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峰记

    魏禧

    翠微峰距宁都城西十里，金精十二峰之一也，四面削起百十余丈。西面金精者，苍翠衺延如列屏，东面城，大赤如赭。中径坼，自山根至绝顶，若斧劈然，或曰长沙王吴芮之所凿也，张丽英飞升，盖即其处，相传自上古来无或登而居者。岁甲申国变，予采山而隐，闻邑人彭氏因圻（按应为“坼”）凿磴、架阁道，于山之中干辟平地作屋，其后诸子讲《易》，盖所谓“易堂”者也。予同伯兄、季弟大资其修凿费，丙戌春，奉父母居之，因渐致远近之贤者，先后附焉。

    山左干起西阁，平石建木，檐牙窗户栏楯，出云木之半。右干作横屋，东面大江，城郭历历。东南隅，阁之腋搆草堂，阻石为池，莲花满其中，曰“勺庭”，予独居之。环屋树桃花，彭子躬庵诗曰：“云中莲叶秋池艳，天半桃花春井香。”盖谓此也。

    山前后各有并石如桃实，皆曰“双桃石”。自易堂廊门，经高柳，度方塘，北循左崖，乱藤幽荫，数十步，有泉从石罅出，味清冽，秋冬大旱，无绝流。瀦以为井，而后之桃石当其缺，或谓之曰“桃井”。加露板为汲道，行人望之如云中。

    壬辰秋，土贼四起，彭氏属于贼，诸子去之，彭氏遂据诸财物，因以胁诸子。于是邑帅遣人谋诛之，诡而登。彭氏衷甲饮之，顾谓其人曰：“吾尝笑荆轲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自寻诛灭，岂不甚愚哉！”其人笑而不答。既与为观要害地，因左顾，遂发匕首，揕其喉，据石磔首碎之，复还饮所，取二佩刀去。山遂墟。明年，伯子归自广，卒复之，诸子之散处者咸集。以谓“彭氏既当罪，功不可灭”，乃祔而祀诸社。

    凡登山，左自金精、右山塘，至者皆经前双桃石，迤北至山门，缘坼上镫（按应为磴）四十余步，穴如瓮口。登者默从瓮中出。侧身东向，偻行十余步，又直上百十磴，曰“乌谷”，谷如陶穴，鞠躬进之，上穹隆如屋。架楼其中，瞩蹊径、眺城邑，为守望焉。又上数百步，梯磴相错，凡数绝，乃至于顶。盖此峰迤逦竟里，旁无援辅，自下仰之，如孤剑削空，从天而仆。上则岐而三之，中高右缩左展，结屋者，必山翼。山中灌木郁勃阴森，见者疑有虎豹，然自猿狖飞鸟而外，则皆不能至焉。

    庚辛间，有西北善兵者，至门而窥，去谓人曰：“就使于瓮口砌其门，使三尺童子折荆而守之，虽万夫谁敢进者？”先是，丰城人数百里来觅躬庵，间关山下，遇樵者，指之曰：“从此登。”客笑而怒曰：“此岂人所到耶？”遂竟去。

    壬寅三月，伯子将北行，画图于扇，命予记其略。或曰此山名“石鼓峰”也，土人以其东面赤，群呼曰“赤面石”，躬庵旧有记特详。

    （《魏叔子文集》卷一六）

    翠微峰易堂记（节录）

    彭士望

    宁都郊西，奇石四十里，率拔地作峰，形互异，低昂错立，岩壑幽怪。北距邑所称“金精”半里，更西，峭壁赤翥，辟翕陡绝，望葱郁，曰“翠微峰”。峰东首坼微径，仅可容一人，初入益暗，稍登丈余，抵内壁，一孔偻出暗桥下，孔可三尺许。出孔，径益隘，更扪壁侧行，旋折登数十步，渐宽，崩石欹互，如游釜底。再上及阁道，孔出如暗桥，忽开朗轩豁。石穹覆，东向纳朝日，曰“乌谷”，可容百十人庇风雨。乌谷上栈道，梯磴杂出，径视初入益隘。顶踵接，更千步，壁尽，旷朗，磴道益宽。人翔步空际，历历可数。巅矗起，西行渐平，脊坼三干，巅环周二里许，下视城郭，溪阜陵谷，村圃畎浍，人物草树屋宇，圜匝数百里，远近示掌上……

