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法国旅店就是一条竖着修建的街道,道路由巨大的楼梯构成,每一层楼就是一个单独的住处。让我描述一下我所住的那家旅店吧,它可以作为一个样本。这是一座很大的四边形建筑,中央有个宽敞的庭院,地面经过铺设。底层是些商店、仓库和下房(注:指厨房、贮藏室等。)。然后是夹层楼面(注:一层与二层之间的低矮阁楼。),其天花板很低,窗户短小,房间也矮矮的。然后是一系列楼层,它们逐渐上升到极高处。每一层都像一座独特的住房,设施齐全,有接待室、公共大厅、餐厅、寝室、厨房和别的供家庭住宿的便利设施。有些楼层被分隔成两三套房屋,每套都有其进入的主门,它通向楼梯或楼梯平台,像临街的大门似的锁着。这样几个家庭和许多单个的人便住在同一屋檐下,彼此完全独立,可以如此生活多年而没有什么交往,仿佛像其他城市住在同一条街道上的居民。
像宏观世界一样,这个小小的微观世界也有其高低不同的等级、风格和价值。第2层有壮观的大厅、高大的天花板以及精美的家具,断然是贵族住的部分。第3层也几乎是贵族们住的,十分华丽。随着楼层不断升高,它们也越来越显得不那么壮观了,直到最上面的阁楼,那是小裁缝、小职员和缝纫女们住的地方。为了充分利用这座房屋,每个偏僻的角落还被装修成供单身汉住的小房间,就是说供可怜的单身汉住的又黑又不方便的小窝。
整座旅店由一道大门与街相隔,这道门用来供马车出入。大门由两扇厚重的折叠门做成,它重重地往里打开,让人看到一条宽大的通道,由此从旅店的正面进入庭院。在通道一边是去楼上房间的宽敞楼梯。
门房就在大门外面,那是一个小屋,里面有一两间相连的卧室,供守门人和他的家人住。门房是旅店最重要的人员之一,事实上他是这里的“塞耳柏洛斯(注:(希神、罗神)守卫冥府入口的猛犬。)”,任何人要想出入都必须告诉他,征得他同意。这儿的门通常用一根滑动门栓拴着,它上面有一根绳索或铁丝通到门房的小屋。谁想出去都必须对门房说,然后他把门栓拉开。从外面进去的客人,则轻轻碰一下厚重的门环,之后门栓便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开,门微微开着,于是客人推开进去。这时一张面孔出现在门房的小屋的玻璃门上,来客随即说出他要找的人的名字。假如此人或人家很重要,住在二三楼,门房就会把铃镐响一两下,通报有客人来。客人于是爬上大楼梯——那是所有人经过的路——来到他朋友住的那套屋子的外门,它相当于监街的大门。
只见门旁悬挂着一根铃绳,他拉响铃请求进去。
当被找的人家或某个人不太重要,或者住在这座旅店什么偏僻处,不那么容易报告,这时便不需要任何通知。找人者只要在门房处说出名字,就会被告知“到4楼或5楼,拉响右边或左边的门铃,”视情况而定。对于旅店里没有仆人的房客,门房和他老婆便充当其佣人,替他们整理床铺,收拾房间,点燃炉火,做仆人做的其他事情,并为此每月得到一些收入。他们还与其余房客的仆人们私下交往,对所有进进出出的人都盯着,这样便得以用尽一切办法,了解到店门内这个小小领域里每个成员的秘密和家史。
门房的屋子因而成了一个聊天的大场合,旅店内所有的私事都在这儿让人谈论。晚上,庭院也成了各家仆人和那些夹层楼面与阁楼的缝纫女的聚集点,他们玩种种游戏,合着自唱的歌声与脚步发出的回音跳舞;在这些聚会中,领头者便是门房的女儿。她是个容光焕发、漂亮丰满的姑娘,常被叫作“小家伙”(注:原文为法语。),虽然她差不多有大兵那么高大。这些晚上的小小聚会,是快乐的法国所特有的,它们得到店内不同人家的支持;这些人常常在有月光的夜晚,从窗口和阳台上往下观看,欣赏仆人们简单普通的狂欢。然而我得说,我所描述的这家旅店非常安静、幽僻,房客大多一年又一年长期住在这里,所以与巴黎那些喜欢热闹欢快的地方的时髦旅店(其房客不断更换)相比,它更具有邻里的特征。
我的法国邻居
