之后,那便是江河之梦。

    江河之梦流过了,串连了大地之上的所有梦乡。

    梦也需要湿润吗?

    有一朵野花在一个早晨含着泪。

    血是水,泪也是水。

    血稍浓于水,泪略等于水。

    无水便无血无泪。

    因为大地是梦想的,才有梦想的语汇、梦想的意境和细节,我们才能说大地是艺术的,大地以艺术的方式存在。花开花落,花怎样开花怎样落,花就这样开了花就这样落了,在时令与节气中,枯萎的花草难道不是沉默的大地语言?而在更加广阔的大地语埦中,大地语言随着雨打芭蕉、风摇竹枝、水流山涧便发而为声了。但,仅仅是声音,你只能猜测而不能确切地指出这声音是在倾诉什么。

    况且还有林中树枝上的鸟鸣,草丛里彻夜吟唱的小虫,还有那些我们忽略的、看不见的软体动物与真菌们,它们孜孜不倦地进行的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那又是一种怎样的艺术呢?更不用说巍蛾的西部大山了,它们是互为庄严的思者,怀抱冰川积雪,刚刚落下的是新雪,覆盖着旧雪,旧雪之下是荒雪。

    几百年、几千年、千百万年,躭这样荒凉着、冰冻着,那亘久之思也是冰凉的,后来成了流出之初,从点点滴滴到涓涓细流……

    一条大江的源头,首先指的是水的源头,同时它还是艺术的源头。

    唐古拉山北麓各拉丹东冰峰海拔6621米,在南北长50公里、东西宽15?20公里的区域内,有30多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冰峰,冰雪覆盖面积达790平方公里,130多条冰川罗列其中。姜古迪如山南北两条冰川!像两条银色巨龙,由东而西,冻结在山谷之中,寂寞安然,太阳总是如此多情,抚摸着大大小小的冰川,上面时有银光反射。

    融化是在被感动之后。

    冰川也会静极思动,自高而下,在本身的重力及气候等外力作用下,每年以数米或数十米的速度缓缓下滑。倘若到了雪线以下,冰川的下缘便开始融化,其末尾称为冰舌。冰川伸出的舌头,它是等待接吻吗?

    书上说,因为冰川的移动,移动中的断裂及昼融夜冻,便形成了冰舌部分的冰塔林,可是这冰塔林的各种形状、其奇趣妙构又是怎样得来的呢?几柱独立,万笏朝天,冰湖旁有冰塔,冰塔下是冰桥,冰桥周遭是冰针、冰芽、冰蘑菇、冰灯、冰剑、冰钟乳……或者洁净如玉,玲珑剔透;或者光泽闪烁,幻影重叠。在高原上炽烈的阳光下,莫不生机盘然,灵光四射。

    那是冰的天地,袒露着冰的灵魂。

    那是冰的艺术,由大地托举在西部大山的峡谷中那是无法想像、不可言喻的美,我也只能重复别人所说:“美,是神在大地的投影。”因而想到水,流出之初、流出之后的毎一滴,便由大山、冰川、冰塔林赋予了诗意及美丽流向,它孕育美、滋润美,它不远万里指向美。

    当严寒季节,流水成冰,暂时的凝固是对源头冰雪的思念。谁能看透雪山之冰与河川之间的声气相通呢?

    有各种各样的冰雕,那是人加以斧凿刻划而成的,当春日来临,所有的冰雕都会泪流满面。

    水是何物,引得老庄赞不绝口,思绪连绵,就连孔子、孟子也不敢例外。在《孟子》中有如下对话:

    徐子日仲尼亟称于水,日:‘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日广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逬,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我在长江三峡一次又一次地读着这样的诗、这样的画:峄峦壁立,苍鹰展翅,流水滚滚……当天上有云飘过,有雨落下,夕照里、月光下,这画、这诗便在光与影的或明或暗中变幻着,直至成为星空下错落不齐的墨影,而流水模糊到几乎成为无,水声却更加明晰地吟哦着:我奔流入海,你何去何来?又何必非得去长江三峡?只要不是沙尘滚滚、乌烟瘅气的大城市,无论平原或山间的任何一个小村庄的早晨,无不在鸟鸣狗叫以及晨露清新中展示着诗一样的魔力。问乡村的小溪流:昨夜,当你流过竹林时,竹林的梦也和竹林一样青翠吗?小溪不语,从竹林之梦里穿过的溪水,已经流进大河了。

    我可以说见过小溪。

    但,我永远无法指认小溪之梦。

    一个水分子小到只有一根发丝的七十亿分之一,但当水分子集结并且流动时,便包容着无限了。

    我算什么?人算什么?