    山势高，屋宜隐伏，顾夹两石壁，横不得方。独中干束缩，后托圆顶，张肘平衍，可接百武。辟堂其中，曰“易堂”。堂广二丈、深二之一有半，北向，凭右干外，太阳、赤竹、南光诸远峰张旗鼓，中列屏几相望峙。左右从两庑，因地势并长。堂前门外隙地，旧有泉涌出，亦甘冽。瀦为塘，积淤易塞。道左高柳出天半，垂条拂地，春时缥缈，濯濯可爱。更循圃下路过塘塍，可三十步，有堂负右干，绝隘，室绝小，可八九间。横小室南向，余俱西面壁，临汲道，不得方列，恒不得见日星，独逼侧。并左干壁行，向尽，小栅门藤萝交荫，磴道下可三丈，有泉澄碧，甘冽寒洁，生石峡中，脉南出，涌小泉，状如葫芦，汪注大井阑。巨石其外，下凿石底，深广二十尺，数百人可均给。久雨，渠水溢漫，从小窦出，当极涸，昼夜不逾十数斛，井泉盛时，一日夜可复。泉口外，双石骈立遥拱，及山半，土埠下托，类盘庋，曰“双桃石”，泉曰“桃泉”。从堂后出，圃地丈余，艺杂树。登石级累百，践左脊，南望两崖间，有池一泓，堰种蔬，广榭阑干廊步，花木纷翳，池中种白莲百余本，楼屋三楹临其上，曰“勺庭”，地最胜，直距堂可一寻。

    循勺庭土垣，更右登南冈，为左干，始析，腋最高，有阁翼然。石分东西向，粉白辉映，中植桂、梧桐、腊梅、梅、竹、荼、月刺之属，桂尤盛，四时花不绝。中干更东行，益高，始析右干，绾口有堂一区，从小屋十余，亚视“易堂”，门临道。右干平抱，多桃花，如村落，东望郊原，旷甚。稍北，并庾廪舂臼，背深谿，为右渠滥觞地，可资溉濯。渠出中干，右腋独长，绕出易堂外，纡左，经柳下西壁，迤北达于泉。左干高特达周，四望风迅，无人居。平其地百步，为箭道，土厚多杂木，行可半里许，自阁下包勺庭、易堂，为泉东障。蔬果出时，狙公窃据，相引下，盗食狼藉。沿山颠修木万本，花实瑰异，不可名状，松、桃花、梅、竹最盛。

    乙酉冬，魏凝叔（即魏禧）知天下未易见太平，与其友将为四方之役，谋所以托家者，时邑人彭宦得兹山，创辟，凝叔合知戚累千金，向宦买山，奉父母及兄善伯（魏际瑞）、弟和公（魏礼）居焉，旁及其知戚。始，远人林确斋（林时益）、予以义让，不甚较赀，余视赀多寡，最，凝叔兄弟及曾止山（曾灿）家，次，杨、谢诸姓，又次，邱邦士（邱维屏）、李力负（李腾蛟），俱宁人。丙戌冬，闽及赣郡继陷，诸子毕聚，始决隐计。丁亥，合坐读史，为笔记论列，间面课古文辞，抽古人疑事相问难。为诗，诗一遵《正韵》。朔望，凝叔父魏圣期翁暨诸子衣冠述《乡约》、《六谕》，徐及古今善行事，内外肃听。是冬，诸子言《易》，卜得“离”之“乾”，遂名“易堂”。戊子秋，吴竟鲁至，始谈学。同堂惟彭中叔（彭任）居三，每期必赴。设钟磬，歌诗，群习静坐。时凝叔始落勺庭，迟其孥，居来学者。未几，竟鲁行。

    己丑，土乱，屏不得下。庚寅春，邑屠掠，幸不及山。壬辰秋，宦（按即彭宦）作难，山毁。宦旧为山主，狙猾阴贼，极专擅。诸子多其功，曲下之。凝叔尤笃昵，数破产佐赀解纷，为纾其难，宦更偃蹇，益骄。是秋，与族讼，被笞，激为变，交通土贼，谋破城杀笞己者，及所不快诸子中数人，众觉，先避去，宦事随败，竟死。甲午，善伯倡复，率二弟更居之，并招诸子。诸子既久隐穷约，被山难，贫益甚，散处谋衣食，公见外，仅时一过从，不得逾三宿，家室非乱迫，尤不得至。