我常从自己房间的窗口(顺便说一下,它高得还算可以),观看着下面丰富多彩的小小世界的活动,觉得惬意。由于我与门房夫妇的关系不错,我因此在他们替我升火或端来早餐时,从其口中听到所有店友的轶闻趣事。有一个身材矮小、不无古风的法国人,他住着已经提及的漂亮房间,我对他有点好奇,予以仔细观察。他是个退休的老者,在法国大革命(注:指1789-1799年间震撼法国的革命运动。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有意地将富有的日益扩大的资产阶级排除在政治权力之外。)前曾经很兴旺,并且经受住了巴黎的一切风暴,很可能因为他有幸并不十分紧要,没有引起人们注意。他有一小笔收入,用法国经济专家那样的本领支配着,用于住宿,吃饭,去圣克卢(注:法国上塞纳省城市。)和凡尔赛(注:法国北部城市。),以及去剧院看戏。他已在这家旅店住了多年,总是住在同一个房间,还自己掏钱添置了一些家具。屋子的装饰让人看到他各个时期的年龄。有一些显得殷勤豪侠的画像,那是他更年轻时挂起来的。有一幅贵妇人的肖像,她穿着旧式的法国服饰,说到她时老者很温和。另有一幅漂亮的歌剧舞女的肖像,她穿着用裙环撑开的衬裙表演旋转舞;她年事已高,最近刚去世。在这幅肖像的角处贴了一张治风湿病的药方,下面是一把安乐椅。
他的窗旁有一只小鹦鹉,为的是待在屋里时取乐;此外他还有一条哈巴狗,每天出去溜达时都让它陪着。在我这会儿写作时,他正穿过庭院要出门。他穿着最好的衣服,天蓝色的,无疑他是要去杜伊勒利宫(注:法国旧王宫,现尚存杜伊勒利花园。)。他的头发梳理成过去的样式,鬓发和辫子上都打了粉。小狗跟在后面,时而四脚站立时而三脚站立,它似乎觉得皮制的紧身衣太紧了点。这时老先生停下来,与住在夹层楼面的一个老友交谈片刻,这位老友刚散步回来。他俩这时一起吸一会儿鼻烟,然后掏出又大又红的棉手帕(即被很好地称作的“讨厌的布片”),非常响亮地擤鼻涕。接着他们又说说两条小狗,它们正在交换着早上的问候呢。然后两人分手了,我那位老先生停下来,与门房的老婆打个招呼。最后他走出大门,这天又踏上了去城里的路。
谁也不像一个十足的游手好闲者那么有条不紊,在调节分配自己的时间上,谁也不像时间毫无价值的人那样小心谨慎。这里谈到的老老生,每天准时起床,准时于挂在窗旁的一面小镜子前刮脸。每天早上他都在某一时刻出门,到某家咖啡馆去喝咖啡,吃面包卷,并在那儿看报纸。他已在经常追求负责酒吧的那个女士,总是停下来顺便和她开点玩笑。他定时到王宫剧院(注:1783年建成,位于巴黎市区王宫北部。)的林荫大道上去散步,并在那儿根据中午让太阳引爆的爆竹调节手表的时间。他每天都要去杜伊勒利花园见一群像他一样的老游荡者,他们一见面就会谈起几乎完全相同的话题。近50年来,巴黎的所有奇观、展出和欢庆他都在场。他目睹了革命的重大事件,目睹了国王和王后走上断头台,以及波拿巴(注:波拿巴(1769-1821),法国皇帝,1804-1815在位。)接受加冕礼,法国沦陷,还有波旁皇族(注:波旁皇族曾于16至19世纪在法国、西班牙等建立王朝。)复辟。所有这一切,他说的时候像戏剧评论家那样沉着冷静。我问,他是否对上述事件一一都不满意;这倒不是由于对骚乱有着任何固有的喜爱,而是由于对壮观的景象有着无法满足的渴求——如此渴求在这座大都市的居民当中十分普遍。我让一出滑稽的闹剧给逗乐了,其中有个井井有条的老闲荡者表演了一番。他唱了一首歌,详细描述自己一天都做了哪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然后睡觉去了——他高兴地想到,自己次日又将重复这一模一样的生活:
我晚上躺下睡觉,醉心于能够次日早上又开始我的日常生活。(注:原文为法语。)
英国人在法国
