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的镜子-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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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快的美丽就像夭折:就像青春只有三年,就像爱情只有十八个月。其实像美丽那类东西,只要稍微再长一点,人们就不会为之遗憾,比如,青春达到了十三年,爱情超过了十八个月。若届时衰了,人们也会欣然接受,因为那叫寿终正丧。

    “……人家对咱呀,是先礼后兵……”黄鹏进屋时,会开上了,屋里坐了半下子人,扭扭歪歪的,像没捆好的货物,堆得又随意。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可不要看不清形势……”伸着脖子在门口喊话的,是个敞怀穿件警服的小伙子。黄鹏知道,他是居委会惟一的男干部。现在,男干部身前,即屋子门口,支着一张麻将桌,但上边没麻将,男干部的手拄在上边,麻将桌就成主席台了。

    “……老犯儿是什么人啊,绝对地指哪打哪,服从命令听指挥……”黄鹏进屋,必须绕一下摆在门口的麻将桌主席台,也就是说,有那么一瞬,男干部喊给全屋人的话,正好要撞到她的侧脸上,在声波散开之前,首先得钻一回她耳朵,刀子一样,然后再刺向别处。黄鹏意识到了她与讲话的男干部距离太近,就本能地躲一下,躲唾沫星子。结果,躲急了,带起来一股风,裙子像蘑菇云一样飘了起来;裙子里边的光腿,碰在了一个穿制服短裤的男人的光腿上。当然,男人坐得相当端正,碰腿这事,该怪黄鹏。

    黄鹏忘了说对不起,也没看身边的人或任何人。

    黄鹏进这间屋子,是头一次,以前在这间屋子外边,她倒走过多次。这间平房屋子门口,挂着“泰山社区居民委员会”的牌子。黄m在泰山住宅小区的31号楼221室,住两年了。

    黄鹏低头走向屋子里端。屋子里端,倚墙立着几张折叠起来的绿呢子面麻将桌,摆几把打开的红色人造革折叠椅。黄鹏坐到一把折叠椅上,掏出手绢,习惯性地揩抹额头。一紧张就出汗,这是她的特点。许多眼睛都在看她。她额上的汗水层出不穷,自然与天热也有关系。屋子里端窝风,比别处热,尤其不像屋子外端那边,几扇海蓝色的铝合金窗都大敞着。这屋里,先于黄鹏来听会的,都聚在窗下,往窗口够着身子,够着户外徐徐的微风;但黄鹤坐到了屋子里端,成了例外。其实,她不是没看出窗口凉快,也不是没看到窗口那里还有一两个空着的座位。不,她很敏感,她双眼视力均为1.5,平常走在街上,不抬头,只闪一下眼睑,就能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现在就是这样,她什么都看到了,也能想到,如果她走向窗口,挤在和她一样被招到这居委会来接受训斥的居民代表们中间,而不是坐到屋子里端去,她不仅不会冒那么多汗,她受到的关注也会减少。谁好意思直眉愣眼地打量一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呢?她的确不愿意冒汗,更不愿意受到关注;可与和许多人搅到一起比较起来,她宁可冒汗和受到关注。她经常冒汗,也经常受人关注。

    屋子不大,长方形,像间缩小的教室。平常黄鹏从附近走,光知道这里总塞一屋子人,闹哄哄地设局赌牌;但制造那种闹哄哄效果的,究竟有多少人,她猜不出来。现在她知道了,每当这里闹哄哄时,不算观战的,光上阵参赌的,就可以达到二十人之多。这是一道简单的乘法题。包括充当主席台的麻将桌在内,这屋里的绿呢子面麻将桌共有五张。5x4,或者,4x5,都一样的。黄m做完算术题,又稍稍抬头,打量她这侧墙上陈旧的壁报。这是语文题。她看到了“春节”、“计划生育”、“对‘黄’、‘赌’、‘毒’说不”、“扫雪”等课文标题。显然,这个壁报半年未换了。她把头尽量仰高,逐篇默诵课文,用这样的方法揩抹额上的细汗。但默诵了三遍,课文的具体内容也没印进她脑子,她眼里,只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缺胳膊少腿的、挤在一起的字。她知道自己心不在焉。这时,在屋子的另一侧,在窗口一侧,在窗口外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娇滴滴的骂人声:“操——你——妈!”那声音,明快亮丽,清脆悦耳,盖过了周遭的其他声音;听上去,它属于一个十五岁左右女孩子的撒娇弄慎。黄鹏本能地扭头去看。她看到,所有刚才关注她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移向了窗外,她还看到,停在窗外的那辆白色长厢130货车,车头正好对向屋里,使得绷在驾驶楼顶上的红条幅以及条幅上的白色大字,都格外醒目:“和平区拆笼办”。但她没看到骂人的女孩。她的目光收了回来。她不希望有人注意到,她也循着骂人声看了窗外。本来嘛,她看窗外,是下意识之举,并非她这人低级趣味,对骂人感兴趣。当然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看了窗外,屋里的人,在这时,目光都没从窗外收回来呢——噢,不,不对了,有人注意到了她看窗外。有人,至少有一个人,并没像其他人那样低级趣味,去看窗外骂人的女孩,而在看她,目睹了她下意识地看过窗外后,又迅速扭回头来的全部过程。这一情况,几天之后她将知道。接下来,就在黄鹏收回目光时,她又听到了一个嬉皮笑脸的反问声:“拿——啥——操?”那声音,同样明快亮丽,清脆悦耳,盖过了周遭的其他声音;听上去,它属于一个十五岁左右男孩子的打情骂俏。

    屋里的人们哄堂大笑。

    但有一个人没笑。不是黄鹏。当然说不是黄鹏并不是说黄鹏就笑了,也不是说除了黄鹏别人都笑了。不,有一个人没笑是黄鹏发现的,黄鹏在观察是否所有的人都笑了时,没计算自己,所以她得出的结论其实意味着,除她之外,还有一个人没笑。那个没笑的男人,高高地站在麻将桌主席台前,表情凝重,神色忧郁,眉头紧锁,目光直直地盯在黄鹏头上,那个写有“对‘黄’、‘赌’、‘毒’说不”、“计划生育”、“春节”、“扫雪”等标题大字的陈旧壁报上。黄鹏注意到,这个男人贴在麻将桌旁的下身,穿的是条制服短裤;而刚才她与人碰了下腿的那个位置,这时只有一把空空的椅子。

    “请熊主任讲话,熊主任讲话——”那个敞怀穿警服的居委会男干部,像黄鹏一样,也意识到刚才坐着的男人,已站到麻将桌主席台前了,他便把投向窗外的笑收回来。但有一点他和黄鹏不同,他不是看一眼那男人就垂下眼睑,而是把收回来的笑改造一下,即把开心的大笑改造成委琐的馅笑,送给了熊主任,那个直立在麻将桌主席台前的男人,并且,边说话边带头鼓掌。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尚未转移回来,听到掌声,只愣愣地往前看,没有响应单调的掌声。这样,在男干部的掌声之外,只有黄鹏顺从地拍了拍手,但也旋即止住,双手分开。黄鹏有点不好意思,她为只有她一个人呼应男千部感到不好意思;好在她拍手的声音又轻又小,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不,又不对了,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只是她自己这样认为,三秒钟后,她将知道,是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她拍巴掌的。“谢谢。”三秒钟后,那人说话了,那人是在对她说话,那人的脸上挂出了笑容。那人是站在麻将桌主席台前的熊——

    “我叫熊鹰,熊猫的熊,鹰击长空的鹰。”熊鹰的目光离开了黄鹏,当然是黄鹏先于他垂下目光的。熊鹰微笑地看着坐在窗口的大多数人,说话时,手指在空中写他的名字。看来,他对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感到满意,或者,他更满意的不是名字的笔画,而是读音。“我是咱们区政府文明社区规划办公室的主任,这次呢,主抓拆铁笼子工作。”熊鹰说话底气挺足,带有卡拉OK歌曲的韵味,黄鹏认为,这是《送战友》、《小白杨》、《说句心里话》那类卡拉OK歌曲的韵味。几天之后,熊鹰的自述能够证明,黄鹏对他作出的判断没有错误,他是转业军人。“刚才,你们居委会的鸽子同志把话说得挺明白了,”熊鹰朝刚才说话的男干部扭扭脑袋,“但他的个别说法,是不合适的。”熊鹰强调:“我得纠正一下。比如,怎么能说‘人家对咱先礼后兵’这种话呢?上级领导派我们来,是帮助大家,帮助大家共同创造美观、文明、安全、祥和的社区环境。有的居民同志,忙于工作,或一时在思想上转不过弯子,就拖延了拆除自家铁笼子的事情,我们呢,是出工出力出技术……”

    熊鹰的讲话滔滔不绝,后来还顶针排比骄四俪六,铿锵有力文采斐然。黄鹏的注意力被熊鹰吸引了过去,她越听越觉得她曾在哪儿听到或读到过这样的话。很快,她想起来了,她知道她在哪儿读到过这样的话了。她从背在肩上的小皮包里翻出一张纸,看了看,立刻便追上了或者说超过了熊鹰的思路——是手里那个“市政府就‘铁笼子’问题再致全市市民的公开信”,帮助她跟上了熊鹰的讲话思路。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在泰山小区,在全市的其他住宅小区,甚至在电视里,黄鹏看到,在全国的许多大中城市,都有一些居民为安全计,把自己家的窗户包括阳台,严密地包裹在铁栅栏里,甘愿把自己家变成鸟笼子牲口圈那样一类地方;这些封死窗户和阳台的铁栅栏,没有什么正规的学名,于是在有的地区,比如,在黄鹏生活的城市,就被政府和老百姓一致称为“铁笼子”。铁笼子属于住宅楼的赘生物,是居民自己花钱雇人封的,大小不齐、里出外进,即使有的焊出了花朵的图案,几何的造型,甚至涂上了鲜艳的色彩,也只符合具体个人的安全要求与审美标准,整体看去,极不雅观。这一问题,很快就被美学趣味高尚的人发现了,那是市里的主要领导。主要领导巴黎、悉尼、多伦多地在地球上绕了一圈后,认为我们的住宅楼外观这么难看,很不利于建设花园型城市,而为了脚踏实地从一点一滴做起,建设好我们的花园城市,就要在解决好交通堵塞、随地吐痰、践踏草坪、缥蝠卖淫、骑自行车驮人、贩卖吸食毒品、随处倾倒垃圾、制造出售假冒伪劣产品、捣毁公用电话亭和路边长椅、市政建设中搞“豆腐渣工程”、在节假日之外的时间向少年儿童开放电子游戏厅、使用污染环境的一次性食品袋食品盒、国家公务人员在办理公务时不说“您好”、“谢谢”、“请”那类礼貌用语等问题的同时,再打一场拆除铁笼子的人民战争。这样,市政府就向家有铁笼子的居民发了封写有相关内容的公开信,告诉老百姓,若建设好花园城市,就能拿到联合国的人居奖。可老百姓不关心联合国的人居奖会花落谁家,对上面的要求阳奉阴违消极抵抗,私下都以为,这事也一定像以前要求过的别的事那样,说说而已,不会再有下文的。就说泰山小区吧,电视台来采访时,从居委会干部到家有铁笼子的居民,纷纷表态要宣传不过夜、行动不过日,可电视新闻播出半个月了,小区里一千七百六十四户安装铁笼子的居民,自行拆除的只有七家,其中三家还表示后悔了。据说,全市的情况都差不多,逼得政府只能强硬起来,又发出顶针排比骄四俪六的第二封公开信:除文明之障碍,去生活之赘痈……除了组词易生歧义,还是挺朗朗上口打动人心的,适合宣传鼓动。

    “那位女同志,你也表个态吧……”黄鹏发现,在公开信上,找不到熊鹰的这一句话。

    南北共计三个铁笼子,都很坚固。两个小些的,包围了南屋的卧室和北屋的书房,一个大些的,包围着北边的阳台。这是那种竖条子上焊了菱形的铁笼子,支出墙体约二十厘米,看得出,上面曾刷过白油漆,但剥落了。铁笼子底边,一条条铁筋格外密实,人若上去踩,肯定不会失足落空;当然也无人上去踩踏,即使上边还垫了层PVC板,也没有好事之徒需要上去。PVC板是青白色的,被风雨侵蚀得已有点发朽,上面烙着几个圆形的花盆底座印痕,但没摆花盆,使铁笼子显得突兀生硬。本来设计尺码时,宽度是按照养花的需要留的,也确实买了几盆,冬青、君子兰、黄叶菊、胡地锦,等等,选的都是那种生命力挺强的植物,希望可以象征点什么。买来之初,先把它们摆在北边,可不久却死了几盆;就又将它们挪到南边,但还是活得不够健康,不久就死净了。养动物植物就这点不好,特别是让它们象征什么时尤其不好,它们再健康,一般也没有人的寿命长,结果只能象征一件事情。也好,花死净了人心也净了,黄鹏不用再惦记着施肥浇水,只惦记自己也就行了。黄鹏不再是花的主人,只当自己的主人,呆在她住的这个地方,下班之后和节假日里,看书看电视看VCD,做饭整理房间梳洗打扮。对了,这个由三个铁笼子包围着的空间,就是泰山小区31号楼的221室,是黄鹏住的地方。

    这时黄鹏正站在阳台上,冲着铁笼子上的菱形图案发呆。与铁笼子的四边大框相比,构成菱形图案的铁筋好像不是原配,已有些锈蚀,个别地方绽爆出一片片泡沫状铁屑,能刺激起人生理上的不良反应。黄鹏把目光向外延展,去看铁笼子外边。铁笼子外边也没什么可看的,对面是另一栋镶满铁笼子的旧楼房,下边是两栋楼房之间无花无草的光裸的花坛。花坛两端,分别有一条细窄的柏油路。黄鹏看横过她这栋楼下的这条柏油路。凸凹不平的道路早已翻浆,沙土从路面的裂痕中渗露出来,像流出伤口的黑污脓血,看久了,仿佛还能闻到腥臭的气味。

    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这是黄鹏眼前的全部风景。黄鹏重新把视线收拢回来。

    这时,在她视线收拢的过程中,在不经意间,她瞥见在柏油路远端,有一个穿牛仔裤的男人正大步走来。黄鹏认为,这是一个面熟的男人,但是谁,她一时却想不起来;她能想起来的,只是像以往出现这种情况时那样,迅速退步缩身,逸出对方的视线之外。现在她的身子缩回了阳台里侧。黄鹏不喜欢和那种半生不熟的人打照面,照面了还得打招呼,可由于不熟,就挺别扭。或者,由于不熟,也可以不打招呼,但照面的时候四目对上,不打招呼会更加别扭。而把身子缩回阳台里侧,黄鹏就不怕了,不怕别人看到她了。她知道,只要她的脸不贴在窗玻璃上,而是与窗户拉开点距离,下面的人不论眼神多好,也看不到她,这里边有一些挺奇妙的光学原理;而她呢,无聊的时候,倒愿意在对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没有目的地观察他人,这时候,起作用的是一些挺奇妙的心理因素。果然,黄鹏缩回身子后,隔着窗玻璃,看到那人抬头了,目光直指她这个阳台,然后又看阳台旁边她书房的北窗户,而且,由于他看得过于专注,无暇注意脚下,还一脚绊在一只扔到路中央的垃圾袋上,惊飞了在垃圾袋上休憩的苍蝇。他表情尴尬地看一眼周围,踢垃极一脚,放慢了脚步。黄鹏掩口笑了起来,同时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这就是偷看的好处,既能捡到笑料,又不会让人难堪。可是,她转身回屋时光顾笑了,没提防脚下也绊到了东西。她低头,看到阳台门旁的水泥地上,有一双白色的、窄小的、拖了两条长带子的芭蕾舞鞋绊了她一下。黄鹏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但她没看周围,她知道周围不可能有偷看的目光。她只踢了它们一脚。它们不是垃圾,是芭蕾舞鞋。

    回到屋里,黄鹏听到有人敲门,问谁,回答说是拆笼办的。

    “是……主任呀!”黄鹏这才记起了这个面熟的男人究竟是谁。

    “别那么客气,叫我熊鹰。”熊鹰进屋了。他穿牛仔裤显得精干挺拔,有了鹰的气象;不像穿短裤时,充满熊味。“这221,是你家呀!”

    “对,是我住的地方。”黄鹏关上走廊门,但没锁死,而是留条细缝。

    一般来说,黄鹏对别人说起她住的地方时——尽管说到这个话题的机会很少,她的用词总是追求准确,她不使用“家”或“我家”这个概念,她习惯性的说法正是:“我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泰山小区31号楼的221室,是黄鹂“住的地方”,而不是“家”。“住的地方”和“家”是有区别的,区别产生意义。当然黄鹏如此准确地回答熊鹰,并不是为了向熊鹰展览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这在她只是习惯而已。而熊鹰,他也并不特别需要黄鹏的展览,像展览某种物品那样,把意义展览出来。事实上,他已经权衡过黄鹏的意义,黄鹏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发掘出黄鹏的意义在什么地方。这,以后黄鹏能了解到。

    “你家布置得真雅致呀,是出自你自己的品味格调吗?”熊鹰有分寸地把两室一厅打量一遍后,又有分寸地咬文嚼字。

    黄鹏只笑笑,去北屋书房里拿来烟灰碟、打火机和烟,放到客厅的茶几上。

    “我不吸烟。”熊鹰挺着腰板坐在沙发里。“你——”熊鹰盯着黄鹏的脸问,“偶尔会吸一两支吗?”烟灰碟里有一个长长的烟蒂。

    黄鹏说:“我没意见。”

    “什么,没意见?”熊鹰愣一下,但立刻意识到黄鹏说什么了。他显得有点难以启齿。“真不好意思。我是说,上边的意思,光没意见还不行,还得交点,手工钱,一个三十,三个九十,就是说,你还得交九+元钱……而且,得同意他们把拆下来的铁笼子拉走。”

    黄鹏注意到熊鹰在用词时使用了“他们”。“你们——要去卖废铁吗?”黄鹏把一张新版的百元钞票放上茶几。

    “是他们。这事我也不瞒你了,你替我保密就行,是他们统一联系的。”熊鹰进一步强调了“他们”。“他们要把它们弄到康平法库那边去,当成品批发,康平法库那边也都安装铁笼子…真不好意思,我知道,装时每个你都花了三百了,现在拆它们,每个还要再花三+,你心情肯定……”

    “你们挣这个钱也不容易呀。”

    “这——”熊鹰苦笑一下,“地方的工作真不好做。”他同时掏兜,给黄鹏找回十元钱。“你还得在这上,”他摊开一张纸,“签个名。”

    黄鹏低头签名时,感觉到,熊鹰对着亮处,飞速看一眼那张百元票子,捏钱的手还有力地一捻。“不是假币。”黄鹏想这么说,但她没说。

    熊鹰收好钱,端详着黄鹏签完名的那张纸,无意离去。“两个黄鹏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说,“黄鹏这名字,简直比熊鹰这样的名字还好。”黄鹏脸颊红了一下,她看一眼熊鹰,没想到他能读准“鹏”音。熊鹰说:“你吃惊吗,我还会背唐诗?我在部队时,在文艺队呆过,上过舞台,后来又写新闻报道,干的事都和文化有关,几乎没当过大头兵。”

    黄鹏溜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熊鹰识趣地站了起来。

    “本来我是头,安排他们下来收钱也就行了,不用我亲自跑。”熊鹰走到门口时,似乎下了挺大的决心,回转身,把实情说给送他的黄鹏听,“可我,我自作主张地把收你们这个楼的钱的事,留给了自己。其实,我知道这屋是你家。”黄鹏还是一句话不说,也不看熊鹰,就像一个准备外出的人在走出门口前,要驻足想一想,钥匙是不是揣进了兜里。熊鹰如同乞求什么似的说:“黄,黄鹏,这几天,我就负责你们楼了,我争取,想点什么办法,把你的九十元钱,再还给你……”

    “嗯?”黄鹏说,严格地说她不是说,只是礼节性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个意义含混的短促声音。

    房门把熊鹰关到了走廊上,但黄鹏没立刻离开门口,她把耳朵贴上门板,带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听外面的动静。很快,她的期待有了结果,随着又一阵敲门声响过——是敲别人家门的声音响过,别人家门口便爆发了争吵。“什么?交钱?我没让你赔钱就不错了,我不交!你们家又有保安又有警卫的,当然什么都不怕……底下那破防盗电子门,三天两头坏,你进来按铃了吗?没按铃它怎么开的?得了吧……你看看那门斗子多高一点,我这老太太,一使劲都能蹿上去……”黄鹏解恨地笑了起来,不过她是抿着嘴笑的,她感谢邻居老太太当了她的代言人。黄鹏离开门口前,听熊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娘,我也是老百姓,我家也得拆,也得交钱……”黄鹏害怕自己会大笑起来,就回到了南屋的卧室。

    回到南屋卧室,黄鹏又无聊起来,像刚才看阳台铁笼子上的菱形图案一样,这一回,她看双人床上的床罩。床罩上的图案是双鸟戏水,应该说设计得非常漂亮。可黄鹏,生理上的反应仍不是愉悦。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黄鹏精神一振,去抓电话。但她伸出的手悬在了空中。她看着电话响。这是那种子母机电话的母机,乳白色,它的子机在北屋书房。黄鹏待电话铃声响了三次,才操起话筒,也操起了孤寂郁闷的声调。

    “喂——一”

    “是我,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玩得怎么样,晒黑了吧?”

    “除了游泳裤权那一圈,黑得就像……”

    “你老婆也黑了吧,那么白个人,晒这么多天。”

    “你又来了。”

    “我随便说说的。”

    “哎,想我没?”

    “想了,可想有啥用,连个电话都不敢打。”

    “你呀,我也不易、别总刺我。”

    “本来嘛,天天光顾自己乐了,早把我忘了。要是以前,即使你老婆分分秒秒守你跟前,你也能抽个上厕所的空跟我通个话的。”

    “好好好,怪我不好怪我不好。我是怕呀,电话里说个三言两语的,你又说我敷衍你了。行了不说了,我一会过去,你午饭给我带上一份,我能呆到两点。”

    “就那么一会?”

    “对不起黄鹏,我两点半这边还有个会,等礼拜天我去呆一天。”

    “对,要呆就呆一天。这几天,小区里拆铁笼子,你要是能过来呆上一天,也让他们看看,这屋也是有男人的。要不然,是老犯儿来干活,多吓人哪。”

    “真拆呀?那,黄鹏呀,那你说我还过去吗?人来人往地干活,我要过去,是不是,不好呀——”

    “看你吓的。我开玩笑呢,哪能真让你过来露面。我的意思是,这几天你都别过来了,出去好几天了,处理处理工作吧,等他们干完活了,你再过来。”

    “谢谢你黄鹏,你向来都这么体谅我。那我今天中午也不过去了吧?”

    “不用了,有我替你照看房子,你放心就是了……”

    “黄鹏!你又来了你,气我呀?”

    “好了好了,逗你玩呢,别那么凶。你下午忙你的吧,有空挂个电话就行。”

    “我会的,可我真想你……”

    “我也是,再见。”

    “再见——哎黄鹏,把那照片摘下来,省得干活的人看见放下电话,”黄鹏去看床头墙上挂着的相框,那里边,是她和一个壮年男子的合影。她笑得甜蜜,偎在男人胸前;男人气宇轩昂,把她搂得很紧。

    黄鹏走出泰山市场,把拎在左手的方便袋换到右手。方便袋沉甸甸的,里面都是方便食品。方便袋装方便食品,这构成了一种对应关系,一种虽然微小但也颇有意味的对应关系。不过,这会儿黄鹏还意识不到这点,一小时后,她就能意识到了。

    泰山市场外边是泰山路,泰山路的泰山市场一侧,即路北侧,横亘着一条被挖开的壕沟。壕沟宽约一米深约一米,还在向下挖掘,最终深度将达到一米五还是五米五,不得而知。也有知道的,有些像黄鹏一样的路人好奇心重,多方打探这已挖掘多日的壕沟将深达几许,就知道了。可黄鹏对此并不好奇,没打探过,自然不知,连沟将作何用她都不清楚。这条沟,眼下的长度约两公里,一头在泰山路与黄河大街接壤的地方,即泰山市场这里;另一头在泰山路与长江街接壤的地方,即泰山小区西门口。也就是说,黄鹏出泰山小区来泰山市场采买,要与这条壕沟平行着行走约两公里。现在,黄鹏若越过这条一米宽的壕沟离开路北侧靠近路南侧,沿泰山路西行两公里后,再跨越一次壕沟——只不过这一次是由路南侧回到路北侧——拐进泰山小区西门口,绕过临街的32号楼,就可以回到她住的31号楼的221室了。但此时,站在泰山市场门口的大棚子下,黄鹏发现,天下雨了;而半小时前,即她进入泰山市场里边之前,天上的太阳还很明亮。

    雨并不大,但黄鹏还是没勇气冒雨回到她住的地方,也没那必要,回去她也是一个人呆着;而在外边,毕竟还有那么多人陪在身边。虽然都是陌生人,逛街的、采购的、售货的、无所事事的、匆匆忙忙的,但那是人呀。她烦他们,可也需要他们。

    现在黄鹏所需要的,是那些挖掘壕沟的人。需要也有多重含义,并不是让他们提供某项服务就是需要,让他们作为一种景观存在,使看他们这件事情能成立,也是需要。现在黄鹏无处可去,看他们挖沟且看得津津有味,这也就是他们对她需要的满足了。

    黄鹏注意到,那些冒雨挖沟的人,似乎意识不到天在下雨,他们有的挥镐,有的扬锹,干得专注而卖力。当然他们中也有人在抽烟望天,至少那个别抽烟望天的人,是能意识到天在下雨的。但他们都不离开工作现场,也不像继续行走在街上的人那样,撑开雨伞穿上雨衣——他们没有;或像躲在屋檐下店铺里的人那样,放弃工作停止劳动——他们不敢。他们的身体半隐半现地坚守在壕沟里。他们都剃光头,有的光头上光滑闪亮,有的光头上窜出了黑茬;他们服装统一,起码下身统一,都清一色地穿砖红色的帆布工装裤,而同样是砖红色的帆布上衣,一种无袖的马夹式衣服,则有的穿在身上,有的扔在土堆里。穿了上衣的,能露出背上的白漆号码,光膀子的暂时没有,但即使暂时没有,他们肯定属于某一个固定的号码,则是确定无疑的。他们是正在服刑的劳改犯人。他们全是青壮年男人。

    他们采用的工作方式,大约是分工包干负责制,在一段段距离相等的范围内,每四五个人一个小组,彼此配合着,刨、挖、铲、运,非常默契。黄鹏盯住看的,是距她最近的一个工作小组,他们紧挨着架在沟上的跳板通道。黄鹏来泰山市场,已从那跳板通道上走一回了,一会离去,她还要重新再走一回。只是,刚才走过来时,她没注意那些在跳板下面干活的人。如果她不是谁都没注意的话,那么,她注意的只是跳板旁边一个持枪的警察。那警察倒挂着一枝拖了截长手柄的步枪,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喝水。警察的椅子,靠在一个卖水果的年轻女人的三轮车上,而年轻女人的三轮车,则罩在一顶不大的遮阳伞下。现在,黄鹏在看沟里干活的囚犯时,也想再看一眼持枪的警察哪里去了。可她没看到,连卖水果的女人和她的三轮车也没有了。在跳板旁,只有那把看上去已摇摇欲坠的破木椅子还摆在那里,冲着壕沟,冲着壕沟里干活的人。此时黄鹏的感觉是,那破木椅子也有生命,有威慑作用。壕沟里的人之所以能埋头苦干,就是因为它戳在那里。

    可是,这时,当黄鹏对干活人的观察刚刚展开,还没整理归纳出更多规律性的东西时,她的观察就被人打断了,被熊鹰打断了。

    “黄鹏!”她听到了那个悦耳的男声,那是老熟人的招呼法。

    “是你呀,你好。”黄鹏稍稍侧一点身子,她没法拒绝熊鹰与她站到一起。

    “我在那边就看见你了,你的气质不同凡响,站在这里鹤立鸡群。”

    黄鹏笑笑,她礼节性地顺着熊鹰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那个持枪的警察。警察态度简慢地望着他们,但见她看他,点了点头。

    “你和那警察,认识呀?”

    “就算认识吧,在部队时我们一个师。”

    “那你们老战友见面,你快去陪他吧。”

    “说得差不多了。我主要是和他商量借老犯儿的事儿。”

    “借老犯儿?”

    “可不,责任大了,”熊鹰用的是抱怨的腔调,“得用他们拆铁笼子呀。”

    黄鹏明白怎么回事了。她侧头又看一眼+活的犯人。他们中,穿衣服的衣服已湿成了黑色,光膀子的皮肤上则亮光闪闪,汗水和雨水,涂满了他们的前胸和后背。“他们也供不应求了?是得好好商量一下,”黄鹏说,“不然,大话说出去了,到时候来拆铁笼子的不是老犯儿,没准有的人家就不怕了……”

    “你真聪明,一想就想到了。”熊鹰诚实地说,“其实到现在,我们也希望你们能自己拆。昨天你们小区,又有二十几户自己动手了,估计再拖两天……”

    “还是你们亲自拆好,要不怎么往康平法库那边批发呀?”

    “你呀,我真听不出你这是关心还是讽刺。”

    这样的对话,能把生疏变成熟悉,防范禁忌经此过渡,很快就会畅所欲言。黄鹏意识到了这点。她不再说话,往天上看。天上的景观很是奇特,那些快速移动的滚滚黑云,不时会错开一道缝隙,将一线白光渗泄出来;可随之,黑云自身又要对缝隙进行修补,使天色重归凝滞昏暗。雨越来越大了,黄鹏有些后悔,她怪自己没在刚才雨小时冒雨离去。而这时的熊鹰,已经抓耳挠腮,他肯定不希望他们的谈话出现冷场。他神色紧张地去看身后的冷饮店。

    “黄鹏,我请你吃冷饮好吗?”

    “谢谢了,改日吧。我买了不少东西,得赶紧拿回去。”

    “不必那么着急吧,不就是一口袋零零碎碎的方便食品嘛,晚点带回去,坏不了的。”

    “你,你一直盯着我?”黄鹏明显地表现出不快。

    “哪呀,没没,”熊鹰明白黄鹏为何这样敏感,赶紧解释,“我都没进市场,也没见你进市场,怎么会盯你的梢;我是一见这种方便袋,就知道它里边装的肯定是方便食品,方便对方便嘛,这是规律。”

    “不可能,这方便袋什么都能——”

    “哎呀黄鹏你真是个实在人,我是猜的呀。我太清楚了,一个人自己生活,就爱图省事,只能在超市那边买方便食品嘛。我敢肯定,大厅那边你都没过去。”

    黄鹏不好意思起来。“你猜对了。”

    熊鹰很自然地伸手来接黄鹏的方便袋。“那就来吧,别客气了,一块坐坐,也算给我个面子嘛。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我那战友正盯着我呢,我请不动你,他能笑话死我。”

    让人把话说到这个分上,黄鹏找不到理由再拒绝了。不光没拒绝,她还对熊鹰妩媚地一笑,或者说,她是为了熊鹰的面子,把她的妩媚展现给望着他们的持枪警察。熊鹰看出了黄鹏的用意,他没有简单地认为黄鹏的表现已证明她轻率接受了他的友谊,他明察秋毫而又深明大义地道了声谢谢。

    冷饮店里,黄鹏和熊鹰相对而坐,那张能容四个人的蛋青色方桌旁,只坐了他俩。黄鹏身边空一个座位,熊鹰身旁的空座,则被刚才由熊鹰拎着但属于黄鹏的那个装满方便食品的方便袋占领了。服务员过来记单开票后,黄鹏和熊鹰争着抢着都要付款,而且不能说黄鹏的态度没熊鹰坚决。是一个走上前来和黄鹏打招呼的小姑娘替他们平息了争执,解决了纠纷。小姑娘颈项硕长,发髻高盘,走路略呈外八字,胸乳处突出着两粒纽扣大的圆点。黄老师好,小姑娘说,看人的目光有种职业的冷静。这种冷静影响了黄鹏,她只能也以冷静面对熊鹰,放弃了关于谁付钱的斤斤计较。你好,黄鹏扭头看小姑娘,你家住这附近?我奶奶家住在泰山小区。小姑娘显然已吃完了冷饮,她用纸巾擦拭着嘴角。假期练功了吗?练了,一天也没耽误。那好,作业也别拉下。黄老师再见。再见。这时熊鹰正举着托盘,从柜台那边端来了好几种颜色各异、造型别致的果汁冰点。

    小姑娘的出现,对黄鹏的心情有所影响,虽然表面上她没表现出什么,可吃冰点喝果汁时,刚才妩媚一笑的兴致已经没了。她麻木地听着熊鹰喋喋不休,把熊鹰的表演冷落成一个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她拒绝奏乐。她只记得,在熊鹰变化莫测的谈话主题中,他涉及了他的个人情况。他说他家就住在这市场后头,但又说那不是他家,他说他并没有自己的房子,他和儿子住岳父岳母家。四口人,住在四+平方米的破房子里,可我这边还咋咋呼呼地建设文明社区呢。熊鹰这样发着牢骚,谈吐不再雕琢做作。他脸色配红,好像咽进肚里的不是冷饮,而是白酒。你不问问我家为什么是由岳父岳母还有我和儿子这四口人组成吗?他问黄鹏。问什么?黄鹏显得愣愣怔怔。熊鹰把他的问题又重复一遍。噢,你妻子呢?黄鹏问了。熊鹰笑了,是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不关心我。我关心,黄鹏言不由衷地说,我只是……一你不关心我很正常,可我还是想说说;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可我想跟你说。你说吧。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一个细节。那天在居委会,外边有个孩子骂人,你的反应……我认为你是一个可以让人信赖的、愿意理解人而不是喜欢嘲笑人的、有格调有深度的……说你自己还是恭维我?好,我说我。我恋爱不慎,娶妻不淑呀……其实她出去这两年,没给我写过一封信、挂过一回电话、寄过一分钱……她连爹妈孩子都能置之度外,我算什么?那她是——我都知道,她瞒不了我,在利物浦,她一直和那男的住在一起,非法同居,事实婚姻……就是这时,黄鹏想到了刚才熊鹰说过的那句方便袋里装方便食品的话。方便对方便,真是种对应。现在又出现了另一种对应。黄鹏看一眼熊鹰竟笑出了声音。她和他,这两个上午十点半坐在冷饮店里的成年人,都有一个固定的落脚之处,但都没有自己的家;另外,她是一个有男人的女人,他是一个有妻子的丈夫,可是她的男人是别人的丈夫,他的妻子又是别人的女人。对应!

    “你,为什么笑?”

