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洲Ⅱ-斗岸浃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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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仔这样说,并非信口开河。譬如他,就是从庭院经济中走来的,育了两年早辣椒苗,最终怎样呢?喂养了好些头猪,但若没有米厂,情形又如何呢?曾经三姐夫还满怀希望种了几亩地的党参,而最终怎样呢?

    三姐因为腿痛,干不了重活,三姐夫又常不在家。每年春天棉花播种时,三姐就腿痛的站不起来,田间的棉花都错过了季节。三姐夫想着怎么能陪伴三姐,为她减轻些负担。于是种了几亩地的党参,想着一亩地能收成几千。那他就不用出去做泥水工了。只是三姐夫的党参发芽了,希望也破灭了。原哪里是什么党参,全是青一色汗菜。三姐都急死了,赶着三姐夫原去了外面做泥水工。

    还有周一,养菌子多年了,也没见发什么财。

    鹿女记得育早辣椒时,周一每天拉着菌子串乡卖,那一声声吆喝将人们从清晨的梦中唤醒。他与陆仔是村上最早起的人。每次碰见鹿女,都不好意思,还将一小篮菌子送给她,鹿女亦将自家的早辣椒摘一小篮回送他。春天也在这情形中显得无限生机美好。周一总是在这美好的气息中,到她辣椒地里看看,猪栏里看。鸟儿就在篱拉边急切地叽喳叽喳叽喳叫,欢迎他的到来。

    农闲,周一还带菊菊来过。正值早辣椒上市,周一望着一汪清色的菜地说:“不吃肉不吃鱼,就吃你家的辣椒与红薯。”只是红薯还没长大,就吃红薯藤。然后还对菊菊说:“今天带你到这里来,让你看看,鹿女过的美好田园生活。”

    太阳清朗高空挂着,棉花在阳光下宁静喘息,堤道外的竹林在风中萧萧吹鸣,如弹奏一曲美妙的田园绿风曲。猪们平静躺着,迎着南风,吃着主人摘来的瓜果,偷窥着这些来往的年轻人。陆仔叫来金木与小秋。天鹅洲西角一隅的农家里气息浓厚,一只黄色的狗穿走在饭桌底下,一时招待掉在桌底下的扔掉物,一时又去招待外来的客与狗,忙得不亦乐乎。辣椒炒了一盘又一盘,话儿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只是太阳下山了,黄昏来了,大家也得散去。

    有次,陆仔与金木准备狗药食药涂响仔的大黑狗,以示报复。因为涂响仔药死了金木家的大黄狗嘛。不想,金木站在房门前,惊慌的,却笑得直不起腰。原来被陆仔用绳子锁在葡萄架的梭马,不知怎的绷断了绳子,正舔舐那一盘狗药食呢。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当然最终梭马成了大家饱食一餐的狗肉,多搭了些白酒。

    周一生日那天还专门杀了一只狗,提到鹿女家,叫来金木一家。两个大火锅装满了狗肉,用大蒜辣椒籽煨得满屋飘香。人一进去被熏得直打喷嚏,喷嚏也散发着香。吃起来更是酣然淋漓。因那日恰好也是鹿女的米厂开业的日子:1995年11月11日。

    一晃,又一年初冬到,门前树叶霜红,满村的树叶也霜红。霜红的天鹅洲,无限空旷的遥远,似把人引进遥远逝去的时光:故河口时期。哪家有好吃的,都会邀请亲戚朋友来共享。遇见挖树做房子接媳妇嫁丫头这样的大事情,也会叫亲戚朋友来分享。农人时常聚集在一起,洋溢十分的亲情味。只是这种宁静久远的时光永远过去了。人们各自忙活各自的门路,不再热衷于田园经济。

    鹿女的米厂就成了天鹅洲的一个聚会所,就象故河口时期李歌满的辗磨坊一样。村里的男人女人都喜欢到米厂坐会。一则买米,二则谈谈自己心中的大事儿。女人无非谈着自家的男人怎么没出息,男人无非谈着自己短期的一个理想与目标,老人们谈着自己得意出息的子孙……