    自乙酉迄今庚子，十六年，多难，山城路数通塞，不时聚散，壬辰后，遂散不复聚。惟戊、己间聚最久，节序岁腊，会堂上饮食，春秋祀祖祢，相赞助合馂。平居书名称友兄弟，如家人礼，子弟亦如之。常易教，不率，与笞。无恒父师。诸子中多好游动，经年岁，居行无二视，一人行，众视其家，左右匡植久要，期至死弗革。

    方初聚时，俱少年朗锐，轻视世务，或抗论古今，规过失，往复达曙，少亦至夜分。不服，辄动色庭诟，声震厉，僮仆睡惊起，顷即欢然笑语，胸中无毫发芥蒂。每佳辰月夕，初雪雨晴，辄载酒哦诗，间歌古今人诗，辞旨清壮，慷慨泣浪浪下。或列坐泉栈，眺远山，新汲，吹龠煮茗，谷风回薄，井水微漪。遇飞英堕叶缤纷浮水际，时一叫绝，几不知石外今是何世。盖自有“易堂”，凡所为嬉笑怒骂，诵读讲贯，谋断吉凶，歌泣困厄，濒死丧，言行文章，上及爻象、兵、农、礼、乐、学道、经世之务，罔不遍及，其于学无常师，亦罕所卒业。易堂所至，大猾、武健、技术、任侠、博雅知名士、方外、石隐、词章、独行、理学，穷约显达之人，亦罔不遍，或一过，或信宿旬月，今益久。诸子少壮老衰互相迫，子弟中昔提弄孺稚，忽冠娶有家室且抱子，而诸子卒未尝有一人发抒建树。奄忽向尽，俯仰陈迹，感慨系之。

    于兹山最力者，始事凝叔，中和公，终善伯，和公固不自言力。彭宦有心计，创始，鬻山致多赀，卒以乱自贼，不足道，劳有足称者，善伯以社祀，祔焉。山远望驯伏，近削，浑成一石，隐不见屋，乍至，非望见扶阑，疑无居人。先年俱荆榛填合，罕人迹，山绝壁无路，不可登。二三樵者觇其上多薪木，乃艾道束缚，跣，腰镰索，持数日粮、火种，从坼缝猿引扪登，恣樵伐，掷下，售获十数金。宦素健，多力，闻之，遂从登，议荒度。樵时一人堕，立死，肢体零落。山麓俱小阜周附，下堑极深广，不可逾越。麓北多岩穴，可居，苦远汲。南，绝壁下崩石磊磊，石眠立，状各殊异……

    诸子矫捷者，间避潦着屐行石中，或自负物，冠石子弟为尤健。诸佣保杂仆，日运薪荷担自城至，蔬馔间提抱小儿女，运竹木诸器用，物极大，更缒上。岁时负米谷钟石，晚昏登降如疾猱。妇女童孺始极怖，或垂涕泣，稍扶掖攀附，亦能上下，久习，有独行者，健婢亦间能负戴。大都行坼中，逼窄，视天止一线。耳目专一，畏恐，缘横榰木，磴道颇有凭翼。坼中不及风雨，特苦行潦，非久晴不燥。垂及巅，六七十步，始得张盖。惟上下恃捷及，欲速，失足立死，罕一二全活。亦有醉坠，横挂坼壁中不得下，仅损头面者。前后陨毙凡数人。

    山居屋有五，“易堂”为公堂，左右室并列，善伯兄弟左庑，邦士附后。邦士更为土室六七尺，依柳下。右，予、确斋，庑后稍高地，予、确斋更为半丈室三。过塘塍，西，面壁堂室为止山居，力负附，更为书室邻止山。并西凿石为阁，公登眺，无专属，阁中阴沁，内壁出泉，不可居。两个属善伯，子兴士（魏世杰）读书其中。右绾口室，李少贱（李腾蛟）居右，左，谢子培、杨、曾分居并列。勺庭为凝叔别业，整静，山中独居惟凝叔……庾廪俱有分，公砻、臼。泉右凿石龛祀社，山下隘口亦龛石为社祀，山上下社祀二。关有四，隘口为首关，外栅甃石，嵌两壁间，长二仞，为暗桥，孔横厚木，门夜施楗，镇以巨石。乌谷为阁道，悬楼垂出石外，便远眺，阁道上下积刍茭米谷，石砲巨挺，萧斧悬金，为守具。底谷为室，宿守者，恒守者公饩之，以察视非常，严启闭，隐若敌国。