    “天晴了。”

    他们缓缓站起身来,接着便同时发现,那个原本放在熊鹰身边的属于黄鹏所有的装方便食品的方便口袋,不见了。

    黄鹏磨磨蹭蹭地吃上午饭时,都两点了,若再晚点吃,也算晚饭。她听到门口与楼下电子防盗门连通的对讲器叫了起来,在楼下,请求开门的是熊鹰。

    “对不起黄鹏,麻烦你替我开一下门。”

    黄鹏按一下遥控钮,在对讲器里,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显然,一楼门洞口的电子防盗门、这一天没出什么毛病。

    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杂沓而沉重,好像有不少人进到了楼里。黄鹏停在门旁,没有离开,这样,敲门声一响,甚至外边的来人一走到门口,都不用敲门,她在第一时间就可以把门打开。以前她总这样。虽然以前的来人自己有钥匙,不仅有她房门的钥匙,也有楼下电子防盗门的钥匙,她也这样。她在屋里就愿意这样。若是她出门在外,后于他人赶回她住的这个地方,又恰好屋里有人——那情况极少,那么她也愿意在楼下按通对讲器,或上楼后敲门。并不是因为懒惰,不是她在替自己或替别人考虑掏钥匙的小小麻烦,不,是她喜欢迎门那样一种温情的方式,不管迎别人还是受人迎。当然,为熊鹰迎门另当别论。为熊鹰迎门,她给自己准备的理由是速战速决,能越快地把他打发走越好。

    可上楼的脚步声没在二楼停留,而是越过她的门口,继续往上响去,这样,黄鹏便像遭人遗弃了一样,在门板的里侧空等一场。她听到敲门声从头顶上方响了起来,还挺远,六楼吧。她离开了门口,重新朝饭桌走了过去,可恍恍惚惚的,竞径直走到北阳台上。这显然不对。但她不想让自己不对,为了对,下意识中,她把捏在手上的半瓣大蒜,顺手扔进了垃圾袋里。这就好像,她来阳台,不是为了遮遮掩掩地抬抬头,三心二意地看看窗外,而是为了扔半瓣大蒜。她的这顿午饭,是煮的速冻饺子。每次吃饺子,她都就一瓣大蒜,这很开胃,能保证她长期食用速冻饺子又不致腻烦。可现在,她饺子没吃完,一瓣大蒜也只吃了一半,却毫无道理地把本应接着吃的另一半扔掉了,这证明她有些心猿意马。黄鹏望着垃圾袋里的半瓣大蒜,承认了自己存在问题。但她知道,她不会从垃圾袋里捡回大蒜,也不会重新再剥一瓣——那样就真的得剩一半了。她还知道,现在她也不能立刻回饭桌前继续吃饺子了,她心已不静,若还是只专注于吃饺子这一件事情,她会更加烦躁;她需要随便千点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其实别的事情她已经在干,比如,理直气壮地抬头,全心全意地看窗外。尽管她同样知道,窗外没有什么值得一看。

    但这回她想错了。

    31号楼北阳台窗户外边正对着的,是32号楼,32号楼与31号楼的颜色格局全都一样。噢,整个泰山小区四十幢住宅楼的颜色格局,也都一样。现在,黄BBB看到,在本该像31号楼一样单调乏味的32号楼那边,在一单元,从楼上到楼下,正有一道新鲜的景观呈现出来,对住宅小区里一以贯之的单调乏味,给予了一次罕见的否定。黄鹏先向上看。上边,从六楼一个洞开的窗口,一个没安铁笼子的窗口,有三条粗麻绳子伸了出来,直垂地面。那三条绳子,其中的两条拴了个男人,砖红色的,另一条拴的,是一柄手锯一样的乙炔切割枪,一绿一红两根乙炔输送管,以及一条粗黑的电线。黄鹏对砖红色的男人已不陌生,不是对对面楼上那个具体背着一个写有“41”的白色油漆号码的空中飞人不陌生,而是对他们和在泰山路上挖沟的砖红色男人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出处这一点毫不陌生。他们当然是熊鹰借来的劳改犯人。接着,黄鹏看到,对面楼那个标号41的劳改犯人,正被人吊着从六楼窗口送下来,送到与五楼窗户平齐的位置上。五楼的窗口有铁笼子。41号攀爬在铁笼子表面,俯视着身体下方,就像一只警惕的壁虎时刻准备弹跳起来。至于另一些东西,手锯形乙炔切割枪、绿红两根乙炔输送管、粗黑电线,那些将接受41号支配的工作辅助设备,则是从下往上拉的。现在,它们刚被拉到二楼和三楼中间的那个高度上,这些上行的管线绳索,由于在上行途中频遇障碍,会不断让凸出墙体的铁笼子紧紧挂住,这就得不断放松提带它们的粗麻绳子,再重新上拉。有时候,这条管子拉上去了,另一条电线却被挂住,这就得重放,重拉,使得这一组管线绳索的上行速度格外缓慢。提拉它们的,也是砖红色的劳改犯人,并且是两个,他们以相同的姿势埋首弓身,只暴露出光头和上半截身体,像两条绦虫,紧紧吸附着六楼的窗台。黄鹏又往下看。她看到,在地面上,还有第四个砖红色的劳改犯人,在忽左忽右地上蹿下跳,他怀抱着那堆管线绳索的延长部分,从下面控制它们的上行线路,如同一只活泼的猴子。在他身旁,停着一辆倒骑驴三轮车,车上横躺着两只大氧气瓶一样的乙炔罐;在地上,扔着一架长长的梯子,估计若竖起来,其高度应该达到三楼窗口的下沿。

    正在这时,黄鹏隐约听到,在南屋那边,也就是她卧室那边,似乎是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她忙离开阳台,跑向南屋。一进南屋,还没到窗口她就看到一架竖起的木梯——准确地说,是一架竖起来的木梯被她南窗户截取下来的横切部分,正自右向左吃力地移动,那种刺耳的声音,随着梯子顶端与墙壁的磨擦,尖锐地从三楼窗口的部位传了下来。黄鹏知道,由于梯子太长,而着力点又太低,梯子的重量就会成倍增加。黄鹏移向窗口的脚步慢了下来,让视线穿过两条梯瞪中间的空当,先聚焦在对面楼上。这符合视神经活动的一般规律。对面楼是30号楼,此时,也有砖红色的劳改犯人被吊在空中,也有砖红色的劳改犯人在提拉吊绳,也有砖红色的劳改犯人在调整那些勾连乙炔罐的管线绳索的延长部分;那些砖红色的劳改犯人,还同样地,也像壁虎、绦虫和猴子。所有的一切都能证明,针对同一项拆卸铁笼子的工作,30号楼与32号楼的工具设置和人员配备,以及工作程序,完全一样。啊,不,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在这30号楼,吊在空中的砖红色壁虎已开始工作了,不像32号楼的壁虎,还在等待绦虫猴子们的前期准备。

    30号楼的砖红色壁虎,斜挂在五楼铁笼子上,头戴中间开了扇小窗子的霉绿色防护面罩,伸出乙炔切割枪,正对着铁笼子啮咬着墙壁的部位味味啦啦地切割铁筋。这是一件困难而又惊险的工作,但能制造美丽。在砖红色的身体周围,随着切割枪的呼呼啸叫,一串串晶亮的铁屑跳跃起来,被烧成大大小小的耀眼火星,阳光一照,色彩缤纷,礼花一样在空中绽开,焰火般地飘飞着降落,光芒四射,炫人眼目,其情其景蔚为壮观。但黄鹏也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那些礼花焰火的美丽不能持久。并不是说礼花焰火应该长盛不衰。礼花焰火是短暂的美丽,这是常识,连节日之夜的礼花焰火都衰,连节日本身都衰,怎么能指望致力于破坏的乙炔切割枪制造出来的礼花焰火会长盛不衰呢?问题是太快了。太快的美丽就像夭折,就像青春只有三年,就像爱情只有十八个月。其实像美丽那类东西,只要稍微再长一点,人们就不会为之遗憾,比如,青春达到了十三年,爱情超过了十八个月。若届时衰了,人们也会欣然接受,因为那叫寿终正寝。可眼下的美丽属于夭折。眼下,黄鹏已注意到了,礼花焰火衰荣的命运,取决于那支乙炔切割枪的打开或关上;而那支乙炔切割枪开关的命运,则取决于它自身的某种特性。乙炔切割枪的特性是这样的:它不能开得相对过久,烧上片刻,就得关掉,它那毛茸茸的蓝色火焰,就要被压迫回到枪管之中。显然,那个制造美丽同时又扼杀美丽的砖红色壁虎,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每回将乙炔切割枪关掉后,他都要把那个中间开扇小窗子的霉绿色防护面罩推上头顶,很不安地看看枪口,再伸出戴着帆布手套的手指,歉疚地在枪口处抚来抚去,然后掏出打火机,重新引燃毛茸茸的火苗,并再度把防护面罩拉下来,继续进行新一轮切割,制造和扼杀新一轮美丽。如此这般,再三再四,整个过程,以一种烦琐的程序打动人心。

    当30号楼那边又一次礼花焰火停止燃放时,黄OR也终止了内心的波动,她收回目光,去看近处的南窗口附近。

    看来,31号楼拆铁I子的工作动手晚了,至少比30号32号两个楼晚。黄鹏扭脖子往上看去,见六楼窗口,刚有几条绳子向下垂放;而往下看,除了那架暂时还派不上用场的梯子被竖了起来,装乙炔罐的倒骑驴三轮车,还远远地滞留在四单元那边。黄鹏看到,那个负责地面工作的劳改犯人,正朝倒骑驴走去,估计他就是刚才竖梯子制造噪音的人,这会儿,他是要把倒骑驴骑到二单元来。可以想见,最初这一小组的工作计划,也是从一端的单元向另一端推进,这是起码的工作次序;可后来他们却改了主意,决定从二单元,从黄鹏住的这个单元开始动手。黄鹏猜到了他们何以如此,并且,这天晚上,她的猜测还将得到证实。

    这时候,黄鹏本来应该缩回头了,否则的话,六楼向下放送的绳子很容易带下灰尘沙土,弄脏她头发。可是,正向四单元走去的那个砖红色背影,吸引住了黄鹏的目光。没错,是背影,而不是相貌,黄鹏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背上印着醒目的“0”这个号码。不过当时,黄鹏只觉得,一个囚徒又是0号,这几乎构成了双重判决,挺让人伤感;她并没想到,0这个号码还会与她有些关系。直到不久以后,通过洪鹊的提醒——对了,0号犯人名叫洪鹊——她才记起,当年玩排球时,为了标新立异,她就在自己的运动衣上印上了0号;接下来,她还将知道,洪鹊对于0号的选择,正是记忆她的一种方式。

    “0号,0号,”黄鹏正愣神时,听到熊鹰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打火机呢,揣你兜了吗?”黄鹏急忙离开了窗口。这样,洪鹊回头时,便没看到她,从而延长了洪鹊发现她的时间。

    “没有、”洪鹊说,“我不抽烟。”

    “是不抽烟,你们几个都不抽烟,可打火机发给你们了,怎么就没了呢?”

    “跟房主借一个叹。”

    “我还不知道借,房主也不抽烟。这样,你先别挪车,先上来,这家,二楼这家,跟女主人借一下,她有。”

    “就这家吗?”

    “对,22……行了算了,我去借吧。哎,你绑好,我可松开了。0号,你还是赶紧把车骑过来吧……”

    “是,熊干部。”

    熊鹰的决定,把洪鹊对黄鹏的发现再一次耽搁了。

    熊鹰的脚步声一路传来,自上而下。黄鹏假装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听他敲了两次门,又问谁,才开门。熊鹰忙得满头是汗,借完打火机,又一本正经地通知黄鹏,说他还要再找她一趟,就跑走了。黄鹏没问为什么找她,只是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当然了,熊鹰的背上没有号码,只有一片汗水的湿痕。

    下午的最后时刻,除了二楼和一楼,整个31号楼二单元三、四、五、六楼南面窗户的铁笼子,都被拆除了。在拆三楼以上的铁笼子时,熊鹰没一直守在六楼的窗口——虽然那里是个生命文关的枢纽;他大部分时间来到楼下,和0号洪鹊一起,仰头上望,监视乙炔罐上的刻度表,控制那些纠缠不休的管线绳索。在这期间,黄鹏曾偶尔凑近南窗口,去看外边,以验证她的某种猜测。果然,她看到熊鹰的目光并没有指向六楼、五楼、四楼、三楼、而是盯着二楼,毫不掩饰地看她房间。但由于黄鹏没有紧贴窗口,她下俯的视角又错开了熊鹰上仰的视角,所以,她能看到熊鹰的目光有多贪婪,熊鹰却发现不了她,就更看不到她目光里有什么内容了。

    再下一步,就轮到了二楼。二楼的三户人家,共有四个南侧的铁笼子,其中一个是阳台的。黄鹏不知道他们要先拆哪个,但从谨慎计,还是撤离了南屋,甚至是穿过客厅进了北屋书房。在那里,也能听到熊鹰用悦耳的男声发号施令:“晦,你俩把17号吊上去吧。”这应该是发给六楼的指示。“没扶手了,注意安全呀!”这显然是对悬在空中的17号的叮嘱。“这两层你来。”这一回,熊鹰声音小了,说明他的话是对0号洪鸽说的,因为洪鹊就站在他身旁。

    接下来就无所事事了。如果听熊鹰说话也是事的话,现在没有了熊鹰的声音。黄鹏顺手拿起支烟,还有打火机,走出北屋进了客厅,靠向南屋。而此时,她根本想不到,半分钟后,她将作为一个特殊的目标被人发现。

    这时,在南屋墙外,同样对发现黄鹏这个特殊目标毫无思想准备的洪鹊,正顺着木梯缓缓上升。在此之前,他曾两度有可能发现黄鹏,可惜都错过了机会,延迟了发现。但这一次熊鹰不仅给了他时间,还给了他一个最佳的角度。刚好用了半分钟,洪鹊就贴上二楼的铁笼子了,从楼上垂下来的粗麻绳子,正把那个霉绿色的防护面罩吊到他眼前,晃晃悠悠的,像漫不经心。结果,洪鹊也漫不经心地够防护面罩时,发现了黄鹏,黄鹏给他的见面礼是,将他送到了事故的边缘。当然这怪不着黄鹏。洪鹊发现黄鹏时,黄鹏距他有三米远,她倚在客厅与南屋之间的门框上,正在点烟。洪鹊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倏然变白,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倾斜的梯子。黄鹏恰好抬起头来,她看到,面前的0号,正甩动着一条胳膊平衡身体,试图站稳,如同一只欲飞不能的受伤的大鸟。“小心!”黄鹏喊,甚至抢上前去,想扶住梯子。其实她的手够不到梯子。幸好洪鹊手脚灵活,在即将栽下梯子的瞬间,面前的铁筋被他抓住了,是几根焊成菱形图案的铁筋。“千万小心呀。”黄鹏说,这时她与洪鹊挨得挺近,他们中间的铝合金窗户,也大大地敞着。洪鹊缓过神来,重新盯紧黄鹏,脖子前探,眼睛微眯,喘息的声音异常粗重。黄鹏被他看得发窘,她以为,是手上的香烟,引出了洪鹊看她的方式,甚至,洪鹊刚才险些失足,也是因为看到她点烟。她不好意思地冲洪鹊笑笑,退到书房,掐灭了香烟。这时,熊鹰又来敲门了,他名正言顺地来当监工。黄鹏尾随熊鹰回到南屋,她看到,洪鹊的表情已恢复正常,他又一次深深地看她一眼,就戴上正面开一个小方窗的防护面罩,操起了挂在笼子上的乙炔切割枪。

    味啦啦——

    晚上,黄鹏看电视。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国际标准舞比赛的实况录像。

    不是黄鹏爱看体育频道,或特别喜欢国标舞;是比较而言,这个节目还能把她拴住。她保持多年的习惯是九点半上床,可九点半之前,也是一段长长的夜晚,总得干点什么消磨时间吧。看电视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电视里,从中央台到本省台、本市台再到其他十几个省市的卫星台,每晚都有三十多套节目同时播出,可很少有节目对黄鹏的心思。当然了,主要是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什么节目才对她的心思。这天晚上,在她最终选择中央台的体育频道之前,她在遥控器的跳台钮上,至少按过九十次了:披露一个副厅长腐败的“焦点访谈”;介绍房屋装修的“生活”;一群演艺人员努力朴实真切地表演出来的“朋友”;一部二十年前获过奖的市井喜剧电影;无数的陕北农民热泪盈眶地接受女歌星在舞台边缘的快速摸手;趾牙咧嘴的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咧嘴甜牙的小男孩在唱京戏;“股市漫评”;“法眼直击”;“五色经济圈”;“七星大擂台”;香港武打连续剧;大陆武打连续剧;香港清宫连续剧;大陆清宫连续剧;香港警匪连续剧;大陆警匪连续剧;香港都市白领言情连续剧;大陆都市白领言情连续剧;一个作报告的老男人;一个作报告的老女人;一个用大人话谈感想的孩子;一个用孩子话提要求的大人;争论丈夫和妻子谁承担家务更好的作家和大学教授;探讨足球运动员泡酒吧算不算进色情场所的化学博士和军人;“玫瑰之约”;“一见倾心”;“特别龙凤”;“非常男女”;几个唱歌跳舞说相声演小品的年轻人在矫揉造作地做游戏领奖品;几个唱歌跳舞说相声演小品的中年人在矫揉造作地做游戏领奖品;几个唱歌跳舞说相声演小品的老年人在矫揉造作地做游戏领奖品……国际舞节目,是这三十几分之一。当然了,看书也是消磨时间的方式,看影碟也是消磨时间的方式,还有许多其他消磨时间的方式。但那些事情比起看电视来,要麻烦一些,比如,翻动书页,打开光盘盒,聚精会神,等等。而黄鹏可以接受的麻烦,起码眼下,其复杂程度,最好别超过按遥控器。

    现在,黄鹏陷在长沙发里,一边看伦巴,一边接电话,摆的姿势非常别扭。其实,她只需稍稍坐起来点,就会舒服许多。但她没坐。坐一下身子也是麻烦。

    “对不起,都挺晚了,我想休息了。”

    “是这样的,关于拆铁笼子的工作,上边又有一些新的精神,我必须马上跟你说说。再说,现在也不算晚,还没到八点吧?”

    “可是——我的确觉得……”

    “是挺抱歉的,我们这几天夜以继日地工作,也影响你们了。可你看黄鹏,本来楼下大门是开着的,我可以直接上去敲你的门,但我考虑到了……我真的是个很懂事的人,不愿意招人讨厌。所以,我是在你家阳台底下挂电话呢,你还是让我上去吧……你把门开开,我不用敲就进去了,你总不至于担心我是坏人吧?”

    “可是……”

    挂电话的是熊鹰。他们在电话里讨论了十分钟是否应该见一面的问题后,黄鹏让他十分钟后上来。

    照理说,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黄鹏还没有脱光身子或只穿丝质睡裙,她不用在熊鹰进屋前换衣服,或抹灰扫地整理房间。一切都挺好,除了她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发现头发在沙发扶手上枕乱了一点,需要梳拢几下,别的,她无事可干。可梳几下头发十秒钟就够了,她却给自己留十分钟。这样,十分钟所体现的惟一意义,就是能比十秒钟多消磨掉九分五十秒的时间。这种时间消磨法,要比看书看影碟看电视更有回味余地,因而对它连带出来的其他麻烦,黄鹏忽略不计。在这九分五十秒里,黄鹏想到了一个问题,即熊鹰从哪里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不过她很快就记起了细节,这个问题,三十秒就找到了答案。下午在她卧室,熊鹰使用过她的电话,按完号后,是熊鹰自己的手机响了,而他拿出手机“你好你好”了一通后,就没再接着用黄鹏的电话。现在想来,当时的熊鹰,一定是往自己手机里挂的电话,从而存下了她的电话号码。于是,在剩下的九分二+秒里,黄鹏回味的,便是在她面前,熊鹰耍过的小聪明,玩过的小把戏。那是一些比较得体并不过分的小聪明小把戏,它们能让黄鹏在回味之时会心一笑,因此,她不准备把他揭穿。

    熊鹰进屋了,在十一分钟后。他神色紧张,目光游移,手足无措。可以想像,来拜访黄鹏,他一定下了不小的决心。黄鹏还能进一步确认,他来夜访,根本没什么工作的事,他的理由,只是为了讴开房门的即兴谎言。而这一点也早在黄鹏的预料之中,甚至在那十分钟的电话交流结束之前就想到了。但这种即兴的谎言,是双方脚下的共同台阶,所以,黄鹏仍然不去揭穿熊鹰,或者,在这一点上,她不能揭穿的是她自己。

    “你这些东西,找回来了。”熊鹰手里拎个大方便袋,和上午黄鹏丢的那个一模一样,连装在里边的方便食品把袋子撑开的鼓胀形状,都没有区别。这也在黄鹏的预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熊鹰的心思如此之细,连袋子的形状都考虑到了。“是个老太太拿错了,拿走不久她就又送回冷饮店了。”熊鹰的表情自然了起来。黄鹏内行地估计,在部队文艺队登台演出的那段经历,对他心理素质有过很好的训练。但是,黄鹏想指出,他对声音的控制还有问题。由于喉头压得过紧,他就像只对后排观众朗诵台词;可这屋里只有一个观众,只有前排。“白天人多,我就没拿过来,打扰了你休息,我很不安。”黄鹏在心里对他的导演,他听不到。

    黄鹏没看熊鹰,也没看方便袋,也没很直接地看电视里的探戈。结果,熊鹰自己绷不住了,他高大的身体缩在沙发里,显得很可怜。

    “对不起黄鹏,我撒谎了。其实呢,没什么上边的精神,主要是,我急于把失而复得的这些东西给你送回来;另外,我也特别想,看看你……”

    黄鹏这才开口说话:“这东西,是你又买的吧?”

    “不是,真不是,”熊鹰表白,“真是老太太拿错了。”但他这时的声音,毫无底气,好像他刚刚一头栽下舞台。

    “那扔了吧。”

    “什么?”

    “你想想,吃的东西,过了生人的手,虽然有包装,可还是让人不舒服。又不值几个钱,就不要了。”

    “哎呀,这是,你看……”在这一点上,熊鹰考虑得不够严密;而黄鹏,在这个并不会让人过分难堪的问题上——不,这是个能给熊鹰挣分的聪明把戏——顺势逼熊鹰来了一次自我揭穿。“它们,是我买的。你的东西让我弄丢了,我挺过意不去的,请你——”

    “你没必要这样的,熊主任……”

    “晦,你叫我熊鹰,真的,我爱听人叫我名字,尤其是让我感到亲近的人。”熊鹰的窘迫一点点消除了,声音和表情,都不再像表演。“你别瞧不起我黄鹏,我不是那种一见到女人就钻钻糊糊的男人……我早被女人伤透心了,我从来就没追过女人;只是见到你,有了好感,从第一面开始,让我一下子……”

    “不说这个好吗?”

    “别,黄鹏,你要对我没兴趣,咱们做个朋友吧,让我常见见你,我真的我……今天安排干活,别的组都从两头的单元干起,可我让他们从你这单元干起,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样,今天明天,我就有理由来你家两回……我真是太想……”

    黄鹏低垂了眼睑不再说话,看上去像无动于衷。而事实是,听熊鹰诚恳地表达感情时,她被一种不稳定不平衡的感觉控制住了,她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也许她一张嘴,会去迎合熊鹰,让熊鹰找到可乘的机会。但她不能,这点她有数。无动于衷是最好的选择。电视里边只剩下画面,没有声音,那声音,已被黄鹏用遥控器消掉了,是不知不觉间消掉的。所以,屋里就只有熊鹰的男声,挺好听的,像阵阵凉风,拂在黄鹏燥热的身上。

    “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不是我有意调查,我是关心。”“你买的这些东西……”黄鹏终于又开口了,这时,她知道她已重新获得了自控能力,“我要是让你带回去给孩子,或留下来但给你钱,你可能不干,会和我推来推去争起来没完。我也不喜欢那样。那我同意留下它们,谢谢你了。”

    “你——”

    “咱们明天见吧,明天你不还来吗?”

    黄鹏先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势。

    熊鹰出门后,黄鹏灭了屋里的电灯,全部电灯,包括电视,然后踢手踢脚地走上阳台。其实她不用这样,但她这样了。阳台很黑,外边才有淡淡的月光,借着月光,黄鹏能看到,熊鹰出了楼门洞,并没立刻离去,而是站到无花的花坛里,驻足往上久久张望。当然他不会看到黄鹏。一会之后,他聋拉了脑袋,沿着楼前凸凹不平的柏油小路,往小区门口走,行走的步子有些翅超,像醉汉一样。黄鹏不忍再看熊鹰,就跑出阳台,进北屋书房,从写字台上拿一支烟,摸黑点着抽了起来。抽完烟,她的情绪平稳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同样是摸着黑,又从写字台上拿起子母机电话的无绳子机,在上边按出一个号码。电话里传出清晰的声音:喂,喂?可黄鹏不说话,也不掐断,就那么举着话筒,直到对方先放下电话。

    第二天早上,黄鹏早早就吃完饭了,躲在阳台里侧往外看,等熊鹰他们前来干活。熊鹰和四个砖红色的劳改犯工人出现时,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黄鹏看看表,猜到了可能是谁打电话,便拖一会才去接,去北屋用无绳子机接,那样能看到窗外的熊鹰他们。我干活呢,她对电话里说,清理阳台上的铁屑。电话里接着话茬问下去,自然是还要多久才能干完,指的是三个铁笼子全部被拆除。黄鹏夸大了工作的难度,明后天吧,她这样判断,事实上,她知道,今天上午就能完工。当然了,若把全楼的铁笼子都拆干净,是要拖到明后天;可电话里问的,并非全楼的工作进度。这一点,黄鹏清楚,但她有意钻了问话人的空子。这时问话人的提问含糊起来,问她昨晚九点刚过,是不是往他家挂过电话。黄鹏果断地一口否定,说你不让我往你家挂电话,我怎么敢像别人那样破你的戒呢?电话里让她别瞎说,什么别人别人的。黄鹏说,你这么有能耐的男人,多有几个别人也正常嘛……这时电话里说我一会到办公室再跟你说,接我的车拐过来了。电话便中断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在楼上,熊鹰带人已开始干活,黄鹏又接续上了刚才的电话。你怎么了黄鹏,我最近就是忙,再加上出去这趟,冷落你了。可你得理解我,官身不由己呀。再说了,我不是要比什么,可你想想,我和她从认识到结婚三十年了,一块出去只有三回,可这三年多,咱俩出去都有……你说完了没有,我这干活呢,你们是夫妻,你天天陪她出去关我什么事?你看你,怎么变得这么蛮不讲理,你以前不这样,你后悔了吗?那就赶紧把房子收回去吧,给通情达理的人住……你浑蛋!你怎么回事,跟我找茬吗?黄鹏不吭声了。她不会吵架,再说窗户开着,会吵她也不能吵的。她放下了电话。又过二十分钟,也许再多一点时间,洪鹊出现在北窗户外,站在梯子上,处于一个正好可以看到黄鹏的高度。黄鹏没看到他。黄鹏背对着他,在看写字台上的电话。电话自她刚才放下,已经是第五次振铃了,每次振铃都不少于十声。电话响了,窗外的洪鹊小声说,你没听到吗?虽然洪鹊的声音很小,又是从窗外传进来的,可还是把黄鹏吓了一跳。黄鹏看他一眼,说声谢谢,然后慢慢地拿起话筒。对不起,电话里说,我不够冷静,可你要理解我……别说了,黄鹏说,应该我说对不起,黄鹏的泪水流了出来,我这两天不大对头,昨晚也是我挂的电话……

    这一回的通话,时间很短,黄鹏便没坐下,而是一直站在写字台前,并且放下电话后,还那么站着。她头微侧,肩稍倾,腰背平直,双腿笔挺,好像是在舞台上造型。她就那么以造型的姿势站着,似乎忘记了窗外还有人。但窗外的人却一直注视着她,并意味深长地指出她的职业特征。

    “你真像在舞台上,”那个声音仍然很低,但不像刚才提醒她接电话时那么怯懦、那么畏蕙了,细品一下,那里边的成分,竟包含了感慨、激动、欣赏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情绪,“像吉赛尔。”

    “什么?”黄鹏听到前一句话,“你真像在舞台上”,从呆愣之中醒过来,忙冲窗口回过头去,换个站姿打量洪鹊——当然这时她还不知道他就是洪鹊,甚至都没认出来,他就是昨天拆她南窗户上铁笼子的0号。可紧接着,她听到了下一句话,“像吉赛尔”,这可让她吃惊不小,她叫了起来:“你说我,像谁?”其实她听清洪鹊说她像谁了,但她还想验证一下,或者,她是想从别人嘴里,再听一遍那三个字的声音:吉——赛——尔。

    “你刚才那么站着,我觉得,特别像吉赛尔听说她爱的那个贵族青年结婚的消息后……”

    “你是说,我像自杀前的吉赛尔?”

    “对不起,我只是说那个姿势……”

    “你知道《吉赛尔》?还看过?”

    “我,看过。我一共看过三次芭蕾舞,都是《吉赛尔》……噢,我们那里,还有个专业跳芭蕾的呢。”

    黄鹏靠近窗口,去打量这个看过《吉赛尔》的劳改犯人。这时的洪鹊,上身敞怀穿件砖红色有袖工装,下身是条裤管挽上膝盖的砖红色帆布工装裤,正依傍着梯子斜上来的角度,俯伏着身体迎接着黄鹏的目光。他的一只脚从梯瞪上探出,搭在铁笼子下沿,以一种很有力量的登踏法,展示出他大腿的韧性和长度;但以黄鹏的职业眼光看,那大腿的弓曲方式,绝不是长于表演小跳大跳的大腿的弓曲方式,所以,黄鹏认为,他不会是专业跳芭蕾的。他光头、黑肤、粗胳膊、厚胸脯,其健壮和结实,说明他经受过体力劳动的长期磨炼。但从他面相上看,从他的五官轮廓尤其是眼神上看,他身上,又能暴露出一些与他的外形不甚协调的东西来二聪慧、敏感、文雅,等等。不过,这些东西已经似有若无了,只是以一种依稀尚存的、磨损未净的余烬的形态,有所保留。

    “0号,0号!”

    “到。熊干部,我在这。”

    这时,从楼上的某个窗口,有熊鹰的声音传了出来。0号洪鹊,本来是怀着某种渴望在接受黄鹏打量的,可猛然听到熊鹰的叫喊,竟又一次在梯子上哆嗦起来,如同前一天下午乍见到黄鹏。他迅速收回搭在铁笼子下沿的脚,凌空做了个立正姿势,仰头回应上边的喊叫。

    “你干什么呢?”

    “我,我……”

    “是熊鹰吗?”黄鹏这才认出面前的洪鹊就是0号,就是昨天拆她南窗户上铁笼子的人。这时她还没联想到自己打排球时运动衣上的0号:但。这个号码,使她对洪鹊多了一重关心。她凑到窗口,抬头说:“熊鹰呀,我和这位0号师傅说话呢,问他喝水不。”

    “啊,啊啊。”熊鹰的身体是否也哆嗦一下,黄鹏看不到,但她听到熊鹰的声音有些哆嗦,就像洪鹊听到了他的叫喊。黄鹏知道,他之所以哆嗦,是因为听到她叫他名宇。“那这样0号,你下去先顺顺乙炔管子,都缠一块了,然后再喝水。”

    “是。”洪鹊说,同时看黄鹏,“谢谢你。”他顺着梯子降落下去。可降到他脑袋和窗台平齐的高度时,他忽然停下,急急地说:“我在那里边立功时,你猜我提了什么请求?”没等黄鹏反应过来,他又说:“我希望他们,把我的号码编成0号。”他深深地看了黄鹏一眼,“他们同意了。”然后他就下到地面,去摆弄倒骑驴三轮车上的乙炔罐子和管线绳索。黄鹏被他说得僧头转向,直到这时,她才恍惚记起,她还是个不错的业余排球二传手呢,她似乎曾把自己编为0号。

    在这之后,洪鹊肯定真想从黄鹏那里讨碗水喝,更想接下去再说点什么。但没机会了,熊鹰抢去了他的机会。熊鹰从楼上下来,进到黄鹏屋里,对黄鹏说谢谢。黄鹏说,谢什么?熊鹰说,你终于把我当朋友了。黄鹏没吱声,她看窗外的洪鹊,洪鹊正不时眯眼觑她的窗户,眼神里的东西难以捉摸。再后来,洪鹊又爬到了黄鹏的窗口,但这回,他不是上来和黄鹏说话,而是拆铁笼子。像昨天一样,三楼以上的活别人干,一楼二楼由他承包。二单元的铁笼子,很快被拆净了,四个砖红色的劳改犯工人转移了阵地,带上他们的工具往一单元走。熊鹰磨磨蹭蹭地对黄鹏说,我真希望你家有一百个铁笼子,好多拆几天。黄鹏说,可我没有三千元钱往这上搭。熊鹰哑口无言了。黄鹏说,好了,快看着他们干活去吧,跑一个可就麻烦了。熊鹰摇摇头,我干什么都没心思了,他说,并且忽然握住黄鹏的手,两只眼睛湿润起来,我爱上你了。黄鹏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让他的热情无由释放。别说傻话,黄鹏慢慢把手抽出,去推房门,你再不露面,他们真跑了。熊鹰“唉”一声,跑了出去。

    屋里静了,整个单元都安静了,黄鹏长长吁一口气。她在书架前站了一会,抽出本书,掸掸灰,从中间夹着书签的一页读了起来:“像伊莎多拉·邓肯一样,谢尔盖·叶赛宁也是一个破裂家庭的孩子。他的父母在他童年的大部分时期过着分居生活。他父亲住莫斯科的时候,母亲又生了一个或几个孩子,他父亲总不承认是自己的。小谢尔盖基本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所以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孤儿……”可只看几行,她就溜号了,虽然书还拿在手上,可脚步已经忽而南屋忽而北屋地移动起来,视线也挪到了窗户外边。在窗户外边,南边的30号楼与北边的32号楼,楼表面的铁笼子已被拆除干净,光裸的住宅楼犹如被拔了毛的公鸡,滑稽又丑陋。这一点黄鹏能够想到,窗外的风景,从未好看过。可这会儿,她的目光虽然从北面那只脱毛鸡上收了回来,却仍没落到手中的书上,而仅仅是变平视为俯视,改看下面。所谓下面,是指整个31号楼的北侧,向东延至一单元那边,向西延至三单元和四单元。也就是说,熊鹰和0号他们在哪个单元干活,她的目光就投向哪里。做地面工作的,主要是0号,熊鹰只间或出现在他身边。黄鹏注意到,如果只有0号自己,他看她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可一旦熊鹰来到0号身边,0号看她时就偷偷摸摸,肆无忌惮的,变成了熊鹰。不过,他们很少能看到她,因为她总是在他们没看她时观察他们,他们一看她,她就从窗口缩回身子,动作快得像一条鱼。这就好像,黄鹏看他们,只是为了看看他们是否看她。

    洪鹊的再度出现,是在整个31号楼的铁笼子全部被拆除后。在此之前,熊鹰和0号洪鹊都关注黄鹏,这黄鹏看得一清二楚。但对洪鹊,她确实并无太多感觉。她只认为,这可能是一个当年喜欢她演出的犯人,现在偶然发现她了,比较激动,于是说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壮着胆子多看她几眼,以表达对她的崇敬和仰慕。在黄鹏的预料中,全楼的工程完工以后,应该是熊鹰,抽空赶到她身边,接上刚才己经出口的话题,对她继续求欢示爱。可意想不到的是,片刻之后,来到她身边的,居然是洪鹊。

    敲门。开门。黄鹏没能掩饰住脸上的惊讶。

    “怎么,是你?”

