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塔镇上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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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有机会就往班主任家里跑,干家务,爬山过岭没命地帮他往家里拉烧火柴,一次次扫荡他家里好吃的东西和好看的书籍。班主任老师因为打学生屁股板子后来受了学校的处分。我们就罢课给校长看。后来大家都参加工作,一提起这些事情,小岳就说:“操,我们都让他妈的张林给骗了!”我们班主任叫张林。甚至一提起来开口就是:“张林那狗小子……”或是“张林他妈个X的……”还有几个家伙也跟着这么说。实在说,我很懒得听这些话。我就觉得我们过于以成年人这种资深的态度去看待过去自己的无知,刻意看重和挖掘谁利用过自己、谁欺骗了自己。这种心态本身未免过于灰暗,也缺乏些起码的善良。我觉得这里面蕴藏了某种危险。

    小镇地处偏远山区,艰苦,缺人才。能在这里扎下根的知识分子,大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大中专毕业生。他们的家乡比这里更艰苦。还有就是早年上山下乡不能返城的知青。那些城里的大学毕业生一听说这里冬天冷得尿泡尿都得使棍儿敲,没人敢来。有些误入歧途的,一来就傻眼,就削尖脑袋往出逃,随来随去,也就差不多了。就连这里土生土长考出去的,也都是能不回来死活不回来。后来我有更多的机会走出大山去到“下边”看看,繁华而且怡人,城市和山川都被空气煨熟了似的,有种温暖的惬意。而小镇上一年中最暖的季节里,山中的草木也像冷库里的菠菜似的,绿得发冷,不够鲜活,不舒展。而且这种绿色的景象也会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梦一样漫长寒冷的冬天。难怪那些城里的大学生一听说这里跟躲瘟疫似的。那年铁路局去外边一所大学里招毕业生,办得妥妥的,末了一个都没来,都被人家给挖走了。一些土生土长的文人给《人民日报》写了些激昂愤慨的文字,声援信从全国各地“雪片一样地飞来”,终究是没有一个人肯到这里来。老局长憋了一口闷气,就把我们这些废料捡吧捡吧,送出去粗加工一下,回来充当有生力量。

    三年的学业完成后我们回来,考上的、没考上的,哥儿几个聚了一顿。大家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到一起就高兴,胡打海摔闹过了一阵,归座,先温习一遍“哎——呀——我操!”还是那么响,那么亮,仿佛要把小酒馆的房盖给掀起来似的。喊毕,小岳甩甩手,大叫:“操他妈,人生真他妈是个圆!”

    大家兴奋得伸腰揽胯,斜眉吊眼。

    考上的有了文凭和工作,堂而皇之。没考上的接了父母的班,也有了工作。大家都满足,我也满足。我想到了人的命!