    山重禁有五：居毋得杂，毋更室，毋别售，毋引他族逼处。畜木毋折枝，秋冬许修木，有分地，毋逾，毋伤老干。关启闭有时，毋擅，毋疏忘。客至，公白出入，毋私。佣担负毋过五人，客从亦如之；佩刀者毋得入。旱有井政，钥栅启毋不时。井栏架木栈便汲，汲以序，毋搀，量口毋不均。水石斛必分众，毋擅轮；监汲，虽至亲，毋偏纵强窃；既罚，是日无与水。泉侧别凿石溜泄渠水，垂千尺，下润硗亩。毋令浊水入泉，旱更畜之，滋泉脉。其浣濯灌涤，资勺庭池及他瀦，毋过滥。极旱，为酿供宾、祀，或从山下汲。下汲，视他山为最苦。善伯常欲因右腋隘处为陂，外阑石，内实以土，储水数千斛。宦固旧为陂，特窍石横植木，实以埽。壬辰夏，淫雨，陂圮埽遏，渠水溢不得过，予室没二尺，堂墀波涌，妾方娠，自灶奔室，同内人挽行水中，几汩，漂物及鸡鹜无一存者。是秋有宦之难。诸室惟予壁后门临渠，故水入独甚。凡闻乱，纂严，增守械，益丁，守者宿乌谷，轮督，毋委避，毋玩，毋宵归；非山居人毋听上。山居一人，或异色目一人偕，亦毋听上。夜呼，虽父子必待晓，辨察然后入。环巅各分汛守眺，毋少离。凡逾禁，有重罚，毋贳；尤重故者，不率，及三罚不变，公摈之。

    山有最不利三，最利五，最急一。最不利死，不可棺殓，必缒下，始克成礼。泉最不利涸，朝涸夕鸟兽散，不得视他山，可下汲。最不利贫，无人力赀财馈运，难一日居。最利守，上击下，石卵大，转激腾跃，势莫可当。擂木石，具斧凿，山尽为砲。掷雉尾炬，塞径口，立焦灼。孔出，伏暗桥侧，挺斧交下；仰攻，桥石厚，径转侧不得动。鸣金众聚，静逸以待。闭重关垒塞，一弱女子可抗千劲卒。屋最利隐，不外见。他山既暴露，苦风日，更招摇瞻视。居最利不杂，侨寓惟二姓，诸不得引蔓，成久假。患难一心力，集思，性命可共。泉最利在山，不忧绝汲道、生内变。山虽石，土厚，最利畜木，拱把修数丈者千计，丈者万计，薪可支五年，掘根亦可二年。其最急积储，计口积粟，极少亦支一年。以乱猝至者，非聚三月粮，不许上……

    予意翠微形势，当出神仙奇怪人。又，首坼千余尺，似经凿治，非王者力不能办，岁久壅蔽，疑为古金精，至今邑令长犹望祀。后人乐便易，但就近附会，讹失，且移祀双拳石，甚无谓。邱邦士然予说，为诗纪事。山中曾掘得古剑、铜簇（应为“镞”之误）、磁碗，碗质甚粗，青赤色，画云鸟，云是元时物。元时虔最苦兵，民尽砦居，多古迹。簇长三寸，丰重而突，非近代器。剑独久，形色类石，被锄断数截，有铜质未尽化，疑丽英修炼具，众分藏之。后山毁，家人仅身免，俱失去……方宦作乱死，遗樵、佣仅十余，闭守抗攻者百千人，下石，有死者。昼夜班数十健卒，斗匝岁不能下，招降始罢去。顷，善伯善赣帅，多雄武士，驰览边徼，轻险阻，曾一至，饮不敢尽三爵，惴惴谓天下绝险云。

    （《易堂九子文钞·彭躬庵文钞》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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