    “对不起,打扰你了吗?”洪鹊显然是跑过来的,还气喘吁吁。

    “我……”

    “把这个还你,谢谢。”洪鹊笑笑,把一只打火机递给黄鹏。

    “噢,这东西,你们,拿去用吧。”黄鹏不敢看洪鹊的眼睛,她认为洪鹊那种眯着眼睛看人的方式,有种攻击性。

    “我还真想喝口水了,行吗?”洪鹊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站在门口,有节制地打量着客厅。其他几间屋子他都太熟悉了,他站在梯子上拆铁笼子时,除了客厅,南屋北屋阳台厨房,都能尽收他的眼底。

    “当然行,”黄鹏去矿泉水壶旁给洪鹊接水,“你进来坐吧。”她这样虚虚地让了一句。其实,她更希望洪鹊只站在门口。但黄鹏回身递水给他时,看到他已进到厅里,站在她身后,脸上的微笑正一点点散去。

    “你喝吧,可凉快了。”黄鹏越来越紧张了。

    洪鹊接过水,却没喝,而是忽然叫出了她的名字:“黄鹏,你真的一点都认不出我?”

    “认不出?你——”黄鹏本能地退后一步,“你是——”

    “我说了0号的事你还想不起来?你到我们学校打排球……”

    “你们学校?你——”

    “我是洪鹊!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不能不告诉你。你还记得我吗?”

    “洪鹊,我当然,我记得你……”

    “洪鹅,洪鹊,还完打火机没?熊干部让集合了!”一个大连或者丹东那边的口音从楼下传上来。

    “还完了,这就下去。”洪鹊说,“八年了黄鹏,你还像当年那样。”

    “别说了洪鹊,快下去吧。”

    “我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

    “那时候,你是不是也爱上我了?”

    “别说这些了,快下去吧。”

    “我说考完试约你去情侣包厢看电影,你点头了,还记得吗?”

    “洪鹊……”

    “告诉我黄鹏,你当时是真喜欢我还是逗我玩呢……”

    “求你了洪鹊,快下去!”

    “黄鹏——这八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的……”

    泰山小区的四+幢楼,都是六层高,四个单元,每单元每层住三户,其中大部分住户安了铁笼子。现在,忙了一周,街道干部和区拆笼办的人具体指挥,从挖地沟的劳改犯中抽调上来的部分人员动手操作,小区内四分之三的铁笼子终于被拆除了,也就是说,被认为有碍观瞻的住宅楼只剩了十幢。可这时候,市里来了新的指令,有说话更算数的领导认为,夺人居奖要以人为本,为了人的安全,一楼二楼的铁笼子应该保留,拆的,只能是三楼以上的。这样一来,就出了个问题,尚未动工的那十幢楼好办,一楼二楼不动就是了,可已经拆完的那三十幢呢,白拆了吗?

    “你看该怎么办?”

    “返钱。”

    熊鹰和黄鹏这样一问一答,在电话里。

    熊鹰又一次来找黄鹏,仍然是晚上。在此之前,他已两次找过黄鹏,说要看看她,被拒绝了。这次,他也是先挂电话说要上来,但不是说要看看黄鹏,而是说,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当面商量。黄鹏无法接二连三地态度强硬,于是,接着熊鹰说到工作的话茬,她有些生涩地开了句玩笑。你上回买的东西,我还没吃完呢,她说,你就不用再送了吧?熊鹰连忙作出解释,说这回不是巧立名目,是真有事。但黄鹏不信。迫不得已,他只能在电话里征求黄鹏的意见,问黄鹏是愿意重装铁笼子呢,还是返钱。但黄鹏表明态度后,熊鹰又认为她是赌气,因为就她的具体情况来说,显然安全更为重要,他有理由把黄鹏的话理解为发牢骚撒娇。我没能力左右领导的意图,熊鹰说,但我知道在有限的范围内如何选择。听我的,还是重新装上吧,又返不了几个钱;要不,就你家这二楼阳台,爬上个人来轻而易举。进而,熊鹰也就代替黄鹏作出了决定:重装铁笼子。黄鹏不可能意识不到重装铁笼子对她来说更为重要,可她想到了洪鹊。这时,她倒担心熊鹰作完决定就不上来了。那你上来吧,咱们再商量一下。她是拿着能移动的电话子机,在北屋窗前与熊鹰说话的。她能看到,楼下的熊鹰一接到邀请,雄鹰一样飞进了楼里。

    “我是真不想安了,也许我很快会搬走的。”熊鹰进屋后,黄鹏说。

    “那也不行,就是只住一天,也得安上。”熊鹰像个男主人一样,断然否决了黄鹏的意见。

    “我说的是真实想法,”黄鹏说,“我希望你别替我做主。”

    “可这个主我还真做定了,”熊鹰说,“你别管了,铁笼子要安,钱呢,我也有把握能返回来,只是得拖几天。”

    “我不是为那几个钱,我真的……”黄鹏急了,这个问题她无法说清。

    “你当然不为那几个钱,但我管这事,就绝不能让你吃亏。”

    黄鹏的额上渗出了细汗,她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感觉。而熊鹰,则含情脉脉地望着她,试图改变话题。

    “你真的黄鹏,真是实在大让我……”

    “熊鹰!”黄鹏打断他说,“我的意思是,安的话,我也不想用他们了,我自己雇人。”

    “他们?噢,老犯儿呀!是不是你也看见他们就害怕?”

    “对,”黄鹏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看着他们害怕。”

    “晦,为了这个,你早说不就得了,好多群众都有这反映。不过你放心,我们从今天开始,已经不用他们了,拆铁笼子,都换成民工了……”

    黄鹏长长松了口气。为了掩饰失态,当着熊鹰的面,她就点了支烟,还问为什么不用犯人干活了,难道群众反映还真有用?熊鹰说,你呀,总这么一针见血,然后告诉黄鹏,在别的地方,发生了两起犯人逃跑事件,他们拆笼办经过研究,决定不能为了省几个钱,就去担犯人从自己手里跑掉的风险,那样他们跟劳改部门没法交代。“本来出来干活的,都刑期将满了,表现也不错,一般不会逃的。可还是有人……真是不可思议。”熊鹰看到,黄鹏对他的解释已心不在焉,烟灰很长了也忘了弹。他谨慎地从黄鹏手里拿下香烟,惚灭在烟灰碟里。“黄鹏,怎么了?”熊鹰顺势去握黄鹏的手,“我那天说的话,不是一时冲动,是真心……”

    黄鹏从熊鹰的把握中将手抽回,又点一支烟夹在指间,好像是为了把手占上,又好像是要故意气气熊鹰。熊鹰不喜欢她抽烟是看得出来的。“对不起熊鹰,我得送你走了。”黄鹏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是烟雾罩住了她的表情。“我男朋友一会儿到,我不希望他撞上你。”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理由。黄鹏话一出口,就不敢看熊鹰了。她知道,这样的理由对熊鹰来说,太残酷了,可她已经管不了那些。她心乱如麻。熊鹰仙仙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在门口至少站了五分钟,才一言不发地迈出门槛。黄鹏估计,到楼下后,熊鹰没准会继续站着,一直站到九点以后,以证实她是否撒谎。但她没去阳台或书房偷看熊鹰,她担心她会把“对不起”说给窗外听。她把第三支烟抽完以后,直奔厕所,开足了水淋浴,冲洗自己。

    第二天下午,熊鹰又带来一批新人。他们发型不整,穿着各异,是民工。民工把前两天劳改犯人运走的铁笼子又运了回来,只是,运来的比运走的少了许多。现在,配备给31号楼一二层的那些又大又笨的铁笼子,已经卸到地面,民工们正沿住宅楼的南墙根,不很规则地把它们码成一溜。由于一两天内,还腾不出时间来安装它们,所以,民工们把它们码好后,还用粗粗的铁丝,把它们三四个一组地绑在一起,防备夜里有人偷盗。本来,熊鹰他们在南窗户外边码铁笼子时,黄鹏不想探头探脑。她知道,她既不该利用熊鹰麻痹自己,去实现一种无意义的报复;更不该让熊鹰代人受过,当她的出气筒。可不巧的是,在熊鹰他们出现之前,她在南窗户外边拴了根绳子,把洗好的两件衣服挂在那里。谁知绳子拴得不够结实,湿衣服一坠,绳扣就开了,衣服也就掉了下来。二楼,221。熊鹰找到了与她搭仙的由头,在下面喊,她只好把头探了出来。她想下楼去取衣服,可熊鹰阻止了她,她刚要坚持,熊鹰说,你那绳子根本不行,得给你安根铁丝的。然后,就指示一个民工拎着衣服,拿着钳子和铁丝上来找她,而他自己,则煞有介事地蹲在地上,看那辆白色长厢130货车的底盘。他的行为,是得体的抗议与宽厚的控诉,这点黄鹏理解到了。黄鹏也需要得体和宽厚,就没立刻抽回身子,虽然熊鹰并没看她,她也看熊鹰,同时看那些仰着扣着横着竖着躺在地上的铁笼子们。那些在南墙根码了一溜的铁笼子,除了网眼过大,很像一张绵延的鱼网,而笼子周身向上竖起的一根根铁筋,长短不齐的,又很像猎人设置的陷阱阵中插的扦子。黄鹏对它们生出了恐惧,便不再看它们,只看熊鹰。

    熊鹰抬头了。他大概以为黄鹏已经离开了窗口,可一看黄鹏还在窗口,急忙想移开目光,但来不及了。他尴尬地成了被按住手腕的贼。

    黄鹏说:“这些铁笼子,铁筋这头都烧短了,怕不好安了吧。”黄鹏没话找话地帮助熊鹰解除尴尬。

    熊鹰说:“对不起了,但安全效果都一样。再说了,不装铁笼子的也没啥不安全的。昨晚我在你们这楼巡逻到九点半,一个可疑的人都没发现。”熊鹰话里有话地把自己的尴尬转化为怨忍。

    黄鹏脸红了,不再看熊鹰。“对不起……”她慑懦着,把昨晚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说完后,便离开窗口去给来安晾衣绳的民工开门,没留意熊鹰是否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以为熊鹰是听不到的,也不想让他听到。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吃完晚饭,黄鹏格外地坐卧不宁,一边用遥控器频繁更换电视频道,一边用前一个烟蒂接上下一支香烟。屋里很热,南北窗户全都敞着,台式电扇也被开到了高档,嗡嗡的叫声非常响亮,可黄鹏还是一个劲冒汗。不过,她没像往日那样,见九点半了,就脱光衣服或只穿丝质睡衣,准备洗浴准备上床。这个晚上,她似乎出现了某种预感,在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情,甚至,她那身庄重的西式裙装,也是晚饭以后才换上的。很快,她的等待有了结果。

    先是洪鹊出现了。九点半刚过,黄鹏听到,在电视机和电风扇的声音之外,有另一种声音轻轻响起。好像是窗户碰撞的声音,又好像是人在喘息,但她说不好那声音来自哪里。

    “谁?有人吗?”黄鹏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目光看向黑糊糊的南屋和北屋。

    “我是洪鹊,我来看你。”洪鹊的声音没来自南边的卧房或北边的书房,而从阳台上传了过来,接着,洪鹊的人出现在厨房门口。“对不起黄鹏,你别害怕,我不这样,我走门,怕你不开。”他身上的花格衬衫和牛仔裤,都又短又紧。

    “这个时候,到处是人,你爬阳台?”黄鹏步步后退,可她无路可退。

    但洪鹊并没有步步紧逼。“到处是人反倒不会有人注意这个,再说了,爬你家阳台,有十秒钟就行。”

    “你想干什么?”

    “你别紧张黄鹏,我一点恶意也没有。我只想问你,你,当时,爱不爱我?”

    “你快走吧,我可是个有丈夫的人。”

    “我不管这个,你丈夫在这我也要问,当年,你是不是……”

    “你别这么想洪鹊,我们就聊过那么一次,顶多一个钟头……再说了,你的行为,你是把我们团所有女演员都当成追求对象了吧……”

    “这事我需要解释。那些天,你们参加我们学校的排球联赛,你一直穿0号运动服,我们说的第一句话,也跟这有关。我说0号你叫什么,你说你就叫我0号吧,我愿意当0号,我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叫黄鹏,你演的吉赛尔我看过三回,有十几张你的剧照,这些你都忘了?出事那天,直到你进澡堂子,穿的都是0号运动衣。当时,我们交换的那个眼色,噢,是我认为你给我递个眼色,是告诉我,还在我第一次堵你的地方,等你。我就挺激动,明知道洗完澡她们女生还要请你们吃饭,可我还是晚饭都没吃就跑到你们团和我们学校之间的大墙那里等着去了。我等了两个小时,又累又饿,那天没有月亮,我还没戴眼镜,小燕子过来,偏偏穿的是你的0号,我以为是你呢。你们芭团的人,走路的姿势、梳头的样式,还有体形,全都一样……”

    黄鹏“哦”了一声,示意洪鹊坐下,又给洪鹊接一杯水,也坐下来。“那,”她轻声说,“即使是我,你那么做也太不礼貌。”

    “这我承认,可我真不是想要强奸,我就是想突然袭击搂你一下,吓你一跳。当时我认为,你能答应和我去情侣包厢看电影,说明你是接受我的。”

    “可小燕子说……”

    “她那么说,一定是吓憎了,她的练功裤是她跑摔了,被树枝刮破的。”

    “那未遂……为什么会判你这么重?”

    “严打呀,当时不正严打吗……”

    “可我听说,严打判重了是能减刑的。”

    “我跑了两次呢。我觉得冤枉,我想回学校念书去,我还想问问你,咱俩,我说是暗送秋波吧,也两三个月了,可你是真喜欢我呢,还是……”

    这时候,十点十五分,熊鹰又出现了。

    熊鹰先出现在电话里。黄鹏接电话时,看到洪鹊冲她连连摆手,并可怜巴巴地用口形告诉她:我不会伤害你。黄鹏示意洪鹊她相信他。

    “我都睡觉了,你明天挂吧。”

    “不对,你家厅里亮灯,你没睡……啊,主要是这么回事,给你们这楼干过活的一个老犯儿跑了,我们要求多方面……”

    熊鹰话一出口,黄鹉又冒汗了,这回是冷汗。她这才想到,怎么竟忘了问问洪鹊,他怎么会有权利自由行动。她想看一眼洪鹊,可不敢,她更不敢对熊鹰说洪鹊就在她身边。“你开开门吧,我看一眼就走……”听了熊鹰这后边的话,她冲动地减:“不行,你别上来,上来我也不给你开门!”

    “怎么了黄鹏,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熊鹰听出了她的不太正常。

    “你有点太过分了熊鹰,天天晚上要上来,我可是个独身女人!”

    “那——好吧,你别生气,我,晦……”

    转过脸来,黄鹏严肃地面对洪鹊。“你还有几年?”

    “什么?噢,不到一年了。”

    “那你为什么逃跑?你应该坚持到底呀!”

    “我没逃跑。以后不能来你们这里干活了,我想跟你多说说话,一会儿就回去。我们今晚住黄河立交桥下边的工棚里,不严,没事儿。”

    “没事儿!他们正在到处找你……”

    “真的?”

    与此同时,他们都听到阳台上传来又一个声音:“黄鹏,我必须上来,你别害怕……”

    从声音上判断,熊鹰为了不吓着黄鹏,也像刚才的洪鹊一样,一爬上阳台,甚至还没落脚阳台里边呢,就先通报了他的到来,且声音低缓柔和,说明他没发现异常。但客厅里,黄鹏和洪鹊早魂飞魄散了,尤其是洪鹊,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刚才他问“真的”时,已站起身子向门口移动,一听到熊鹰的声音从门口右侧的厨房里传出,他忙退着身子朝门左侧靠。门口左侧,是南屋房门,洪鹊对这房子的格局已不陌生,他一闪身就钻了进去。可以肯定,来找黄鹏前,他就选好了数条退路,以备不测时顺利离去。二层楼的高度对他来说,纵身跳下去算不了什么,所以,南屋卧室的那个窗户,必然是他的选择之一。他也就实施了这项选择。在南屋的黑暗中,他说句“我跳下去,再见了”,同时把开着的南屋门顺手关上;而黄鹏,已顾不上洪鹊,她本能地堵在厨房门口,只是在熊鹰露头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随着一声很小的哎呀声,又有一串挺大的扑通咔嚓声响起,但这一切,随着熊鹰的出现又迅即消失了。

    “你怎么能这样——”黄鹏喊。喊叫让她成了浑身颤抖的癫痈病人,但这可以释放出许多东西。“你怎么能这样!”黄鹏继续喊。喊叫使她像个耍泼动横的蛮婆刁妇,但这能够掩盖许多东西。

    “黄鹏,你原谅我……”熊鹰肯定没有想到,黄鹏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而黄鹏的反应刚一出现,他就已经后悔不迭了,这从他随即的表现上看得出来。他止步在厨房门口,稍一停顿,猛然跪下。“你原谅我,你不原谅我,我不起来!”

    熊鹰一跪,倒把黄鹏闹愣了,她的声带仿佛被卡住,她喊不出来了。“原谅?原谅什么?”

    “我简直疯了我,我怎么能爬你家阳台呢!你原谅我黄鹏。”问题原来只是这样。黄鹏知道,只是这样就好办多了。但黄鹏不知道的是,接下去该如何表演。是的,她清楚自己有表演的成分。其实她已原谅了熊鹰,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很感谢熊鹰的出现。不过她不能这样说,连这样想都不行。她现在能做的,只是无力地瘫在沙发上,听熊鹰解释。熊鹰跪着说,下午他听到黄鹏说对不起了,虽然他表面上没动声色,可心里边,感动得已经翻江倒海;于是,这半个下午和半个晚上,他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就想过来看黄鹏一眼,并告诉黄鹏,他真爱她,他愿意为她当牛做马;如果黄鹏不接受他,他会死的……熊鹰的表白哆哆嗦嗦,但让黄鹏松弛了下来,到后来,熊鹰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她只在心里暗自庆幸。洪鹊来了,却没加害于她,这很好;熊鹰来了,却没与洪鹊撞上,这更好。一切都好,万事皆无,黄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串串泪水顺颊而下。这一回,她已不再是表演了。你搜吧,她自言自语地说,看看哪有逃跑的犯人。说着,她飞快地打开所有的电灯,像发泄什么。在此之前,在几个房间中,只有客厅亮着盏壁灯,还光线黯淡;可现在,客厅的吸顶灯,北屋的日光灯,厨房的节能灯,厕所的白炽灯,南屋的枝形吊灯,全都明晃晃地亮了起来,使站着的黄鹏和跪着的熊鹰,像置身于舞台的追光灯下。看吧看吧,黄鹏神经质地大声说着,同时自己一丝不苟地看了起来,角角落落全不放过,仿佛忘记了熊鹰的存在。真有犯人跑了,这时熊鹰的声音又响起来,可上边,并没指示挨户搜查;我是太想你了,就……黄鹏这时才忽然记起,熊鹰还跪在厨房门口。她冷静下来,回到客厅,打开走廊门,冲着熊鹰做了个手势。不搜的话,你就请吧,黄鹏说,她努力让声音平和镇定。熊鹰乞求地看着她说,可黄鹏,你不原谅我,我……你走吧,黄鹏低声说。你滚吧!黄鹏继而喊了起来。你也太欺负人了……随之她发出很大的哭声。熊鹰傻了,接着起身跑了出去,虽然黄鹏原谅他的话,始终窝在肚子里没说出来。

    熊鹰走了,但黄鹏的哭声没有停止,她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当然,所有的房间,包括南屋,是不会再有洪鹊的身影的,黄鹏甚至想到,她已不可能再看到洪鹊,至少,她不会再在这个她“住的地方”看到洪鹊了。她记起了昨天她对熊鹰说过的话:也许我很快会搬走的。然而她想错了,此时她还无法知道,次日一早,可能她还没睡醒呢,就会有人发现,随之她也必将看到,在这个她“住的地方”的南窗户外,在由地面码起的铁笼子上,洪鹊会扭曲着身子横陈其间,只是,他不会再是那个站在梯子上灵巧地控制铁笼子的砖红色壁虎了,而要成为被铁笼子所困的一条落网的大鱼,一头掉入扦子陷阱阵的野兽。接下来,熊鹰或者其他的人,还会来帮她分析推理:是她窗口的铁丝晾衣绳绊了洪鹊的脚,洪鹊的下跳才失去重心的;是返还给她的铁笼子上支出来的长长的铁筋刺进了洪鹊的左太阳穴,洪鹊的生命才会以此种方式终结在她窗外的。他们最后给黄鹏作出的结论将是: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一个仓皇逃窜的近视眼身上,不能算是意外事故。

    然而现在,黄鹏乏了,连哭的力量都没有了,她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在满室的灯光中,一点一点进入了梦乡。那么,趁她对明天还一无所知,还不知道天亮以后,在泰山小区31号楼221室南侧窗外将出现什么,我们就先别打扰她吧,先祝福她一夜好梦。

    人类曾经有多少种性别

    金玲已经清晰地看到,在她和徐鸿雁表面看去没有变化的交往中,她那种持续高涨不可动摇的丰沛爱情,正在急剧地萎缩退化,就像泥土在河水的冲刷下,一块块流失,一片片消逝。但金玲的矛盾也正在这里,虽然她不愿自欺欺人,可她仍然不想也不能放弃她的爱情对象,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连可恨可怨的徐鸿雁都没有了,那在她身上萎缩退化的,就不仅仅是爱情了,而更是她的生命活力。

    英国一些科学家认为。人类之所以只有男女两个性别,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种细菌感染了我们的祖先。

    ——报摘金玲在桑拿房的高温炙烤中坚持了六分钟。

    金玲并没戴表,连戒指、项链和耳环都没戴,除了蒙在脸上的湿毛巾,身上没任何身外之物。她能得出自己坚持桑拿六分钟的结论,是数数数出来的。她每次匀速从一数到六十,然后按下一根手指,再数到六十,再按下一根手指。这样她一共数了六次,按了六次,便是六分钟。差不多六分钟吧。其实按下第五根手指时,她的耐热能力已达到了极限,她呼吸急促,头晕目眩,心脏好像随时会爆炸。但她是个倔强的人,她挺住了,直到又数出一个六十,才冲出桑拿房。

    金玲没有搞科学实验的意思。以往洗澡、蒸桑拿时,她只能坚持很短的时间,两三分钟吧,一感觉胸闷气短了就立刻出来。若出来后,认为蒸得还不够劲,可以返身进去再蒸一遍。这一回来洗澡,她也是这样做的,十几分钟前,她已经在桑拿房里坐一会了,蒸得也满意。可刚才,在淋浴喷头下洗头发时,有两个刚从桑拿房出来的女孩启发了她,她才如法炮制也去数数计时,测测自己有多长时间的耐热能力。刚才那两个女孩走出桑拿房时,都摇摇欲坠了,满脸的赤红中带着青色;她们站到金玲身旁,为了对自己的身体实行物理降温,从莲蓬头里放出来的,几乎是凉水。凉水溅到金玲身上,差点让金玲叫喊起来。

    “终于数出十个六十了。”

    “这回咱也有牛皮可吹了。”

    “真他妈刺激。”

    “真他妈过瘾。”

    不过,连吵带喊的并不是金玲,而是那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她们的声调虽然有气无力,表情却是激动亢奋的。

    这之后,金玲就想到了她也要去桑拿房里数数计时。

    金玲在脚步移动之前,眼睛一直盯着桑拿房那边,她知道,那间木板房已空无一人了,她若进去,有足够的空间供她选择一个离炭火炉远点的地方坐。可她还是磨蹭了一会。那两个启发了她的女孩结束淋浴往更衣室走了,她才鬼鬼祟祟地钻进桑拿房,好像怕那两个女孩看见她,会笑她这么大个人还玩小孩子的花样把戏。再之后,她就数完了六个六十,就虚弱不堪地出了桑拿房,扶住宽大的搓澡床,闭目调息恢复体力。是他妈刺激,她想着那两个比女儿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在心里重复起了她们的话;是他妈过瘾,她在深深呼吸的同时,嘴里不知不觉地还嘟峨出了声音。“搓澡吗大姐?”

    金玲喘息稍定,正要挪步走向浴室里侧的淋浴间,听到身边有人发问。此前她已注意到了,这时在这间规模不大的浴室里。浴客已经寥寥无几,搓澡间这边,更是只剩了她一个人。所以,发问的搓澡女工一定是听到了她的嘟咤声,才向她发问的。金玲原来没打算搓澡,她并不是每回来浴室洗澡都得搓澡;可现在,搓澡女工认定了她的嘟侬是搓澡的意思,尽管她知道她的嘟浓与搓澡无关,但也只能顺水推舟了。她有些墉懒,无力回头,便尽量大声地应了声“搓”,同时慢慢挪到里边淋浴间的莲蓬头下,放足了温水朝身上浇。但这时候,当温水浇到她的身上,她的脑子趋于清醒时,她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声细弱的询问,更像一个孩子发出的声音,似乎与搓澡这事对不上号。她急忙侧身避开水流,去看外间屋问话的是什么人。但墙壁拐角挡住了视线,她没能看到问话的人,只听到那个声音在外边的搓澡间里再次响起,问她要不要搓澡巾和垫床布。金玲重新在急骤落下的温水中站好,大声回答搓澡巾有了,光要垫床布。

    金玲再回到搓澡间时,看到搓澡女工正关好墙角的备品柜、向她走来。她俩是相向行进的,目标都是搓澡床,但由于搓澡女工在走路的同时,还高扬起双臂,对手里的塑料垫床布做着一系列麻溜利落的展开动作,所以金玲没看清她的脸,只能通过她身上的黑色胸罩黑色三角裤,看她的身形。但这也够了,金玲已知道,虽然她嗓音过于细弱,但身胚属于成年女人。那搓澡女工先停到洗面池旁,侧对着金玲,把塑料布浸入一只清水盆中,然后用另一只脸盆到洗面池的水龙头下接清水,连续往搓澡床上泼了三盆,并且每泼一回,还都用力甩动手中的刷子,把黑革罩面的搓澡床从头到脚打扫一番。在她打扫搓澡床时,她的胳膊长长伸出,将身体拉成一张弓形,臂肌、腹肌、腿肌、臀肌,全都紧紧地绷了起来。金玲始终看不清她的长相,但看着她白白的肌肤、匀称的体态和工作前那流畅连贯、一气呵成的全套准备动作,仍然觉得神清气爽、赏心悦目。金玲的心跳倏然加快了。一个做搓澡这类粗活的女人,一个连模样如何都尚不清楚的女人,却能把某种优雅甚至优美向她展示出来,真是匪夷所思。

    “刷刷就行了,反正要铺塑料布的。”

    金玲欣赏着搓澡女工的优雅或优美,这么客套了一句。金玲向来少言寡语,与人交往很少主动开口,可现在,她却主动对一个完全可以一句话不说的人说了句完全可以不说的话。她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又闭住嘴巴,只把眼睛盯在搓澡女工身上。搓澡女工的身体在不停地移动,这时候,正好她打开的腋下移了过来,呈现在金玲固定不变的视线里。金玲发现,搓澡女工的腋窝非常清爽,看不出腋毛被剪过的痕迹。她很想再次开口,问搓澡女工是否长腋毛,如果长,是怎么处理得这么干净的。这是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但金玲没有让它出口,她只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右手摸自己左腋。她的腋毛总剃不干净,手指一触及腋窝,就能感觉到一些软软的毛茬刺扎着手指。

    “对老浴客,要多用心嘛。”

    这时候,搓澡女工已铺好塑料布,滞后了半拍呼应金玲。同时她转过身来,冲金玲笑笑。金玲这回看真切了,这个有着青春期少女般柔细嗓音的搓澡女工,确实不是孩子而是成人。她身体发育得非常完好,眉眼鼻子还有嘴,既秀气又质感,招人看又耐人看。金玲不由冲她回笑了一下,笑意在脸上还凝固了片刻。

    “大姐你——我头一回见你笑……”

    “头一回?”金玲没想到,搓澡女工竟会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来,并且口吻天真活泼,表情亦惊亦喜。“我,我没笑过?”金玲被搓澡女工说得尴尬,看得发窘,忙转身爬到搓澡床上。“每天来洗澡的人那么多,你还能注意到我笑不笑?”

    “你,你跟别人不一样呀。”

    搓澡女工把金玲的毛巾和搓澡巾重新浸湿,缠上右手,又很专业地用左手在上面拍出两声脆响,犹如在宣布一项仪式的开始。

    “我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个子太高?”

    “不光是个高,是气质啥的。我也说不太好……反正你不像一般人……”

    “我平常都在家里洗澡,只是要蒸桑拿了才来你们这儿。”

    这时金玲已甸旬到床上,将身体趴好,为了舒适,还把脑袋向一侧歪去。贴在她眼前的,是搓澡女工又小又紧的黑色三角裤,纯正的黑色分割开肉体,更强化了搓澡女工大腿和小腹的细嫩白哲。金玲觉得让眼睛和另一个人的私处靠得如此切近不大得劲,而她的脸想要挪向另一侧又比较麻烦,便合上了眼帘,阻断了目光。

    “可洗桑拿能让人上瘾,所以你来得还是挺勤。”

    搓澡女工用左手托起金玲的一条胳膊,但没有下一步的接续动作,好像对这条胳膊她要先检点一番。

    在此之前,金玲的身体本来已放松,可搓澡女工的话,却让她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洗桑拿能让人上瘾”,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可想一想,虽然自己在家洗澡很方便,可她的确还是更喜欢去有桑拿房的公共浴池;自从小区开了这间“清水泉”浴池,她在家洗澡的次数还真就越来越少了。金玲想开口再说句什么,但这时候,搓澡女工已开始工作,她手里那条粗糙的搓澡巾,正有力地磨擦着金玲的皮肤。金玲感到,搓澡女工施加给她的那种均匀的力量,深入浅出地层层递进,节律性地压迫着她的心脏,以至于都干扰了她声带的正常发声,使她嘴里发出来的,成了水波一样袅袅散开的细小哼声。那波动的哼声虽然细小,其惬意的成分却暴露无遗,这种由表及里又自内而外的惬意体验,再次让她感到尴尬和羞窘。她立即像闭紧眼睛那样,也闭紧了嘴巴。于是,她与搓澡女工的对话戛然结束了,那个很有眼色的搓澡女工也不再说话,只有条不紊地让双手游动在她赤裸的身上。

    人们相信,地球上生物的多样性是没有边界与尽头的,这就使得全球的科学家产生了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地球上的大多数物种只有雌雄两种性别?

    一报摘金玲再次看到那个搓澡女工,是几天后的中午。

    一般中午金玲都在单位吃饭,并不回家。可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离开办公室后,她没去食堂,却骑车回了她居住的北陵小区。骑进小区的大门口时,她才想到,这个中午她没道理回家,至少,家里并没有现成的剩饭。她便把车停在距“清水泉”不远的一家食杂店门前,让店主递她一桶辣味的牛肉方便面。是等店主找她钱时,她随意地抬头往斜后方一膘,看到了那个搓澡女工。

    搓澡女工是从远处走向“清水泉”的,从金玲发现她起,她步行的距离约三十米,在她走完这样一个长度的路程所花的时间里,金玲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金玲估计,搓澡女工没看到她,因为她戴着墨镜,又站在食杂店的大遮阳伞下,不特殊留意是认不出的。不让搓澡女工发现自己这比较好,金玲想,否则就有打招呼的可能;可一对不很熟识的人互致问候,尤其是还有着一段空旷的间隔,那会让彼此都挺别扭。金玲和熟人都不喜欢寒喧,对陌生人就更是避而远之了,通常的情形是,她若感到对方有可能与自己搭话,就低头假装未看到对方。现在她正是应该这样,可以回身去接食杂店店主找她的钱,从而避免搓澡女工恰好往这边扭头也发现她。但这一回,金玲没那么做,甚至还让欲找还她钱的店主等了她一会,直到搓澡女工从她视线里消失了,她才让这次单方面的邂逅宣告结束。

    金玲对搓澡女工的目光追逐没实际意义,搓澡女工进了“清水泉”浴池,她也就重新骑上自行车往家走了。可是,不知为什么,随着车轮滚动起来,有一丝遗憾也碾上她心头。她对自己说,也许,与这个搓澡女工,我有必要打一个招呼,因为——因为什么呢?金玲想了一会,并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些年里,自从公共浴池中又有了搓澡业务,有多少搓澡女工给金玲搓过澡,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她能记得的只是,不管在哪儿洗澡,她从来都没仔细看过那些为她服务的女人,只是在感觉中,认为她们全都肥头大耳,高声大嗓,圆腰大臀,粗手大脚。可是,这样的感觉却在几天以前受到了质疑,“清水泉”的搓澡女工不光声音不粗不大,身体的各个部位也都匀称和谐,精致得如同工艺瓷瓶。那天搓完澡,金玲爬下搓澡床时,正好与那搓澡女工相向而立,那一瞬间,她产生的惟一念头居然是,人高马大的自己倒像个搓澡女工,而颇有几分林黛玉味道的搓澡女工,应该掉过来接受自己的服务。当然那只是她在那天的瞬间感觉,离开“清水泉”,回家翻开一本休闲杂志,那感觉也就随之丢开了。可刚才,看到搓澡女工在自己视野里匆匆行走了三+米后,特别是当搓澡女工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以后,这样的感觉却再度出现,甚至比那天还要强烈。严格说来,这个破坏了金玲内心平衡的搓澡女工,并无任何出众之处,她的着装不仅落伍,还过分随意,那件大花的连衣裙,至少是五年前的面料款式,而头上的遮阳帽、脚上的白凉鞋与连衣裙的搭配,更是衬得她整个人都不伦不类。显然,这是一个品味庸常的女人。金玲看人是挑剔的,她知道,如果不是已经先期认识了搓澡女工未曾包裹过的精致裸体,如果她一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打扮成这么一副毫无审美自觉的样子,那么别说去看她走过三十米,就是看她迈三步,也是不可能的。

    这时金玲已经回到了家中。屋里也热,甚至比外边还热,她脱光衣服,钻进卫生间,站到淋浴器前想冲个澡。她希望尽快把搓澡女工的影像从眼前驱开,因为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隐隐骚动,已让她感到了不好意思。可羞耻的感觉对于独处的人来说,是难断有无的。金玲犹豫一下,并没打开淋浴器,而是对着镜子打量起了自己。然后,她放弃冲沐浴的念头走出卫生间,烧点开水泡上方便面,坐在厅里的饭桌前呆呆发愣。吃方便面时,她仍然心不在焉,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她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又转进卫生间,去查看洗浴包里的毛巾、香皂、洗头膏、润肤霜,当然她格外注意的是搓澡巾是不是也在包里。检查完后,她拎着洗浴包出了卫生间,先往单位挂个电话,告诉单位的人她下午有事不上班了,接着,她不再给自己留出犹豫的时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金玲是故作镇定地来到“清水泉”浴池的。

    金玲浓眉大眼,鼻挺唇阔,高高的个子再加上沉静的表情,使她从来都是一个特点鲜明的女人。上回搓澡女工说她跟别人不一样,虽然她也反问一句什么地方不一样,还主动分析了自己个高的醒目特点,不过那只是顺嘴应酬。其实她清楚,从小时候起,她就常常能以不同于娇娃美妞的另一种风格引人注意,她确实是个与别人不一样的人。比如搓澡女工见她笑了一下就惊讶不已,她知道那不是搓澡女工故弄玄虚,她记得,几年前偷读女儿日记时,就曾看到过这样的话:“妈妈的不笑确实有一种宁静的美,别人也都这么评价她;可我是她女儿,我倒宁愿她失去了美,而冲我笑。”在那之后,金玲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她那种宁静的美也并未因之离她而去,离她而去的,倒是像她首任丈夫一样爱笑的女儿。

    现在金玲走进“清水泉”了,也看到卖票的、看门的、包括男浴室那边出来的一个浴客都在看她,可她的表情无任何变化。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视,径直买票、换鞋、进更衣室、进淋浴室,置身于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只是在路经桑拿房与淋浴室之间那块摆着搓澡床的空旷地带时,她看了一眼正埋头工作的搓澡女工。可她发现,正在工作的搓澡女工,竟是一个肥头大耳,高声大嗓,圆腰大臀,粗手大脚的壮硕女人,而且,她也像洗澡的浴客一样,身上脱得一丝不挂。

    金玲站住了,仿佛受到了戏弄,一种正向陷阱里跌落的感觉压迫过来,而最让她感到憋气的是,她是主动往陷阱里跌的。她几乎想磨身转回更衣室了,她想穿上衣服打道回府。但理智帮她克制了冲动,她知道,身子都不淋湿就抽身而出,这不合适。尤其是在心里她要说服自己,她来“清水泉”,并不是为了一个陌生的搓澡女工;她是来洗澡的,是为了在这个炎热的中午蒸个桑拿,以毒攻毒地消消暑气。金玲这样说服着自己,平静了下来。她冲淋浴,蒸桑拿,再冲再蒸,直至身体几近虚脱。但不管干什么,只要视线能够着搓澡床那里,她就会仔细地看看搓澡女工,可遗憾的是,搓澡女工没有易人,始终只是那个一丝不挂的壮女硕妇。

    后来,见时间挨得差不多了,金玲整理好洗浴包向更衣室走去。这时她已经彻底明确了,她大中午来“清水泉”,真的只是为了洗澡,而不存在别的目的。可让她无奈的是,别的目的不是皮屑,不能三下两下就搓掉洗去,当她路过刚刚闲下来的搓澡女工身边时,与搓澡女工不经意的搭汕,还是又把她心中正努力剔除的别的目的给勾了出来。

    “不搓就走呀?蒸完一搓可舒服了。”搓澡女工是个喋喋不休的女人,干活的时候嘴都不停,这会儿歇下来了,一张嘴巴就更闭不上了。

    金玲知道搓澡女工是跟她说话,就礼貌地回道:“不搓了,前两天刚搓过。”

    “搓过?是小徐搓的吧?”搓澡女工撇了撇嘴,“她那点劲,抹桌子都抹不干净,还能打扫人?”

