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姐姐的死,洪医生是这样说的:姐姐收到正式的出院通知后,就陷入了沉思,她沉思了整整三天,绕着室外活动区的假山走来走去,时而抬头望天,时而低头看地,如果遇见其他病人,就问几点了,如果看到医生就当作没看见。当洪医生从她身边走过,她就低头死死盯着他的裤脚默念乘法口诀:……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四九五十六……
洪医生忍不住说:“罗效益!快出院了!高兴点儿!做个正常人!”
罗效益不看他的脸,眼睛仍旧死死盯着他的裤脚。
“下雨天,会粘泥巴的……进房间之前要先脱鞋,裤脚湿漉漉的……”罗效益边说边朝假山的另一边走去。
洪医生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小姑娘,你该怎么办哪!可惜可惜……”
洪医生所想的或许还有:我的小姑娘,你是我最安静最听话的小姑娘,但是你毫无用处,你连谈恋爱都不会,你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僵硬,谁也不会去爱一块石头……
洪医生想完这些,看看自己受伤的中指,伤口愈合得很快,已经不需要用纱布包扎了,虽然疤痂还未脱落,看着还有些丑陋,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好的。
洪医生想着他的中指的时候,我姐姐罗效益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因为她跳进了假山旁边的水塘里。水塘本来很浅,但是前两天下雨蓄了不少水,经过姐姐用乘法口诀计算后,它现在足以淹死一个人。
姐姐的尸体是被另一个人捞上来的,当时洪医生也在水塘边站了一会儿,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拥过来,洪医生看到自己的裤脚不小心粘上了泥巴,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如果把时间推到四年前,或者更早一点,也许我姐姐正坐在化工厂给水车间净化岗位的长凳上低头玩自己的手指。也许她正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拼命地琢磨一件事,这件事是这样的:她被凶恶的敲门声打扰,于是门被打开,三个不太熟悉的中年妇女走进来,其中一个是安保部的女科长,她的表情永远是那么严肃,而姐姐一看到严肃的女人就想笑。女科长说:“搜!”另外两个女人就迅速地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姐姐的宿舍就变得一片狼藉。三个中年妇女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姐姐很害怕,所以她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说:“不好意思,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三个中年妇女觉得这句话侮辱了她们,所以她们弄得更猛了,砸烂了所有可以砸的东西,踩坏了所有可踩的东西,撕碎了所有可撕的东西……
如果把时间推到更早,那时候我姐姐是十七岁,或者十三岁,或者八岁,或者N岁,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或者任何事都可能没发生……
如果把时间拉到现在,妈妈正给我打电话。她说:“你姐姐的爸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他说有事不能来参加他女儿的葬礼了。”
……
如果把时间拉到将来,某一天我在街上遇见了小革,他已经结婚了,也长胖了许多,我们寒暄了几句。后来他问到了姐姐,我们聊了一会儿,最后他说:
“还记得那个八爪鱼吗?”
“记得。”我说。
“我老婆说我心里藏着一只八爪鱼。我觉得你——你心里也有,很多人都有……”
“哦……”
……
如果再把时间推到我大学三年级放暑假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妈妈带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县城。在那个县城郊区的一个化工厂里的一幢破旧的职工宿舍楼下,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朝我们跑来,那个人边跑边挥动着手上的一个红白相间的东西,我开始以为那是一面旗帜,等那个人跑到跟前了,才发现那个红白相间的东西是一吊油腻腻的五花肉。那个人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皱巴巴的,衣袖和裤腿上有几块发黄的污渍。
这就是我的姐姐。
我想,事情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姐姐被安排到这个世上,被迫离开母亲和妹妹,在化工厂里上班,黑白颠倒的倒班生涯把她卡在了时间缝里,然后她又被安排在第四医院,遇见了洪医生,咬伤了他的中指,最后,连时间缝也抛弃了她。
或许,事情还会有其他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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