    帕斯卡尔说:“大地万物出之虚无而归于无穷,谁能追踪这可惊可讶的过程呢?”人总想知道一切,人不承认自己只是万类之一并且相当渺小、虚荣,人总是在科学的标榜下以狂妄的面目出现。当大地退隐,家园不再稳固,一场飓风之后,人的世界便风雨飘摇了,我们将为一无所有而哭泣。

    大地是诗性的,大地之中蛰伏着无限的诗的种子,大地的诗意恰似对着天空舒展的绿叶、开放的花朵。

    当花枝凋零,落叶随着秋风旋转而下,大地的色彩似乎显得单调了,大地之诗的若干章节在收割过的田野上,甚至被捡稻德的女孩拾到了箩筐里。在北方,一场大雪之后,就连田野上的小路也没有了。有几株农人遗忘的红高梁,招引着一小群麻雀。

    大地的本质永远是:归于平淡。

    寒冷、寂寞与平淡的三弦琴啊,只有风才能弹拨出从优雅到感伤的歌。从雪地上扫出了一条小路,那是道吗?从小路上经过的流浪者,你要走向何方?

    我想,那是寻找故乡的诗人。

    假如领悟了大地的启迪,在大地之诗的无声的召唤下,我忽然想起施莱辛格这个遥远、陌生而又显得亲近的外国人所言:“诗的世界犹如赋予一切以生命的自然那样,具有丰富的动物、植物及任何类型的构造、形态和颜色,是不可估量和不可穷尽的……我们所有人,我们的感动和喜悦,除了神性的诗以外,我们也正是这首诗的一部分、一朵花,没有别的材料,一切都充满了欣喜的自行增加的本质。一旦神性的阳光照射它,使它受孕,诗也从不可见的原始力量中绽开。”那走到了雪地上的便肯定是诗人了,他在寻找回乡的路,寻找那些已经模糊的大地之上神性的构造与色彩,在故乡的泥土中受孕,成为一朵花。

    所谓诗人就是智慧地采摘大地之诗的人,他当铭记:大地是诗人的惟一源泉,而故乡便是初始流出处。

    大地从不以有为有。

    故乡从来就是本源之地。

    大地之上哪一根小草是有名望的?

    故乡田头哪一只麻雀是有权威的?

    诗人啊,你平淡就好了,神性的阳光照着你,你就看得见大地之诗了,那晃动在草叶上的,那缠结在根蔓上的,那落散在海湖上的,那漂流在波涛间的,不知不觉中你的灵感便湿漉漉地受孕了,开花了。

    离乡是不幸的,还乡是幸运的。

    故乡是大地的缩影。

    “还乡是诗人的天职”(海德格尔语)

    在人的有限的生命和视野里,故乡的山川土地、一草一木永远居于最醒目的位置,从此一意义上说,认识故乡是认识大地之始,也是认识大地之终。

    江湖上有风有雨,走路就是归期。

    你离乡时,母亲还在,老屋还在,宅边的柿子树上结满了红柿子,芦花已经发白了,田埂路上是你熟悉的乡音和乡亲,大黄狗对你摇着尾巴,你回头能看见母亲挥手,却没有看见母亲的眼泪,野菊花就像秋日田野的微笑,走过那条独木桥,便是村外的路,你走了。