    搓澡女工的话让人听着别扭,按金玲的脾气,她应该不再搭腔冷冷地走开。可她走到更衣室门口时,步子却绊住一样迈不动了,而且还转过身来,正面朝向了搓澡女工。

    “你趁你的伙伴不当班就讲究人家,不怕我传闲话挑拨你们关系?”

    搓澡女工不屑地咧咧嘴,出声地拍打自己双乳间的沟槽部位。“我当她面都敢寒掺她,你信不信?我还怕她那小逼怠子?”这时金玲已经表示出了搓澡的意向,搓澡女工因又有了活干而更加兴奋,卖力地刷搓澡床、铺搓澡垫布。“再说了,她也让老板给开除了,她都不好意思再来这儿了。”

    “怎么,那个——小徐,不在这儿干了?”金玲愣一下,但仍然不动声色。“我好像,中午那会还看见她了。”

    “是吗?我没看见,那是来拿东西的吧?”

    “那她不干这个,还有工作吗?”

    “人长得骚,当三陪傍大款钡。”

    “傍大款,傍上了吗?”

    “屁,她只配搓澡。”

    “还干这活呀,上哪儿干去了?”

    “军区门口吧,那不新开了家洗浴中心吗?哼,人家军队有澡堂子,她在那儿,饭钱都挣不出来。图大,大也就是个门面。”

    金玲离开“清水泉”回到家里,心神不宁、恍恍惚惚。洗过的头发很快就千了,她照着镜子换身衣服,拿上自行车钥匙又出了家门。她慢慢悠悠地骑在车上,信马由缪地出北陵小区往北走,沿北陵大街奔军区大院方向而去。在道东侧,她先看到了一家门脸不大的个体照相馆,然后看到了土黄色的军人俱乐部的大楼和楼前偏北一点的电影广告宣传栏,再往前,路过有军人站岗的军区铁大门,就看到了那个有礼仪小姐迎宾的玻璃大门。那果然是一家新开张的洗浴中心。玻璃门旁,贴着一红一粉两条彩纸,红纸上写着“开业大吉优惠七天”,粉纸上写着“诚招搓澡师傅按摩小姐”;在玻璃门上端,一架宽木框里,画着几个戏水弄波的泳装美女,还都是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在白种女人的乳旁臀下,写着“鱼水情洗浴中心”几个艳俗大字。

    金玲差不多是鬼鬼祟祟地把车骑过“鱼水情洗浴中心”的,骑到远处的十字路口,才又掉转车把,沿原路走反道返回,把车停在“鱼水情洗浴中心”的门前。金玲的心里有些忐忑,但她脸上的表情却不露破绽,她淡淡地问那两个笑盈盈的迎宾小姐,有没有一个姓徐的搓澡女工在这儿上班。两个迎宾小姐对了下眼神,警惕地问她要找的人叫徐什么。金玲忙解释,她不知道小徐叫徐什么,只因为小徐在“清水泉”时搓澡搓得好,她是小徐的回头客,所以听说小徐来这“鱼水情”了,她也就跟着找到了这里。两个迎宾小姐都松了口气,先说我们这里没色情服务,然后说你找的应该是徐鸿雁吧,她这会不在,得晚上七点才能来接班。

    差几分钟七点时,金玲拿着她的洗浴包出现在了“鱼水情”的休息大厅,恰好已能被她叫出名字的徐鸿雁也上班来了。徐鸿雁一看到迎在她面前的金玲,感到很意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脸稚气地冲金玲笑。

    “小徐,我听说你来这里干了,还想当你的顾客,就追来了。”

    “是吗,这,这太好了大姐……”

    “我叫金玲。”

    “金姐……金姐,你来这离家可就远了。”

    “多走几步路,累不着。”

    “可,这里也比‘清水泉’贵。”

    “没关系,条件不也好了吗?”

    “金姐——”

    “你怎么不在‘清水泉’了?”

    “这里,大,活多……”

    “你是炒了‘清水泉’的老板?”

    “他骂我了吧?”

    “是你主动选择的就好,要不然,我还有点惦记你呢。”

    “金姐,谢谢你。”

    这时,她们已同时走进浴室了,徐鸿雁整理备品时,金玲迅速淋湿了身体。

    “来,小徐,给我搓澡吧。”

    “你不——先蒸一会?”

    “不用了,我想当你今天的第一个顾客。”

    对某些个别现象我们无法视而不见:比如。常见的蘑菇有三万六千种性别,另一种生活在沼泽中的菌类生物有十三种性别。

    当然啦,它们在地球上雌雄两性的通常法则中,只是极为少数的例外。

    ——报摘

    金玲第一次把徐鸿雁领到家里,已是冬天了,是冬天的一个下午。那天徐鸿雁上夜班,她们下午一点在“清水泉”附近的食杂店外见的面,约会的时间地点是前一天定的。

    在这之前,金玲每周去一次“鱼水情”,都是赶在徐鸿雁的班上。如果徐鸿雁上白班,她就白天去,如果徐鸿雁上夜班,她就晚上去,有时晚上去得晚,又恰好赶上徐鸿雁手头活少,她们就可以聊得从容一些,尽兴一些。当徐鸿雁又提起金玲的性格特点时,金玲曾毫不隐讳地告诉她:我的确不爱说话,我每次和你在一起时说的话,比我一个礼拜说的还多。

    “鱼水情”的规模比“清水泉”大不少,每班至少有两个搓澡女工,可金玲不管徐鸿雁多忙,都只用徐鸿雁给她搓而不用别人,别人就开玩笑说,这金姐要是资本家就好了,准能高价把小徐买走,专门给她搓澡按摩。当然这话不是别人当金玲面说的,没人敢和不苟言笑的金玲开玩笑,她们这话是说给徐鸿雁听的,是徐鸿雁又把这话学给了金玲。徐鸿雁学完这话,金玲就问她,那你愿意吗鸿雁?金玲已经早就不管徐鸿雁叫小徐,而叫鸿雁了,她还逗徐鸿雁说,鸿雁在古代比喻书信,更经常的是比喻情书。金玲说,我叫你鸿雁,也就像给你这小美人写情书了。徐鸿雁笑得满脸幸福,说那太好了,我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写过情书呢。当金玲问徐鸿雁是否愿意专门给她搓澡按摩时,徐鸿雁在笑出满脸幸福的同时,也笑出了忠诚,她说愿意,她说给金姐干什么她都愿意。金玲说,鸿雁你真好,不过我要真的当了资本家,把你领家去,我也不能光让你给我搓,咱俩要互相搓。说着还试探地伸出一只手,在她刚好可以够到的徐鸿雁的大腿内侧轻轻滑动。徐鸿雁笑着往后躲,说痒痒。金玲把手收了回来,但目光还停留在徐鸿雁的大腿小腹那里,这时她发现,她自己的大腿小腹那里有热潮涌过。以前我也觉得让人搓澡会痒痒的,金玲说,其实不痒。徐鸿雁说,手和皮肤用力接触就不痒,可像你摸得这么轻,没法不痒。甸旬着的金玲拱了拱身体,忽然再度出手,猛地按住了她刚才抚摸过的徐鸿雁的大腿内侧。这回呢?她问。她看不到徐鸿雁脸上的表情,但她感觉到,徐鸿雁这回是抖了一下,才回话的:不痒了。徐鸿雁把这三个字吐得很慢,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且,声音里也没有了笑意。但她的大腿没有移开,仍旧保持原来的站姿,尽量让游走在金玲颈椎至腰椎那一线的双手条理清楚。这对金玲是个鼓励,她按在徐鸿雁大腿内侧的手便没立即拿开,反倒稍稍加力掐了下去。这一下,徐鸿雁游走在金玲颈椎至腰椎那一线的双手乱了章法,或许是为了让力量和技巧重新回到自己手上,她及时打乱了工作程序,尚未搓完背部,就转而去搓金玲的脚踩。只有靠向金玲脚部,她的大腿,才能找到挣脱金玲把握的充足理由,她也才能避开金玲对她工作的干扰。金玲把手收回到脸旁,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下手指,当然她咬得非常隐蔽。捏疼了吧?她轻声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手劲也挺大呢。徐鸿雁轻声回了句不疼,然后说,你是知识分子,总琢磨搓澡这粗活干啥?

    这之后,她们肯定都有些尴尬,直到分手,金玲也没敢再看徐鸿雁的眼睛,徐鸿雁的话也比往常少了许多。当然下一回再见面时,她们就又恢复了正常,徐鸿雁问金玲机关里忙不忙,金玲问徐鸿雁孩子的英语家教找到了没有。

    应该说在冬天这个下午她们约会之前,半年里,她们彼此的了解已不算少了。金玲让徐鸿雁知道了她的年龄,知道了她在中学在大学都是学校篮球队主力队员的情况,还有她现在在单位所从事的工作和她经历过的两次婚姻。而另一边,金玲也慢慢把徐鸿雁的简历穿成了线,知道她虽然才三十岁,却已经与一个右脚微踱的家用电器修理工有了十一年婚史,也就是说,她这个农村姑娘因为婚姻,也早就是个老沈阳了;这么多年里,除了结婚的最初几年呆在家里带孩子,后来这些年,她卖过水果蔬菜,也卖过服装杂志,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搓澡的行当,却并非出于收入的考虑,而是因为她很珍惜自己的皮肤。浴室这种地方,她解释说,不光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对保护皮肤,也大有好处。

    那一天,徐鸿雁当搓澡工的理由一说出口,惊得金玲半晌无语,你——她直勾勾地望着徐鸿雁,欲言又止。她不能不感动,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普通妇女,竟能以如此的方式去在意自己,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接下来,金玲也就委婉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说你真应该是娇小姐呀。金玲的口吻是诚恳的,这徐鸿雁听得出来,所以她俯在金玲耳边的回答就既有撒娇的成分,也有牢骚的味道。不瞒你说金姐,我本来就是娇小姐,徐鸿雁说,可沈阳把我变成了个做粗活的老娘们。金玲感到徐鸿雁的说法很有意思,说,你家是地主吗?徐鸿雁说她爸是会计,她说她当姑娘时一直娇生惯养,那时十里八村想跟她家轧亲家的,都是当地最好的户。要不是为了来沈阳,要不是匆匆忙忙地嫁给了孩子他爸——徐鸿雁只有在说到丈夫郑智慧时,才不像个在城里生活了十一年的老沈阳,而仍然沿袭她的农村称谓:“孩子他爸”——而是再等等,不管在我们振兴乡、我们西丰县,还是我们铁岭市,甚至来沈阳,我肯定也能嫁一个更有本钱娇惯我的人。徐鸿雁这样展开畅想时满脸骄傲,好像她真的已经嫁给了一个怜香惜玉的百万富翁。我替你那么早就结了婚,还,金玲字斟句酌地说,还嫁的是小郑这样身体有残疾的人,感到遗憾。她以为,徐鸿雁一定很需要安慰,至少需要她痛惜的表情。可徐鸿雁却并不应和金玲的安慰与表情。这有什么可遗憾的,徐鸿雁说,都是命,天定的。见金玲一下子无言以对了,她甚至还转而安慰金玲。孩子他爸就那点小毛病,不光人长得帅,也聪明死了,他开的家电维修部,在我家那一片可有名气了。徐鸿雁想了想又告诉金玲,他最好的地方就是知道疼我。她又开始为她现实中的生活骄傲起来。要是当初我真嫁个本钱足的人呀,徐鸿雁表情夸张地说,到这会,不甩了我,也早养上二房三房了。金玲说,你这么好的女人,谁舍得甩你?徐鸿雁说,男人都那德行。金玲说,那你那么在乎自己的皮肤,是不怕小郑长花心呀。徐鸿雁说,他呀,他不能,他和别人不一样,我身上长鱼鳞他也不能嫌弃我,我是怕我自己往身上一摸觉得隔应。金玲说,你那么喜欢摸自个?是不是替想像中的什么人摸的呀?徐鸿雁伸手胳肢金玲的腋下,你坏金姐,金姐坏……在这之余,她们还会闪闪烁烁地讨论一些与男人有关的话题,当然是金玲控制着谈话步调,使徐鸿雁在她设置的轨道上伴她步步前行。

    实事求是地说,直到这时,金玲自己也没看确切,她所设置的,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轨道,而她又需要徐鸿雁伴她走向哪里。但有一点她非常清楚,她与徐鸿雁的交往,绝不能仅局限于热气弥漫、水雾朦胧的澡堂子里。

    金玲为徐鸿雁的到来做了充分准备,徐鸿雁一坐到客厅的沙发里,她就从大冰箱似的北阳台上拿出了一样样水果:大大的美国橘子与长长的泰国香蕉,鲜红的草苟与金黄的腰果……“你这干啥呀金姐,这么贵的东西,拿我当孩子啦。”

    “你现在还真就得当回孩子了,”金玲早为自己的殷勤找好了理由,“我这本来是给女儿预备的,她说一放假就回来住。可都放假好几天了,也不过来,说她爸那边生意忙,脱不开身,要等春节一块来,就好像她是女老板了。”金玲说着叹了口气。在这样一个理由里,她的感情更为真实。“一个高中学生,一个女孩子,做生意的热情倒比考大学的热情高。”

    徐鸿雁知道金玲对女儿是又喜欢又失望,便只能若即若离地说:“那我这个孩子,可大了点?”

    金玲搂住徐鸿雁贴了下脸。“对,所以你才不是女儿,而是妹妹。”金玲盯住徐鸿雁的眼睛说,“妹妹是大人,能懂点事;女儿不行,女儿在妈面前,永远要犯浑。”金玲将一只称猴桃粗糙的黑皮扒下去,把晶绿的果肉喂到徐鸿雁嘴里。“尝尝,可好吃了。”

    徐鸿雁也就真像个小妹妹那样撒起了娇,在圆形果肉上咬了一口,再把金玲托着称猴桃的手推回去,让金玲也咬一口,然后自己再张嘴去咬。“以前我卖水果那会,啥好水果都卖过,”两人共吃完一个称猴桃,徐鸿雁才说起了大人话,“可不瞒你说金姐,有的我都没吃过。为了防备有时顾客问水果啥味的,就都是他们爷俩吃,我问他俩,把他俩品出来的味道再告诉顾客。”

    引出了这样的话题,金玲就不知道接什么了,过了一会,她才又找到话。

    “我的娇小姐,过日子难呀。”

    “金姐,你没过过苦日子吧?”

    “你看我不像过苦日子的人吧?”

    “噢,也苦,独身女人的日子不好过。”

    “那倒不是,”金玲拿起徐鸿雁的一只手,轻轻摩掌着,“我是两头乐呵,中间苦。小时候乐呵,像个假小子,体育样样都行,跟谁都敢打架,后来下乡也是,可能干了,年年当先进知青。再后来上了大学,也许是书读多了,懂的事也多了,就觉得苦了,觉得生活中啥都那么不顺,不容易,让人乐不起来。等到结婚,生孩子,离婚,再结婚,就根本看不到好日子在哪儿了。直到前年又离婚了,剩下自己一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孤家寡人了,才觉得活得轻松自在了。虽然还是没觉出有什么甜的,但至少苦劲差了,甚至就不苦了,天天上班下班美容健身的,挺好,独身女人的日子成了我最乐呵的日子。哎,你别光听我说,吃呀,来,吃这个……好好,我也吃,我也吃……”

    以前她们聊天,总是徐鸿雁说的多,金玲只起引导作用。一般金玲挑起个话头后,就静静地听徐鸿雁用她那种既天真幼稚又老成持重的视角和语言对那个话题随便发挥,直到徐鸿雁说得差不多了,谨慎地闭住嘴琢磨着金玲是不是厌烦了时,金玲才会再牵出一个新的话头,或引领着徐鸿雁把已经展开的话题深入下去。其实她们每次在“鱼水情”聊天时,不论徐鸿雁说什么和怎么说,金玲都不厌烦,一向厌烦别人喋喋不休的金玲从不厌烦徐鸿雁。当然徐鸿雁从来也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娓娓倾诉。只是有时金玲看徐鸿雁也像对她那样和别人悄声细语,会嫉妒,会因徐鸿雁对她和对别人一视同仁而伤心难过。但现在是在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徐鸿雁只要说话就只能是对她说,她完全可以不受浴室里那些流水声、说笑声以及毛巾打在皮肤上的啪啪声的干扰去专注地谛听徐鸿雁说。可她却没有,她情不自禁地取代了徐鸿雁,亦喋喋不休亦娓娓倾诉地说个没完。并且她在说的过程中,还要不时谦卑地问一句徐鸿雁:我一个劲说,你烦了吧……她意识到,在徐鸿雁面前,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是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金玲。

    金玲这一天格外兴奋,话多得刹不住闸。她毫不掩饰地回顾以往经历过的情感事件,又描述她在不同时期面对不同事件时的体验和心得,好像徐鸿雁是个心理医生,为了健康,她必须没有保留地袒露一切。其实,她看得出来,对她的表述,徐鸿雁在许多方面都并不理解,也无兴趣;但出色的领悟力和友善的同情心,能大大增强徐鸿雁对她的接受程度,使她的谈话没有出现对牛弹琴之虞,反有了高山流水之乐。金玲对徐鸿雁那种与生俱来的性格素质非常欣赏,到后来,她简直成了一个婆婆妈妈的絮叨女人,在建议徐鸿雁如何穿着打扮并表示要送她几件衣服的同时,又会想到不断提醒徐鸿雁,明早下班时,一定先来她家一趟,把茶几上剩下的那些水果带给孩子。徐鸿雁对金玲要送她衣服与水果都再三推辞,直到实在拗不过了,才不好意思地答应明早过来一趟,把水果带走;但她坚定地表示,如果金玲给她买衣服,她就再也不是金玲的朋友了。

    “你不是有事求我吧?”徐鸿雁说,“你也知道我没什么能耐。”

    金玲急忙表白道:“我当然不是求你什么,和你交往,就因为我喜欢你。”

    徐鸿雁说:“那不得了、我也愿意跟你文往,这是两相情愿的事;可你要这么客气,就不对了。我答应你明早来拿水果,是觉得你买这么多,怕放不新鲜放坏唆,那就可惜了。可衣服,金姐你千万别给我买,以后我按你说的样式颜色去搭配就行了叹。你要买,那,就是你瞧不起我……”接下来,徐鸿雁主动偎到金玲身边说,“再说了,我要是穿了你买的衣服,孩子他爸还不怀疑外边有男人养我呀。”

    金玲紧紧楼住徐鸿雁,不让徐鸿雁看到她表情。“也是啊,我要是男人呀,不光养你,肯定还要娶你呢,你嫁人了我也要把你夺过来。”

    徐鸿雁说:“那孩子他爸可不能答应,他会杀了把我抢走的男人。”

    金玲说:“那我就不当男人,我是女人也娶你。我是女人还更保险呢,他没理由嫉妒女人喜欢他的小宝贝吧?”

    这天夜里,金玲睡得不够踏实。第二天早上,估计徐鸿雁快要到了,她走进卫生间,把洗浴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将一顶浴帽戴到头上,把脚上的棉拖鞋换成塑料拖鞋,然后披着被子重坐回床上。七点十五左右,门铃响亮地叫了起来。金玲把徐鸿雁迎进屋来时,就好像是刚刚起床即将晨浴,除了头上的浴帽、脚上的拖鞋,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这是自她第二次离婚后,头一回在非浴室的环境里,在另一个人面前赤身裸体。她略感难堪,动作表情都很僵硬。而另一个人,虽然曾见过和摸过太多太多女人的裸体,但面对此时金玲的裸体,也没法保持心无杂念。

    “你看我,起来晚了,刚想冲个澡呢。”

    “你快冲去金姐,可别冻着,外边可冷了。”

    “那你上我那屋呆一会去,我那屋暖和。”

    “不了,东西还在阳台门口吧?我自己拿上就走了。”

    “你等一会叹,咱俩一块吃早饭。”

    “没跟孩子他爸说,回去晚了,那小心眼惦记。”

    徐鸿雁拿上水果匆匆走了,金玲则呆立在寒冷的客厅中,抓下浴帽在手上揪扯。

    如果人有一百种性别,每种性别和其他任何性别都没有排他性,都可以繁衍后代。那么,我们在周围的环境中找到一个伴侣的几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英格兰贝思大学的劳伦斯教授对这个问题做出的进一步解释是:假如你在一个灯光全部熄灭的迪斯科舞厅寻找伴侣,并且你第一次碰到的人就是你的伴侣。那么,在只有两种性别的情况下。你找到伴侣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报摘

    自从徐鸿雁应邀去了金玲家,金玲就把每周去一次“鱼水情”悄悄改成六天一次了。一周是七天,六天比七天能省出一天,每六天去一次“鱼水情”,一个多月就可以多看到一回徐鸿雁。不过以六天为周期是要比以七天为周期多些麻烦的。如果七天去一次,那日子是固定的,不必特别计算,比如,若每个周日去,只需到时候算一下这个周日徐鸿雁是白班还是夜班也就行了。可每六天去一次就不一样了,若这周是周日去的,下周就要周六去,再下周则是周五去,这样金玲就要像在桑拿房里估算时间一样研手指头。但金玲喜欢为此瓣手指头,在瓣手指头计算日子和判定徐鸿雁的倒班规律时,金玲的生活就充实完整了。当然了,偶尔她去“鱼水情”的日子也可能提前一天或滞后一天,那是不可抗拒的月经周期制约了她。好在金玲经血一向较少,常常利用一支卫生栓遮掩一下,也就不会出批漏了。但有时候,细心的徐鸿雁会发现疑点,就对她说,金姐,也有人穿着裤权来洗澡的。可金玲无法接受这样的建议,要是穿上裤权进澡堂子,倒有点像在大街上光屁股了。

    金玲面对自己的内心,已能做到坦然释然,她不再用“蒸桑拿上瘾”这样的由头作为面具,掩盖自己去“鱼水情”的真实目的。是的,她的真实目的单纯明了,去“鱼水情”,就是为了看徐鸿雁,无须为此羞耻和内疚。只是为了不惹人怀疑,为了不给徐鸿雁带去太大的压力,她才约束住自己,没让自己每三天甚至每天都出现在“鱼水情”。现在,让徐鸿雁给她搓澡和听徐鸿雁与她说话,早已与清洁和交流没关系了;当徐鸿雁的指掌贴上她皮肤,当徐鸿雁的声音撞击她耳膜,她能更实际地感受到的,是她与徐鸿雁间那种特殊关系的存在和生长,而这,才最为重要。

    由于目的已经单纯明了,当金玲来到“鱼水情”,却赶上徐鸿雁正在干活不能陪她时,她也就不会神不守舍了。她会习惯性地选择一个适当的位置安顿好自己,投出一种情意绵绵的目光,没有任何含蓄可言地盯住徐鸿雁,直到把徐鸿雁看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了,方才罢休。就好像,她目光的注视能代替双手的抚摸,而徐鸿雁的反馈又可以印证,那抚摸会给被抚摸者带去何等的快慰。最初的时候,徐鸿雁似乎也反抗过这种目光的抚摸,更拒绝做出快慰的印证;但由于她的反抗与拒绝都暖昧不明,倒让这反抗和拒绝变成了反向刺激般的依顺和迎合。渐渐地,金玲看明白了,徐鸿雁其实很喜欢她目光的抚摸,并乐于把自己的快慰印证给她。徐鸿雁越来越与她心有灵犀了,不管给别人搓澡时还是与别人讲话时,她后脑勺上总生一只眼睛,只要金玲的目光一打到她身上,她就能迅速地感觉得到,并且一感觉到,便扭扭脸,回回头,意味深长地冲金玲笑笑。金玲对徐鸿雁的回应非常满意,进而能上升为由衷的感激,只要接收到了徐鸿雁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她就会感到身心舒泰,将一切苦楚和烦恼都抛诸脑后。

    当然在另外的时刻,徐鸿雁也能成为金玲苦楚和烦恼的最大诱因。

    在一段不算很短的时间里,金玲又有两次约徐鸿雁到她家去,可都被徐鸿雁委婉地回绝了。金玲的邀请一点也不强人所难,比她关注徐鸿雁的目光含蓄多了;徐鸿雁的回绝也非常得体,与她依顺迎合的微笑一样恰到好处。也就是说,邀请和回绝,都不至于把两人逼上一个尴尬的境地。可是,这仍然让金玲六神无主,她想不好徐鸿雁是什么意思。没有结果的想像让金玲抓心挠肝,在所有不来“鱼水情”的时间里,只要想到徐鸿雁,她就有种够不着天地的悬空的恐慌。更多的时候,她会告诫自己,算了吧,我这不是有毛病吗?有那么多优秀男人供我选择,我怎么能让一个只会关心家长里短的搓澡女工迷惑住呢?这时候,她想的便是徐鸿雁的观念多么陈旧,谈吐多么平庸,着装多么滥俗,而徐鸿雁的身体虽然白璧无瑕、魅力四射,但那却属于一个粗鄙的男人,这一点,尤其要让她厌烦甚至恶心。她心中的另一个自我,更是从没停止对她的指责,骂她荒唐,骂她变态,骂她不道德,骂她枉为人母。可不管她怎么轻蔑自己,每六天,她还是要管不住自己一回,自怨自艾着去一回“鱼水情”;而只要一来到“鱼水情”,一见到徐鸿雁,可能还没等徐鸿雁把话语送到她耳中、把触摸送到她身上呢,她就会觉得骨头都酥了。那时她眼里的徐鸿雁,就是一个最完美的人,一个与她最亲近的人,而她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全都变得理由充分、理所当然了。

    这一天,金玲是冒着大雨来“鱼水情”的,时间已是晚上九点;这一天,距她上次来“鱼水情”间隔了九天,也就是说,六天一个周期的日子到来以后,她曾管住自己三天,可第四天,她坚持不住了,虽然大雨谤沱,仍然没能拦住她失控的脚步。这是金玲坚持逾时不去“鱼水情”的最长时间,就像在桑拿房里她的耐热极限是六分钟一样,她漠视徐鸿雁的极限只能是三天。

    金玲走进“鱼水情”时心情复杂,虽然仅逾时三天,她却觉得已很久未见过徐鸿雁了,她希望这一天的徐鸿雁与以往的徐鸿雁能有所不同。可有什么不同呢?她想不好。刚才走进更衣室时,她没看到徐鸿雁,只看到另一个时常与徐鸿雁值同一班的搓澡女工正斜在躺椅里闭目假寐。那女工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还挪一下身子,但看到是金玲,便只点点头,又朝里边努了下嘴,就把眼睛重新闭上了。她自然知道,金玲宁可不搓澡,也不会用她替徐鸿雁。在此之前,金玲的神经比较紧张,是搓澡女工的努嘴让她获得了松弛,显然徐鸿雁就在里边,她多拖了三天来看徐鸿雁,与她按正常日子来没什么两样。金玲不免有点遗憾,似乎她期待的是某种变故,可好像没有。她慢腾腾地脱去衣服,又慢腾腾地穿过前一间淋浴室,再穿过夹在两间淋浴室中部的桑拿房,来到了第二间淋浴室的门口处。此时,空荡荡的浴室里没人洗澡,只有一个穿白色胸罩白色三角裤的人,甸甸着躺在搓澡床上,脸冲里,身微侧,将长发披散的后脑和跌宕起伏的后身横陈着展示在金玲眼前。金玲收住了前行的脚步。虽然没看到前面床上这个睡美人的脸,但她对这具身体却太熟悉了,甚至只从那上边选出一寸皮肤标本来,她也猜得出它属谁所有。金玲觉得她已经松弛的身体又绷紧起来。欣赏着徐鸿雁纹丝不动的卧姿,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显然徐鸿雁没有睡觉,是在想心事,这从她转过头来看金玲的眼神,能推断出来。她知道有人进淋浴室了却没反应,只能是因为她认为来人与她无关;待她意识到来人是停在了淋浴室门口,是在看她时,她才转了下头。转过了头的徐鸿雁看到了金玲,她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在散乱的黑发缝隙中闪闪发亮。

    “金姐?金姐——”

    徐鸿雁从搓澡床上猛然坐起,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和叫声,让金玲的心房为之一震。金玲也轻轻喊了声“鸿雁”,快步抢向徐鸿雁身边,随着徐鸿雁跳下床来,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金姐,金姐,你来了,你来了……”徐鸿雁把头伏在金玲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徐鸿雁的哭泣感染了金玲,她的鼻子也有点发酸。她楼着徐鸿雁坐上搓澡床,轻轻把徐鸿雁披到眼前的头发梳向脑后。

    “我哪能不来呢,哪能不理你呢……”

    “……你大前天就该来,可没来,前天昨天还没来,今天下大雨,我以为你更不能来了……一可你来了——你晚来了三天,是生我气了吗?”