    每日清晨,收拾好门窗,望望太阳及门前的棉花地,感受清晨鸟鸣的隐匿与清幽,新的一天就开始了。鹿女总是早早的做完家务,待到农人上门时,她就不得闲了。她之所以愿意跟人谈论,一实为农人解除些困惑,二也为己拉拢些人脉。生意是越做越红火,加以换了大型打米机,将前面两家的米生意都抵跨了。

    一家首富杨老板,另一家村上老会计向老头。杨老板是靠放高利息起家的,人缘本就不好,他能得势,全因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不陆仔办了米厂,立马就跨了。都不在家,去他老婆娘家合同舅佬哥办米厂了。

    向老头是村上老会计,人缘好,威信也高。乡亲们碰面都称他老向会。说实话,陆仔对抵跨他的生意心存内疚,素日碰面亦是恭敬有加。总是先跟他打招呼:“向伯,哪里去?向伯抽烟。”边打招呼,边递根烟上去。向老头个头很高,说话声音嘶哑,碰见陆仔打招呼,也会开心的答:“田间去,小郭生意不错吧?”说到生意,陆仔总觉得不好意思,忙又递过根烟:“感激您,还过得去。”两个人就在路上谈论一会。说实话,向老头不是很情愿陆仔抵跨他的生意,可又不得不装着心怀宽阔的样子。有次,鹿女还将销售大米的广告打到了他的店门口。向老头专程来跟陆仔谈这个事。

    那是个上好的天,袅绕的晨雾透在乳黄色的阳光中,乡亲们背着农具陆续去干活,向老头也背着锄头到陆仔家来。陆仔又是装烟又是搬椅子,向老头倒是很怪异的对陆仔说:“乡亲们都笑话我,说你把广告打到我店门口去了,要关我的门?”陆仔小心翼翼的解释说:“那是内人干的,我不知道,往后不这样了。”

    也真是鹿女干的,因为他们米厂在后面,向老头的店门在前面,人去人过的多,为了吸引眼球,鹿女就用了张特大的红纸,写上了销售大米的广告,贴在他店面邻居医院门口,并非真贴在他店面上。向老头一听解释,也觉得无话好说,望了眼鹿女,背着锄头走了。背影在亮黄的阳光下有些颤抖。

    向老头在村上做了多年的生意,什么农药化肥,日常用品,样样都做,生意一直不错,乡亲们亦抬举他。店面也处在热闹处,还开牌场子,平日不忙或下雨,乡亲们就在那里打牌聊天,整个天鹅村的生意都是他的。而自陆仔开米厂后,他就不卖米了。后来鹿女卖上了农药化肥,比向老头的便宜。于是向老头又来对陆仔说:“乡亲们都说你的农药化肥比我的卖得低,你知道的,就那么点利润空间……”陆仔便低声下气的说:“是不赚钱,我没做过那生意,不知道价位,以后改过来就是。”听陆仔这么说,向老头也没话说了。

    望着向老头颤威威的背影,鹿女心上很感慨。这成功的一生中,向老头做梦都不曾料想,晚年时会被一对年轻人打败。

    其实鹿女他们是做了手脚,她家不是有米厂嘛,有封口机。一包肥料赚不到三块钱,加以卖肥料的野贩又多,不想点办法哪行呢?于是他们就想了个办法,把肥料袋口子打开,从每包里舀出几碗来,一百包会多出两三包,多赚个两三百。就只当这多出的没赚,价格就低下去了。这样来增强竞争力。每次肥料拉回家后,他们就躲在屋子里解封口舀肥料,重新打包。仿佛做贼一般。每有人敲门,总要慌乱一阵,把那解开口的肥料藏一边去,等人家走了,再拿出来弄。鹿女边干,边对陆仔偷笑叹息。唉,生意难做啊!