    那次考上了小岳和母熊我们三十几个。“小不点儿”没考上,接班当了工人。豆芽也没考上,当了兵再就没回来。据说豆芽体检时不合格,花了不少钱。他老爷子是我们这里的显贵,他有足够的本事和理由给豆芽选择更好的生活。其实“小不点儿”原来学习挺好的,比我们都强,是高二时从重点班调过来的。“小不点儿”的父亲去世早,死于工伤。家里孩子多,父亲死后没人管他,放了羊,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毕业后小岳、母熊我们三个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住在现在我租房间的那个职工宿舍。虽然我们都在本地有家可回,我们只是喜欢这样,有了工作就有了更多选择的自由,这使我们感到无比快乐。下班回到宿舍,还有其他几个同学,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抽烟扯淡。我在财务室当会计,小岳和母熊都在行政办公室工作。这两个小子嘴甜得要命,对所有年长一点的同事不是喊叔叔,就是叫阿姨。其余的一律哥哥姐姐相称。打水扫地,早来晚走,一天到晚勤快得像饭店里的跑堂。在宿舍喝酒扯淡时我们有时候也谈工作。这里要属小岳谈兴最浓,也最牛气,前一阵子他还说:“不知怎么的,在单位里看着谁都胆儿突突的,尤其是人事主任那张成熟得可怕的脸,看着就眼晕。”问我们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和母熊说都一样,我们也是。时隔不久小岳就可以点拨我们了。有一次,小岳直言不讳地说我有些时候发“木”,说这对我不好。他说领导肯定不喜欢手底下的人发木。他好像一夜之间获得了说不完的经验,他说:“你看我,我们主任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就知道他需要什么,麻溜儿给他办了。估计他啥时候该犯烟瘾了,就得给他递上去。你不能光给他递,你自己也得抽,给人看上去不是你存心要给领导上态度,而是你自己要抽,就得这个。你老木不行,你老木他不收拾你?”小岳一说起这些,口气一般都是这么牛气,很膨胀,很有成就感,那样子俨然已经是我们的老师了。小岳说我发木是有一定根据的,有两次他到我们财务室替他们主任领取报销款,见我们主任水缸子里总是空的,回到宿舍提起来就训导我:“主任缸子里没水干啥不给倒上?干工作一天净寻思啥了你?”我给自己辩护了几句,我说我们主任平时不怎么喝水,再说,要喝水他自己不会倒么?小岳不听我说话,他说“你得了吧你呀!”母熊笑笑冲我说:“没事儿,老哥,你们主任要是收拾你,你就跟我说。明儿你老弟我起来了,再替你收拾他。”我知道母熊对小岳的话不以为然,但他不愿意戗着他说。

    有一次,我们单位下属的一个工厂着了火,我和小岳、母熊,还有几个年轻人首当其冲,到楼梯底下的小储藏室里拿了铁锹就冲进火灾现场,当时火已成势,烧着了工厂里所有的房子,门进不去,我们用铁锹拍碎了窗玻璃,跑遍里边所有的房间抢救设备。上边的火直往身上掉,几次烧着了头发和衣服,我们不得不跑到水线那滋灭身上的火。我们闯进一个干燥室里,那里的铅粉经大火烘烤,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最后我们不得不跑出来,和许多人一样,远远地站在一边眼看着那些房屋烧成一片火海,直到最后落了架,成为一片土灰。

    那次,我们几个得到了单位领导的表彰和嘉奖,每人奖励给20元钱。在财务室领取奖金的时候,有几个没去救火的人心里就不平衡,说,“行啊你们,闹扯了小半天儿,大火没救住,20元到手了。”小岳看着叔叔阿姨们有想法,就说奖金不要了,弄得我们几个也不好伸手去拿。后来我们还是把奖金领走了。那时候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20元钱值得许多人为之眼红的年月。后来母熊背地里很气愤地跟我说小岳太能装蛋,前后说了许多平时对小岳很不满的话。

    后来我们都搬出宿舍各自成了家。小子们时不时地往我那儿扎堆。楼梯开始震天地响,VCD震天地响,茶几坐塌了,衣柜一次次摇摇欲坠。大家整宿地搓麻将,撮着撮着就劈头盖脸地打,打够再撮。我照例在一边端茶倒水,弄饭。我喜欢他们这样。看着他们一个个冲着我笑出许多猴相,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心里就有种使命感。我向来以为搓麻将不是什么正经人的勾当,都抱着一颗贼心去捞别人一把,表面上看着却像是没那么回事,输了几个子儿又都急头白脸,踢桌子摔骰子。没劲。可是看着这些家伙玩,我就一肚子谦和,好像满世界只有他们撮麻才是正当的,是正经人的勾当。早上四五点钟,床上、地下、沙发里,横躺竖卧,像电影里的古战场。九点钟领他们出去吃早饭,发现地中央一汪跑了气的啤酒似的液体,味儿却比啤酒冲得多。不知是谁拿这里当成“WC”了。有人扬言要把我阳台里的鹦鹉拿着做了,说它们老早就吵,睡不着觉,肺都要气炸了。

