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巡回演出，一站一站演下来，矮丑每次和他的老搭档——一个身高两米多、瘦得像根竹竿的“蛇人”在台上一出现，立即全场哄动，笑声四起。矮丑表演，既不化妆，也不矫揉造作，只是恭恭敬敬地向观众一鞠躬，然后反剪双手用目光对观众扫一眼，操着女娃娃一样的细嗓门，一本正经地说几句老气横秋的话，就逗得观众笑破了肚皮，赢得了全场一片掌声。
矮丑不仅受观众欢迎，也讨马戏班全体工作人员的欢喜。就以女马术师热尔米娜说吧，这位小姐不仅演技高超，人也长得俊俏。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婀娜多姿的腰间系一条桃红色的纱短裙，表演起来活像一只在晨光中飞舞的彩蝶。每次矮丑演完走进幕后，她总喜欢把矮丑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膝上，亲亲他的脑门，吻吻他的脸儿，又用手抚弄他的头发，然后慢声细语地同他闲唠。
矮丑人虽小，可心并不小，他听着热尔米娜那些神秘莫测的话儿，也学着她的样，和她说些悄悄话，他们这般亲热劲儿，真把那些追求热尔米娜的小伙子羡慕死了。
这天晚上，矮丑演完晚场后，和热尔米娜亲热了一阵，等到热尔米娜纵马登场后，他站在台边，看着她在马上左右翻腾，桃红色纱短裙满场飞舞，直把他看得眼花缭乱，心里可热乎啦。
演出结束了，马戏班登上了从里昂去马孔的路程。矮丑感到困倦了，就回到一辆车上，由女仆玛丽大妈服侍他上床睡了。到了第二天早晨，矮丑一觉醒来，突然发起了高烧，嘴里直嚷头痛。玛丽大妈忙给他服了药，又关心地摸摸他的脚，看受凉了没，谁知这一摸，玛丽大妈顿时大吃一惊：怎么？以往他的脚离床栏杆差三十公分呢！这会儿怎么脚居然顶在床栏了？玛丽大妈吓坏了，忙推开车窗，冲着飞快前进的车队喊道：“老天爷啊！矮丑在长个儿啦！快停车呀！”
可是，隆隆的马达声盖住了他的叫喊，车队继续向前疾驶。她再看看矮丑，他还在继续长长，而且疼得连声叫喊，叫的嗓音也在急剧变化，开始是童音，慢慢地变成了青春小伙的粗犷嗓门，直吓得大妈团团直转，束手无策，只得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矮丑在渐渐长大。
这时候，矮丑本人也吓坏了，他惊恐地连声叫喊着：“玛丽大妈，怎么搞的呀？我疼得受不了啦，身体快被拉断啦！大妈，我到底怎么啦？”
玛丽大妈咋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只得一边安慰他，一边不停地给他服药。
不到九点，小床再也容纳不下矮丑了，他只得把身子蜷缩起来。等到车队到达马孔，矮丑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了。玛丽大妈赶紧去向班主巴纳布恩先生报告。
班主进来一见矮丑如此情形，连连跺脚，连声惋惜道：“可怜的小伙子，您的饭碗算是砸啦！”他又转身对玛丽大妈一摊手说，“您说说，这个小伙子现在除了一米六五的身子，还有什么所长？唉！他若能再长出一个脑袋，或者长出一个大象鼻子，那倒还不坏，可现在，我说矮丑，不，不，现在不该再叫您矮丑了，该称您瓦朗丹先生了！您看今晚您那节目谁来替您呀？”谁知就在班主说这番话的工夫，矮丑又长了四公分。班主惊讶地说，“哎呀！照这样长法，不用多久，他可就长成个巨人了。要是能这样，也很不错，可以凑合凑合登台了。”
然而班主在离开前，还是千叮咛万嘱咐玛丽大妈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若有人问起，就说矮丑病了。
到了晚上，瓦朗丹的病痛终于结束了，他的身高长了一米七五，俨然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玛丽大妈惊喜地对他左瞧右瞧，边瞧边划着十字说：“我的上帝呀，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呀！”她让瓦朗丹走了几步，啧啧称赞道，“身材多好！多有风度。嘿，我想当年巴纳布恩先生年轻时，也及不上你这么潇洒、英俊！”
