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能够听到我的呼吸和我的心跳,看着窗外离散的人群,都滚吧。外面很冷,我也不想出门,我索性走到教室门口把门掩上——现在只剩下我和我的历史老师了。
我决定轻轻地默读老师最后的内容,读给我的学生听。很快,我有了一种愁肠郁结的心情。
我读道:
拉瓦锡在狭小的大牢里面痛苦地呻吟。(我读这一句的时候,声音微小,但是我很快有意识地加大了嗓门。可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是那样地孤单。没有听众,No audience。)大牢里面,死亡的奏鸣声四处飘荡……(我想,就像我现在的声音一样。)拉瓦锡看到了他头顶上那个通向光明自由的窗口,四四方方。他凝视着那个地方,很久很久,他的脸上维持着呆滞的目光。
商伯良几天都没有接到任何会议通知,也很郁闷。他脑子里经常嗡嗡的,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做什么事情都缺乏兴趣。最近的几天,在凌晨时分也难以入睡,一旦迷迷糊糊睡着了经常要睡到中午,当中还有无数次惊醒,就像一个梦呓病的患者。
这天晚上(也就是女王探访拉瓦锡的那个晚上。)商伯良梦回埃及,居然把那段为了逃避女王而荒废的时光想象得非常美好,在梦里,故事的背景都是金黄色的。
在一片金黄色之中,他,还有拉瓦锡来到了埃及的开罗,他们非常兴奋地欣赏着异乡国土的奇特风景——高大的金字塔和强健的埃及妇女;
在一片金黄色之中,商伯良在清晨时分早早地起来,他看看睡熟中的拉瓦锡轻微的鼻息,马上依附上去在拉瓦锡的额头上吻了一口,吻得拉瓦锡满额头的口水,然后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在一片金黄色之中,他们两个人并肩走进神秘的金字塔内,一条小蛇从商伯良脚下经过,拉瓦锡用一根小棒小心翼翼地将小蛇引开,然后就朝着商伯良笑,傻傻的,张着一张没有门牙的嘴;
在一片金黄色之中,商伯良在一本墨绿色的笔记本上写道:我最最亲爱的拉瓦锡……
在一片金黄色之中,他们两个人共进午餐——此时,梦里的背景突然由金黄色变成了炭灰色,一个身材窈窕的黑皮肤女孩子手持弹弓出现在两人的面前。拉瓦锡冲上前去,商伯良极力想拉住他,可还是让拉瓦锡给挣脱了,他冲到了女孩子面前……
就在此刻,商伯良醒了,噩梦。他额头上充斥了汗水,真紧张。他嘴巴上还有口水,大概是做梦梦见吃饭的缘故,他饿了,便吩咐他的厨子炒几个小菜。
席间,商伯良回忆了一遍这个梦。由于睡眠很浅,这个梦对他来说印象很深刻。他觉得很好笑,但同时又多少有点儿伤感,伤感之余,他更为拉瓦锡担心了。
他得找到拉瓦锡,他是天才,他应该办到。吃完了饭,商伯良动身进宫去了。他四处托人,希望得到一点儿有用的信息。但是大多的回答是不知道,神情茫然,这说明这些人都没有撒谎。直到问到一个人,那个人也说不知道,但是神情很诡异,就是这半点儿的破绽,让天才商伯良逮住了。
“你紧张什么?你笑什么?你脸上的表情是什么?”商伯良看似轻描淡写,但是问题分量很重。
“吼吼,难道你都看出来了?”那个人给出这样的回答。
“是,我看出来了。你告诉我。”商伯良马上怒不可遏,原因是他心情焦急,没时间也没必要跟这个人耗下去。他冲到这个陌生人面前揪住了他的领子:“你在紧张什么?”
“你真想知道拉瓦锡的下落,是吗?”那人不问自答。
其实商伯良也是瞎打算瞎发火,完全没有底。他个子小,揪领子也没有揪稳,甚至还要担心对方反过来把自己狠揍一顿。但他是少年天才,天才是如有神助的。被他揪住的那个人做贼心虚——他就是当初参与殴打拉瓦锡的流氓之一,也不知道商伯良的靠山。
天才对流氓说:“那你还不赶快交代?”商伯良拿出削苹果的小刀,做进一步的逼问。
流氓回答天才:“城东五公里,巴士底监狱。”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商伯良马上收起小刀,放开流氓,往东面跑去。他不知道五公里是什么概念,但知道往东跑是对的,而且越快越好。他像一阵风一样,划穿巴黎的皇宫,或者说,像一颗流星划穿天际。
在商伯良就要离开皇宫的时候,整个皇宫突然警报四鸣,城门被关闭,城里的人都惶恐至极。
“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要出城门的商伯良被意外地拦截,很气愤。他焦急地询问守城的士兵,并且主动交出证件。
“女王陛下要抓人啊。”士兵答。
“要抓的是谁啊?你看,我不是,放我出去。”商伯良说。
“现在不能放任何人出城。你知道,现在假证件到处都买得到。”士兵说。
“可是,”商伯良十分懊恼,但他又知道跟这个人纠缠绝对没有出路,他让自己先安静下来,等待机会,也许会有机会,“女王要抓的是谁呢?”