在旅店的另一处有一套漂亮的房间,由一位英国老绅住着,他十分正直,悟性不错,但相当易于发怒;他来法国是为了生活过得节俭一些。他颇有一些财产,不过他的妻子——她是那种有福的人,在《圣经》里被比作多产的葡萄——给他生了不少丰满健康的女儿,把他彻底给压垮了。他总让她们团团围着,随时准备让哪个女儿的手挽住。只要他出现在公众场合,人们很少看见他没有让某个女儿挽住胳膊的;他总是笑着面对所有的人,但嘴唇却同时像獒的一样绷得紧紧的,因为他心里对身边的一切都在抱怨。他在服饰上严格坚守英国人的风尚,外出时脚穿长统靴,头戴宽边帽,而女儿们身上的羽饰、花儿和法国女帽,却差不多使他黯然失色。
他设法保持一种具有英国人的习惯、看法和偏见的氛围,把伦敦的表象带到巴黎中心。他的早上是在“加利格纳尼”报刊阅览室度过的,这儿有一群历来爱说长道短的人,而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从十多份不同的报纸上,读十多遍相同的文章。他通常与某些同胞们一起吃饭,之后他们便按照英国人的方式,去所谓的“舒适地坐一坐”:喝葡萄酒,讨论伦敦报纸上的新闻,谈论法国人的品性,法国人的首都,以及法国大革命,最后对英国人的勇气,英国人的道德,英国人的烹调,英国人的财富,伦敦的广阔,以及法国人的忘恩负义,无一例外地予以承认。
他晚上主要在同胞们的一家俱乐部度过,伦敦的各种报纸即可在那儿获取。有时女儿们鼓动他去戏院,但并不经常。他攻击法国悲剧,说它全都夸大其词,唱高调,说塔尔玛(注:塔尔玛(1763-1826),法国悲剧演员。)是个大叫大嚷的人,迪谢努瓦(注:迪谢努瓦(1777-1835),法国女演员。)不过是个泼妇而已。的确,他的听力并不足以使他熟悉法语,充分理解法国的韵文,所以演出当中他通常会睡着。法国喜剧风趣的妙语在他听来索然无味,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做出一副芒登那样的鬼脸,或一幅利斯顿(注:两者的原文分别为Munden和Liston,待考。)的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不会承认巴黎有任何胜过伦敦的优势。塞纳河与泰晤士河相比,只是一条浑浊的小河。法国首都最好的地方也不如伦敦西区。如果有人说户外有浓雾,他便粗暴地说:“哼!与咱们伦敦的浓雾比起来就不足挂齿啦。”
他极力要让自己的饭菜做得符合英国人的标准,在这方面遇到了无穷的麻烦。不错,在酒水问题上他还基本办到了。他花大价钱弄到伦敦的黑啤酒(注:一种类似于淡色烈性啤酒的黑啤酒,用经高温烘干而成棕色或焦炭色的麦芽发酵而成。),并且贮存有波尔图葡萄酒(注:一种口味极盛、香气浓郁的高度葡萄酒。)和雪利酒(注:一种西班牙的高浓度葡萄酒,味道从干到甜,颜色从黄褐色到棕色不一。)。他说自己受不了那些该死的、清淡的法国酒,它们会冲淡他的血液,甚至于让他患上风湿病。至于法国人的白葡萄酒,他则予以诬蔑,说它们不过是苹果酒的替代品。至于红葡萄酒,唉,他会说“可能的话像波尔图葡萄酒一样”。他与自己的法国厨子争吵不休,把对方弄得很为难——他坚持让厨子照着格拉斯夫人的方法做,而要让一个法国人改变他的烹调术,比让他改变信仰还难。这个可怜的家伙通过不断努力,有一次设法端出一份烤牛肉(注:原文为法语。其他地方作者也偶尔使用法语词。),肉生得足以适合主人那种他认为是野蛮的胃口。可他还是止不住在最后一刻加了点精美的调料,使得老绅勃然大怒。