    “生什么气,我哪天要过来自己都没准。”

    “不,你有准,我知道你该哪天过来。”

    金玲一手搭在徐鸿雁背上,一手去抹她的眼泪。这是她们认识一年以来,头一次贴得如此之近。徐鸿雁给金玲搓澡时,她们的身体不会相挨;那回在金玲家,她们虽然曾靠坐在一起,但那一回,她们身上是穿着衣服的。

    “好了好了,有准有准。快别哭了鸿雁,让人看见笑话。”

    “金姐我再不让你生气了,我……”

    “我真没生气,就是这几天太忙了。”

    “不是,以前你也忙过,可忙你也来。”

    “我,我这两天来事了。”

    “没有,你上礼拜刚来过,我知道。”

    “大概也该更年期了吧,岁数一大就不规律了。”

    “不是不是,你岁数不大……”

    徐鸿雁又一次成了撒娇的孩子,金玲把她搂得越来越紧。后来,金玲俯在徐鸿雁耳边,告诉她自己是多么想她,而这几天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说她之所以不敢再来“鱼水情”,是怕忍不住又要约她去她家里,可又怕受到拒绝,于是一连三个晚上,她都跑到“清水泉”去消磨时光,一遍遍地在桑拿房里熏蒸自己,直搞到精疲力竭,困倦不堪。她说,今晚要不是下雨,她就又去“清水泉”了,可连续四天去同一家浴室洗澡,还摸黑冒雨的,她连个牵强的理由也找不着了。但呆在家里,听哗哗雨声,她对徐鸿雁的思念则更加强烈,她只能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边到底跑“鱼水情”来了。金玲说着,把徐鸿雁的脸颊托起,试探着去吻她的嘴唇。徐鸿雁的脸色由红而白,像要昏厥。但她没有躲闪,只是怯生生地看着金玲。金玲的眼泪流了出来,徐鸿雁伸手抹她眼角时,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压下脑袋,久久地亲吻徐鸿雁的嘴唇。

    第二天早上,徐鸿雁如约再次来到金玲家中。这一回,她没像上次来拿水果那样匆匆离去,而是站在金玲床头,静静地和金玲四目相对。她们谁都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直到金玲又提到了水果。金玲说,拿点水果吧,就只穿条睡裙离开了卧室。金玲在厨房磨蹭了一会,当她端着水灵灵的葡萄和小白梨再回到卧室时,她看到徐鸿雁已钻进了她的被窝,在被子底下瑟瑟发抖。虽然徐鸿雁的身子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但金玲知道,徐鸿雁已脱得一丝不挂;因为旁边那把放衣服的椅子上,除了扔着徐鸿雁的衣服裤子,还扔着她的胸罩和三角裤权。

    性别越多,种族繁衍的能力也就越强。那么,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为什么会只有两种性别呢?劳伦斯教授认为,这是由我们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特定的基因——线粒体基因决定的。

    ——报摘

    金玲的工作单位是政府机关,作息制度并不严格,迟到早退都没人管,于是,只要徐鸿雁在工作之余能晚回家或早离家,她们的约会就能实现。这样,在此后的两个半月里,徐鸿雁就利用早上下班后或晚上上班前的那些时间,先后七次又去了金玲家,而这两个半月中,金玲则去了十一次“鱼水情”。如此计算,她们等于七十五天见了十八回面,其间还有过不少于十八回的电话交流。

    这是充满激情的两个半月。两个早过了好奇年龄的成熟女人,在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平静状态下,忽然之间就开始了她们离经叛道的历险之旅,这让她们自己也惊讶不已。

    “鸿雁,我觉得恋爱,让人特别幸福……”

    “金姐,这哪是,哪是……”

    从人类经验的角度来说,爱情是一种最久远的人际感情模式,即使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也可以给出一个大体说得通的爱情定义。但遗憾的是,那指称的只能是异性爱情。而同性爱情,不光在金玲和徐鸿雁的个人经验中一片空白,即使在她们所能进入的最深层的文化背景中,也找不到出处。在她们有限的生活阅历中,她们没有任何可资比照的现成实例参考借鉴,投身于这种全新的生命体验,她们只能听凭自己感觉的驱策,并暗中把对方当成一面镜子,以检点自己和激励自己,免得让自己露怯或让对方失望。另外,她们都身不由己地把对方确认为自己的样板,更源于她们怯于前行而又渴望前行的矛盾心理,作为一对同命相连的危途旅伴,除了彼此打气壮胆,她们别无选择。尽管在此之前,她们也知道“同性恋”的大体含义,也在录像片中看到过两个女人或者更多的女人亲近的场面。但那一切,毕竟离她们太过遥远,那不属于她们的经验范畴。而且她俩都承认,以前在她们看录像片时,不管是表现同性间的亲近还是异性间的亲近,让她们感到的都只是恶心;至于同性恋,就更是被她们毫无商榷余地地视作荒唐、视作变态了,她们从未想过,“正常”的自己会荒唐到变态的程度。但现在她们都在自己的本能面前举手投降了,尽管仍要左右摇摆,但她们还是接受了内心需要这个事实,所以,一旦某一方——往往是徐鸿雁那一方——感情受到了理智的声讨,她就会用自己爱人的坚定与决绝,去加固自己感情的根基。而金玲,作为爱情关系中主导的一方,她有能力自行解决感情根基松动的问题。

    在稳固感情根基的过程中,她们都付出了狂热的努力,但即使这样,她们首先强调的也是安全。她们清楚,以弱小的她们去藐视习俗挑战传统,搞不好将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所谓习俗,所谓传统,都是经验累积的结果,没有经验的累积,便要被视作旁门左道,大逆不道。所以,虽然她们要经常通电话,也能在浴室里见面,但在电话中和浴室里,她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率性而为或掉以轻心,比之相爱之前,反倒谨慎多了。在浴室里,金玲看徐鸿雁的目光不再情意绵绵,而是躲躲闪闪;徐鸿雁对金玲目光的回应也不再意味深长,而是似有若无。她们对对方的关注,更多的只停留在对方的感觉之外。在电话中,由于不管在家还是在洗浴中心,徐鸿雁的身边都可能有人,两人的通话便也总言简意赅,只是仓促地利用短暂的时间互致问候,而不信马由缓地互诉衷肠。这种防范确实安全,但对人也是一种无以抵抗的折磨,尤其对金玲来说,更是折磨。有时在浴室搓澡时,围绕搓澡床四面活动的徐鸿雁若对其他浴客所处位置有了准确的观察,还可以避开他人的视线,在金玲身上偷偷抚弄;可很可能金玲刚想回应徐鸿雁,其他浴客所处的位置就发生了变化,于是不等金玲的嘴或手凑上来,徐鸿雁的身体就已躲到了一旁。有时在电话联络时,更清楚是否身旁有耳或隔墙有耳的徐鸿雁若觉得方便,还能娇声软语地对金玲讲几句体己话;但也许出言谨慎的金玲刚要接过话茬,放肆一下自己的口舌,徐鸿雁那边却可能忽然之间情况有变,于是徐鸿雁就会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使金玲的表白只能虎头蛇尾地卡在半截处,显得十分滑稽可笑。这样的结果是,在电话中在浴室里,掌握主动权的便总是徐鸿雁,无形中金玲就被规定成了个被动的角色,使她所受的折磨格外锥心刺肺。只有在一种场合下,在徐鸿雁来到金玲家时,金玲才能从徐鸿雁那里夺取支配地位,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徐鸿雁千恩万爱或驾驭役使,并且由于她那种千恩万爱或驾驭役使属于厚积薄发,表现出来便如同复仇一样。

    徐鸿雁令金玲着迷自有道理,比如,她既喜欢金玲的千恩万爱,也喜欢金玲的驾驭役使,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接纳能力,足以把金玲所有潜在的温柔与乖决都发掘出来,使金玲重新发现了自己。在日常生活里,徐鸿雁是一个对金玲言听计从的好学生,短短的时间里,她的趣味格调就都有了变化,她在给金玲讲街上的男人怎么看她时,讲熟悉的浴客怎么评价她时,总忘不了感激一番金玲,说她的焕然一新是金玲对她塑造的结果。这一切,自然会给金玲带来教诲的乐趣与创造的满足。而在性的方面,徐鸿雁则是个无师自通的魅人伎俩应用者,在电话中在浴室里,她总是很会利用短暂的时机和有限的条件,去花样翻新地挑逗金玲,让金玲惊叹她是天生的尤物。金玲有时叫她平儿,她自己也经常自比平儿,金玲曾把《红楼梦》里“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节推荐给她看,说她“一定浪上人的火来,又跑了”。她看了那几页《红楼梦》,仿佛有了行为依据,也就把她和金玲的调情游戏玩得更加得心应手。金玲呢,她只能把对徐鸿雁的喜爱都珍藏起来,待她们相聚于她家时,才一并把千恩万爱和驾驭役使的激情宣泄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

    但在金玲家,也有客观因素制约她们。一般来讲,徐鸿雁在金玲家不能呆得太久,金玲不论多么不遗余力地千恩万爱和驾驭役使,也不会感到尽兴满足,这即意味着,金玲所承受的折磨是无以消弧的。于是,每次两人分手时,金玲都要像老太婆一样絮叨,或命令或乞求地要求徐鸿雁多来她家。徐鸿雁对金玲也是依依不舍,在走出金玲家之前,她发自内心地对金玲百依百顺,唯唯诺诺。可令金玲不解的是,一回到电话中浴室里,徐鸿雁就像变了个人,除开有限的调情时刻,多数时候会表现得漫不经心,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抵御金玲的召唤。大概从她们的爱情进行到第三个月开始,徐鸿雁就为她的漫不经心卸去伪装了,她的一次次食言,她的一次次爽约、有时根本都没有理由,好像她对金玲已失去了兴趣。每次都要等金玲真急眼了,她才会前来叩门,来用她的尤物天性激活金玲。

    金玲也问过徐鸿雁,她对她如此漫不经心,是不是故意做出来的,就为了捉弄她,吊她的胃口。可徐鸿雁说不是。金玲也看得出来,徐鸿雁的食言爽约,真的并非技巧运用,而完全出之于天然秉性。可这会让金玲更加难过,她倒愿意徐鸿雁是施展技巧。明摆着嘛,精细的人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一丝不苟,而漫不经心的人,则只对自己不看重的事才粗枝大叶。比如,徐鸿雁就从未搞乱过她的倒班程序。金玲认为徐鸿雁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于是金玲指责徐鸿雁不懂得珍惜她们这种难得的因缘,甚至委婉地指出,她的表里有着很大的反差,她其实是个感情粗糙且教养医乏的人。徐鸿雁在金玲的指责中泪眼婆婪,她说金姐你是不是说我不配和你好,可我真的也喜欢你。徐鸿雁一哭,金玲的火气就顿然消失了,她急忙哄徐鸿雁,告诉徐鸿雁食言爽约没有关系,关键是应该有合适的理由。哪管你撒谎编一个理由呢,金玲说,那对人也算是个安慰呀。可徐鸿雁说我不会撒谎,又说我怎么能对金姐撒谎呢,让金玲感到哭笑不得。结果,不会撒谎的徐鸿雁总是只让金玲满意个三天五日,就依然本性复萌,我行我素,只是再食言再爽约时,能够有些凑手的理由了。可那都是些什么理由呀:“我看电视剧看上瘾了”,“我洗衣服洗过点了”……久而久之,金玲那种颐指气使的命令或低声下气的乞求,就都丧失了本来的意义,只成了她单方面渴望徐鸿雁的一种表征。

    “鸿雁我太爱你了,你怎么就不理解我?”拙于表达的金玲,在徐鸿雁面前早忘了含蓄,她多次告诉徐鸿雁,她对她的爱,几乎超过了爱她女儿。“我和两个男人结过婚,还和另两个男人好过,可我从来没像爱你这样爱他们。”

    “我也喜欢你,金姐。”躺在金玲怀里,徐鸿雁如同小鸟依人。但她没说过爱金玲,她只说喜欢。金玲让她说爱,她说她说不出口,她说她只和一个男人好过,那就是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也让她说爱他,她也觉得确实挺爱他,但就是说不出口。“我真喜欢你,金姐,你别不信,我总想,你要是男的,我宁可不要孩子他爸了,甚至不要孩子了,也嫁给你。”

    “那你为什么还总不愿意过来,不把跟我在一块看成最开心的事呢?”

    “我不是,我是,我是觉得,觉得咱们两个女人……就像犯罪,我害怕。”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什么犯罪害怕的,咱们两个女人好怎么了,是妨碍社会了还是侵犯别人了?人家外国,同性之间还公开结婚呢。”

    “那不在外国吗?就是在外国,我也只敢跟你秘密结婚。”

    其实,金玲也认为她们的爱情如同犯罪,她也害怕,但她不能把她的真实思想暴露出来。她便给徐鸿雁讲友谊,讲友谊只保留在同性之间,而异性间,存在的只是占有、利用、统治、压迫。可是,尽管友谊这个话题道貌岸然,金玲也不敢深入下去,若深入下去,她与徐鸿雁关系中的许多破绽就会无处躲藏。她与徐鸿雁的关系,毕竟不同于单纯的友谊,肉体对她们的连接维系,远远超过了生活态度、志趣追求那些友谊因素的成分,性这个事实不容忽略。幸好徐鸿雁不是个长于理性思维的人,一般总是金玲讲什么她听什么,既不刨根问底,也不推敲盘洁,不至于让金玲的表述理屈词穷、捉襟见肘。但即使这样,金玲也努力避免与徐鸿雁多做理论探讨,她更多的是与徐鸿雁谈论一些具体问题。

    “你和你家郑智慧,在床上,这样时……快活吗?”

    金玲所介入的具体问题,总与男人有关,她也知道这是她自信心不足的一种表现,可她管不住自己。

    “我说实话吗,金姐?”

    而徐鸿雁一被金玲引入这样的话题,就会显得矫揉造作,让金玲看不出她是真天真无知还是有意卖弄。

    “当然说实话。”

    “我觉得……你别生气金姐。”

    “我生气干吗,快活就快活嘛,这很正常,应该快活。”

    “那——有时候挺好的。”

    “什么叫有时候?”

    “我要愿意时,就挺好。可现在我觉得跟你好,我不愿意跟他了……”

    “你就嘴好……”

    “那金姐以前,你有那么多男的,不一样吧?”

    “对,不一样,你也想换男人啦?”

    “我可不敢——那你觉得好吗?”

    “当然好了,不同的好法。”

    “可是,你为什么和我……不和男人了呢……”

    徐鸿雁提的是个低级问题,却难倒了金玲,因为这也正是她时时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或者,她不断与徐鸿雁涉猎男人话题,正是为了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来回答自己。还或者,这问题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方程。但有一点金玲知道,她说她从未像爱徐鸿雁这样爱过别的男人,那不是假话,至少,她在以往爱男人时,从未像爱徐鸿雁这样投入用心,爱情的热度也保持不了这么长久。事实上,随着她对徐鸿雁了解程度的不断加深,她并不认为徐鸿雁是个特别理想的爱情伙伴,她认为,她在说徐鸿雁感情粗糙教养匾乏时,好像是说气话,其实那评价发自内心。要在以前,一个与她相爱的人暴露出了这样致命的弱点,她是绝对不会迁就的。但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她需要的爱情伙伴,不是俯拾即是的男人,而是凤毛麟角的女人。男人易觅,女人难寻,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比感情粗糙教养匾乏更为严峻。所以,虽然金玲在感情生活上一向挑剔苛刻,但在徐鸿雁这里,却表现出了一种包容的姿态,甚至让包容这种本应属于无奈范畴的态度选择,成了强化她爱情的一种力量。可是,她还是回答不了徐鸿雁的问题,当然也是她自己的问题。

    线粒体的DNA可以非常迅速地复制自身,这一点与核子内的基因大不相同。劳伦斯教授认为,线粒体基因本身就是由曾经感染过我们远古祖先的一种细菌演变而来的。它们一直顽强地留存在人体之中。

    ——报摘

    爱情可以最大限度地改造一个人,这差不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金玲和徐鸿雁这一对同性恋人,虽然所实践的是一种离经叛道的非常规爱情,但她们同样也成了爱情真理的印证者。当然爱情对人的改造是具体入微的,并非同一只模具制作出来的同型号模件,它让每个受改造者所表现出来的变化,往往会大相径庭。比如出现在金玲身上的变化和出现在徐鸿雁身上的变化,就截然不同。金玲的变化是一种内在的变化,主要表现为她对自己性格中那种冷漠孤僻因素的有意识剔除,不光与徐鸿雁在一起,她会特别地宽容随和,即使在机关里,她也越来越减少了傲慢,增多了亲切,在许多次吃吃喝喝的场合里,她都能主动开玩笑了;而以前,机关里以吃喝为主的各种活动,只要逃得开,她基本上就拒不参与。而爱情给徐鸿雁带来的变化,则多是外在的,主要表现在她的言行举止上。一方面,从站姿坐相到穿着打扮,她都成了金玲的忠实模仿者,由懂得珍惜自己进入到了会珍惜自己的层面;另一方面,通过对金玲这种机关千部工作状态和劳动强度的了解,以及与其福利待遇和社会地位的比较,她对自己那种乐天安命的生活态度产生了质疑,不再认为工作在澡堂子里是她保养皮肤的惟一选择,而是开始抱怨洗浴中心工作的低贱辛苦了,她后悔没能嫁给一个可以让她在澡堂子里尽情消费而不是在澡堂子里伺候别人的人。

    “金姐,我现在恨我爹妈,也恨郑智慧。”

    “为什么?”

    “你想想吧,郑智慧辛辛苦苦干那么多年攒了点钱,都给我和孩子买沈阳户口了,要是我爹妈就是沈阳人,我用那钱享受什么不行呀,至于打肿脸充胖子地自我安慰说在澡堂子工作能保护皮肤吗?还有郑智慧,他虽然有个沈阳户口,可整个一个沈阳下等人,他要是有点大本事,能买房买车,就是他不心疼我,逼我跑出来干活,我也不能出来呀。像你们有单位的人多好,啥也不干,还有权有钱。”

    “也不都这样鸿雁,没看有那么多下岗的吗?”

    “是呀,下岗的就跟我一样了,没有好爹妈,也没有好男人,自然找不着好单位好工作。像你们单位,有下岗的吗?”

    徐鸿雁的这一问,让金玲张口结舌。自从徐鸿雁不再管郑智慧叫“孩子他爸”而叫“郑智慧”了,金玲在她的问题面前经常张口结舌。

    “对不起鸿雁,我知道你哪也不比别人差,完全应该在一种更好的条件更好的环境下工作,可我却没能耐,帮不了你什么忙”“看你说的金姐,我也就是顺嘴叨咕叨咕。我其实还挺感谢澡堂子这地方呢,不做搓澡工作,也认识不了金姐呀,要不认识金姐,我能知道那么多新鲜事吗?别的不说,要不是金姐你教我,我连想美都美得不是地方。”

    “鸿雁你,你这说得我……”

    “我心里真的,可快活了……”

    爱情给这两个女人带来的变化不同,那变化辐射开去后所得到的反馈也大不一样。在金玲这边,能关注到她变化的是单位同事,也包括她女儿。同事当然对她的变化视而不见,更不做评价,因为金玲好也罢坏也罢都与他们无关;至于女儿,尽管对她的变化会惊讶地做出某种赞许,甚至母女间旧日的裂痕由此都有了愈合的趋势,但这对金玲都不能构成实际的影响。可在徐鸿雁这边,那影响就要实际多了,因为能关注到她变化的人,是个对她握有生杀予夺权力的人。当然这样的人不是洗浴中心的老板、领班、其他搓澡工或者顾客,他们对她的变化即使有所觉察,也不会多加留意,毕竟徐鸿雁在老板、领班、其他搓澡工或者顾客眼里,充其量是一台喘气的机器。那对徐鸿雁握有生杀予夺权力的人,是她丈夫郑智慧,妻子的变化最容易触动丈夫的神经。徐鸿雁告诉金玲,郑智慧已经有好几次说她“出落成个有风度有气质的都市女郎。”

    “金姐我有点害怕,郑智慧这么说话,我根本就听不出来他是表扬我,还是讽刺我,还是怀疑我。”徐鸿雁说她嫁给郑智慧+多年了,但许多时候,她确实看不出来郑智慧想啥。“人一残疾,心事就特重,甚至都邪性。”

    金玲安慰徐鸿雁别往心里去。“你身正不怕影歪,咱俩都是女的,他就是知道咱俩好了,还能邪到哪儿去。”可金玲这样说时,自己心里也不落底,她想不好男人会怎么看待她与徐鸿雁这样特殊的关系。她只知道,一个男人,别说是郑智慧那种很珍惜妻子的男人,就是一个不把妻子当回事的男人,一个自己拈花惹草的男人,也不会允许妻子去红杏出墙,与其他男人偷情窃爱的;可如果妻子是向一个女人投怀送抱,在同性之间暗度陈仓,那丈夫会有怎样的反应呢?金玲无法做出判断,不能导出普遍的结论。

    但徐鸿雁对自己的丈夫则能做出判断导出结论。“那也不能让他知道,”她畏畏缩缩地说,“他那人,我对我爸我妈好,他都吃醋。”

    金玲笑了,但笑得勉强。她意识到,这世界上,不管异性间还是同性间,只要建立起某种关系,这关系就没有纯粹的可能,哪怕只是一种完全精神化而非利益化的关系,也必然要受到这种关系之外的其他关系的侵袭干扰。通过徐鸿雁的描述,金玲对郑智慧已比较了解了,她知道郑智慧敏感多疑,心细如丝,甚至还有一种残疾人特有的仇视心理,所以,他说徐鸿雁“有风度有气质”了,那只能是讽刺,即使还没有包含怀疑的成分,也绝非表扬。可尽管金玲有了这种清醒的认识,却从未考虑过要与徐鸿雁结束她们间危险的关系,她不在脑子里为考虑这样的问题保留空间;她能想到的最远点也只是,应该对徐鸿雁多一点理解多一点含纳,别再总怪她到她家来得不勤,呆得不久了。另外,金玲也分析到了,郑智慧之所以对徐鸿雁还只是讽刺而没有怀疑,那也许正是徐鸿雁那种漫不经心的性格迷惑了他,使他觉得徐鸿雁不会是一个有秘密的人。但金玲没把这种种复杂的思考解释给徐鸿雁听,她只是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那咱们就慎重点,不让他抓住把柄就是了。”接着她体谅地告诉徐鸿雁:“只要你心里有我,真心爱我,以后我不会总埋怨你了。”

    不知是否与金玲的承诺有关,当两人的关系经过了激情四溢的高潮期,渐渐变得平稳甚至平淡后,徐鸿雁就真的只成了金玲的一个精神伴侣,而在肉体上,除了搓澡时那种蜻蜓点水似的触摸挨碰,她们就几乎没有了文流,常常半个月二十天徐鸿雁也不能出现在金玲家一次。金玲不好意思再抱怨了,有时忍不住刚一抱怨,徐鸿雁就会撒娇地说,金姐,我心都是你的了,你咋还总挑我?金玲便不挑了。可不挑徐鸿雁就没法拥有徐鸿雁的身体,而不能拥有徐鸿雁的身体,她又用什么去证明徐鸿雁心里确实有她呢?搞不清楚徐鸿雁心里是否有她,她就会深陷到徐鸿雁不再爱她的幻觉中无以自拔,这让她感到有苦难言,苦不堪言。

    就这样,金玲越怕失去徐鸿雁,就越需要在她家里在她床上验证徐鸿雁,而验证首先需要把徐鸿雁带到家里带到床上;可要和徐鸿雁相聚一次又那么难,作为一个特别自重的人,金玲不能天天挂电话或去“鱼水情”,她既怕惹烦了徐鸿雁,更怕徐鸿雁把她看成一个性欲狂,看成一个只注重肉体不关心精神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这样,但她不希望徐鸿雁这样看她。于是,在她的进退两难中,她与徐鸿雁相爱后的又一个阶段——焦虑阶段便迅疾来到了。

    线粒体也从它自身的祖先那里继承了快速自我复制的能力。

    ——报摘

    这确实是一种无以摆脱的焦虑,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金玲在苦闷烦躁、爱恨交织中度日如年,结果,她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一次。

    那天在电话里,金玲把曾经做出的承诺丢到了脑后,在忍无可忍中,拉开了一副泼妇骂街的疯狂架势。以前对徐鸿雁,她也有过蛮横强硬的时候,但那种蛮横强硬的命令,总与轻柔温软的乞求相伴,使她的表现更像恨铁不成钢的父母对子女,而不像刺刀见红的战士对敌人。并且,她蛮横强硬也好,轻柔温软也好,所追求的,实际上更是种经过夸张处理的戏剧化效果,其根本目的,只是变相的示爱。可这一回,两人间几句冷静平淡的对话尚未结束,她就抑制不住地骂了起来:徐鸿雁,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你气死我了!你要再不过来……金姐金姐你怎么了?徐鸿雁从未见过金玲如此震怒,甚至都没听过她这么大声地说话,何况是骂人。你别喊呀金姐,我,来人了……一谁爱来谁来,我他妈的,也不想好了!我告诉你,徐鸿雁,我等你二十分钟,你要二十分钟内不过来,我就去你家闹——你也太让我伤心了……金玲用抽泣声切断了电话。

    没用二十分钟,十四分钟后,喘着粗气的徐鸿雁就敲开了金玲家门。她憋憋屈屈地坐在椅子边上,用眼角的余光溜金玲。金玲不说话,从正面直视着徐鸿雁,也像刚爬过楼梯一样直喘粗气。金玲已经穿戴整齐,似乎她真的准备好了,只等二十分钟一过,就冲出家门,冲出北陵小区,直奔五一商场附近的徐鸿雁家。

    “金姐,我以为你在被窝里挂电话呢……”

    徐鸿雁是想调剂气氛,可她从金玲的表情上意识到了,金玲这一次的愤怒不同以往。她只说半句话就住了嘴,以手掩面默默垂泪。

    金玲本来想借这个由头,索性好好发作一通,把久蓄心头的牢骚和不满一并都喊叫出来。可徐鸿雁那副无辜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她要喊的要叫的都给窝在了喉咙里边,而且,她实在不是一个善于喊叫的人,她只能手足无措地干咽了半天唾沫后,用轻柔温婉的口吻说出几句蛮横强硬的话来。“我可能没有权利对你提出要求,”金玲上前一步,捧住徐鸿雁泪湿的两腮,使她的眼睛和自己对上,“但我没法讲道理了,我快疯了!我告诉你,徐鸿雁,我不许你不爱我,懂吗?我坚决不许……”金玲说着泣不成声。

    “你有权利金姐,”徐鸿雁紧紧抱住金玲,“我没不……我就是家务事……”

    金玲也回抱住徐鸿雁,抽抽搭搭说不出话来。

    一对相爱的女人哭成一团,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于是,金玲这一次的发作仍然像以往一样,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了,到最后,她还要针对自己的小题大做、胡乱猜疑做自我批评。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这之后,我行我素的徐鸿雁还是依然故我,来金玲家的次数频繁了一段,就又开始对金玲的召唤左推右挡了,有所进步的是,她学会了选择站得住脚的理由作为推挡的盾牌。

    刚才说到金玲的发作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的,而且收场后,她还会为自己的小题大做、胡乱猜疑做自我批评。其实这也是惯例了,即使没经过愤怒的发泄,金玲也常常针对自己的思想活动做自我批评。对金玲来说,她所做的自我批评是发自内心的,是诚恳认真的,她确实认为,她为徐鸿雁少来几回就大发雷霆,显得太小肚鸡肠了,而猜疑徐鸿雁腻歪她了或移情别恋了,则更是对徐鸿雁人格的侮辱和情感的裹读。因为直到这时,她也没很当真地往别处想过徐鸿雁,也就是说,她没想过除了她和郑智慧,徐鸿雁还会与第三个人有感情纠葛甚至肉体关系。像她推断出来的郑智慧的心态一样,她也倾向于认为,徐鸿雁是一个幼稚简单、没有秘密的人,表现在她身上的所有毛病与所有疑点,都是她性格的正常反映。她的感情粗糙教养匾乏,必然会制造出她对金玲已丧失爱情的虚幻表象,而生成金玲心中焦虑的,也只不过是这弄假成真的幻象在作祟。明白了这一点,金玲便一直希望通过对徐鸿雁性格的妥协来消除自己内心的焦虑,所以她会直言不讳地解剖自己,对徐鸿雁坦言,自己的幻觉与冥想,好多都是委琐邪恶的,她心中有一个兴妖作怪的魔鬼,搅得她不得安宁,因而,她是把徐鸿雁的爱情看成净化她、修正她的妙药良方。

    徐鸿雁也为金玲能如此看重她而深受感动,她就不停地表白说,金姐,我没不喜欢你,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心里没数呢……但她对金玲的理解也只能到此为止,在行动上,她很少有意识地效法金玲去克己从人,去用哪怕只是具有亲和意向的微小细节来作为自己表白的依据。这样一来,问题仍然无法解决,徐鸿雁嘴上的信誓旦旦是不是谎言,金玲根本就无从验证。况且,即使金玲确切地知道,徐鸿雁嘴上的信誓旦旦货真价实,那又怎样呢?一对恋人间,若没有具体的接触关爱,只有抽象的心心相印,其意义,怎能不被打些折扣呢?如果一对恋人天各一方,或者有某种特殊的困难构成了障碍,那是又一回事,可以另当别论。可现在对于金玲徐鸿雁来说,并不是这样,只要稍用心思,她们完全可以拥有足够的机会欢聚在一起。所以,就像海水的涨潮落潮一样,当徐鸿雁的柔情蜜意和金玲的自我批评使金玲旧有的焦虑消退以后,新的焦虑又会如同新一波的潮涌接踵而至、呼啸而来,迅速袭上金玲的心头。

    金玲开始监视徐鸿雁,就发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严格地说,起初金玲对徐鸿雁不是监视,只是偷看,后期的监视是前期偷看升级的结果。本来金玲并不认为徐鸿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需要监视,她偷看她,更是为了补偿总见不到她的心理缺失。每六天去一次“鱼水情”,有时甚至五天就去一次,还经常在电话里通通声息,可这仍然让金玲没法满足。思念徐鸿雁已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而更多的时候,她想的只能是徐鸿雁不爱她了,她便会感受到持续的心疼。是的,是疼,不仅是痛。痛往往是感觉上的反应,而疼则更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疾患。为了缓解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心疼,金玲只能去偷看徐鸿雁。当她看到上班时由五一路而北陵大街,下班时由北陵大街而五一路,每天在固定的线路上周而复始地往返的徐鸿雁时,当她坐在五一商场三楼的咖啡厅里,隔着窗玻璃和楼下车拥人挤的马路,看到对面在智慧家电维修部中替丈夫打下手的徐鸿雁时,她心头就会涌上一股快慰的暖流,把难抑的疼痛一扫而光。这时候,她对徐鸿雁的爱情会成倍地增长。

    可是,不偷看不行吗?至少,当她等在徐鸿雁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时,只要避开“鱼水情”洗浴中心和智慧家电维修部,她是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迎上前去,和徐鸿雁汇在一起的,一起说说笑笑地共同先走一趟东西向的五一路,再走一趟南北向的北陵大街,或者调过来,先走一趟南北向的北陵大街,再走一趟东西向的五一路,然后再骑着自行车上班或回家,回家或上班。这样做不会有任何麻烦,谁对两个优雅女人的一路同行会产生怀疑呢?即使她们天天走在一起并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哪怕是郑智慧看到了她们,也不会怀疑,他只会为妻子能在服务对象那里赢得这般良好的印象感到高兴,他甚至会建议妻子与金玲这个有身份的朋友更密切地交往下去。

    金玲能设想出这样的局面,但对于这样局面的想像又会让她索然无味,她绝不肯把惊心动魄的暗中偷看换成平淡如水的当面交流。另外,她也要维护一种自欺欺人的虚拟的尊严,她不能不担心徐鸿雁会把她的痴情当做厌烦的理由。咱们分手吧金姐,你给我的压力我受不了了。若有朝一日,徐鸿雁这样给她一击,她将无力还手。一般来讲,如果爱情活动能指向婚姻这一具体目标,那么那些爱情的障碍物,诸如追求者的疲惫与被追求者的厌倦等,是很容易被婚姻这个魔术师巧妙地从爱情的路面上清扫开去的,至少它们再设置关隘时要改头换面;但一种爱情活动若缺少具体的目标,不论异性之爱还是同性之爱——尤其是不为社会所认可的同性之爱,便很难不受到疲惫和厌倦这对爱情拦路虎的前后夹击,即使不被撕咬得血肉横飞,也会被追杀得丢盔弃甲。金玲懂得这样的道理,她不想血肉横飞,连丢盔弃甲都想避免,所以她尽量不与爱情征途上的拦路虎正面遭遇。她知道自己没有疲惫,或者疲惫了,她也会想法消除疲劳,恢复体力;此时她更需要注意的,是不要诱发徐鸿雁的厌倦之感。

    那么,既然前期的偷看已能够证明,徐鸿雁的食言爽约都情有可原,并非是对她的轻慢或另有不轨,金玲还有必要朝向很不礼貌甚至过于下作的后期的监视继续发展吗?应该没有。但事情又不那么简单。前边说过,每当金玲偷看过了徐鸿雁,她心中的快慰便会取代疼痛,她对徐鸿雁的爱情也会成倍地增长。望着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的徐鸿雁,她能产生一种统摄全局的优越感。她发现,忙碌使徐鸿雁变得更生动具体了,而那种亲切熟稳的生动具体,却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会使她充满莫名的骄傲与得意。她甚至都想过,倘若徐鸿雁就这样生动具体地存在于她的视界之内,即使永远不再出现在她的家里她的床上,她也能够心满意足。

    但可惜的是,尽管偷看不断能把安抚和松弛带给金玲,却也经常要唤醒她心中固有的疼痛,而且这样的情形还更多一些。因为偶尔的,在徐鸿雁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金玲已经望穿双眼了,可还是看不到徐鸿雁敏捷的身影;又因为经常的,在五一商场的三楼咖啡厅里,金玲都坐小半天了,智慧家电维修部的店里店外,却仍然只有一踱一跋的郑智慧一个人在忙活。这种偶尔和经常,至少是金玲把偷看升级为监视的理由之一。当然了,在偷看直至监视这样的行动中体会痛苦与快乐,和在关门闭户的想入非非中体会痛苦与快乐,其感觉也大不相同。金玲宁可躲在墙边树后咖啡厅里,为徐鸿雁没来给郑智慧打下手而抓心挠肝,而六神无主,也不愿坐在家中或办公室里,因猜测徐鸿雁在分秒必争地奔波忙碌,或安分守己地辅佐夫婿,而心平气和,而无忧无虑。这实在是件矛盾的事情,金玲越是愿意徐鸿雁只奔波忙碌,只辅佐夫婿,就越是要鸡蛋里边挑骨头,要挖空心思地寻找徐鸿雁许多神出鬼没的、难测行踪的疑点和谜团。于是,金玲就有了让自己心疼欲碎的充分理由,同时也有了把偷看升级为监视的堂皇借口。

    “当一个人被爱情所控制时,最丑陋的行径也是最高尚的,你说是吗?”

