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媳妇就在她手上打一下：“看人家听见……”
“听见咋啦，她哭着，还要转过头来问我的罪吗？你就让她来问，你看她敢张口吗？她妈都想她想疯了，她妈在世，你若是问：‘你二女儿这些天来看你了？’‘没有，人家还来看我，人家都不认得我是谁了，还来看我。’老婆婆说到这里，嘴一瘪，不说了，一脸的不高兴。她咋赶上这时候走，要早走几年，那光景……”
发丧的日子，院子里的人稍稍多了一些，也不过半院子人。院子里设一灵堂，两个戴礼帽的司仪在喊拜。灵堂坐东面西，上面糊满了剪纸，花草鱼虫。乐队吹吹打打，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夹杂着喊拜声，飘荡在4月间的上空。
终于，吱吱哇哇上路了。行棺放在一个小平车上，一伙的年轻后生，把在周围，下坡了，那个长长的下坡，他们的上身齐刷刷往后，像风刮的麦田。行在半坡有人喊：哎，当心啊，哎，这么多人，看跑跌了啊，孝子们心里一提，他们看见行棺真是跑得风快啊。
大狗想回头，正要说话，一边扶着他的人，扯了一下他，他白纱布罩着的脸，只扭了一下，很快就扭回去了。
二狗孩子一样哭他妈。这些天，二狗不知道哭了他妈多少回。二狗正哭着，听到有人这样喊，顾不上哭了，他说慢点啊，一定慢点啊，可不敢跌了啊。旁边人看了就笑。
下了坡又是上坡，这些年轻后生，其中有两个年岁大些个的，他俩话说得最多。他们说：用劲呀，咋没劲呢？众人看去，可不是，行棺上在坡当中最陡的地方，行棺不前进，眼看着要退后，有人慌乱从路旁拣一块大石头，垫在两个车轮下面了。圪麻石上站的人又都笑了。
到了只有人能走的小道上，那更是五步一歇，三步一歇，最后不得不一步一歇了。田野里，蝴蝶飞舞，菜籽飘香，向日葵大的大，小的小，一朵朵仰着脸，向着太阳。行棺旁边的人又喊话，他们说：老太太不走了，二狗不磕头，老太太不走了。二狗双膝跪地，倒头便拜，又行了一步。他们才走，又喊：老太太不走了，等着大狗磕头呢。大狗停下向前的脚步，大狗倒身将头磕下去。一行白衣的送行人，仰头看着天，看着地，看一层层的梯田，田里绿绿的麦子，有人问：“怎么还没到呢？”
“前面走不动，哪里就能到了呢？”
“前面走走停停，这路也太难走了！”
“你是不知道，村里人难为大狗二狗，他们一个外头教书，一个在外头当大老板……再说，现在的张二狗哪里还是那些年……他们这时候，难喽！”
大狗二狗下了不知多少跪，磕了不知多少的头，总算到了一个山梁，日头正红的时候，这个山梁上多了一个土丘了。
二狗他妈下世不到3个月，二狗就跟着他妈走了。二狗自从他妈死后越发酒喝得狠，也越加不管束自己，也不要媳妇管自己。他黑白颠倒，晚上喜欢跟人说话，坐在村里哪家，话说得人家嘴巴子都发酸，还是不走，总是他的过去，没个完，害得人家的嘴张了老大，哈欠接二连三。最后，不得不撵他走。
以后二狗似乎也不到哪家里去坐，三天两天地，他的家里不见他。一天，从城里有消息来，说二狗在城里病急。村里去了几个人，有人给大狗打电话，大狗急着从学校里赶去了。
大狗媳妇没在，大狗媳妇果真被儿子接到大城市里，侍候儿媳坐月子去了。
他们寻到二狗发病的地方。那是一个大百汇，人来人往。百汇临街两排，大大小小租用的门面，用红字写着眼镜店，首饰加工，美容店。他们跑遍了，他们找不见，最后打听到已经在医院里，等他们见了人，已经是浑身发硬了。
二狗死了。圪麻石人都不相信这个事实，说二狗那么多的话，总是想给人说，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他们知道二狗死了，二狗也成了山梁上的一个土丘了，但他们怎么想都不相信。
这样激动人心的事件的后面，藏了许多悄悄的秘密。他们说二狗哪里是急病呀，是去了美容店，知道吗？美容店。听说，那里面就是那一小格一小格的，美容店要那一小格一小格的啥用？那里面有怪模怪样的小姐……唉，唉，二狗呀，到死也不忘，死都死在那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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