    从此便开始流浪。

    从此便走在回乡的路上了,少有扭头便回乡的,而是不停地走,仿佛背后有人推着,也为从未见识过的大地景色所吸引,更大的可能是走进了一座城,白天车水马龙、夜里光芒四射的城,你以为这便是荣耀之所在了,便陶醉,小心地识别着城里各种各样的门,然后奔走豪门,战战兢兢地挤进这城里的上流社会,脸上涂着得意的油彩,这油彩便包装着一个酒囊饭袋,对于故乡,你是真正地渐行渐远了。有一天你会衣锦还乡,但那不是和本源的亲近,你为炫耀而去,心里却诅咒这乡村僻壤的贫困,当大地之诗在你的心里夭折,你也便夭折了。

    另一种回乡要艰难得多,他也许进过城,陶醉过,很短暂。在大地、故乡与城的比较中,他淡漠了城,对这荣耀的城抱有怀疑并且出言不逊,于是他便流浪乃至被放逐,很远很远。他只是在思念中缩短与故乡的距离,在心里堆砌一个安葬母亲的坟墓。因而他走得很远的时候,也就走在回乡的路上,写着大地家园的诗篇了。那诗篇其实只有两个字:牵挂。一个字埋在故乡的田野里,牵着;一个字种在诗人的心坎上,挂着。中间是思,久远之思,柔而韧,细而长。风吹,雨打,这思便颤抖,让牵挂的种子牵出芽来,挂出叶来。

    诗人的回乡其实是在寻找由乡音、乡情环绕的大地之上的一个梦境,神性的太阳格外眷恋的童年,母亲劳作出门时的背彩,那一间草屋里飘溢着的新米粥的芳香……老屋就要坍塌了,门已经歪斜了,母亲的床帷永远地挂下了,但那毕竟是可以睹物思人的梦的框架啊!在大地的怀抱中,故乡的老房子啊,那梦一样的诗一样的老房子!无论如何,他回乡了,他在和本源亲近时流下的泪,落在牵挂的枝叶上了。

    走了他乡,才知道故乡。

    “故乡”这一梦想的词语,仿佛只是为那些奔波、愁苦、求索的离乡者设定的,供他们在异乡的漫漫长夜咀嚼,直到嚼出三月桃花雨,田埂路上父辈的脚印淸晰地展现,芦苇青了,高梁红了。

    回到故乡,也思念他乡。

    他乡是别人的故乡,故乡即他乡。

    故乡是别人的他乡,他乡即故乡。

    家园的范畴其实只是:故乡与他乡。

    这是大地的美意:人居住在大地村落中,共享着蓝天、阳光、海洋与山川,万类万物分布其中。故乡与他乡,在大地的完整集合中,区别着也联结着,有陌生的吸引,有新奇的敬慕,搭一座桥,修一条路,便可以互相走动,为什么一定要炮声隆隆、大动干戈呢?

    把思念中的他乡带回故乡。

    巴黎近郊丁香城,那个高举着“M”字样的地铁入口处,卖花女还在?塞纳河畔一处经常没有客人的咖啡馆老板的微笑,还是那样迷人?还有枫丹白露,徐志摩是怎样把这四个字组合成这梦幻词语的呢?连同翡冷翠一起,这是大地之上闪烁着东方诗埦的西方的地名,东方和西方,故乡与他乡,一个行吟的诗人以诗的方式,让它们亲密地碰撞了。塞纳河畔深秋的凉意会使人想起波德莱尔。飘落的梧桐树叶静静地在一个角落里沉思默想,紧挨着梧桐树叶的是一片红枫,燃烧在这深夜,那是为了温暖那些夜行的漂泊者吗?但,星空是黑的,黑色的底片月光如冰,起风了,那一片燃烧的红枫舞步飞旋,沿着如冰的月亮弧线,像牡丹,冰上走烈焰。

    “苷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大地的背景上,诗和杨柳、雨雪的相融相洽在时光的变更中缠绵悱恻。诗,或者说艺术与大地成为共同体,诗的声音将从金字塔和古希腊的神庙之上,触及太空直达天宇,所谓天籁之声也莫过于此了。

    诗和艺术对终极的探幽察微,在英国诗人丁尼生笔下是这样叙述的:

    这长在墙缝中的花朵我从缝隙里将你摘取连根带叶全在我手中你很小,但如果我能连根带叶理解你的一切,那么我将知道何为上帝,何为人大地上一切显露的、蛰伏的美,无不显示着神性:野草是怎样出土的?夏夜鸣唱的小虫怎样过冬?那流水的韵律又是谁赋予的?各种各样的山峦在大地创造之初,是按照什么样的图形设计的?天上有候鸟,江河有信水,庄稼按时令而长,草木依节气枯萎,这样的智慧从何而来?诗人一那些把大地视为至高无上的诗人,从不以真理的发现者自居,而只是在敬畏中渺小自己,在今天的拯救之路上,祈祷大地的平安,和蚂蚁、毘虫、草叶、树木以及流水一起,为了被残害的大地与世界争执,并精心地保存着已经缺损的大地之美,偶有所感,发而为声,人问:这样的诗和诗人在哪里?

    大地尚存,诗还在。也许是昨夜酒醉,我们的诗人暂时还没有醒来?

    大地之美不仅是大地的特征更是大地的本色。

    大地以食物供养人的肉体,大地以美陶冶人的精神,每一根从土地中、沙漠里、荒芜的岩缝间悄然生出的山花野草,无不带着生命内在汹涌的默示。它们身上的那种野性也可以视之为神性照耀的美,是自然之美,与大地同根同源。更何况日出日落、晨光夕照呢?更何况星空梦乡、月色匝地呢?更何况沧海桑田、潮涨潮落呢?

    我们不妨看看托尔斯泰喜欢走什么样的路。他不爱走平坦大道,专爱走小道,穿过田野的小道,穿过森林的小道,穿过池塘的小道,或者在已经收割的庄稼地里独自漫步。谁能去追问托尔斯泰?后来者只能猜想了:他其实也就是想使自己的双脚踏在没有隔断的土地上,让地气从脚底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沁入心脾,他离自然之物愈近,他就愈能使自己走向普通、高尚,心灵也随之在与大地的拥抱中、平淡宽阔……

    人类最初是大地的模仿者,在模仿者中诗人和画家因为更加专注倾心,而接近了光荣和梦想。人类在坦承自己是模仿者,并以模仿大地为神圣的年代里,人是真正艰辛劳作、诗意居住的,人有点儿像万物之灵。

    东方的诗与西方的诗,西方的画与东方的画,诗人与画者,谁不是因着大地的启迪而又诗又画?那些后来出现的高大到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术馆、文学馆等等,都不过是一间间小小的储藏室,其功能与储存土豆和大白菜的储藏室相仿。

    惟大地才是艺术的殿堂。

    遥想古代华夏,诗与画的与大地相融也走过了漫漫之路。先秦有“风”、“骚”之盛,绘画则只用作章饰典制。西汉时,绘画一时兴盛,因为独尊儒家,诗画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俳优小技。到魏晋六朝,儒教式微,玄学兴盛,佛学东渡后迅即传播,诗风大变,画坛活跃,绘画所求的形肖逼真之风极一时之盛。到晋、宋之际,山水题材的开拓使艺术真正成为美的、大的。找到了艺术之源的诗人和画家,对大地美的钟淸到了“流连信宿,不觉忘返《宜都记》的程度,遂有山水画、山水诗、诗中画、画中诗,流传至今。这诗、这画,倘不是从大地之上的山山水水中脱颖而出,哪得灵光闪现呢?

    谢灵运时代的山水诗至今不朽,而山水画已经荡然无存,可见一斑的是斯时画家对画的议论。王微在《叙画》中告诉我们山水画的历程其开始是“案城域,辨方川,标城埠,划浸流”;然后是“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方能“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此所谓融山川于胸怀,掷心神于浩茫也,为美之大者。山水有形,心灵无痕,无痕心灵借有形山水而能寻,有形山水凭无痕心灵而可读,艺术的生存于此可见一斑。

    中国的传统文化视人和大地自然为和谐的整体,敬天惜地。天人合一中的烂漫感悟是文化艺术之源。诗、画、哲学均从大地走来,这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7程灏语,或者说“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周易》的神秘及符号形式,老庄哲学的高远空灵,愈是近现代,愈加让人向往,而《坤》卦实际鱿是一首诗,很可能是我们古代最早见之于文字的秋日旷野之诗,卜辞只18字:

    履霜,直方。

    含章,括囊,黄裳。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行人踏霜而走,可以看到苍茫大地的远方。旷野上声音与色彩纷繁重鲞,教人心醉,万物与大地同时披上了金黄色的衣裳。有蛇在田野上厮斗,流出的血鲜红。

    这是何等简约、生动的大地之诗!大地有废墟和荒漠,它们以颓废荒凉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正是大地的美意:它要保存一些什么,它要保护一些什么,也许是废墟故事,也许是荒漠珍宝。大地是保存者、保护者。

    中国有殷墟,这是3000年前的废墟,商朝自盘庚时迁都至殷,即今河南安阳西北郊。周武王灭商,一时繁荣的殷都由沉寂而荒芜,后来湮没,是为殷墟--殷都废墟也。那废墟中埋藏了什么?曾经灵动过吗?还有几丝余温吗?谁曾想到殷墟之中的15万片甲骨,是一部怎样的大书?

    甲骨文的发现极为偶然。1899年秋,在北京做国子监的王懿荣得了疟疾,诊脉开方后家人取回中药,王懿荣亲审处方时对一味名叫龙骨的中药忽然生出了兴趣,并加以审视,发现龙骨上刻有弯弯曲曲的线条:此龙骨绝非普通!对金石古文字素有修养的王懿荣凭直觉意识到,它很可能是一种极为古老而当时人所不知的文字,便派人到药店把有字的龙骨统统买了回来。

    对甲骨文的发现经过另有一说:1898年,河南安阳时有文物及龙骨出土,山东人范维卿购得龙骨后到北京,转手高价卖给王懿荣。王如获至宝,认为是殷墟古物,从而废墟龙骨得以正名成为殷墟甲骨。

    殷墟的首次科学发掘为1928年10月。

    古文字专家康殷说:“甲骨文是3000年前画得最简单的画,它们太美了,许多甲骨文推绘的事物形状都很准确。”我曾见过一种记载四方风神名的甲骨文拓片。在商朝,天帝是神,司风雨,风是天帝的使者,云游四方,以传达天帝的号令。卜辞中除有四方风神东、南、西、北风外,还将风分为大风、小风、大骤风等。3000年前,我们的先人就已经在观风察云并记录在骨了。

    从甲骨文到后来的汉字,没有天地万物哪会有文字?都说文字是一个民族文化的载体,但这个载体如果不是以大地为母体,岂非缘木求鱼?我们早就应该这样说了:太阳、月亮、山、水、草、木,不就是最初的字与诗及画吗?

    大地包罗万象,大地神圣深邃。

    真、蕃、美的恒久的存在,只存在于大地之上的自然世界,而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倘不以大地为楷模,与真、蕃、美渐行渐远却是大势所趋了。

    我们的生存是迷惘而虚伪的。

    我们已经不再去大地上寻寻觅觅了,更不用说在星空下沉思默想了。我们在等待什么呢?等待更多的物质、更大的奢侈、更多的享受?或者竟是等待灾难?报章上有消息称:消费王国的美国人在9月劫难之后,重新开始喜欢读诗歌了,并且认为不在惊慌状态之下的平常生活,便是美好生活。

    大地为万有,大地从不以有为有。

    大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风卷云舒,春去秋来,日出日落,雪花堆砌,江河常流……

    托尔斯泰感叹道:“在这可爱的自然界中,人的内心里能够容纳仇恨、报复和消灭自己同类的那种感情吗?”不幸的是,这样的感情是如此坚硬而难于化解。纽约最高的大楼倒下了,阿富汗冬日的白雪成了红雪……

    在《査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尼采以大地的口吻说:

    对我,大地,保持忠诚,我的弟兄们,以你们美德的力量!你们赋予的爱和你们的知识当效力于大地的意义!我为此而恳求你们,别让它从地上飞走,并以翅膀碰攮永恒的墙!啊,曾经有过众多飞走的美德--还有上千条走过的路,还有上千种健康和生命中隐而未现的岛屿,人和人的大地始终为取之不尽和未被发现者。

    尼采并且呼吁道:“确实,大地当成为康复之处!”大地似歌。

    大地如道。

    大地是书……

    2002年9月于北京通州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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