    可后来价格还是没能改过来,向老头为此又来过一次。陆仔说:“先定了,再改过来,怕乡亲们说闲话,以后再改吧。”向老头听了,没发一言就走了。然后就把那三间大店面给了他大儿子,不在村部做生意,回老屋享清福去了。

    向老头的老屋在斗岸浃畔,成年累月的看得见斗岸浃的水白洼洼一片。做生意时早去晚归,没怎么看,这不每天看见,才知斗岸浃真大,象湖,绿草如荫的无边无际。传说斗岸浃里有千年乌龟精,才将整个村落保护得好,洲上才有那样新气象。那或是乡亲们自己美好的遐想,斗岸浃才几十年的历史,哪来的千年精?正如黑鱼浃畔的人说黑鱼浃有黑鱼精一样。想一个精能成,是一朝一夕的事?农人们信口开河,倒说得如真的一般。

    向老头走后,他的大儿子就搬到村部门店做生意。但大儿子是个种田大户,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来到门店卖掉那些存货,就将店关着,自种地去了。而向老头在乡下也只有这个儿子,其他的儿女都在外面工作。那门店就名存实亡了。

    抵跨了村上的两家米生意,鹿女就成了洲上第一家。三八红旗手,双学双比女能手,模范家庭,标兵户等各种名誉涌向他们。即使村支书来她家,亦会跟她谈起村上水利建设等事儿。鹿女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啥都懂。村上的沟渠河流走向,修建排水闸乍的,她都明晰。也许从小受了父亲的耳濡目染。

    村上书记姓王,叫存心。与二姐是同学。他说,这历年来的水灾涝灾,斗岸浃不知存积了多少鱼,你看斗岸浃的水,白天都冒着一丈高的雾,那是鱼在底下吐气呢!他想把斗岸浃干了?

    斗岸浃多大?能干吗?再说真干了,那千年乌龟精怎么办?这不是要闹得全院落不安生吗?亏他想得出来。

    鹿女直对王书记说,那想法要不得,要知道斗岸浃是院落最大的湖,院落的灵气所在,或还平衡着院落的生态与气候呢!干了,会出大事的。

    王书记年轻气盛,雄心勃勃的说:“没问题,干了,将鱼起来,就将水放回去,斗岸浃不还是斗岸浃吗?”

    但鹿女总认为,被抽干的斗岸浃就是再灌满水,也不再是斗岸浃了。那浃底下的青色水草,那游动的小生灵都会死的。

    年轻的书记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只心想现实自己的远大抱负。说干就干。把天鹅洲人都吓住了。大多数不赞成,但书记要干,群众也没办法。农人向来都是最没有觉悟与组织的群体。王书记给村里交了一万五千块钱的成包费,形式上开了个会,就决定了。

    于是,大小抽水机几十台就摆在斗岸浃畔,日夜抽将起来。整整抽了个把月。远看去,斗岸浃就如黄色的沙漠,沧桑沉默的。又如失去了儿女与血液的老黄牛,将死了。它赤条条的裸露在阳光下,流着哀黄色的眼泪,那是斗岸浃底下浑浊的水。斗岸浃未干前,水质清冽发绿发冷,无限的灵气。而干了之后的斗岸浃浑浊得如一位年老色衰的老妇人,发出沉重而哀伤的喘息。斗岸浃象条没水的鱼,死了。

    农人日夜不停的在斗岸浃畔拣鱼,提着篮子,水桶,背着竿筝子……斗岸浃的乌龟还真多,浃畔人家拾了几水缸,水缸养不下,就挖个小水坑养着。

    大姑在前进农场,也听到了消息,带着四表哥跑到村上来买乌龟种。大姑叫乌龟种为憋。据说憋大的一个买几百块,小的也得买六七十。而斗岸浃畔人家里的乌龟一个才买几十块。周边好些县城的鱼场的老板都来这里买鱼种。一时斗岸浃畔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惜大姑跑了几天,没买回一只。

    鹿女问:“不是有人家干了几水缸养着么?您怎么就卖不好一只呢?”大姑与四表哥都说,洲人养“憋”的方式错了,憋缺氧,运回去会死的,有的已受伤了,弄回去也养不活。大姑说着说着,就叹息,说:真是败光祖业啊,你说什么事情不好干,干嘛要干湖呢?这样子会出大事的。

    大姑说得一点没错,待到第二年梅雨季节,天鹅洲就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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