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床的时候,白雾还罩着整个儿村子,村子还在轻轻打着呼噜。
雾还没有散尽,我已在村后的小河边坐定,祈祷着鱼儿咬钩。今天我要送鱼汤给愚生爷爷。前天的事一直在我脑子里盘踞着,不能碰,一碰就针刺一样痛。
我有两年没回老家了,房子还是那些房子,路还是那条路,唯一的变化就是走到哪儿都是赌场,烟雾缭绕,吵吵嚷嚷,透过烟雾,男女老少面色麻木,布满血丝的眼却闪出银币似的光芒……在村前的石阶上,坐着修武爷爷。我向他问好,他那抽搐的嘴歪扯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扯出个沙哑的响声来……
听说村里的老单身愚生爷爷快要死了,村医断言就在最近几天,是肝腹水晚期,肚子已肿得像个大西瓜。传言这病传染,村人都远远避着他。听说他有一次去过天明家的厕所,天明家三天都不敢进去屙尿。村里面连他的两个亲侄子也懒得瞧他一眼,好像瞧他一眼,病菌就会沿着目光爬过来似的。
我大概知道肝腹水只不过是肝硬化后期,硬化是不传染的。我本来打算去看他,可拖了两天,这种冲动渐渐冷了下来。
前天,我去村后的菜园子里弄点菜,在路上碰见了愚生爷爷。他歪斜着身子,腋下夹着一小捆刚捡的干柴艰难地走着。我有逃避的念头,可他已经看见我了。我头皮有点发麻,脚脖子也发硬。愚生爷爷剪了个大窟窿的旧蓝衫故意把肿胀的肚皮露出来,很刺眼,像个外形丑陋的毒气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我远远就把招呼打了,下意识地紧紧闭着气,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去。当时我想对他露出一丝微笑,可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嘴唇是否在微笑,我只觉得我的眼皮异常地跳着……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畏缩吧?
与他擦肩而过的当儿,我忽然僵住了:我在做什么?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两年前我去读大学,愚生爷爷还给我祝过酒,不管这病传染不传染,帮他提一捆柴总不会死掉吧?我望着愚生爷爷慢慢移动的背影,脚却像生了根似的没有动。
我真的配做这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吗?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昨天下午,我提着一袋雪梨站在他的院门前,却久久没有勇气去敲那有点破烂的门,心跳得特快。梨忽而变得很沉,忽而又变得很轻。
敲过门后过了很久,门才吱地打开,露出愚生爷爷那张苍老的脸。他枯干的嘴上浮现出一种特别温柔的微笑。我从未见过那么忧郁的眼睛。
荒院里长着高高的杂草,弥漫着一种清淡的霉味。这时,一只燕子唧唧叫着飞了进来,落在屋檐下的一个新燕窝上,并不断发出清脆的啁啾声。我陪愚生爷爷在院里的木墩上坐下,他只能说是半靠在一个高木桩上,肚子已经使得他坐不下去了。
我跟他谈起鱼,过去他很爱捉鱼。一谈到鱼,他目光呆滞的眼睛就闪出异样的神采。
“我小时候第一个鱼钩还是你送的呢。”
“那天把你乐坏了,当天就在塘边坐了半天,钓了十多条小鲫瓜子,让你妈给你熬了汤……”
我已在河边的鹅卵石滩上坐了很久,可浮子仍漂在水中不动。愚生爷爷说那句“现在连一碗鱼汤也捞不着啦”的声音还在我心里盘旋。
河两岸长着一米多高的灌木,使河心显得有一点阴暗。我不安地挪动着屁股,一会儿看看阴灰的天,一会儿瞧瞧浮子。
隔着树丛,听到路上有说话声。“你说宇飞那孩子蠢不蠢,昨天下午跑到愚生佬家去了!亏他还是个大学生,就不怕蹭一身病?”是友权伯!
又听见小六叔笑了笑:“愚生佬怎么还不死,死了我就不怕了,还可搞几顿饱酒喝……”
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稀淡了。浮子还在水上傻待着,我重新换上诱饵。
没过多久,浮子忽然微微颤了几下,接着轻轻往河心拖。我猛提起钓竿,拉出条半斤重的鲤鱼。
回村路上,我随手拔了几棵葱和野蒜,听着鱼在篓子里乱跳的声音,我想像着这碗鱼汤的味道。
我说到这里,你应该猜到愚生爷爷没有喝到这碗汤。
我回到村子里时,他被往村外抬,他的门上挂了一把狰狞大锁。
当愚生爷爷的坟头还没有被拍实,埋入的人们正在没有墓碑的坟前说笑的时候,我提着熬好的鱼汤赶到了坟前,说笑的人们立即静默下来。
我知道现在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念书念糊涂了的人。我揭开瓦罐的盖子,把鱼汤一勺一勺地喂给了黄土。
因为我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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