“拉什么锡的,好像以前还是著名的大官,可是他背叛了国家。”士兵走上前,“看你这么急着出门,先把你抓起来再说。”说完就要制伏商伯良。
“喂,你搞什么?喏,这是我的证件。”商伯良辩解。
“跟你说现在证件到处打假,再说了,老子不识字,你少蒙我。”说完,一个大巴掌扇在了商伯良的脸上,扇得商伯良满地找牙。商伯良意外地受到打击,慌忙逃窜,幸亏他身体灵活,而且在这关节眼上,他看到了守城的官来了,大喊救命。
守城的官紧赶几步,挥手喊停,对这个脸上浮肿的小个子进行了仔细分辨。幸亏商伯良天生长相奇特,虽然被扇肿了脸,还是马上就识别了真伪。然后那个刚刚凶悍的士兵就倒了八辈子的霉,马上被残酷地带了下去,商伯良喊着要将他碎尸万段。
“要抓拉瓦锡,此事当真?”商伯良不顾脸上的伤痛,直接问那个官。
“是啊,我也是莫名其妙。想当年……不过这命令可是千真万确的。”
“谁传下来的?”
“是女王啊。因此我才认为是千真万确的。”
“哎。”商伯良大叹一口气便折回了皇宫,他就像一辆拖拉机一样在回去的路上留下了无数的叹气。也许是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所以他基本上还是坦然的。
商伯良马上找到了女王。女王开门见山,说自己心情不是很好。商伯良认为她说心情不好的意思是要商伯良让她的心情有所好转。但这个时候商伯良也顾不了那么多,因为他的心情也不够好。两个心情都不好的人在一起必然是危险的,商伯良懂得这个道理,他尽量说话简洁。
“何故要砍拉瓦锡?”商伯良也觉得这个时候用不着废话了。
“他背叛了祖国,背叛了我。”
“证据何在?”
“人证是我的手下,物证是夏洛蒂。商卿,你今天不用为他求情,我已经颁发了通缉令,而且一经拿下就要将他立即处斩。我决心已下,你不会糊涂到认为我会收回成命吧?而且前面我已经说了,我心情不是很好,听不得啰里啰唆的废话。”
商伯良听见女王把夏洛蒂整个人说成是物证,又嫌自己的话是啰里啰唆的,(而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说过的两句话没发现什么啰唆,不但不啰唆,而且无比简洁。)突然有种世间的逻辑学毁于一旦的感觉。(老师注:就像你目睹雷峰塔坍塌下来的一瞬间。)他笑了笑,给了女王一个飞吻,然后就离开了,女王坐在帘子后面,大概没有看到这个煽情的飞吻,所以商伯良说要离开,女王就说:“走吧。”
商伯良满心的不平和懊恼,如何才能解救拉瓦锡?如何说服女王收回成命?如何解决心中的不平和懊恼?想了一会儿,他又想,为什么一定要营救拉瓦锡呢?自己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可是这个没道德的念头马上就消失了,这就是一个品行高尚的人的反应。商伯良接着又想道:我此生的目的是为了让我的爱人开心和幸福,而不是为了我自己。想到这里,商伯良有种视死如归、大义凛然、无怨无悔、义无反顾的感觉,这是一种境界,好像自己就要亲临前线。
“都已经关进了巴士底监狱,还形式上宣布要抓一下,真荒唐。”商伯良还是那么义愤填膺,但他明白得很,这是一切政府的手段之一,而且大概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第二天,商伯良接到命令说去搜查拉瓦锡的住处,命令上还说叛贼拉瓦锡已经被抓获了,并且嘱咐最好能搜出一点“可参考”的证据。也就是说,这些东西能够证明拉瓦锡果然是个叛徒。商伯良整了整行装,就来到了“拉府”,看到了“拉府”两个字,商伯良不禁声泪俱下。在拉瓦锡的房间里面,商伯良觉得每一件物品都是弥足珍贵的纪念物,需要好好地保藏——但是一帮废物却翻箱倒柜地把这些东西破坏得一塌糊涂。这次来搜东西,商伯良完全是被架空的,因为这些手下都完全不听他的指挥调度。例如,商伯良说:“你,给我去打扫一下很久没有使用的卫生间。”那个“你”虽然是跑到了卫生间里面,但是没有拿扫帚和拖把,而是拿了一把铁锤,把里面给凿得千疮百孔,最后还屙了一堆大便在没有水的马桶里,弄得整个卫生间奇臭无比。又如,商伯良说:“你,把床好好整理一下。”结果床就被翻了一个个儿,躲在床底下的老鼠和蟑螂都没有了藏身之处。商伯良看到这一切,都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好一个人往门外跑。就在此时,里面一个凿卫生间的人叫道:“搜出了一份重要的文件。”商伯良接过一看,又凄然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小拉把我的日记本如此珍藏……呜……呜……”商伯良不禁地抽泣起来。