    他们走后,邻居见面定要问我说:“家里来客啦?”或是,“你家买‘VCD’了?”我笑出一脸的歉意。

    那一阵子,我大体知道小岳跟母熊已经在工作上有些疙瘩,有互相倾轧的迹象。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大家凑在一起时两个都是说说笑笑的,看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小岳还经常说我木,说成了口头禅,听着就有些挖苦的味道。我就对小岳说是那次救火时候铅粉给呛的,脑子中了毒。小岳就住了口,看着就有些不自在。后来,人们似乎都渐渐地忙起来。我家里“闹匪患”的时候渐渐地寥落下来。再后来,才发现小岳他们有时候也聚,只是有一些人就给甩掉了,其中也包括我。我总以为那是很偶然的事情。

    小岳的媳妇李颖是我们单位的打字员,兼管着办公用品,体态匀称娇小,是个美人儿,也挺风骚。有许多漂亮的女人知道自己有些姿色就矜持不住,就风骚。这不能怪她。李颖是我们单位大领导的干女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认的,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一次,我走在走廊里听女清扫员和我们室的老刘丽女士仿佛嘁嘁嚓嚓地说,李颖一大清早在办公室里给她干爹刮胡子。随后回到办公室里老刘丽女士就关上门证实了刚才的话。这话就有些好说不好听,干爹毕竟不是亲爹。可回过头来想,弄不好又是女人们瞎说。我相信女人的想象力要比男人丰富得多,大都有一套瞎说的本领。现在的人使用的都是电动剃须刀,一般不大需要别人帮忙。再有就是小岳的媳妇李颖为人有些眼俗,说话办事看人下菜碟,常惹得老刘丽女士们凑在一起讲究她。这也是实情。

    说起老刘丽女士也挺有意思,这人腿勤嘴快,一天到晚豪着大腚“嗖嗖”地四处采集新闻,随时随地给人一个歪理邪说的评价,像一个非正式组织负责人,手中永远掌握着真理。关于小岳和他媳妇,还有母熊的许多事情,我还大都是听她说的。在老刘丽女士跟前干工作有一样好处,就是你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做人要走得正,提防她说你。比方说你在跟一个异性说话时,你既不能斜着眼睛看对方,也不能直着眼睛看,眼睛里的光既不能太暗,也不能太亮。否则你千万别让老刘丽女士给逮着。老刘丽女士整天熊着我们几个年轻人管她叫大姐,自己出去采访耽误了活计就抓我们当劳工,支使得我们一愣一愣的。我们只叫她刘丽小姐,就是不叫大姐。我们知道她想把我们都培养成她的奴隶。叫她刘丽小姐,她一半在心里挺受用,因为这使她感觉到自己似乎还很年轻;另外她拒绝这种叫法,她说那些个倚门卖俏的野鸡才叫小姐。我们就改叫她刘丽女士,听着很文雅,她看上去也很能接受,每逢我们这么叫她,她就自豪得身子一挺一挺的。她不在的时候就在这个称呼前面加上一个“老”字,叫“老刘丽女士”,等于把我们给予她的那分自豪感偷偷又给赚了回来。我们大家都挺烦她但又离不开她,挺烦她说话又都不能不听她说话。你想想,室里要是少了这样一个人,大家就听不到那些“顶花带刺儿”的角落新闻了,剩下我们这些一天到晚瞪个瞎眼睛算账的人就非过早老年痴呆不可。尤其像我这样的文学青年,我觉得这老刘丽女士绝对的具有文学天赋,说话绝对有色彩。你在这样一个人跟前学习和生活,就等于她熏陶了你,培养了你。关于老刘丽女士的话一方面你得欣赏着吸收;另一方面也得批判着吸收。比方她说小岳年底就要提主任了,你得信;她刚才回来说,李颖给干爹刮完胡子的时候,还用两手仔细地摸一摸。这你就得自己在心里分析了:刮完胡子摸一摸也属正常,要是干爹自己刮的话也得使手摸一摸,那叫验收。老刘丽说的是用“两手”摸一摸,这就与事实有些出入,就有色彩了。你笨寻思吧,两手摸,是那么一回事吗?这也要看你怎么听,要是从文学的角度去欣赏它,这该是精彩之处,话外有音,是“文眼”。要是你需要事实,那这一段就该删去。我承认文学是社会主体文化,但你要相信它总是在社会主体的边缘上抽丝做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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