    有时候,在她们亲近时,金玲会忽然这么冒出来一句,似乎是与徐鸿雁讨论,又像自言自语。徐鸿雁一般只笑而不答,她无法与金玲进行更具思辨性的对话。但这对金玲来说已足够了,她要的,只是徐鸿雁明净透彻的笑而不答,而并非对她观点的是非判断,更不是虚与委蛇的掩饰搪塞。

    “咱俩真对路,鸿雁,咱俩什么看法都那么一致。”

    由于线粒体的DNA可以快速复制,如果人有一百种性别,且互无排斥性,线粒体中的任何一点变异便都会迅速传播,这很容易引发灾难性后果。

    ——报摘

    冬天一个雪后的早上,气压很低,都七点了,天色仍然灰突突的。金玲裹在带帽子的羽绒长大衣里,像个接站人那样,跺着脚等在北陵大街西侧的217路公交车军区站站牌下面。其实,她更希望别人把她看作等车的乘客,但她手中扶着的深蓝色斜梁自行车,让她没法扮演乘客的角色。

    北陵大街西侧的217路军区站,正对着路东军区大院的大铁门,偏北斜对着“鱼水情”洗浴中心的玻璃门,偏南斜对着军人俱乐部的大楼以及楼前的电影广告宣传栏和楼旁的个体照相馆。也就是说,如果徐鸿雁走出“鱼水情”的玻璃门,按惯例正常南行回家,那么,在金玲所站的位置上,足可以把她两三分钟内的活动情况尽收眼底。本来这一个冬天,沈阳的气温低得吓人,金玲已好久没利用早上的时间实施偷看了。可前一天晚上,金玲认为徐鸿雁身上出现了疑点,她便首次把偷看变成了监视。前一天晚上,金玲给徐鸿雁挂去电话,问徐鸿雁今早下班后,能否来她家一块吃饭。她说年底了,单位分了不少好东西,徐鸿雁她应该过来尝尝。鉴于两人的特殊关系,美味的团圆饭是早上吃还是晚上吃并不重要。可徐鸿雁在回答金玲时,显得很紧张,连“只有金姐心疼我啦”这类常说的撒娇话都忘了说,硬邦邦地就蹦出个“不能”,来。而以前,她对金玲的邀约向来模棱两可含糊其辞:我看看吧;我争取吧;恐怕够呛呢;也许不行呢……即使她肯定不来或肯定能来,也这么回答。可这一回,她张嘴就回绝了金玲。而另一个反常是,接着她又心虚地补充道,过一两天我准去一趟,可在以前,她从不预约的。这样一来,金玲在前一个夜晚就睡得不好,各种不祥的猜测纷纭而至。

    金玲腕上的手表指向七点七分时,有那么一小会工夫,一辆红色的217路公交车停在了站牌前,挡住了她看向马路对面的视线。金玲本想与汽车错开,以使她的监视目标不致走脱,可她又不大好意思动,因为接站的人不应该远离车站。直到217路汽车吐出来一些人又吞进去一些人,晃晃荡荡地重新开走了,她才举目四望,紧张地扫描刚才受到汽车遮蔽的那些地方。她的扫描非常麻利,东北方向的“鱼水情”洗浴中心,东南方向的军人俱乐部及其连带景观,几乎同时闯入她眼帘,于是,她看到了,此时的徐鸿雁,已来到距“鱼水情”百米开外的电影广告宣传栏前。金玲并不为徐鸿雁眨眼之间就走过了百米的路程感到惊讶,徐鸿雁天生就行动敏捷、步履轻快;让金玲感到惊讶的是,此时像以往一样正常下班的徐鸿雁,却没像以往那样匆匆越过电影广告宣传栏后,目不斜视地继续南行,而是站在广告栏下,仰头看上面那个目光深邃了半个冬天的白种男人,好像他今天早上刚刚出世,或她是个头一次经过此处的追星影迷。

    徐鸿雁的反常行为,让金玲犯了糊涂,若不是对徐鸿雁的背影侧影旁影剪影都很熟悉,她真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按惯例,金玲一发现离开了“鱼水情”的徐鸿雁,就应该不紧不慢地跨上自行车,沿北陵大街的路西侧缓缓南骑。北陵大街十分宽阔,中间还有两排行道树,徐鸿雁即使东张西望,也不容易发现她的,所以她敢隔街和徐鸿雁保持一种平行的格局。只有南行的车轮抵达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了,东西走向的五一路出现在面前后,金玲才会推车行走,远远地跟在徐鸿雁后边。因为五一路光裸狭窄,她若与徐鸿雁平行东进,就易被发现。可现在,徐鸿雁的表现令人不解。前一天晚上,她断然拒绝了金玲的邀约,可以理解的是回家晚了要挨郑智慧指责,可此时已经下班了,她为什么又不急了呢,还有闲心津津有味地看过期的电影广告?金玲一时神志恍惚,精神溜号,竟险些错过远处那个替她解开谜团的人。当金玲重新集中了精神时,她看到,在徐鸿雁第三次把仰向电影广告宣传栏的头垂向腕上的手表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军人,站在了距徐鸿雁十步开外的雪堆旁边。金玲看不出军人是否对徐鸿雁打了招呼,或做了什么动作,她只看到,军人见徐鸿雁注意到他了,就四处溜一眼,然后转身,朝军人俱乐部大楼南侧的胡同口走去;而徐鸿雁则待军人开步走后,也像机警的军人那样四处看看,才抬脚迈步,与军人保持着十步左右的一段距离,也走向了军人俱乐部大楼南侧的那个胡同。

    一切都显现得明明白白,这完全就是隐秘而有预谋的情人约会了,当然也可能是缥客与妓女的苟合序曲。

    金玲望着军人俱乐部大楼南侧的细胡同,呆若木鸡,这时她心脏的疼痛已波及到全身。军人和徐鸿雁早已先后消失在大楼拐角的胡同里了,金玲很想知道,胡同里究竟有些什么。但她不敢贸然闯入,她至多只敢凑到电影广告宣传栏前,就是刚才徐鸿雁站在那里等军人的那个地方,观望胡同里的动静,设想胡同内的情形。金玲当然不会再上班了,如此重大的发现,使她丧失了任何想别的事和干别的事的能力,冲过去捉奸审问呢还是悄悄地调查事情真相,这是此时折磨她的惟一问题。

    夭色彻底亮了起来,金玲不用看表,也知道她在电影广告宣传栏下站了足有一个小时。她的身体一阵阵发抖,是因为寒冷,更因为气愤屈辱和绝望。但她重新看到徐鸿雁时,她的内心倒平静了下来。努力猜测徐鸿雁刚刚做过的事情和推想徐鸿雁此时的心理状态,这使她对徐鸿雁充满了陌生感和好奇心,而陌生感与好奇心,好像能抵消她的气愤屈辱还有绝望。电影广告宣传栏在军人俱乐部的北侧,徐鸿雁从那个偏南的胡同口出来后,是往南走,往回家的路上走,所以金玲不用闪避,也不会被发现。金玲看一眼离她越来越远的徐鸿雁的背影,再看一眼军人俱乐部的大楼拐角,决定先不跟踪徐鸿雁。果然,一会之后,她守株待兔地等待的那个军人也出现了。他往金玲这边走来,但并未注意到始终用眼角的余光觑着他的金玲,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向军区大院的大门口。金玲不懂军衔阶级那一类标志,但她看得出,那个腰板挺直、高视阔步的年轻军人是个军官;她还能认定的是,他就在军区大院里工作,因为他回复给站岗士兵的举手礼马虎草率,这能说明,对这个大院的熟悉和了解,已导致了他对程式化礼仪的倦怠疲塌。

    金玲对军人的观察只能到此为止,她没法跟踪到壁垒森严的军区大院内部去。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南边,但徐鸿雁早没了踪影。不过不要紧,徐鸿雁的双脚迈得再快,金玲的车轴辘也能追上。数分钟后,在接近五一商场的五一路上,金玲果然追上了徐鸿雁。徐鸿雁正离开未散的早市菜摊,手里拎着一堆绿色的黄瓜和红色的西红柿,毫无慌乱之色地钻进了五一商场南侧住宅楼里她家的门洞。金玲看到,徐鸿雁在钻进她家的楼门洞前,先到戳在道边的智慧家电维修部那个铁棚子跟前看了一眼。显然那个已经抽掉了木头拉窗的铁棚子里没人,因为徐鸿雁往里看时,脚步未停,也没说话。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徐鸿雁和郑智慧才一前一后地出了自家的楼门洞,一人胸前抱台电视机,一人脚侧拎只电暖器。再后来,郑智慧留在了他工作的铁棚子里,徐鸿雁则重新回了住宅楼。

    这时的金玲,没坐在她惯常消磨时光的五一商场三楼咖啡厅,她就站在堆满积雪的马路边上,一个能看到智慧家电维修部和徐鸿雁家楼门洞的地方。在她身旁,一侧立着她的自行车,另一侧有间公用电话亭的小房子替她充当屏障。又等了一会,她见徐鸿雁没从楼门洞再度出来,就顺手拿起公用电话亭小窗台上的电话,迟迟疑疑地按出个号码,把一种对自己记忆没有信心的表象,留给收电话费的亭子主人。事实上,金玲的表象是远离本质的,她对她手中按出的那组数字非常熟悉,她之所以动作迟缓,是要利用这个过程调整心绪。

    “喂——”

    “鸿雁吧,我金玲呀。你自己在屋吗?”

    果然,适时的调整非常必要,金玲通过送话器送出去的声音,像每次出现在电话里的声音一样正常。

    “是金大姐呀,你好吗?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还挺忙吧?”

    徐鸿雁的声音是否正常呢?金玲希望她能轻易地把其间的不正常破译出来,但没有。通过徐鸿雁说话的口吻,她得出的结论只是徐鸿雁说话不大方便。可这时的郑智慧没在家中,他正在铁棚子里埋头干活呢,而只要郑智慧不在屋,徐鸿雁就可以畅所欲言,这一点徐鸿雁也从不否认。显然,徐鸿雁的不正常,在她声音里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掩饰,金玲能够挖掘出来的,只是她为了制造郑智慧在屋的假象,藏匿在谎言里的不正常。

    “小郑还没出去干活?”

    “没呢。我还老样子,一天忙忙叨叨,也挣不了几个钱。”

    “我早上可想你了。”

    “我也是呀。下班回来就忙,一大早晨了,想睡一会都没空。”

    “我明天去看你,白班了吧?”

    “对。那好金大姐,有空我给你挂电话。”

    金玲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寒风一吹,冰凉冰凉的。她把眼睛使劲闭一下,然后虚张声势地冲电话听筒冷笑一声,好像这么一来,她对徐鸿雁的背叛就只剩下了轻蔑,而没有了其他种种复杂的感受。交完电话费,金玲骑车沿五一路往回走,又折上北陵大街,来到军人俱乐部附近,把自行车锁在那家个体照相馆门前。她像军人和徐鸿雁曾做过的那样,先警惕地对四周溜上一眼,才一步步走向俱乐部大楼的南侧,贴着拐角的墙根,钻进那条神秘的胡同。

    其实那条胡同并不神秘,零乱,肮脏,短促,与沈阳城里的大部分小胡同毫无二致。如果站在胡同外边,又恰好赶上了冬晨那种阴履笼罩的晦暗时刻,人们的确很容易把它看成一处深不可测的神秘所在;可是稍往里走,再借助上午太阳射下来的明亮光线,就会一目了然地看穿它的本来面目。现在,金玲面对那一趟趴在地上的低矮平房,盯住了最南头的那间屋子,她为自己能这么简单就找到早上徐鸿雁的苟合之处感到失望,太没悬念了。刚才,金玲是做贼一样腿软心跳地出现在大楼身后的,可随着大楼遮掩功能的一点点丧失,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对面前一并排五间平房的审视判断。这是倚在军区大院院墙上垒起来的五间库房,从北往南依次排开,前四间都大得不成体统:不是说房子建大了就不成体统,而是说在这样一个并不宽敞的空间里,那四间库房不合比例,尤其是与建在最南头的第五间相对正规的房子相比,它们显然只能充作仓库而不适宜住人。但第五间房子就不一样,估计它是可以住人的,因为它的门上没挂那种铁锤般的大号明锁,而是藏着暗锁;并且它的窗上,也不是钉着木条,而是挡着窗帘;它的门口不是布满积雪,而是经过了清扫;它的房顶,同样不是坦平一片的石棉瓦加盖,而是由水泥抹就并伸出了一截没有烟火熏烤痕迹的短粗烟囱……无须寻找更多的佐证,如果两个小时前徐鸿雁和那个军人确实就是呆在这里,而没有通过其他秘密通道转移的话,那么他们的隐身之处,只能是这间最南端的、此时与金玲距离最近的、有别于仓库的简陋房舍。

    人类只有两种性别的现实虽然使人在选择伴侣等问题上受到较大的限制,但却避免了基因变异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灭顶之灾。

    ——报摘

    此前,对徐鸿雁的偷看,常常会让金玲产生自责;而现在,金玲把她对徐鸿雁的偷看发展成有目的的监视,她的内心倒坦然起来。

    金玲不再在北陵大街和五一路上跟踪徐鸿雁了,也基本不再到五一商场附近去关注智慧家电维修部了,她只在徐鸿雁上班前下班后的时段里,风雨不误地监视军人俱乐部南侧那个通往楼后的胡同口。一切都发生在电影广告宣传栏附近,这为金玲的监视提供了方便。有时候,徐鸿雁是高高兴兴地随同前来接她的军人走进胡同的;有时候,徐鸿雁则是迟迟疑疑地随同前来接她的军人走进胡同;有时徐鸿雁只和来接她的军人说几句话,却不随他进胡同,甚至英气勃勃的年轻军人都急眼发火了,她也并不屈就只是自行离去;有时徐鸿雁等来了前来接她的军人,军人却要歉意地对她解释些什么后,与她匆匆分手……当然更多的时候,金玲看到的是徐鸿雁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电影广告宣传栏,她的附近也没有军人出现。基于观察,金玲认为,徐鸿雁那种情感粗疏教养匾乏的特点,在对待军人的态度上也有突出表现,她总是显得漫不经心,出尔反尔。这对金玲倒不失为安慰,至少在表面上,金玲觉得她没输给军人。就这样,金玲坚持每天两次定时定点地监视徐鸿雁,并保持着不管面对什么局面都无动于衷的超然态度,好像在这种所获甚微但让人心力交瘁的监视里,她只是一个受雇于人的私家侦探,理所当然地不必掺杂感情因素。

    可是在一桩感情事件里,不掺杂感情因素有可能吗?若可能,那么感情的缺失又意味了什么呢?在那些为数不多的,并不需要对徐鸿雁实施监视的时候,金玲感到最大的心理反应与生理反应就是疲惫不堪。在家中或浴室里和徐鸿雁呆在一起时,在与徐鸿雁通电话时,她越来越意识到,以前的激情已不复存在了,靠惯性驱使的那种波澜不兴的恋爱生活,简直味同嚼蜡。她觉得她的情感和感官正在日复一日地干瘪萎缩,她几乎有些惧怕和徐鸿雁呆在一起或电话交流了。但是,就像徐鸿雁在她面前滴水不漏一样,她也不让徐鸿雁看出她的任何异常。她努力装出乐此不疲的样子,在蒙蔽徐鸿雁的同时也蒙蔽自己,使得自己不至于在残酷的真实面前就此垮掉。

    “金姐,咱们都快两年了,你腻了吧?”

    “你腻了吗?”

    “我没有,我是怕金姐……”

    “你知道的鸿雁,我不会放弃你。如果你腻了,那我只能提醒你,你必须找回最初的感觉,不然对你我都没好处。”

    金玲与徐鸿雁说话,还是有时命令,有时乞求,常常需要徐鸿雁真真假假地哄她劝她安慰她,好像她是一只命运系于别人之手的易碎的花瓶,而需要负起全部责任、承担所有压力的,倒是徐鸿雁。可每当涉及到一些关键问题,涉及两人关系的大是大非时,金玲的表现则是针锋相对、寸土不让的,她绵里藏针、杀机四伏,让徐鸿雁如何挣扎也找不到逃脱的网眼。其实徐鸿雁并不具备讳莫如深的老到本领,她的内心活动还是要常常写到脸上、写到行动上的。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对她与金玲的关系举棋不定,若即若离,可在某些时刻,她对金玲的依恋爱慕还是一览无遗,不含杂质的。

    但不管怎样,金玲能如此冷静地看待徐鸿雁的移情别恋,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照理说,这件事情一暴露出来,她起码应该在两种反应中任选其一:要么把徐鸿雁找来大吵大闹,戳穿真相,迫其回心转意;要么从此与徐鸿雁情断义绝,分道扬镰,不再发生任何关系。可金玲却节节败退般地退到了第三条道路上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或者,那发生的事情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帮助她把同一种行为变换了一下称谓,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基于爱的偷看换成源于恨的监视了。除此之外,体现在她和徐鸿雁关系上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她还是格守着久已形成的固定模式,不动声色地延续着与徐鸿雁的交往惯例:定期去“鱼水情”洗浴搓澡,经常在电话里互致问候,偶尔在家里肌肤相亲。

    不过这只是事情外表的一面,这一面所映照出来的金玲,既有忍辱负重的可怜相,也有宽大为怀的高姿态。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内在的一面。那一面就要复杂多了,它能牵扯出盘根错节的诸多问题,而这诸多问题所指向的,其实才是最终的结论:徐鸿雁的背叛,对金玲来说是一次致命的伤害。前面我们说过,金玲已经清晰地看到,在她和徐鸿雁表面看去没有变化的交往中,她那种持续高涨不可动摇的丰沛爱情,正在急剧地萎缩退化,就像泥土在河水的冲刷下,一块块流失,一片片消逝。但金玲的矛盾也正在这里,虽然她不愿自欺欺人,可她仍然不想也不能放弃她的爱情对象,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连可恨可怨的徐鸿雁都没有了,那在她身上萎缩退化的,就不仅仅是爱情了,而更是她的生命活力。并且,在她看来,她与徐鸿雁的关系也绝不单单是情人关系,她们之间,差不多也是师与生的关系、主与仆的关系、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关系。作为一对情人,她们的关系应该平等,金玲没理由去堵塞徐鸿雁新的爱情生长点;可作为师生、主仆、拯救者与被拯救者,金玲认为,她失去了徐鸿雁也就等于失去了自我。这样,不论形势有多严峻,在金玲一时没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前,她也只能含而不露,蓄势待发,让问题暂时搁浅在停滞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能够左右金玲行为的,已早就不是她常常要引为自豪的爱情了,而变成了纯智力技术的机谋的运作。

    然而,当自信的金玲陶醉在老师、主人、拯救者的幻觉中时,她未免就太看重自己智力上的技术上的机谋运作了,她忽略了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必然的可能性:天生的学生也会成长,命定的奴仆也可以赎身,而被拯救者对拯救者的最好回报,就是自己救助自己。其实,徐鸿雁的移情军人,已经提早给金玲发出了警报,可是金玲只看到了背叛这样一个表象,却没有进一步挖掘出徐鸿雁心中的深层动因,结果,爱情的大厦顷刻之间从根基上发生了动摇,也就算不上意外事故了。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金玲在军人俱乐部附近对徐鸿雁的监视已成为一种机械程式,似乎定时定点地站到那里是她的需要,而为什么站到那里已不重要了,所以,当她连续两天在上下班的时候没有看到徐鸿雁时,她只是略微感到不安。正好她也五天没去“鱼水情”了,便在徐鸿雁应该当班的日子里过去了一趟。可“鱼水情”的人告诉她,徐鸿雁都脱岗四天了,也没请假。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金玲预感到问题变得严重起来。她去五一商场附近转了两次,可每次都看到智慧家电维修部的护窗板紧闭。她还好几次往徐鸿雁家挂去电话,但总没人接。有两次,有人接了,一次是徐鸿雁儿子接的,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没人说话,就撂了电话;另一次是郑智慧接的,在电话里,他对一声不吭的金玲说:是鸿雁吗?你说话呀,你在哪儿呢?孩子想你,你回来咱们再商量商量……这一下金玲全明白了,显然,徐鸿雁是弃工弃家隐迹匿踪了,这对金玲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比她发现徐鸿雁与那个军人私通要震惊一百倍。想到原本逆来顺受、胸无城府的徐鸿雁已经变成了个敢作敢为、诡计多端的女人,她对自己说的是:我是教唆犯!

    现在金玲的监视目标,只剩下那个军人了。她知道自己小瞧了她的情敌对手,对那个军人掉以轻心了,她对自己智力上技术上的失败感到耻辱。她迅速动员起她的全部社会关系展开调查,很快,反馈回来的消息就使她大体推导出发生的事情属于什么性质了。三十二岁的年轻军官名叫赵成,他四年前与部队一位高级首长的女儿结婚,一年前离婚,没有孩子。经过观察,金玲发现,赵成仍然经常去那间不是仓库的小屋,但他不住那里,那里好像只存了一些他的东西,他住军区院里的集体宿舍。而徐鸿雁,再也没在那个小屋附近出现过,赵成也再没去电影广告宣传栏下徘徊等人。可以这样认为,赵成把徐鸿雁藏到了另一个地方,这就排除了徐鸿雁身遭不测的可能。金玲为此感到安慰,又似乎有些失望,当然她更为强烈的情绪是对徐鸿雁那么弃若敝展地抛弃了她恨之人骨。她心脏的刺疼已经没有了间隙,常常在睡梦中她会疼醒,她断定,以她目前这样一种疼法,即使徐鸿雁回心转意了,她也无以缓解,况且,徐鸿雁还能回心转意吗?

    有一天,金玲在做过一番准备后,把电话挂到了徐鸿雁家,郑智慧一接,她就说话了,她发出的是一种轻快活泼的少女般的声音。

    “我找鸿雁姐。”

    “你是,谁呀?”

    “我叫春桃,是鸿雁姐的朋友。你是郑智慧吧,鸿雁姐常提你。”

    春桃确实真有其人,她是徐鸿雁摆书摊时认识的一个高中学生,后来去北京读大学了。有一次,徐鸿雁的书摊意外失火,是高中生春桃帮徐鸿雁跑下了全额保险金。金玲相信,郑智慧不会不知道春桃,甚至应该对春桃颇有好感。果然,郑智慧对春桃毫不陌生。

    “你好,春桃,我是郑智慧,我……鸿雁她——”

    “怎么了,鸿雁姐出什么事了?”

    “她,扔下孩子和我,走了……”

    “她怎么能——她去哪儿了,找不着吗?”

    “晦,丢人呀。要不,春桃,你过来一趟,我给你细说说……”郑智慧已经带出了哭腔。他的身体和精神肯定都垮了,他没什么朋友,可他需要倾诉。“也许,你可以劝劝她,她佩服你……”听这后一句话,金玲觉得,郑智慧似乎知道徐鸿雁的行踪。

    “你快先告诉我几句鸿雁姐的情况,我劝她,我批评她……”

    于是金玲就知道了,徐鸿雁离家之前,已对郑智慧提到离婚问题,但她的理由语焉不详。郑智慧当然不能同意,他先是暴跳如雷,打了徐鸿雁,声称要打死她,然后又跪在徐鸿雁面前,说他离不开她,求她看在孩子的分上,别贸然行事。徐鸿雁只希望郑智慧能原谅她,理解她,但她说她主意已定,不能改了。接下来,她就利用一次上班的机会,只带了很少的几件衣服,离家出走了,留下的字条是让郑智慧听她电话。几天之后,她的电话挂了回来,问郑智慧想好了没有。郑智慧问她在哪儿,要求她回家,可她说我只跟你谈离婚的事,就撂了电话。然后又打,又撂,什么也不解释,也不留她的电话号码,只让郑智慧答应离婚。除了离婚这事,别的,我都依你。她这样告诉郑智慧,同时,郑智慧谎称同意离婚骗她回家时,她还立即识破了郑智慧的伎俩。你开好离婚介绍信,她说,咱们约个时间直接在办事处见。郑智慧不能答应这个条件。

    金玲当然不能以春桃的身份出现在郑智慧面前,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却把一封信偷偷塞进了智慧家电维修部的铁棚子里。在那封信中,除了有她从远处偷拍的赵成的照片,还有对赵成自然情况的介绍,有关于他可能出现的地域与时间的提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封信不是金玲用笔写的,而是戴着手套,把报纸上相应的文字剪下来拼贴,拼成了一封神秘的信函。事后,她将剪过的报纸和戴过的手套,散扔到一处垃圾场里,其所作所为,很像一个熟练的特工。金玲想不好她为什么要这么干——不是模仿特工,而是给郑智慧提供如此重要的情报——难道郑智慧不是一个对她独霜徐鸿雁构成更大威胁的劲敌吗?她解释不清她的理由,也许此时的她,更愿意和郑智慧结成统一战线来对付赵成,对付那个已经在第一回合中把她和郑智慧一并置于屈辱境地的人。同时,金玲也想不好她这么干了,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即使她帮助郑智慧夺回了徐鸿雁,那能意味着她也就重新拥有了徐鸿雁吗?显然,这时在金玲看来,一切智力上的技术上的东西都无足轻重了,重要的只是,在这样干过之后,她觉得自己变轻松了,变平静了,甚至止住了心疼,消除了焦虑,连徐鸿雁这个人都能被她从脑海里驱开掘走了。这能让她产生一种虚拟的报复快感。这时候,如果她仍然需要关注些什么的话,她更关心的,似乎只是赵成郑智慧这两个男人了。

    金玲的生活又回复到了往昔的状态,回复到了与徐鸿雁结识之前的状态,重新展开了与她第一任丈夫对女儿的争夺。她希望把高考落榜的女儿争取过来,或者在她的督促下复习功课来年再考,或者,她要以自己的知识学问,充任女儿的家庭导师,让女儿在家庭的业余大学里获得基本的文化技能,以便将来能较为顺利地掌握劳动技能、生存技能。在这种旷日持久的明争暗夺中,金玲的心中只剩下了一种单一的烦躁——母爱受挫的烦躁。不过要缓解这种烦躁比较容易,都不用细费心思,金玲就轻车熟路地又给自己开出了“清水泉”这张败火的处方,她相信洗浴能帮她获得身体的清爽和内心的清爽。与以往不同的是,每回再去“清水泉”,她都光洗淋浴光蒸桑拿,而不再找搓澡女工给她搓澡了。也有时候,在外边办事,若大体顺路,她会骑车走一趟五一路,匆匆打量一眼智慧家电维修部;还有时候,上下班时,若嫌小道脏乱,她就绕行一下宽敞整洁的北陵大街,往军人俱乐部南侧的胡同口膘上两眼。但她再没去过“鱼水情”,也没再坐到五一商场的三楼咖啡厅里,或驻足于军人俱乐部北侧的电影广告宣传栏前。

    大概是她把写给郑智慧的信送到铁棚子里的两个月后,有一天傍晚下班时,她又绕上北陵大街,在匆匆的骑行中,往军人俱乐部那边扫了一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堆堆一伙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男女老少,他们的队伍从军人俱乐部南胡同口排开,一直延至个体照相馆一带,既声势浩大又一团混乱。不过,看上去他们不是影迷,不是在等待一部精彩电影的开演或看过精彩电影后舍不得离去。金玲下意识地捏了下车闸,但没停车,只看看这场面这阵势,不用趋前打听,她似乎就明白出什么事了。两个月来,她说不好她心中是否一直有所期待,或期待什么,反正看到眼前的情形,一种使命完结但希望也中止了的感觉从她心头油然而生。她想尽快离开军区大院这一区域,可骑到“鱼水情”洗浴中心门前时,她忍不住了,下了车,凑近了那两个对她记忆尚深的迎宾小姐。

    “那边怎么了,围那么多人?”

    金玲不看迎宾小姐,看她刚刚经过的军人俱乐部方向。

    “真吓死人了,俱乐部后边的胡同里,出谋杀案了。”

    一个迎宾小姐一惊一乍地说。

    “一个军人,死好几天了,可才被发现。”

    另一个迎宾小姐一字一板地说。

    “一把刀从后背插进去,捅着心脏了。”

    “那东西,男人那东西,也被割去了。”

    “以前总来咱这儿洗澡,老丈人是大官。”

    “早离婚了,他们都说肯定是情杀。”

    金玲问:“凶手,抓住了吗?”

    一个迎宾小姐说:“现在杀人上哪儿抓去,一般都雇职业杀手,可油了……”

    另一个迎宾小姐说:“一只耳朵值三千,一条胳膊值一万,一个人值……”

    金玲无声地嘘一口气,离开了“鱼水情”。回家简单吃一口饭,趁天色没有完全黑尽,她骑上自行车跑到五一商场附近转悠起来。当然了,直至半夜,她也没能看到徐鸿雁家或智慧家电维修部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她心不甘,就天天去,像以前偷看或监视徐鸿雁时那样,时而早上,时而白天,时而晚上,有空就耗在五一商场三楼的咖啡厅里或智慧家电维修部附近的某一个角落。一周之后,她似乎如愿以偿了,在正常营业的智慧家电维修部里,工作人员除了郑智慧,终于又多了一个徐鸿雁。隐匿了近三个月的徐鸿雁好像毫无变化,忙碌在郑智慧的身前身后,还是那个勤快能干的样子,还是那副乐天安命的表情。只是,如果做一点仔细观察,金玲能发现,徐鸿雁以前的披肩长发,已经剪成了齐耳短发。

    有一次,金玲确认了只徐鸿雁自己在家,就把电话挂了进去;接电话的果然是徐鸿雁,但“喂”了两声见没人说话,便把电话给切断了。又有一次,金玲也是经过确认,断定徐鸿雁是一人在屋,就又把电话挂了进去;可与上次一样,徐鸿雁只“喂”了两声,就又撂了话筒,只是这一次,她在那两声“喂”的中间和前后,所留的间歇都更多些。第三次,金玲的电话挂通以后,徐鸿雁没有立刻开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喂”一声,且发出的声音战战兢兢;又过了一段长长的静场,徐鸿雁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轻声问:是,金姐吗?金玲无声地笑了一下,但也许是在无声地硬喳,不过这一回,是她首先切断了电话,切断电话后才回了一句:是我,鸿雁——自此以后,她再未往徐鸿雁家挂过电话,她把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与第一任丈夫展开的女儿归属争夺战上。

    当然了,偶尔的,金玲实在忍不住时,还会去五一商场附近走走转转,远远地看徐鸿雁,看郑智慧,看这对夫妻和谐默契地忙活他们小小的生意。面对活动在明处的徐鸿雁和郑智慧,躲在暗处的金玲常常会流出泪水,并且毫不介意地任由脸上的泪水把她定格在一个窝窝囊囊、憋憋屈屈的怨女弃妇形象上。每到这时,她试图弄清楚的,似乎只是这样一个问题:她的泪水,是为谁流的。是为自己呢,还是为徐鸿雁,或者是为把一个失而复得的妻子完全控制在了身边的郑智慧,或者是为被人刺穿了心脏、割去了生殖器的军人赵成?

    去天堂的路有多远

    张磊在信中提及的“写给我自己的信”是一个典故。这个典故在今天可以作为笑料,可在当初,它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时候,瑞雪和张磊都是北京一所师范大学里的工农兵大学生,年轻的他们共同担任了这个故事的主角,后来他们一点一点地告别了年轻。自然也就一点一点地告别了那个关于信的典故——至少在瑞雪一方是这样的,可是就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不久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瑞雪与张磊不期而遇了,这次饱含沧桑之感的不期而遇,带给瑞霄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她苏醒了往昔的记忆。

    老齐站在车窗外边,恍恍惚惚的,一双眼睛不知该放在哪里。瑞雪坐在车窗里边,脸上的表情也很茫然,她把视线尽量压低,似有若无地打在老齐的脚脖子上。大概是刚才起床出门都太仓促了,老齐的两个裤脚下面,一边露出来一截浅灰色袜子,另一边露出来一截浅棕色袜子。幸好老齐的裤脚还长,在脚踩部位遮遮掩掩的,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瑞雪的呼吸节律变快了。老齐,你回去吧。瑞雪的目光移开老齐的脚脖子,把这句这个早上她至少说过五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老齐这回把视线挪进了车窗,仙仙地一笑。反正就快开车了,车开了,我再走吧。老齐的那副样子,好像是进退两难。

    瑞雪又没话了,她抬头去看行李架上的东西;老齐也没话了,他把目光投在远处一个卖食品的妇女身上。他们重新变成了一对没有关系的路人。

    一对婚史接近二十年的夫妻,在一次简单的出行送别仪式中,的确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丈夫老齐刚才又一次提起注意旅途安全的话时,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自己也觉得继续锣嗦下去就完全是无味的脂噪了;而妻子瑞雪也非常清楚,在这时候沉默不语比喋喋不休要显得自然,再去说什么吃饭呀身体呀的,只能把发自内心的关怀演变成虚假的应酬。瑞雪和老齐都有些憋闷,同时去看腕上的手表。结果,是时间解放了这一对尴尬的夫妻。在他们分别低头看自己的手表时,站台上嘟嘟的峭声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紧接着,又传来了列车员含糊不清的喊叫声,列车车门关闭时与车体的碰撞声,以及内燃机车头那种不是很大但比较尖锐的喘息声。静止的火车在黎明的曙色里晃了一下,好像先往回缩了缩屁股,然后才不顾一切地朝前开去。

    车上的瑞雪和车下的老齐,同时松了口气。

    袜子……心不在焉的瑞雪,忽然想到了老齐脚上的袜子,她把头探出车窗,冲老齐使劲摆手。

    顺风……怅然若失的老齐,也机械地抬了抬手,还有些滑稽地随着火车前进的方向追赶了两步。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老齐的眼前只是一扇扇车窗一闪而过,他无法再看到哪一扇窗口里有瑞雪的面孔。但瑞雪还能看到老齐。早晨的站台上,本来送站的人就少,大部分送站者还都在开车之前就离去了,所以,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的老齐就显得格外醒目。只不过不论老齐有多么醒目,当他被火车迅疾地抛开以后,在瑞雪眼里,他也只能越来越像一抹虚淡的痕迹。

    杭州那边的会议通知真的寄来时,瑞雪感到不知所措。她把会议通知压在手里,没对老齐说,也没对学校领导说。她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想上课的事,在家里做饭洗衣服的时候想做饭洗衣服的事。可是,那份来自杭州的会议通知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让她没法忘掉。过了几天,张磊的来信又送到了她的手里。张磊在说了许多打动人心的话以后,最后说,如果你不能如约前来,会让我很难过的,我要疑心我是不是又把写给我自己的信寄给你了。当然在这段话的后面,张磊谨慎地缀了句“一笑”。

    可是瑞雪笑不出来,她在决定践约实现这次杭州之行时,倒有一点悲壮。

    张磊在信中提及的“写给我自己的信”,是一个典故。这个典故放在今天可以作为笑料,可在当初,它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时候,瑞雪和张磊都是北京一所师范大学里的工农兵大学生,年轻的他们共同担任了这个故事的主角。后来他们一点一点地告别了年轻,自然也就一点一点地告别了那个关于信的典故——至少在瑞雪一方是这样的。可是就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不久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瑞雪与张磊不期而遇了。这次饱含沧桑之感的不期而遇,带给瑞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她苏醒了往昔的记忆。

    在当时,瑞雪看得出来张磊喜欢她,而且她知道,她也是喜欢这个白净高挑的杭州小伙子的。如果是快毕业了,她甚至会主动地引诱张磊向她求爱。她曾想过,毕业以后,要尽量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去。她不愿再回沈阳,她害怕“社来社去”,她一想到作为知青她生活过三年多的沈阳郊区的东方红公社,一想到东方红公社那个送她来北京读大学的沈书记,她就感到北京以北都如同地狱。

    然而性急的张磊没有等到毕业时再向瑞雪求爱,他很怕有其他男生对这个美丽的沈阳姑娘捷足先登。张磊把那封长长的求爱信送到瑞雪手里时,不仅他们入学还不到一年,更主要的是,积极要求进步的瑞雪得到内部消息,在刚刚结束的党员会议上,有争议地接受了她的入党申请。

    瑞雪一接过张磊的长信,她就猜到了信中的内容,同时她也立刻想好了要怎样答复张磊。我们还都年轻,应该好好学习,积极上进,个人问题还是毕业时再考虑吧。瑞雪在这样拒绝张磊时,她的笑容和眼神却能让张磊明白,其实她已经等于接受了求爱。然后,他们就将心照不宣地度过此后的学习生活,直到毕业前夕,作为一对好学生,他们再双双要求学校给予照顾,把他们分配到山清水秀的杭州一带。可是在瑞雪看信的时候,腼腆的张磊早就远远地躲开了,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瑞雪,只能对着信纸上的张磊去绽露笑容和飞动眼神。不过瑞雪的笑容只是稍纵即逝,她的眼神也在短暂地脉脉飞动以后就变得惊愕恼怒直至愤慨起来。她没想到,这个外表文质彬彬的张磊,在信里表现出来的,却+足地是一个粗鲁下作的淫棍形象。那封涂来改去的潦草长信,不仅在外观上就显示出了对受信者的不尊重不礼貌,更主要的是,其间使用的下流语言,令人简直难以复述,比如:我想进入你的体内……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其结果的促成,并非一定要有什么过得硬的逻辑依据。许多阴差阳错的偶然因素,是导致事情发生发展的重要条件。首先是张磊那里出了差失。关于这一情况,等一会儿我们就能了解到。其次是,张磊那句令人忍无可忍的流氓语言,恰好让瑞雪记起了她所身受过的奇耻大辱。也就是说,张磊写在信纸上的话,与当初在东方红公社时那个破坏了瑞雪处女身体的沈书记用嘴说出的话,几乎如出一辙:我想钻你身子里去。当时的沈书记,与张磊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没有那些情意绵绵的前后铺垫,他言简意赅地直来直去,让瑞雪根本就别无选择。谁想离开东方红,不让我钻钻她的身子没门。沈书记把大学推荐表摆在瑞雪眼前,就像把一条鱼摆在猫眼前。瑞雪流着眼泪让沈书记钻进了她的身体里,而在心里,她只能用推荐表上她的名字去掩盖沈书记烙在她身上的耻辱标记。沈书记还算是个挺讲究买卖公平的领导干部,当他发现瑞雪比他想像的要更加得心应手时,他立刻为没能早一点把瑞雪发展成党员表示遗憾。他气喘吁吁地伏在瑞雪耳边说,我得,把你鉴定成,活着的,金训华……争取让你,一到北京的大学里,就入上、入上、党……后来瑞雪成了班级里第一批被发展的党员,不能说与沈书记那个天花乱坠的组织鉴定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面对白面书生张磊的流氓语言,瑞雪则容易选择,她把打击张磊看成了是对沈书记的连带报复。只是有一点瑞雪没有想到,在她把张磊的求爱信交给组织后,学校对流氓学生张磊的处理会那么严重。不出一星期,张磊就被打发回了他的杭州老家。

    由于是白天行车,卧铺车厢里的乘客都坐在下铺或者窗口的边座上,使整个车厢显得闹哄哄。瑞雪是下铺,在她身边坐着好几个谈兴正浓的男人,这让她不大得劲。幸好在上铺的是一个带了个小孩的青年妇女,上上下下地很不方便,瑞雪就主动与那母子调换了铺位。那青年妇女很感激瑞雪,她先说谢谢大姐,然而又更正说谢谢阿姨。瑞雪笑了,我已经老到给这孩子当祖母的地步了吗?她拍了拍青年妇女手中孩子的脸蛋,有些笨拙地爬到了上铺。