在商伯良眼里,这世界上再没有一种感情能够超越珍藏爱人的日记本了。商伯良知道他的至爱现在身处巴士底监狱,而且处境艰难,但就是无法将他营救出来,他现在完全已经没有了实权,只是一顶浮游在空中的帽子。他此时的痛苦和郁闷,谁能明了?商伯良的眼眶里流不尽的泪水,将他整个人淹没,无法呼吸,他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女王要将拉瓦锡身首分离的那个中午,狂风大作,差点儿就要电闪雷鸣。尽管天气如此恶劣,还是有不少热心的观众前来捧场,观摩。他们就是想目睹一下风靡一时的人物拉瓦锡最后的境况。大家发现,拉瓦锡头发散乱,满脸胡茬儿,整个人软绵绵地挂在高高的平台上,随风起舞。他被五花大绑,形同一只大闸蟹,奄奄一息。旁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绞刑架,还有一座铡刀,铡刀上写着:祖国不需要叛徒拉瓦锡。风吹过铡刀的时候,发出一种“呲哩呲哩”的怪声音,这种声音配合上这样的天气显得十分恐怖。小孩子们因此钻进了妈妈的怀抱,叫喊:“妈妈,妈妈,我怕。”
“怕什么啊,那个叔叔不就是你喜欢的拉瓦锡吗?”说完之后就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两眼泪汪汪,“我的偶像啊,真可惜。真惨。”
然后有另外一群人围上来,争先恐后地叹息:“是啊是啊,真是的。”
“我的偶像拉瓦锡,就要在这里升天啦。”有人故作癫狂地叫喊着。
众人的叹息声音比风还强烈,形成一小圈旋涡。在这旋涡之上,有人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宣布:“叛贼拉瓦锡,行刑。”但是这声音,被风刮走了。此时的人们都饥肠辘辘,他们有的排了一个晚上的队伍才买到了一张内场的入场券,还有不少人在啃干面包。大家听到了这样一句语法不通,而且分贝低下的话,都抓耳挠腮:“说什么呢?这算什么意思?”
在外场的人视线模糊,高高在上的拉瓦锡就像一粒黄豆出现在他们的眼前,那句不知道什么是主语的“行刑”也像袅袅之音。观众们实在是觉得不过瘾,大声尖叫道:“拉瓦锡,你在哪里?”
内外场的人都集体呐喊:“拉瓦锡,你在哪里?”
“拉瓦锡。拉瓦锡。”
“你在哪里?”
“拉瓦锡,你在哪里?”
……
……
我念了最后几句重复的口号,一切进入尾声,只有口号声在教室里来回晃荡。我翻了几遍讲义,都没有再看到任何有关的补充,也没有看到老师用红钢笔写的注解,所以我认为,老师的课只能停留在这里了。我在默读老师的每一个字的时候,都不觉得累;读完之后,就觉得累了。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
我的双腿由于站得太久而变得麻木。这一刻,我看到了故事的结局,一切都已经结束。我甚至能看到老师写下最后几个字时的场景,他一定紧紧握住笔,满脸的泪水。是的,我看到了泪水曾经来过的痕迹。我看到了这一切,但是,我的老师,您现在在哪里?
我趴倒在一片漆黑的讲台上。
最后一周是考试的日子,人人都忙得喘不过气来,争相赶赴各个考场。只有“世界近代史”这门课是用不着考的,同学们敷衍了事地写了点儿感想,然后把这些感想投进了历史办公室。以后就把这件事情完全地忘记了,没有人还会记得我相貌堂堂的老师。
考试完毕以后是一个崭新的假期,我们对假期的展望和憧憬总是无限的。没有了老师的消息,我度日如年。我每天都去老师那里,希望能收到一点儿消息,可是毫无所获。我孤零零地站在门口,面对这人去楼空的屋子,我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我整个就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放了假我就得回去了,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能来这里守候了。
但我还是守候了一天,两天,三天。
第三天的黄昏,我把这本厚厚的讲义连同自己一个学期的笔记本子轻轻地堆放在老师的门口,举起脚步,转身消失在一片黑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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