听到这些赞美话，瓦朗丹心里觉得美滋滋的。然而更令他兴奋的是：过去有些东西他提也提不起，可如今拿在手里顿觉轻飘飘的了。而且他那脑袋瓜子也起了变化，以往觉得自己的脑子很充实，可眼下却发觉不够用了。他的概念、他的见解变了，他甚至以一个男子对妇女的评判，取笑起玛丽大妈来。
此刻班主来了，乍一见他简直以为瓦朗丹是玛丽大妈请来的大夫。他睁圆了眼睛瞧着他的穿着、身材，不由冲口而出：“多神气的小伙子！”赞了一句后又说，“嗯，我的老弟，您发生的这种变化，确实很怪，究竟后果如何，还很难说。不过，您老闷在车里也不是个办法，跟我出去透透气吧，碰见了人，就说您是我的亲戚。”
于是，瓦朗丹由班主陪同信步走着。一出门，首先碰到了他的老搭档蛇人，蛇人见班主陪着个容光焕发的壮小伙子，他只是忧郁地、冷冷地打量他一眼，然后关切地问：“小矮人怎样啦？”班主答道：“情况不妙，刚才大夫来过，已经把他送医院了。”
瓦朗丹忍不住了，他快活地插了一句：“看来他的性命难保了。”
蛇人一听，当即掉下泪来，他擦擦眼睛说：“他是我最要好的伙伴。他的个头那么小，根本容不下半点坏心眼。他的脾气温和，为人厚道，可他现在却……”蛇人说不下去了。瓦朗丹听了十分感动，他真想告诉蛇人，他就是小矮人，但他没有出声，只是友好地望着蛇人。蛇人见他望着自己，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两声走开了。
他俩继续向前往马戏班走去，可是每碰到一个人，他们都关切地问班主，小矮人情况怎样了，并且都不约而同地抹抹眼泪，脸上露出了忧郁的神色，说几句伤心的话儿。可是人们对这位由班主陪着的、漂亮英俊的瓦朗丹本人，却理也不理，这使他既尴尬、又扫兴，他甚至怨恨起矮丑在大家心中还占着那么重要的位置。
这时马戏场上，蛇人正在表演他的拿手好戏，看台上传来阵阵赞叹声，这些赞叹声听在瓦朗丹的耳里，羡慕极了。他想，如今我已变成了完美无缺的人了，观众准会格外欢迎我的。
这么一想，他兴奋起来，再也没心思看演出了，他急着想出去见见世面，领略一下人们对他英俊潇洒的气度如何评论、赞赏。他到了街上，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坦，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心中好不高兴。可是逛了一圈，他那得意的劲儿慢慢消失了。因为，人们并没有像过去见到他那样兴趣盎然，甚至过往行人几乎谁也没去注意他。他不由暗自叹道：我长高了，成了一个美男子，人们竟然视而不见，理也不理我。唉！这世界难道专为矮人创造的？！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马戏班，朝马厩走去。他想热尔米娜小姐过去曾那么喜欢我、亲近我。如今我成了美男子，她准会喜得发疯，紧紧地搂抱我的。
他一进马厩，见热尔米娜小姐正坐在圆凳上，一个马夫正在给她的坐骑备鞍。他见周围再没其他人，便乘机打量起她来，他发现热尔米娜比过去更迷人了。他对她那鲜艳的花领、红黑相间的服装似乎不感兴趣，却被她那苗条的身材、健美的双腿、纤细的脖颈，以及那微微隆起的胸脯深深吸引住了。他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就坐在她的膝上，小脑袋就枕在她那柔软的胸前，享受着她的亲吻，如今自己的个头高了，当然不能再坐在她的膝上，但是我这蓄着美髯的英俊面孔，一定能再次得到她的亲吻。
这么一想，他上前一步，对热尔米娜说：“我叫瓦朗丹。”热尔米娜淡淡地回答：“我记得刚才见过您，先生。听说您是巴纳尔恩先生的亲戚……您看得出吗？我现在很伤心，因为刚才听说，我的朋友小矮人住院了。”
瓦朗丹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向您说的是，您太美啦。您这一头金发真漂亮，还有您这双黑眼睛、鼻子、嘴唇……若是能让我亲亲您，我就太高兴了。”
热尔米娜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冷得使瓦朗丹大吃一惊。他忙解释说：“我可不是有心惹您生气。等您同意了，我才会吻您。您实在太漂亮了，您的脸蛋、脖颈，特别是您的胸脯太迷人了……”瓦朗丹嘴里说着，竟忍不住伸过手去。可是还没等到他的手接触到热尔米娜的胸脯，只听“啪”的一声，他的脸上便挨了热尔米娜一记耳光。热尔米娜声色俱厉地训斥他没有教养，她说，她人虽穷，却是个有自尊心的演员，直说得瓦朗丹张口结舌。瓦朗丹愣了一会，才红着脸说：“爱情使我失去了理智，小姐，您太可敬可爱了。我一见到您那金色的头发、温柔的目光，一见到您的仙姿与神采，我的眼睛就被迷得恍惚了！”他见热尔米娜的脸色变得温和了，又说，“我怎样才能使您理解我的心呢？我向您发誓，我一定得用一笔与您的美貌相称的财富，奉献到您的面前！”