    瑞雪往上铺爬时有些笨拙,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发胖。她笨拙,更是因为她在记忆中几乎没有过坐卧铺车的印象。从大学毕业回到沈阳的中学里教书起,她基本上就没离开过沈阳。只是近几年,作为全市教育系统的模范教师,她参加过几回夏令营活动,最远去的是大连和北戴河。不过去大连或者北戴河,坐慢车也要不了一天的时间,是根本用不着坐卧铺的。可是去杭州,路途遥远,没有卧铺则万万不行。这是老齐对她说的。老齐说,买不着卧铺你就坐飞机。瑞雪说,那哪行,坐飞机学校是不给报销的。老齐说,学校不给报咱自己报,反正至少得坐卧铺。瑞雪说,那没有卧铺,我就不去了。瑞雪说完去看老齐的表情,她想如果老齐对她的这次杭州之行哪怕有一点点犹豫,她也会重新做出选择的。可是老齐异常坚决,怎么能不去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老齐的话让瑞雪心里一悸,她记得,当时张磊也是这么说的。那咱们可是说定了,暑假的时候你来杭州。

    瑞雪说,我尽量……张磊说,别尽量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好容易有个机会,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那时候是寒假,是半年前沈阳的冬天。瑞雪和张磊这一对中年男女,度过了他们朝暮厮守的一周。当时张磊分析瑞雪没有委身于他的原因,是天气和着装——寒冷的天气使人的穿着重重叠叠,而重重叠叠的着装阻碍了肉体的接触。沈阳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张磊在寒风中打着抖说。可瑞雪坦然地告诉张磊,她不能委身于他,与天气和着装没有关系。她不能完全把自己交给张磊,是因为他们居住的宾馆就在沈阳。沈阳有老齐,瑞雪说,我不能,我不能在老齐身边,和你那样……那暑假时我们省的那个会,我把你请去。张磊当即就做出了决定。

    那——好么?瑞雪一下子激动起来,她毕竟在二十多年前就曾经向往过杭州。

    寒假里沈阳的教育会议,是全国规模的,瑞雪是那种近水楼台的特邀代表。她没有想到,在去宾馆里报到的头一天晚上,她就能和来自浙江的正式代表张磊邂逅。张磊说,能在会议上见到你这是天意,要不然,我在沈阳大海捞针也是要把你找到的。瑞雪的眼泪流了出来,你找我干什么,你是个那么记仇的人吗?张磊说,哪儿的话,我从来都记不住仇恨,我能记住爱。张磊这时是一个风度优雅的学者型领导,他已经简单介绍了他被学校开除后的经历。他说是学校对他的惩罚使他知耻后勇,“四人帮”垮台后,他不仅重新考回母校读了本科,还接着又在母校拿到了硕士研究生文凭。他用温和的语调对瑞雪说,我找你,是因为我把当年写给你的另外四封信也都给你带来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你读到的那封信里,我的那些胡说八道的确没有恶意,那确确实实只是一个年轻男人以爱为基点的富有肉欲色彩的想入非非。这时瑞雪才恍惚记起,张磊离开学校的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张磊的又一封短笺。当时她想,给她写来这封短笺,肯定是张磊迈出校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在信中,宽厚的张磊没有埋怨她一句,在致歉以后,张磊说,其实在把求爱信寄你之前,我一共写了五封与你有关的信。一封是写给你的,另外四封是写给我自己的,是我把我自己想像成你时写的。可是由于我过度紧张,却把该给你看的那封信留了下来,而把应该留给我自己看的误装到了信封里。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你看到其他几封信,我想到了那时,你会理解我的。至于为什么我不现在就把它们交给你,是因为我怕你一时冲动,对它们也做出不适当的处理。瑞雪躲在无人处把短笺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轻轻撕碎了。其实她知道,即使张磊现在在信里对她说出比求爱信中更过分的话来,她也不会再做出交给组织那种不适当的事了。她的懊悔已无法补救,她撕碎张磊的短笺,只是想在心里抹去那个让她不得安生的影子。

    瑞雪是在张磊的注视下读完那其他四封信的。还是那种印有“浙江省萧山县头蓬公社革命委员会”抬头的稿纸,还是那种不按格写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是稿纸已泛黄发脆,字迹已褪色变淡。那四封信中,有一封冠冕堂皇,要“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指引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歌声中,在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斗争实践里,(与瑞雪)建立比同志式关系更进一步的战斗友谊”。显而易见,这才是应该交到瑞雪手里的求爱信。而另外三封,与瑞雪上交组织的那一封大同小异,其间充满了一个年轻男子在性欲的骚动中对心中偶像的自慰式意淫。而且涂来改去,非常零乱。把信读完,瑞雪掩住了面孔。对不起,她说,对不起,她的泪水滴上了信纸。张磊起身挪到瑞雪身边。在张磊试探着为瑞雪拭去泪水并把她搂进怀里时,瑞雪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

    你理解我了吗?张磊问。

    没有。瑞雪回吻着张磊。最初的回吻还有一点僵硬,但很快瑞雪就自如起来。我理解不了你们男人,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可是——瑞雪又说,我现在愿意接受你写下的一切,尽管晚了……我爱你瑞雪,我一直爱你。

    我也爱你,张磊,当初我就爱你……他们在那一周里的情形可想而知。宾馆里幽暗的灯光,月光下莹白的积雪,卡拉OK,慢四舞步,酒会,美食,情话……瑞雪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张磊写给她的信——四封二十多年前的旧札,四封这半年里的新简。瑞雪觉得,这么多年里,张磊的感情好像从未有过变化。除那封冠冕堂皇的“正规”求爱信,其余的几封,一脉相承地记录了一个男人持续的爱情,那是瑞雪在这个世界上所读到过的最美的文字。这半年里,瑞雪时常把它们找出来,偷偷地看,静静地想,然后珍爱地再收藏起来。有一天,她记起了当年老齐还是小齐的时候,也给她写过许多信。她就问老齐他们的通信放在哪儿了。老齐说收起来了,但收在哪里记不得了。瑞雪就有些不快,她说,是你给扔了吧?老齐诚恳地说,没有,我肯定没扔,我把你的信和我的信都装在一个大口袋里,收起来留作纪念了。瑞雪故意找茬地说,还留纪念呢,放在哪儿了都记不住,纪念什么?瑞雪想像着二十多年以前,她并未做出那件幼稚之举,她和张磊,始终是一对恩爱夫妻……瑞雪因自己的想像感到快慰也感到沮丧,她承认命运实在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她很清楚,她的想像没有价值,因为她和张磊不论如何恩爱,也不会成为夫妻了。

    瑞雪知道,她和张磊不会成为夫妻了,即使他们都还不是已届中年的有牵挂之人,即使他们之间没有空间距离的重重阻隔,他们也是万难走到一起的。一段爱情割裂以后,要弥合起来,需要的也许已不仅仅是爱情。现在她这样神不守舍地赶往杭州,与爱情有多大的关系已很难说,倒是有一个更为实际的目的昭然若揭:迫不及待地赶往张磊床上,迫不及待地让张磊最终进入她的身体。把一个赤裸裸的结果和盘托出,这让瑞雪的脸孔一阵阵发红。她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这次杭州之行感到后悔。她想到了熟悉的老齐,她女儿的父亲,那个在送她上站时由于某种未可知的原因而穿错了袜子的少言寡语的男人;她还想到了陌生的阿晴,那个比她小了近二十岁的年轻姑娘,那个在张磊离婚后一直渴望成为张磊第二任妻子的女人。瑞雪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荒唐。她慢慢地抱紧双臂,蜷起双膝,仿佛是为了护卫什么。我要回沈阳,她在心里说,同时她探出脑袋向车窗外看去。车窗外边,景致单一,大片的庄稼地一望无际。

    瑞雪把这次杭州之行,看成是一次对债务的偿还。她认为,只有把自己的身体真正交给张磊,哪怕只是一次,她心中的愧疚才能略有平复。而在把债务还清以后,瑞雪对自己将如何用理智战胜感情,也是有过准备的。这些信,还给你吧。当张磊退出了她的身体,当她离开了张磊的床榻,瑞雪是要把珍藏在手里的八封信完璧交还给原主人的。我回沈阳后,希望你别再写信给我了。瑞雪尽管在做出如此表述时会异常艰难,但她的表情必须是郑重其事的,措辞必须是深思熟虑的。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我们没有资本这么玩火自焚般地风流浪漫。而且,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准则和自由界限,我们不能在命运面前以卵击石。瑞雪在把这样的意思陈述出来后,要根据张磊的态度来展开下一步对话。如果条件允许,气氛对头,瑞雪认为,她是有可能给张磊再讲讲东方红公社的沈书记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需要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来与她共同清洗这块陈疤旧痕。我不敢抗拒沈书记,却拿你撒气,我是一个势利小人。我不值得你爱,张磊,我当年就不值得你爱……只是瑞雪推测不好,在这件事上,张磊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瑞雪这时有点怪自己在离开沈阳之前,没能和张磊联系一下。当时买好车票后,瑞雪没有给张磊写信、拍电报或者挂电话。她有张磊家的地址,她想的是,下车以后,她要径直闯到张磊的家中,给张磊送去一个惊喜。现在瑞雪开始责备自己那些少男少女才会有的天真念头了。你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到了,瑞雪在心里忿忿地骂自己,可你却还是要这么自欺欺人地向张磊的床上扑去!瑞雪怕蛰似的把手中的一封封长信重新包好,努力在列车的颠簸中闭上眼睛,她希望睡眠能驱除内心的不安。老齐,我这是怎么了?她的泪水从眼角渗出。

    下车以后,瑞雪按照那个已经刻进了她脑子里的地址找到张磊家,一点也没费劲。她站在门口,按响门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门里的人好像对她的到来早有准备,在门铃响起的第一时间就打开了房门,不顾一切地将她拥进怀里。

    瑞雪,瑞雪,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啦!

    张磊,哦,张磊!这是在门口,你放开我;你把我勒疼了,你放开

    张磊没有松开手臂,他就那么吃力地抱着瑞雪,把她带到了屋里。

    我知道你这两天会到的,我给你们学校挂了电话。我没去车站接你,不是我怕接不准车次,是我不敢离开这里。我真怕你敲不开这个门时,会拂袖而去。我这两天连班都不上了,连觉我都睡不好了,我就这么坐在门口,一遍遍地读着你写给我的那两封信,耐心地等你。现在好了,瑞雪,太好了,你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一起了。天啊,我都快高兴死了……张磊不容瑞雪开口,他一遍遍地亲吻着瑞雪的嘴唇、脸颊、眼睛、头发、脖子和耳朵,一遍遍地诉说着他的思恋、惦念、快乐、幸福与爱情。

    我想娶你瑞雪。瑞雪,这些天里我已经彻底想好了,我想接续起我们二十多年前的话题,你答应吗?

    偎在张磊怀里,瑞雪像个孩子那么柔软乖顺,她感到张磊的狂热已经快把她融化了,她再一次陷入了别无选择的境地。别说孩子话了张磊,别逼我张磊……当然瑞雪知道,真正的别无选择并不是现在。当初如果不让沈书记钻进她的身子,她就上不了大学逃不出东方红,那才是真正的别无选择。而现在,不答应张磊的求婚,并不会影响她什么。然而瑞雪的拒绝屏弱乏力。张磊,我有老齐,你有阿晴……瑞雪发现,现在在杭州,在张磊的房间,要比半年前在沈阳的宾馆中和雪夜里松弛许多。她这回才真正体会到了放纵的快乐。我们说点别的吧。

    不,瑞雪,我说的不是孩子话。瑞雪,冬天从沈阳一回来,我就和阿晴分手了。我当时就想建议你和老齐也离婚,可我知道,我应该再等一等。现在我等不了了,瑞雪……张磊呀张磊,你怎么能——我和老齐是不能分开的,不,你能,我知道你能,你说过你能!

    我……可是,那也不行,我们离得这么远,我们……这算不了什么,瑞雪,你来杭州或者我去沈阳,这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实在不行,我们一块寻一座容易安身的小城市,我们在一起就行……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放弃现在的职务。

    我已经把身上的官衔都辞去了。

    你怎么这样,张磊?

    我爱你瑞雪。

    你让我碎不及防。

    我就是要把你逼上梁山。

    张磊……瑞雪……下车以后,瑞雪按照那个已经刻进了脑子里的地址找到张磊家,一点也没费劲。她站在门口,按响门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大概是门铃响到第五遍的时候,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问话声,谁呀?接着房门就无声地打开了。瑞雪断定这个女人就是阿晴,可她一点也没有在张磊家中遇到阿晴的思想准备。她在阿晴的打量下很不自然。

    是张磊家吗?

    对呀。你是——

    我是张磊的同学,从东北来的。

    噢,快进屋。阿晴一边引瑞雪进屋,一边朝屋里喊,张磊,有客人。瑞雪看得出来,阿晴是这个家庭里事实上的女主人。

    张磊迎了出来,一见是瑞雪,他像个被人抓住了手腕的贼那样慌乱。是你呀瑞雪,真是稀客。他笨手笨脚地把瑞雪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先是毫无道理地问瑞雪吸不吸烟,然后才想到让阿晴去倒杯水来。我以为你不能来呢,张磊小声地咕曦着,也不先来个电话电报……对不起,瑞雪笔直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的包都没有松开。本来我是想直接去开会的宾馆报到的,可我把写着会议地点的通知搞丢了。这时正好阿晴走进屋来。瑞雪一边道着谢谢接过阿晴递给她的白开水,一边若无其事地对张磊说,我想请老同学把我送过去呢。

    咳,那没问题,张磊说。

    你们开会的那个宾馆,离这不远,阿晴说。

    这样的情形未免尴尬。三个人分别坐在室内的三个位置上,各怀心事地说着些闲话。起先瑞雪的心里有点烦乱,她感到委屈,甚至就像在大学里,惊讶地读完张磊的求爱信时那样怒不可遏。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把自己调整了过来。她谈笑风生,从容不迫,在张磊和阿晴的缄默中,讲了两个旅途中的小笑话。把一碗水喝完后,她觉得自己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就问张磊什么时候送她去宾馆。

    吃完饭再去,着什么急。张磊受到了瑞雪的感染,他的举手投足终于重新变得优雅而又有条不紊起来。

    对对,吃完饭再去。阿晴明白了张磊的暗示,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我到市场转一圈,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你坐呀。

    瑞雪和张磊同时看着阿晴款款出门。

    瑞雪……张磊站起来,朝着瑞雪张开了怀抱。

    张磊,我不在你这儿吃饭了。瑞雪也站起来,躲开了张磊的手臂。你告诉我去那个宾馆怎么走,我自己过去。

    下车以后,瑞雪按照那个已经刻进了她脑子里的地址找到张磊家,一点也没费劲。她站在门口,按响门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迎出门来的张磊对瑞雪的到来大喜过望,他的喉咙发出粗重的音响。张磊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急不可耐地将瑞雪抱入怀中,拖到床上。

    张磊呀张磊,你才二十岁吗?你总得让我先洗洗歇歇呀。其实瑞雪在说这话时,她自己倒更像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她脸色排红,娇喘吁吁。

    不行瑞雪,我等不及了,我都等了二十多年了,……张磊手脚并用地在瑞雪的身体上忙来忙去,一双眼睛如同鹰华,仿佛是在分辨眼下这个发胖的瑞雪还是不是当年那个苗条的瑞雪。

    瑞雪笑骂着依顺了张磊,她觉得她和张磊其实都还年轻。她又想到了张磊在给她的信里说过的那些话。这样的事情,如果当初没被张磊写下来,可能早就被他做出来了,那他就大可不必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如此迫不及待了。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这未曾满足的二十多年的渴盼,能有这样一种中年的亢奋吗?瑞雪心满意足地配合着张磊。她知道,如今她的成熟与完美,其实是比二十多年前更加迷人的。果然,张磊如同迷醉了一般……后来他们就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了。当瑞雪重新醒来时,她看到张磊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坐在床边凝神看她。瑞雪发现自己的身上一丝不挂,她撒娇似的去捂张磊的眼睛。张磊躲开了,瑞雪不好意思地拉过一条毛巾被盖在身上。

    我也得起来吗,张磊?是不是该去会议上报到了?

    不,张磊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们的会已经开完了。

    开完了?你是指——瑞雪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坏蛋,她没有注意张磊的脸色。我饿了张磊。

    我可饱了。张磊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你起来吧,你该走了。

    什么?张磊你——

    我是说我没对自己食言……下车以后,瑞雪走在人流的后头。走出出站口,站在站前的广场上,她感到炫目的阳光让她颤栗。张磊,我来了。她轻声地对着面前的杭州叫出了声音。这时有一个穿条花短裤的小伙子冲到她面前,挡住了她视野里那个与沈阳并无二致的杭州。瑞雪善意地冲那小伙子笑了一下,她认为这个被她嘴唇蠢动吸引过来的年轻人,是在为某个小旅店招商拉客。她想,如果这个小伙子问她是不是想住店,她就要骄傲地说,我有地方住。可是那个挡住了她去路的小伙子没提住店的事,甚至都顾不上回应她善意的微笑。他只是机敏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将手上的几张火车票直直地朝瑞雪举了起来:

    要车票吗,大姐?一小时以后,杭州至沈阳的卧铺……古典爱情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发现田氓在她导师的影响下,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在田氓随她导师离开沈阳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得了一种叫做强迫性妄想症的病。我优心种忡地想,虽然我和田氓依然恩恩爱爱,虽然我们依然在一张张能被田峨接纳的床榻上流连忘返,可是我们心里那股原始的情感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腐蚀殆尽了,我们身心无条件的需要变成了一幅刻意摆放过的做作的布景,在这块布景前面的所有演出,那些一招一式一维一笑,全都被固定在了一尊了无生气的僵死的雕塑上。

    田氓和我第一次上床,是在她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不能说田崛是个老派姑娘,但她的确不很情愿先斩后奏。本来我们早已商量好了,如果她考试失败,那她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立刻结婚。可是现在她通过了考试,我们的婚期便只好推到她研究生毕业了。这时间对我来说有点漫长,我也是不得已才提前出击的。你这是逼着我破坏自己的原则,田崛说,本来我是想把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留在三年以后的。直到我们在黑暗中已经赤裸了身体,田眠还在嘟嘟嚷嚷。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为什么就只看重这个。

    说句心里话,我并不是一个如田崛所说只看重“这个”的男人,但让我等到三年以后的吉日喜期才“这个”,我又确实心有不甘。田崛是个出色的姑娘,文静柔顺并且美丽娇媚,在学问相貌上都压我一头,我略感自卑这也属正常。我开玩笑地对她解释,我必须跑马占地,免得以后竹篮子打水。当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起来,田崛在感情上是一个被琼瑶小说梳理得通体透明的无菌女孩,我所开的玩笑在她看来肯定下流粗俗。果然,田崛的热情一落千丈,我们的第一次云雨欢爱疲疲塌塌,就像是一碗凉水泡剩饭的勉强充饥。

    田崛接续上了她的学生生涯,我则继续着我的单身生活。她住校读书,我坐机关睡集体宿舍;她有一外二外专业非专业的繁重功课,我有宴请开会学文件公费旅游的各种事情。我们都很忙。如果我不离开沈阳,我们一般一周见一次面,见面后的活动大同小异:吃饭、聊天、看电影、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做爱。田崛对我们同床共枕的条件要求十分苛刻,所以更多的时候,纵使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她也只是千娇百媚地与我情话绵绵,而不是毫无保留地跟我颠鸯倒凤。我总是想,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们喜欢调情,喜欢诱惑,喜欢勾引,可偏偏对顺理成章的肉体结合抵制排拒。她们是发自内心地看重肉体呢,还是沉溺在被她们不断延长的调情诱惑勾引等精神快感中难于自拔而忽略了肉体?这问题我至今也说不清楚。

    在那样的日子里,每当我和田崛来到一起时,都会出现一种一反往常的现象。以前我和田崛没有过身体的结合,以前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恋人,以前在一起时都是听我夸夸其谈;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田眠已经与我合而为一了,现在我对田眠做任何事情都不算过分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兴趣东拉西扯,而更多的时候我是冥思苦想着怎样才能让田崛高高兴兴地与我一同躺到床上去。在那样的日子里,掌握说话主动权的不再是我而是田崛。

    田崛第一次对我提到她导师的爱情,是在一个周末的雨夜。那天是在我一个朋友的家里,崭新的房子还未经装饰,各种建筑材料所逸散出来的原始气息恰如人意。朋友的单位比较仁慈,没结婚也同样可以分到房子。这天我打发走朋友接来田眠,我认为她会对这个环境表示满意。果然田崛一来到这里就激动不已,她喜欢上了我朋友的房子,甚至还喜欢上了我朋友的工作单位。她在厨房、厕所、阳台和居室里马不停蹄地走来走去,充满艳羡地说以后我们要是能够有一处这样的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不结婚的人也应该受到尊重,她对房子的赞美告一段落后,又打量着朋友写字台上上锁的抽屉说,不结婚的人甚至有更多的隐私需要保护。我讨好地跟在她的屁股后边,连声说着对对对对,就开始了对她的亲吻和抚摸。可是我的导师,田崛移开了她的嘴巴自说自话,在我的挑逗面前依然僵硬,他的独身宿舍就像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衣服,使他置身在那些刚刚留校的青年教师之间,都无法遮住他衰弱的身体。田山民在说这话的时候满脸义愤,眼睛空洞得就如同投射在她眼睛里的洁白的墙壁,田崛情绪的迅速转移让我扫兴,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向她求欢,无异于自讨没趣。

    怎么?我惊讶地问,你的导师还没房子?我想我得顺着她的思路说点别的,要不然她又要说我,你们男的为什么就只看重“这个”。

    结果我的关注产生了误导,使田眠的声调也开始了义愤。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田崛说,我导师还住在简陋的独身宿舍呢。田崛离开我的怀抱站起身来,对我们置身的这间房子怒目而视。他都五十岁了,他的一辈子都快完结了,可是他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学校也太不像话了。

    就因为他没有结婚。

    没结婚?那他为什么五十岁了还不结婚,是不是他有什么病呀?

    你也让我失望!田山民忽然对我呵斥起来。你们每个人都是为了满足窥阴心理而只关心别人的隐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和公正感。我想说的只是,结婚和房子之间存在的并不是必然联系。

    我忙赔笑脸,是呀是呀,我也是在说房子。一个五十岁的老同志了,不结婚也应该有一个独处的地方。

    十八岁以后的人都应该有一个独处的地方。

    对对。我这人群居惯了,以为别人也都会像我似的习惯那种不加掩饰的集体生活呢。

    群居,听着都恶心。

    那不说你导师的事儿行了吧?

    不行!

    那就你说吧,我听着。

    我导师,你绝对无法想像。田崛站到窗前,双手抚胸,两目远眺,如同舞台上的演员在朗诵内心独白。他居然是一个罗密欧式的、充满悲剧情调的、带有古典意味的、浪漫色彩浓郁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他为了一个年轻时与他相爱的女人,始终再没有过恋爱和结婚……是这样——听着田崛这种学院式的夸张表述,我的头皮都有点发麻。以前只是在小说中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角色,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角色来到身边了,还真就有点让人难以置信。我无暇去考虑对这种人物是应该敬佩还是应该嘲弄,我只是对田崛这种表面上近于做戏但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激动有点忧虑。你导师——可真是挺有性格呀……我想我需要做的是不予减否,便随随便便地说了句废话。你导师和他当年那个女友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什么。

    这是可以肯定的事情。田山民的声音柔和起来,她垂下了眼睑向我靠近。只是我一点也想不明白,真诚相爱的一对恋人间,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如此可怕的终生遗憾?田崛主动地偎进我怀里,深深地沉浸到了她自己的冥想中。导师对他自己的事情一向守口如瓶,田眠又说,只是因为他把我看成了他的得意门生,而且还因为我也是张集人,是他女友的老乡,他才对我透露了几句。你可得帮我替他保密。

    那是自然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嘛。停了一会,我抚摸着田崛轻声安慰道,别难过田崛,这样的事情总是很复杂的,我想你的导师他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们永远不会分手,我们永远都能欢乐和幸福,你认为是这样吗?

    是这样田氓。我们永不分手,欢乐幸福……这时候的田崛如小鸟依人,让我对她万分怜爱。在我们一步一步地迈向高潮时,我想到了田眠那位痴情的导师。他从爱情的另一个角度,提示给我们一些朴素的道理。我体会到了我和田眠共同的震颤。

    这一个雨夜,是我和田崛都很真实的一个雨夜。

    时间过得很快,未来的理学硕士田崛现在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复述她导师的感慨:只有知识才能使人骄傲。我发现,田崛比读本科的时候用功多了。当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说一些别的,然而那些别的话题总是会三绕两绕地又绕回到她的学业和她的导师身上去。有一个周末,田眠告诉我她导师当年的女友长得十分美丽,并且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叫茉莉;又有一个周末,田氓告诉我她导师和茉莉恋爱的年龄和我们现在一样大,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三;再有一个周末,田崛告诉我她导师和茉莉在不久之前居然有过一次邂逅……我不愿意让两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爱情来统治我和田崛的生活,可是田崛似乎已经走火入魔,只有让她的导师和那个茉莉介入我俩之间,她才能够亢奋起来。当然了,她给我讲述的她导师和茉莉的故事支离破碎,其间许多似有若无的缺失疑点也能吊人胃口。于是猜测、补充、分析和评论田眠导师与茉莉之间的恋爱故事,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地成了我和田崛在一起时的一件重要事情。

    田崛你是不是爱上你的导师了?有一次田眠正在对她导师大加赞美时我问了一句。

    庸俗!田崛说,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说不出口?为什么要说不出口?我本来只是开句玩笑,可田眠看我时那种轻蔑的表情让我受到了伤害。你都做出来了,我为什么还不能说出来?

    我做出什么来了?

    你从来没有像夸奖那个糟老头子那样夸奖过我。

    你已经不仅仅是庸俗了,还很低级趣味。田崛不屑地转过头去看窗外街道上繁乱的行人。第一,你说的人他虽然身体不好,但他不是槽老头儿,他是一个才华横溢,感情丰富的壮年男子;第二,你的全部本事只是把一个女人拖上床去,然后把她视为私有财产,再用妒忌和诽谤去控制她,没什么值得我夸的;第三,你……田崛的声音异常平静,可让我感到毛骨惊然。

    你放屁!我义愤填膺地拍着桌子,恨不得去打她两个嘴巴。我记得我们刚刚认识那会儿,已经读完大三的田崛就像一个单纯如水的小女孩儿,我看她一眼她都要脸红。后来她就被我带到了床上,我成了她全部的依赖和全部的寄托。可是现在,这研究生读了还不到一年,她就变成了一个尖刻的女人。她离开了琼瑶,我以为这是好事,可是她那个孤僻病弱的导师,却比琼瑶还要危险。

    但是我爱田崛。我知道田崛也爱我。

    我只好陪着田崛继续在她导师和茉莉的爱情故事里度过我们的周末。当年田崛的导师和茉莉真诚相爱,他们的分手来自于双方共同的决定。但这个决定依据了什么,却不是我和田崛所能想像出来的任何原因。第一不是门第原因,两人的父母都是小知识分子,且素无隙罐,对他们的爱情也一致赞同;第二不是身体原因,两人都无十分要紧的任何类型疾病,后来的事实证明茉莉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第三不是情感原因,他们的恋爱都是第一次恋爱,在恋爱期间互相也都没有发现过哪怕只是思想意识方面的疏离和背叛;第四不是政治原因,两人都是政治场景中的小人物这自不待言,即使是处在许多需要表态站队依附的时刻里,他们也都浑浑噩噩不谈国事;第五不是地域原因,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一同分到了张集工作,而田崛的导师调到沈阳已经是在茉莉嫁人以后的事了;第六不是……我和田崛绞尽脑汁,也想不好还有什么原因可以导致一对至死不渝的恋人分道扬镰。

    也许是因为一个玩笑……也许是因为一次误会……也许……也许……田眠的导师说,二十多年过去了,即使有天大的事情,他也拒绝再回张集。不是他不留恋那片土地,而是他担心那座住着他爱人的城市会刻开他的伤口。可是他和茉莉不久前的邂逅,却是一次天意的安排。那天他听说了田崛是张集人,平静的内心忽然就有一点骚动。回到他那间简陋的宿舍后,他提前翻开了当年茉莉送他的厚本影集。而在以往,欣赏茉莉的每日必修课要在深夜里完成。那本影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已经被他至少翻看过七千遍了,可是在那七千遍的翻看过程中,美丽的茉莉总是缄默不语。但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来自张集的田崛的这一天就不一样了,这一天年过五十的大学教授听到了旧日恋人的遥远的声音。这一天茉莉对他说的是:她想念他。以前这个幽闭的男人光知道他想念茉莉,他认为茉莉也会想念他,可是无法证实,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搅扰茉莉安宁的生活。可是现在他却于偶然之中得到了确证,在二十多年过去以后,茉莉也在想念着他。他没有道理继续按兵不动了。收好影集,匆匆忙忙的单身男人连晚饭都没吃,就连跑带颠地爬上了火车,在夜色之中进入了张集。这一个夜晚他忐忑不安,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他就来到了茉莉昔日居住的地方,又找到了过去茉莉工作的单位。可是结果并非尽如人意,茉莉昔日居住的地方早已被一个游乐场取代了,据说在游乐场里可以满足游乐者吃喝玩乐的所有要求;而过去茉莉工作过的单位也已在几度搬迁中不知去向了,现在那家单位从领导到看门老头,没有一个人知道二十多年前这里曾有过一个名叫茉莉的工作人员。田眠的导师终于明白,自己这二十多年后的盲目寻觅是何等地荒唐,他只好步履沉重地向火车站走去。可是就在这时,就在他垂头丧气满腹绝望地行将离开张集之时,有一个与他交臂而过的妇女用惊讶的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他看到了茉莉。

    在我和田氓将近四年的恋爱生活里,即使不见面,我们也都知道,我们还都活动在沈阳这座城市的范围之内。偶尔,我会出差,一般都是三天五天、十天半月,最长的一次是三十七天,陪我们将要下台的老厅长和他的夫人去四川云南一带的风光胜地。但那都是我离开田崛,田崛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在寒暑假时,田山民要回家,回张集呆上长短不一的一些时日。可实际上那种时候常常是我们更为接近的一些时候。由于我在单位处在了一个上下左右都是一团和气的位置上,所以田崛回张集看望父母的日子,总是我巧立名目地在张集开会调研的日子。我时常对田崛讲,我不能忍受你对我的离开。可是现在田崛三年级了,我不能忍受的事情必须也得忍受了,现在田眠需要离开我和我们共同居住的沈阳一段漫长的时光,得四十五天左右,比三十七天还漫长。

    三年级是攻读硕士学位的最后一年,在这一年里,田崛的主要任务是准备毕业论文。按照她导师给她制定的教学计划,在动笔撰写毕业论文之前,田眠要在她导师的率领下周游列省市自治区,号称访学。我想我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陪不起了,这么长时间,连自费都不可能。

    这就是游山玩水嘛,我满脸不快地说,你们学校也真是的,经费那么紧张,却拿得出这笔开销,简直是挥霍。

    你现在真是狭隘得有点鼠目寸光了,田眠说。田眠的伶牙俐齿在这两年的研究生学习期间得到了上好的磨砺。我们这是出去拜专家,访同行,开眼界,长见识。可不像你们单位,不光自己出去公费旅游,还带上家属。

    我们机关有钱,你们学校没钱。

    没钱就不搞科研了,没钱就不培养人才了……这样吧田崛,你别去了,写论文你需要什么材料,我踏破铁鞋也给你找到。

    你别那么婆婆妈妈地扯后腿,什么材料能取代一颗颗智慧的人的头脑?

    我不是舍不得跟你分开吗?

    我给你写信。

    那也不行,我看不着你。

    你看我照片。

    哼——听到田崛提起照片,我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你那个无亲无故的冷血导师,他不讲亲情,以为所有的人也都像他那样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我可做不到靠照片度日。

    我可警告你,不许你胡说八道。田眠的表情又严肃起来,我跟你实说了吧,在这一个半月里,我导师也必须忍痛中断和茉莉的约会了。

    什么什么?他……约会……我这才知道,原来自从田眠的导师与茉莉邂逅以后,他也就像我和田崛一样,热恋般地忙了起来。这个五十出头的独身男人,在日复一日的备课写书教学之余,每个周日,他都要乘早班车兴冲冲地赶到张集,与茉莉在一家雅静的餐馆里吃一顿饭,一起消磨掉情意绵绵的两三个小时。

    你这心中的圣人他想干什么,我讥讽地说,人家茉莉可早就是一个丈夫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田崛满脸向往地回答说,他们以一种纯洁的关系,共同体会在流逝的岁月中他们那未曾受到过任何磨损的爱情,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

    美好?这对人家茉莉的丈夫也美好吗?

    茉莉的丈夫应该羡慕他们,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羡慕他们。

    田崛你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头?

    恰恰相反,我觉得我对生活对爱情都有了越来越对头的理解和认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发现田崛在她导师的影响下,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在田眠随她导师离开沈阳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得了一种叫做强迫性妄想症的病。我忧心忡忡地想,虽然我和田眠依然恩恩爱爱,虽然我们依然在一张张能被田眠接纳的床榻上流连忘返,可是我们心里那股原始的情感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腐蚀殆尽了。我们身心无条件的需要变成了一幅刻意摆放过的做作的布景,在这块布景前面的所有演出,那些一招一式一策一笑,全都被固定在了一尊了无生气的僵死的雕塑上。

    田崛毕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与我的争执矛盾都属于舌头碰牙的范畴,说过吵过也就拉倒了。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虽然她笑话我儿女情长得不像个男子汉,可在她离开沈阳的一个半月里,每到一处,只要她确实能够呆到四天以上,她就立刻拍电报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按照她走前我们的约定,每次得到她的电话号码后,我都能够在晚上十点钟到办公室通过直拨电话与她联系上。因为有时我可以连续几天晚上与住在同一个地方的田崛通话,这样算下来,在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们竟通了十二次长途,比在沈阳时同样时间内我们的见面次数整整多了一倍。

    可是我没法触摸你呀。有时田崛在通话中热情讴歌日益发达的电讯传输事业时,我就会恶毒诅咒迢遥的空间距离。我没法和你做爱!本来我这样说话是为了调节气氛,可是每回这样的话一出口,我都会从里到外地产生一种堕入深渊的恐惧感。

    田眠,你还爱我吗?我可怜巴巴地问。在以前她总是这样问我的。

    看你,我当然……不论她旁边是否有人,田崛总是像哄孩子那样这么微笑着打发我。

    田氓从外面回来以后,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让我觉得她有一点陌生。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她心事重重,每次与我上床也都心不在焉。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说没什么,连她导师与茉莉的故事也不再讲了。有时我把她问急了,她就说我总是没有正事。你只知道耽于肉欲,她说,爱情的涵义可是无比广泛。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重新唤醒田崛心中的快乐,我只想,田眠田崛你赶紧毕业吧,毕业了咱们一结婚,生孩子过日子,你那些荒唐透顶的爱情涵义也就该烟消云散了。

    然而我对于田眠性格的把握过于简单了,后来我想,自从田眠访学归来,自从她不再对我讲述她导师和茉莉的恋爱故事,她就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我们的最后一次做爱是在田崛毕业论文完成的那天。那天在我家里,我亲自上灶,为田崛事实上的研究生毕业大摆酒宴。我把冷盘一一拼好,坐在窗前等待田眠,我想等她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出现就开始炒菜。正当我有些神不守舍的时候,我看到了骑在自行车上的田崛的身影,她显得有点过于匆忙。我趴在窗口上对她大声喊道:晦,慢点骑,别着急,我这儿热菜还没炒呢。本来我想喊完就进屋点火炒菜,可是我看到田崛冲我一个劲摆手:先别炒,先别炒……田崛进到屋里,汗都没顾上擦擦,就避开我的家人把我拉进了我的房间。

    我吃不上饭了,我得立刻回一趟张集。

    怎么了?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田眠慢慢平静了一些,是我导师的事,我得替他去送个信儿。

    他……是给茉莉送信儿?我的心绪一下子就坏了。

    是……田眠看出了我的不快,怯怯地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白纸递到我手上。那是一张厚厚的复印纸,托在我手上沉甸甸的。我把洁白的复印纸轻轻展开,看到上半面写着几行漂亮的行书:“茉莉,我微染小恙,看来明日的张集之行只好取消,请你原谅。但我的身体你不必牵挂,下个周日,我肯定会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会面的老地方的。我近日的情况,我的学生田崛会向你通报。”在这几行字的后边,写着“知名不具”这样一个暖昧的落款。在那个暖昧落款的下边,也就是整张复印纸的下半面,写着的是两行详细的地址。显而易见的,一行是家庭地址,另一行是单位名称及单位的地址。这时我觉得我的全身一片麻木。我把这张纸从头到尾地看了几遍,直到我确信纸上的每一个汉字和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能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了,我才抬起头来。

    挂个电话不行吗?我说。

    茉莉家里没有电话;她单位的电话,因为欠资被电话局掐了。田山民说。

    真别扭。

    对不起。

    我觉得你这导师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内向、孤僻、情感深藏。

    你什么意思?

    他在你这么一个女学生面前真可谓尽情袒露、一览无余了。

    你——

    田崛我不是要伤害你,你一个大姑娘来来去去地给这么样的一对情人传条捎话的,好吗?

    我——

    此时此刻,我和田崛,都处在了一触即发的引爆点上。我不知道现在我该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我的脑子已经被田崛的导师和茉莉这一对半百男女的爱情纠葛搞得一团混乱了。我想如此下去,我非发疯不可。恰好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我绕开田崛抓起电话,我很庆幸有别的事情能在这时把我的注意重心分散开来。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刚想用热情的声调问他是谁,他说他不是找我而是要找田崛说话。我的热情一下子就冷却了下来,我知道无须询问,我完全能够指认出来电话的另一端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我恶狠狠地把电话递给了田氓,为了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快步出门拐进了厨房。好长时间以后,田崛站到了我的身后,她看着我一样一样地把鸡鱼肉蛋重新放进冰箱,忽然就从后边抱住了我身体。

    你别生气了,我不走了,咱们一起做这顿饭吧……田崛的温度从后背渗进了我的心里,只是一瞬,我就被融化了。

    怎么不走了呢?命令改变了?

    我导师他,他坚持要在明天带病去张集。

    他身体能行吗?我倒有一点可怜起那个狂热的恋人来了。

    他说——田崛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他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挠思念与爱,除非是死……一年以后,一个于姓姑娘成了我的妻子。在我与于姓姑娘恋爱期间,在我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有意无意地重复了我与田崛第一次做爱时说过的话。我说我必须跑马占地,免得以后竹篮子打水。于姓姑娘也像田眠一样,文静柔顺并且美丽娇媚,可是她在床上却龙腾虎跃。她听了我的话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快乐地告诉我:这肯定是一片让你骄傲的土地,你就等着用一生来收获吧。

    也是事有凑巧,这于姓姑娘和田眠是同乡,她的父母也都住在张集。在我和她结婚的那个甜蜜之月,我们有一半时间住在沈阳,另一半时间呆在张集。有一天,是在我们离开张集将回沈阳的时候,我对我的新婚妻子于姓姑娘说,我想去寻找一个人,你陪我去好吗?敏感的于姓姑娘笑着问我,是一个女人吧?我如实回答说是。是你过去的恋人吗?于姓姑娘又问。我笑了笑没有吭声。穿戴齐整以后,我们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我们便不再说话,我们紧挽着臂膀向那两个我从未去过却早就深深地印在了我脑子里的地方走去。在第一个地方,我看到那里并不是什么居民住宅区,而且一伙玩扑克的老头告诉我,这个地址在日本鬼子那会儿就是一个小型公园了;在第二个地方,我也没能发现有着随便什么名称的某个单位,一伙在一片暄浮的泥土地上踢足球的中学生对我说,这片菜地已经填平好几年了,早就说要建一个体育场,可是迟迟看不到施工队伍。

    离开张集回到沈阳,我新婚的妻子于姓姑娘有点酸溜溜地对我说,没见到你过去的恋人,是不是觉得挺遗憾的?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下把她拥进了怀里。我的眼泪滴在她肩上,她没看见。

    補蝉

    在以后的时间里,《捕蝉》的创作变得更为艰难和缓慢,因为心境的平和与情绪的专一已经远我而去,我无法摆脱那种愉窥他人的欲望的纠缠,其实我也知道,任何人的生活对于局外人来说,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们之所以喜欢窥视别人私下里的生活,并非就是怀有什么恶意,大多还是出于好奇:了解自己所陌生的,对比自己所熟悉的。为此我理解我的未婚妻,理解我自己,也理解W的丈夫。

    送走未婚妻的第二天,我背上一挎包书和稿纸,住进了她那两间造型别扭的狭窄居室。天气很热,户外的蝉声吵得人心里烦躁。看起来,这个季节在这个地方,白天是没法写东西的,只有等晚上。我耐着性子坐在写字台前,顺手从包里抽出一本小说,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我手中的这本小说是个叫罗布一格里耶的法国人写的,书名叫《窥视者》。《窥视者》是一本冷静的小说,机敏而含蓄;但不知为什么,它却使我产生了骚动。我想我得给W挂个电话,于是我出门朝9路汽车站那个方向走去。那里有邮局。

    W来到我身边时,我的《窥视者》差不多看完了三分之一。W对我搞到了一套房子惊喜异常,以至于她忽略了这幢房子构造格局的缺少规范。她一边用湿毛巾擦手擦脸擦胳膊擦大腿,一边在厨房厕所和两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我首先躺到了床上,W便也回到床旁来脱衣裙。

    “这是一个女人的家。”她说,“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的家。”W的声音有一点酸涩。

    我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看着W白胖的身体,欲火在我心头渐渐熄灭。她身上的饰物一经卸去,神秘的感觉荡然无存了。我知道,她比我的未婚妻子还要小上几岁,可两相比较,她的肌体却过早地丧失了那些女人独有的弹性和光泽。以前她可不是这样。也许这就是她那两岁儿子对她的改造。我说:“又吃醋了。这是我对象的房子。”

    “真的?那她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嘛,她去德国进修了。”

    “已经走啦?太棒了!还是一年吗?这回咱俩也有个窝了。”

    W跳到了我的身上。

    由于白天睡了一觉,晚上我觉得很有精神。看完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我就坐到了写字台前。写字台上放着W离开时留下的纸条,清秀的字迹毫无特点:“有了这个地方,我多想整日整夜地呆在你身边,可我却有孩子和丈夫,真是两难。只好请你理解我了。但我所有白天上班的时间,都在听从你的召唤。”我在点烟时让那张纸条也在烟灰缸里燃烧了起来。对于这类容易暴露个人隐私的佐证,我向来处理得比较谨慎。其实下午W走时我正醒着,她看我吻我摸我穿衣服留纸条,我全知道,可我能说什么呢?从我的本意来讲,这样正好。我不愿意无时无刻地总是与人相伴——哪怕这人是个情投意合的朋友或美不胜收的女人。我喜欢自己有大量独处的时间,宁静、安适、封闭、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不妨碍别人,别人也不干扰我。当然以前没有这样的客观条件,和父亲母亲弟弟弟媳侄女共同挤在三间隔音效果一塌糊涂的房子里,也并不比在公共厕所和大堂浴池里能多保住多少个人的私情秘事。现在好了,现在未婚妻为我提供了如此的条件,我可以好好地享受一年正常人的正常生活了。

    我已经为钢笔灌满了墨水,厚厚的稿纸就铺在写字台上。我的构思早就烂熟于胸了,“捕蝉”,我挥笔写下了这样一个题目。稿纸是白净的,有着浅绿色的格子;墨水是碳素的,黑得十分纯粹。白纸黑字,疏疏朗朗,赏心悦目。可是恰在这时,在我得意地欣赏那两个潇洒流畅的行书大字标题的过程中,室内的光线黯淡了下去,在我的视线内,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了。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整个房间里没有台灯。

    照理说,对于未婚妻的房间我应该了如指掌。在这里,我们时常欢聚,度过了许多迷人的时光:聊天、吃饭、做爱、设计我们婚后的生活。但我从没在这里过过夜。未婚妻不允许我在这里过夜,她担心邻居知道了影响不好。这我理解,她是大学教师,为人师表嘛,是不好过于随便的。况且她这房子也确实糟糕,极度缺少隐蔽性,就像下图所示的那样:

    1,2,3:分别为三家的房门。

    4:三家共用的大门。

    三家共走一个大门,一家有个生人,另两家很容易知道。正因为这样,由于没有在这里过夜的机会,我也就没能提早注意到这里没有台灯。而我又有个颇有点假模假样的臭毛病,晚上点着大灯写东西没灵感,只有在一束焦点集中的台灯光专一的照耀下,我才能文思泉涌,妙笔生花。现在,我无法工作,我必须等待明天买一盏台灯回来才行。我很不情愿地点亮房顶上的四十瓦日光灯,放弃钢笔和稿纸,到墙壁上去认定哪儿有离写字台最近的电源插座。

    电源插座在墙壁与地面毗邻的角落里,只有挪开写字台才能发现。但写字台与墙壁间有一拳的距离,如果事先知道这个地方有电源插座的话,不挪写字台,只是哈下腰、摸索着,也能把手中的插头插进插座里。事实是当时我并不知道电源插座的具体方位,我只能十分吃力地挪开了又大又重的写字台。电源插座的位置被我确定以后,我没有急于把写宇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想我应该试一下这个电源插座是否好使,不然它有毛病的话,明天即使我买来台灯,晚上也无法工作。我开始寻找某种带有电源插头的简便家用电器。我找来一个电热杯,电热杯易于在角落里安置和移动。我把电热杯盛上凉水,蹲进墙角,使插头插座两相接触。插头与插座的交瞒倒是非常顺利,可电热杯在地毯上的倾斜引起了我的注意。重新拿起电热杯我才发现,地毯上有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存在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细长鼓凸。我一手托着电热杯,一手费力地掀开紫红色丙纶地毯。我看到,是一枚白亮的单向耳机插头躺在地板上,破坏了地毯的平坦外表。

    这枚单向耳机插头的存在不合情理。它身后曲折漫长的尾线消隐在地毯下面的纵深之中,搞不清哪里是它的出处。但这时我不可能过多地思考这枚插头的来源问题,我只是把它扯出来有半米多长,让它附着在地毯之上。这样,重新铺好的地毯就能够平坦了,而继续藏在地毯下面的电线因其纤细,无法对地毯的平坦再构成威胁。这以后,在电热杯里的凉水逐渐沸腾的过程中,在这个靠阅读《窥视者》打发时间的闷热的夜晚里,我几乎认准了,那枚亮晶晶的单向耳机插头,只不过是一件毫无意义的遗弃物而已。

    第二天蝉噪正甚的时候,W来了。这并不是一次事先定好的约会,所以她敲门时我问了一句是谁。她没有回答,可我还是开了门。W的进屋明显地带着匆忙,她汗湿的面颊上闪出几丝慌乱。她微微喘息着说大门口有一个男人眼神邪狠,审视的目光看得她浑身发麻、毛骨惊然。她这样一说,我也就知道她在说谁了,可我还是扒着北边的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下。我看到3号那家的男人在大门口一闪即逝,拖在地上的影子又粗又长。我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连我自己也没听清楚。

    “甭管他,”我说,“是对门的。”我听到外边响起了关门的声音。“这老东西特别鬼祟,以前他也总这么看我。”

    “那等你对象回来了,他不能告诉她吗,说你往家招女的?”w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的眼神明显是在求得我的原谅。

    “不至于吧,能损到那分上吗?不过以后你来来去去的,也是得注意点。”

    对于W的不招而至我心中不满,可由于W的到来有着美好的动机,所以对她的唐突行事我又不便指责。她是来给我送单放机的。她知道我平常写东西写累了的时候,喜欢听听音乐,松弛一下神经。昨天来时,她发现我未婚妻的家中没有录音机或者音响设备,今天她便特意把她家的单放机以及三盘法国钢琴演奏家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通俗钢琴曲磁带给我拿来了。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她丈夫的。她丈夫是一位省内要员的秘书,这几天陪那位要员下基层了。可过几天她丈夫回家一旦发现自己的东西不见了,闹不好不是要惹麻烦吗?

    我对W说:“这不行吧,你丈夫回来要是想听音乐发现这些东西没了,还不找你算账?你带回去吧,过些日子我开支了,自己买一个去。”

    “没事,你就用吧。”W一边为我洗衬衫一边说,“他愿意听的话,我家那飞利浦音响的效果不比这个好呀?再说他根本就没时间听,也听不明白。天天忙得白天不着家,晚上在书房写材料,一干就是小半夜。这位克先生是他摆在桌上装样子的,显得高雅。”

    w离去以后,我满心感激地摆弄着精致小巧的单放机。这种进口“风”牌单放机很流行,两只包裹着黑色海棉球的耳机柔和熨帖,一条弹性极好的圆形窄钢片支撑着它们。在机体的背部,塑料卡子可以把机体牢牢地固定在人的腰带上或口袋里。它既可以利用千电池,也可以利用民用电。如果是在室外听,两节五号电池能维持好几天;在室内的话,自身装备的电源插头可以使它更为方便。而且它的尾部并排着两个耳机插孔。很早以前,我曾有过一个这样的单放机,后来被未婚妻要去了,她说学德语用。可是在未婚妻的这个家里,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我那个单放机,我几乎把它给忘了。

    整个下午,暖日如熏,我坐在写字台前读书,一直沉浸在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之中。乐音似水,果真拂去了我的一身暑热。

    这天傍晚,读完并不太厚的《窥视者》时,天已擦黑。书中的情节和人物都不算复杂,可不知为什么,却搅得我心里边不得安宁。我草草吃了点饭,重又坐回到写字台前,在空中划动着粗大的钢笔,期望将《窥视者》从眼前赶开。桌面稿纸上的字迹还是只有那两个:“捕蝉”。捕蝉的故事在黯淡的黄昏里,显得模模糊糊,并不能像昨晚那样使我兴奋。我知道,这样起伏不定的创作状态在我的工作之中时常出现,我无须去适应它,我应该做的是努力把它引入佳境。我伸出右手,去旋扭桌上台灯的开关。台灯是上午送走W以后到商店买的,灯罩金黄,灯座淡青,黑白相间的圆形旋纽像一只夸张的独眼。我的右手按顺时针方向转动着那只夸张的独眼,咔嗒,台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清脆的声响明快地提醒着我,这是一盏崭新的台灯。然而崭新的台灯并没有带来光明,我的眼前依然是渐次浓重的灰暗。我先是有点小小的吃惊,紧接着我就意识到了,是电源插头没有接入插座之中。电源插座上,接着的还是单放机的电源插头。我离开身下的椅子,哈着腰去准备用台灯上的电源插头调换单放机上的电源插头。因为在写作时我不可能听音乐,况且单一的电源插座也不大方便同时置入两只电源插头。但是这时,黑暗中地毯上一枚白色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以为是我工作时应该使用的什么掉到了地上。我伸手去捡。我的手首先摸到了一根细软的电线,接着,那枚凉凉硬硬的白色东西便捏在了我的手指之间。我想起来了,我手中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那枚遭到遗弃的、有着长长尾线的单向耳机插头。我毫无目的地把单向耳机插头捏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又下意识地把它拉向摆在桌角的单放机。我想“风”牌单放机下端的两个孔洞没准有一个就是容纳它的。果然,我的想像得到了证实,废弃的单向耳机插头与单放机上的两个插孔能够一触即合,啮咬得天衣无缝。我被这种偶然的巧合吸引住了,好奇又促使我戴上了耳机。我并没有来得及按动单放机上的“PLAY”键,可一股电流的嗡嗡颤动声却传进了我的耳朵。我觉得这股电流的声音来得蹊跷,好像一盘空白磁带转动时所制造的效果。我忙按下了单放机上的“PLAY”键。我的耳畔还是没有波动的音乐声,只能感觉到电流在急促地奔突。我有些慌乱,我担心克莱德曼的劳动被我轻易地抹去。我急忙又按下“STOP”键。可事实上的情况是,不管我按动“PLAY”键还是“STOP”键,耳机里传出来的电流声都不受影响。我感到了周遭黑暗对我的窒息,我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我走到门口,点亮了头上的日光灯,然后回到写字台旁,细细地打量手里的单放机。我知道这种简单的东西绝对不会眨眼之间复杂起来。我拔去了那枚废弃的单向耳机插头,耳边是一片空旷和宁静,由于耳机紧扣在耳朵上,连外界的其他声音也都消失不见了。等了一会,我试探着又重新按下了“PLAY”键,蓦地,《秋日的私语》的温柔旋律席卷而来,我竟产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激动。于是,就在放音的“PLAY”状态下,我把那个神秘莫测的单向耳机插头又一次探进了单放机下端那个粗粗的孔洞,使它与我头上那个耳机接连的单向插头并置在一起。现在,虽然音座内的磁带还在匀速地转动,可《秋日的私语》却戛然止息了,只有电流的骚动声重又充斥了我的耳朵。我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我把上面的动作又重复了几遍,终于得出来一个这样的结论:遭到遗弃的单向耳机插头向我暗示了一个隐秘而可疑的音响发源地,《捕蝉》的写作进展较慢,一个星期的时间只写出了不足七千字,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有一种力量无形却强大,一点点地颠覆了我原来的构思,这使我陷入了自信丧失的忧虑之中。开始时我以为是《窥视者》在作祟,于是我便把它收进了挎包;可这更使我内心失衡,没办法,我只好把《窥视者》又摆上了桌面。我几乎天天白天让W来陪我,我们都有点癫狂得无所顾忌了。日日窗外蝉声枯噪,时时室内爱语呢喃。但只有一样,我不许W询问我的写作进展情况。

    这天W来时已近中午了。我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她却有点神经质地挣脱开来。她坐到我的写字台前,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拿出一只新的“风”牌单放机,放到桌上,然后她把桌上那个她以前带来的单放机装起来,尴尬地看着我。

    “你丈夫回来啦?”我问。

    “你怎么知道?”她是那种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女人。

    我不说话。我专注地看我嘴里喷出的烟雾。

    “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把椅子往我跟前拉一拉,抓住了我没有拿烟的那只手,“他是昨天下午回来的,憋坏了,我一进屋就让他弄床上去了。可晚上该睡觉时他又不睡了,说让我先睡,他还得写一会材料。我刚睡着,他就过来把我摇醒了,问我单放机呢。我没想到他会一回来就问这个,我有点发借,我说不知道。可他跟我急眼了,他从来没这样过,可真吓人。但我不能服他这个,不能养他这个臭毛病。我也急了,我说借人了给人了送人了,你想怎么着吧。他说他想听音乐。我说那好办,可以用飞利浦。他说怕影响别人。我说那不有耳机吗?他吭味半天没词了。可我这回却来劲了,我说你现在的表现有点不正常,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要不然我就跟你没完。我俩就这么僵持了好长时间,最后他才犹犹豫豫地说,跟我讲件事,可得千万千万保密。他把我带到他书房去,指给我看墙角的一条电线,那电线上接着一个单向的耳机插头。他说那根电线的另一端有一个微型的监听装置,已经被他秘密地通到了邻居家里,如果把那个单向耳机插头接上‘风’牌单放机的话,就能够听到邻居家里的一切声音。你看看,原来他每夜点灯熬油地一直是为了这个。”

    W说完之后紧张地看着我,大大的眼睛充满恐惧。我早已随着她的讲述恍然大悟了,所以面对她探询的目光,我的表情得以保持镇定。

    “居然还有这种事,倒真是挺好玩的。”

    “你说他这么干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呀?”

    “反正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喜欢上这口了,也没办法,就是小心点叹。争取别让别人发现唆,一旦真被发现了也誓死不承认。”

    “我有点害怕。”

    “不用怕,一般不会有什么事的,只要你们不往外说。”

    “那你也别说呀。”

    “当然。”我感情复杂地抚摸着w为我新买的单放机。

    w离开以后,我将房门仔细锁好,踢手踢脚地坐到了写字台前。我把躺在地毯上那个白色的单向耳机插头摸在手中,抖抖颤颤地插入崭新的单放机的粗大孔洞里。电流通过的声音滚滚而来,我感到我的周身也像有电流通过那样灼热躁动。我知道,此时我所听到的电流声音,肯定是由一种没有千扰的寂静所传输过来的。现在,我需要的是耐心等待。

    这天的晚饭我是临近半夜才吃的。从五点多钟开始,我就一直忠实地蜷缩在写字台前,像一条看门的老狗,几乎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了。

    五点多钟是一般家庭结束安静开始喧闹的时间。当时,在我的耳朵经过了单调的电流声音的长久麻痹后,一些杂沓音响的忽然出现让我欣喜若狂。我屏住呼吸,细细分辨,大体上可以检索出钻进我耳朵的是一个女人所制造出来的种种声音。先是寰案的高跟皮鞋声,接着的行走就变成了比较放松的沙沙声,似乎是一双暄软合脚的拖鞋在优雅地移动。然后是衣裙的患萃声,还隐隐地有一阵流水的喧哗声。可能是这个女人换过衣服后,上了厕所又到厨房匆匆地洗测了一番。后来屋里是一阵时间较长的肃静。在这时间较长的肃静中,偶尔伴有床榻的吱呀声和女人嘴里没有意义的感叹声。吱呀声和感叹声都微乎其微,但却能够证明那个女人始终也没有离开她的房间,更确切些说,是那个女人始终也没有离开她的床榻。这样的肃静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以后,女人又开始了声音很大的走动,好像是在厨房做饭;与此同时,我还听到了立体声喇叭里轰鸣出美国女歌星麦当娜的歌曲:《ANGEL》。天使?我想,没准还真就是个天使。从那女人刚才情不自禁的感叹声和这会儿不时随麦当娜唱出来的几句英文歌词看,她肯定是个活泼娇柔的年轻女子。

    麦当娜的歌曲源源不断,大概一直伴着她做完饭,吃完饭,重新又回到床上。这时我听到那个女人忽然喊一声“来啦”,接着是她下地行走的脚步声。我估计是有人在敲她的房门。我又听她说:“就你自己吗?”似乎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开了门。这样,我的耳畔便又响起了一个男人重重的脚步声和换鞋、脱衣服、说话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厚实而洪亮,在我的耳机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回响。

    “他妈的这日本鬼子也太鬼了,正好把价钱抬到了我们能够接受的高点,而且态度比前几天强硬了不少……不要汽水,要茶水,晾一会……我很怀疑是不是他们窃听了我们的会议或者我们这边有人出卖了情报。”

    “那怎么办呀?”是女人的询问。

    “我的意思是再拖两天,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不要他的,反正时间也来得及。可陶主任说就这样吧,拍板了。我也懒得争,又不是我自己家的事情,管他呢。怎么着去日本也轮不上我。”

    “就是,少操那个闲心。你还再吃点不?”

    “不吃了,饱饱的。儿子还不回来?”

    “不回来……哎呀,别那么大劲,都掐青了。”

    “那家宾馆的服务员,全他妈性感炸弹。”

    “那你跟日本鬼子谈判时这东西是不是就这个样子呀?太缺德了,嗯——你去洗洗……”

    他们一边打情骂俏,说着闲话,一边在房间的各处走来走去。麦当娜不再唱了,电视频繁地换了一阵子台,最后也关掉了。好像有一个人上了床,过一会另一个也上床了。

    “有节目吗?”是女的问。

    “好像儿子才回来,小两口拌嘴呢。没劲。”男的声音懒洋洋的。

    “嘻——有劲的都演完了……”

    “……老公公?”

    “当然,那儿媳妇和我脚前脚后回来的,听得我可想你了”。“那他们肯定没戏了,你现在好好想我吧……”

    随着两个人嘴里哼哼叽叽和床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的呼吸也变得哼哼叽叽吱吱嘎嘎地杂乱无章起来。

    就这样,我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别人的世界。

    在以后的时间里,《捕蝉》的创作变得更为艰难和缓慢,因为心境的平和与情绪的专一已经远我而去,我无法摆脱那种偷窥他人的欲望的纠缠。其实我也知道,任何人的生活对于局外人来说,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们之所以喜欢窥视别人私下里的生活,并非就是怀有什么恶意,大多还是出于好奇:了解自己所陌生的,对比自己所熟悉的。为此我理解我的未婚妻,理解我自己,也理解W的丈夫。

    现在,对于几天来所监听到的内容稍加整理,我已经能够搞清楚我周围的几重关系了。在我们这个门洞的三户人家里,我所能窃听到的,是2号的日常生活。2号住着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夫妇,由于他们的儿子长期住在姥姥家,他们的工作又都比较悠闲适意,所以他们恩恩爱爱地生活,显得无忧无虑、轻松自在。他们在家的空闲时间,除了看电视、听歌曲、讲逸事、睡大觉之外,再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像我、像W的丈夫一样,通过某种窃听装置,偷窥别人的私生活。而他们偷窥的对象,就是我的对门:3号。当我领会了他们许多莫名其妙的对话,发现了他们也在与我干着同样的卑琐勾当以后,我甚为惊讶。惊讶之余我又不得不暗中称奇:在这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在私下里监视着别人,又有多少人自以为隐蔽的私生活在受到别的人监视呀?通过由2号转述的间接了解,我知道了,3号是一个三口之家,我和W都受到过他注视的那个鬼祟男人是这个家庭的长者:父亲和老公公;这个家庭的另两个成员,是这个鬼祟男人的儿子和儿媳妇。对于他们三人的职业,我一直无从猜测;但在这个普通家庭里所蛰伏着的秘密,却让我心惊肉跳。那个下作的老公公与淫荡的儿媳妇,竟是一对奸夫淫妇,眼下,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图谋要把那个多余的儿子与丈夫从他们的生活之中驱逐出去。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对于2号的小夫妻来说,无疑是最富刺激性的话题;而让我感到可怕的是,他们对此津津有味的关注议论居然包含了太多的幸灾乐祸。如此的判断让我坐卧不宁,面对一桩即将出现的命案,我只能把心中的怨忍撒在远在德国的未婚妻身上,怪她当初没有把窃听设备安放在3号的某一个角落。

    我给W挂去了电话,我十分刻薄地把无名火发在了她的身上。我问她为什么不来陪我。w解释说,她并没有忘记我,是因为我让她等我的电话,她才没贸然上门的;她反过来怪我连续八天没有音讯,她酸溜溜地说她以为我是又有了新的女伴不理她了呢。我说你别废话了,快来吧。

    W一进屋就要脱衣服,我制止了她。我说我只想和她说说话。W的脸上充满了惊讶,但她历来对我言听计从,她知道我这人喜怒无常。我说我的大脑现在处于抑制状态,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跟什么人说一下。我说有这样一个女人,她丝毫也看不上自己的丈夫,但是她不能离婚。一个是她的丈夫不答应离婚,再一个是她不愿意离开她的这个家庭,因为她喜欢她的老公公。她的老公公形象、才学、为人都很一般,但上床之后是一个绝对出色的男人,这个儿媳妇和这个老公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欢乐,他们都感到他们的丈夫与儿子是他们享受幸福的莫大障碍,于是他们想除掉这个障碍。

    “你说,他们会用怎样的方法去除掉他呢?”

    W在开始听我讲述时还心不在焉,可听着听着她就有些惶逮不安了。她情不自禁地把我的一只手拉向她的胸口。我感到,她柔软的乳房在大幅度耸动,乳房掩埋下的心脏在悴悴激跳。

    “你说的是你写的小说吗?”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还是真事?”

    我不觉一愣,“当然是小说。”我说。停了停,我苦笑起来。这时我想,我的问题毫无意义也毫无道理。我是个男人,我不能让w这样的柔软女子跟我一起陷进残酷的罪恶之中。况且她又能帮我出什么主意呢?于是我又说:“你别这么紧张,我是随便讲着玩的。来,咱们上床吧。”

    “不,你是想问我如果我是这个女人的话,会用什么办法去解决自己的丈夫。你是想听听我对这个故事的评价吧?”

    W确实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我使劲地搂搂她,默认了。W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面前的墙壁。我知道,她很愿意留给我善解人意、机敏聪明的美好印象。

    “我想——”她有点虚张声势地慢慢开口了,“这里边一定存在着许多种可能,比如死亡和失踪。嗯——我觉得,在死亡这一大类里,是不是又可以分为秘密死亡和公开死亡;而在失踪这一大类里,是不是也可以再分为主动失踪和被动失踪?我先试着说说死亡吧。如果一心就是要整死他,该怎么下手呢?我想,第一,让他在家中碎死。这包括给他服毒,让他触电,当他在高层楼擦玻璃时把他推下去,当他有病时往他的身体里注射……”W的声音开始平静下来,甚至已经不仅仅是平静,而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冷漠和机械。她越说放得越开,越说越为自己恶毒的想像所陶醉,好像她就成了那个谋杀亲夫的女人。我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冷,我真想告诉她不是小说,这是即将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活生生的真事。如果我告诉她了,她还能这样从容不迫和有条不紊吗……W离开我时,羞涩地告诉我这些天他们的夫妻感情异常和谐。“真得感谢那个单放机,把邻居家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全告诉我们了,给我们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她说她现在起早睡晚,和丈夫轮着班监听,互相补充内容,分析议论。

    “什么时候他再出差,你也去我家听听,有意思极了。”W最后说。

    把W送上公共汽车以后,我的想法已经成熟起来。往回走时,我看到了3号那个父亲——老公公。他好像是在跟踪我,但并不回避我。我发现他时,他就站在距我不足三十米的地方,面孔板滞,目光贼亮,恶狠狠地注视着我。我不理睬他,我信心十足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此时我已胸有成竹,作为女人的W拓展了我的视野。我回到我的写字台前,点燃香烟,戴上耳机,一边听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秘密的庭院》,一边随手重翻罗布一格里耶的《窥视者》。这两个杰出的法国男人从两翼向我逼近,我在他们的环绕中,变得清醒并且理智。我知道,如果今天晚上没有什么意外事件干扰的话,《捕蝉》的写作大约是可以顺利完成的。

    我早早地吃完了晚饭,舒舒服服地将整个上半身甸甸在写字台上,戴着耳机,谛听电波在我耳膜上嗡嗡叫着流来淌去。我当然有些紧张,可自信在不时地提醒我一定要沉着。结果2号的一对年轻夫妻果然按时归来了。

    “给我听吧。”

    “还是我听吧。”

    “昨天你都听了,今天该轮到我了。”

    “谁让你没先抢着呢,你还是先冲澡去吧。”

    “那咱俩一块听。”

    “那样效果不好,我一边听一边给你学还不行吗?”

    看来他们用的也是我和W的丈夫用的这种设备。现在是男的戴上了耳机,女的可能去厨房了。

    “嘿,儿媳妇回来了。儿子今天又是晚班,老公公过来亲嘴了。”男的声音很大地叫着,听得出来,他的兴奋有点抑制不住。

    “你小点声,小点声。”女的连跑带颠地来到男的身边,也很兴奋。

    “老公公给儿媳妇拿来块湿毛巾——帮她擦呢。好了,开始进入状态了,都上床了。哎?怎么没精打采的,没以前有意思——嘿,咱猜得多准,儿媳妇怪老公公今儿个反常呢……”

    “是不是这老头天天这么折腾体力不支啦,嘻……”

    “别说话,老公公说什么我都没听清。儿媳妇急眼了——说老公公前怕狼后怕虎,又想当妹子又要立牌坊——操,谁是裱子呀?老公公哄她呢——真他妈酸,这老头太损了,噢,快来,让我进去,快点!老头也开始……”

    2号和3号大概都没时间正常谈话了,灌进我耳朵里的,只是些我早已耳熟能详的哼哼叽叽吱吱嘎嘎声。我忙里偷闲地在稿纸上继续着我《捕蝉》的写作。美国人福克纳和哥伦比亚人马尔克斯都曾经说过,作家最好的写作环境是妓院。也许他们说的是别的意思,可现在我依然能够感到,他们的出色还着实就有几分道理。

    耳机里的正常话语重新出现时,我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粗大的钢笔。

    “他们也完事了,看来咱们两边是争先恐后、齐头并进、比冀双飞呀。”

    “熊样吧,跟个大老头子比,到人家那岁数你早完蛋了。”

    “哎哎哎,你这话太伤我自尊心,我不是着急听他们……嗯?他们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

    “儿媳妇哭了,说老头不敢挺而走险就不是真心爱她,还说她这么不清不白地没法做人。老公公低三下四地求儿媳妇别逼他了——说这事不能干,下不了手,还说这事本身就没法清白,因为他们不可能结婚。这老东西,还挺浪漫的——说两人中间有个障碍的——就是说他儿子,更刺激。嘿,老头杀猪似的叫唤呢,不是挨咬了就是挨掐了。好嗤——好缕,这回儿媳妇气消了——问他怎么一天的工夫就变了主意……”

    “你快说呀,怎么不说了?”

    “别吵——”

    一阵时间较长的静默。

    “他妈的,原来是这么回事!”男的一声长叹。

    “怎么回事?”女的惴惴不安。

    “老公公说他们的计划可能被别人发现了。”

    “被谁?”

    “1号。”

    “这怎么可能呢?”

    “他说他在1号装了窃听器。他说……”

    第二天上午,我把未婚妻的两间屋子打扫了一遍,又按照我来之前的样子,把房间里的东西整理得井并有条。然后,我装好我带来的一挎包书和稿纸,离开了这里。户外的夏天一如既往,高天朗朗,烈日炎炎,蝉声阵阵,远近的景物都能让人一目了然。快到9路汽车站时,我看到刚刚下车的W正衣裙飘逸地冲我迎面走来。她兴致勃勃地说她丈夫又出差了,她是来找我去她家的。她说她家邻居那个男的正好今天休息,而休息日他的情人是肯定能来的。W在跟我说这些话时眉飞色舞,她忽略了我心事重重,萎靡不振。当然我不好太拂W的兴致,我只能委婉地说我今天有点疲倦,不太想去她家,窃听别人的事还是以后找时间再说吧。这时W才看到我肩上背着的大挎包。

    “你这是干什么?搬家呀?”

    “对,我想回家住了。”

    “你——”

    “走,W,先陪我到邮局去一趟。”我搂过W的肩膀,使她掉转了身子,“《捕蝉》写完了,我得给《作家》杂志社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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