热尔米娜听他说出这话，她终于转怒为喜了。就在这当儿，班主走了进来，他听了瓦朗丹的话，对热尔米娜说：“您别听他胡扯，他呀，一个铜子也没有。他连马戏班里最起码的小丑都不如。小丑还有一套出色的演技呢，可他什么也没有！”
瓦朗丹一听，大叫道：“不，我有，我有一套出众的本领，观众一见我，就掌声不断。”
热尔米娜问：“那，您是演什么的呢？”
班主忙插话道：“您别听他的。”边说边拖着瓦朗丹就走。等到周围没有旁人时，班主才带着讽嘲意味问道，“好吧，瓦朗丹先生，请您谈谈您的本事吧！哼！本来您还有点儿本事，可全让您给糟蹋了，你还自鸣得意呢！这会儿您再上场试试，看哪个观众还会给您鼓掌！您不要以为如今您长成了一表人才，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要知道原先您那九十五公分的身高，是咱马戏班的光荣，可如今您还能有啥用？嘿嘿，我看只有去追求追求姑娘们，那倒挺美的。不过，您又拿什么去养活她们呢？”
听了班主这番话，瓦朗丹生气了，他自信地说：“这是什么话！您瞧吧，热尔米娜小姐准会嫁给我的。不信，您敢和我打赌吗？”
班主大摇其头说：“绝不可能，她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绝不会干傻事嫁给一个一无所长的人，除非您成为一个名演员。”
瓦朗丹为了赢得热尔米娜小姐的爱情，他决心去当一个名演员。班主念在他过去为马戏班出过力，愿意为他负担学艺的经费。
瓦朗丹为了爱情去学艺了。他首先去学“空中飞人”，可是学这技术，不仅要有特殊天份，而且要求身体柔软，有弹性。他已成年，结果失败了。接着他去学演小丑，学了几小时，小丑演员说他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搞不出啥名堂。他不甘心，又去学骑马，马倒是骑得稳稳的，但只是像个战士骑马，却没有作为演员的超群才华。他去学驯狮，结果差点被狮子吃了……
瓦朗丹连连受挫，弄得垂头丧气。连热尔米娜的骑马表演也不好意思看了。他只感到马戏班所经过的城市全都是那么暗淡阴森，他只得回到玛丽大妈的屋里。
玛丽大妈对他是一片热忱，她安慰他，鼓励他。她说：“情况会改变的，您也许还会变成小矮人，那时大妈再天天给您盖被子。”
瓦朗丹愣怔了好一会，问道：“若是我再变成小矮人，热尔米娜小姐会对我怎么样？”大妈说：“她还会像过去一样，把您放在她的膝盖上。还会亲您。”
瓦朗丹长叹一声：“玛丽大妈，您哪里知道，我再也不愿意当小矮人啦！”
瓦朗丹变成正常人已近一个月了，他日日夜夜思恋着热尔米娜小姐，可她却连正眼也没看过他一次，没朝他微笑过一次，这更加使他懊恼、伤心、失望。
这天晚上，马戏班演出，每个演员都登台表演，各献技艺。瓦朗丹穿着号衣混在仆人群中。这时，他已失去了从事艺术生涯的一切希望。他眼巴巴地瞧着热尔米娜小姐在场子上跑马，只见她立在马背上，向观众张开双臂，用微笑回报掌声。可是在她的眼睛里几乎根本不存在瓦朗丹这个人。他感到孤独、厌倦与羞愧。他暗自叹道：完啦！我永远上不了场啦！马戏班里再也没有我瓦朗丹的位置了。
他朝观众席上看了一眼，见不远处有几个空座位，他悄悄地走过去，像观众一样坐下来，他听着观众们对演员演出的评论，听着观众对热尔米娜精湛的马术赞不绝口。他的心在阵阵刺痛，他的眼眶终于湿润了。
演出结束了，瓦朗丹再也没脸回到马戏班，他随着人流走出了马戏场的出口。
班主一直注意着瓦朗丹的一举一动。他看着他坐到观众席上，也看着他随着人流出了马戏场，他没去阻止他。他只是对微微喘息、脸露喜悦的热尔米娜说：“热尔米娜小姐，我得告诉您一件不幸的事……矮丑已经死了。”
热尔米娜一听，顿时伤心地哭了……
（劳沉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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