他讨厌柴火,弄到了许多煤炭。可是他没有炉栅,只得在炉膛里烧煤。他坐在炉边,用火钳顶端拨弄着炉火,弄得屋子像铁匠铺一样昏暗。他抱怨法国人的烟囱,法国人的泥瓦匠,法国人的建筑师,每说完一句就捅一下火,仿佛他要把自己诅咒的罪犯的内脏搅乱一般。他生活当中,处在一种与周围死气沉沉的东西相斗的状态。他对那些门和窗十分不满,因为它们不是按照英国的规则做的;他与各种难以控制的家具有着不可调和的仇恨。其中有一件家具,每次他进行调整时都必然要和它大斗一番。那是一个有抽屉的小柜,一件平滑光亮、华而不实的法国家具,有着500个魔鬼那样的任性。每一抽屉都有自己意愿,是否打开全看一时的兴致,对锁和钥匙不屑一顾。有时,某个抽屉无论劝说还是强迫都拒绝让步,宁愿与两个把手分离也不打开。而另一个抽屉,又会以可以想象到的、最卖弄风情的方式被拉出来。它一点点向外摆动着,一角向前另一角又退回去,每移动一下都要弄出很多麻烦和阻力。直到最后老绅失去了所有耐性,突然猛地一拉,把抽屉和里面的东西全部拖到地板中间。他对这件不幸家具所怀有的敌意与日俱增,它似乎被激怒了似的,总不愿变得更好使一些。他像个烦躁不安、诅咒自己的床的病人,越是躺得久越是难受。他从这争斗中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有了一个在所有场合都会讲的无礼笑话。他发誓说,法国的这种有抽屉的小柜是世上最为不便的,说虽然这个国家无法做出一只平稳的摺凳,可法国人总是谈论说一切都是完美的。
仆人们明白他的性情,并加以利用。一天他受到打扰,因为有人在不断地拍打、摇动着一扇门,他用愤怒的语气大骂着,想弄清他们为何那样。“先生,”一个男仆烦躁地说,“是这个该死的法国锁!”“哈!”老绅说,听到有人攻击这个国家便平静下来。“我就觉得这事的根子多少与法国有牵连!”
英国人与法国人的品性
我在欧洲不过是个旁观者,尽可能地远离其争论与偏见,所以感到自己像个从高处观看比赛的人——他本身没有多大技能,却可以时时看出远更有技能者所犯的失误。此种中立的感觉,使我得以欣赏到在这全面的和平时期所表现出来的品性差异;这之前欧洲各民族曾被战争弄得四分五裂,如今走到一起,肩并肩地行走在各国这个巨大的聚集场所。然而,最大的差异体现在法国人和英国人身上。和平,使得这座快乐的首都充满了所有阶层和地位的英国游客。他们遍布于公园、美术馆、咖啡馆、酒吧和剧院,总是自己聚到一块,从不与法国人交往。两个民族就像两根彩线,虽然缠到一起却绝不融为一体。
事实上他们始终彼此对立,似乎为不像对方引以为豪。不过每一方都具备特有长处,因而应该相互尊重。法国人敏捷活跃,以闪电般的速度进入某个话题,并突然一跃,便得出了遥远的结论,其推论几乎是出于直觉的。而英国人则没有那么敏捷,不过更加坚韧;没有那么迅速,但对于推论更加确信。法国人的敏捷与活跃,使他们能够在各种感觉中找到乐趣。他们的言行,更多地来自于直接印象而非反省与思考。他们因此更善于交际交往,更喜欢社交场所、公共胜地和娱乐地方。而一个英国人却更习惯于思索。他生活在个人思想的世界里,似乎更注重于自我存在和自我独立。他喜爱其宁静的住所。即使外出时他也以其沉静与缄默,在某种意义上让周围变得有点与世相隔。他独自腼腆地来往着,好像身心都封闭起来一般。
法国人是些大乐天派,他们抓住每一飞逝的好处,纵情于转瞬即逝的欢乐。英国人则太易于忽略眼见的好处,时刻准备对付可能的不幸。无论灾难怎样降临都让阳光照耀片刻吧,灵活善变的法国人会身穿节日盛装,怀着节日的心情出发,像蝴蝶一样快乐,仿佛阳光永不消失;但另一方面,千万别让阳光照耀得太明亮,而要让天空有一块阴云,谨慎的英国人会手里拿着雨伞,不无疑虑地冒险出门。
法国人有着惊人的机敏,能对微不足道的东西加以利用。只有法国人才能花最少的钱去放纵奢侈,也只有他们才能以最少的费用获取快乐。他过的是一种镀金似的生活方式,把每一几尼(注:英国的旧金币,值一镑一先令。)都要锤打成金叶。相反,英国人在服饰和各种享乐上都很破费。不管是实用性的还是装饰性的东西,他的重视程度都根据其价值而定。他对表面的东西并不满意,除非它真的可靠而完美。一切都恰到好处地与他相称。不管他有什么样的展示,其里外都是一致的。法国人的住处也像他本人一样,坦然开阔,令人愉快,热热闹闹。他住在大旅店的一处:旅店有着宽敞的入口,地面铺好的庭院,宽大肮脏的石梯,每一层住着一户人家。处处是喧闹不止的谈笑声。他性情乐观,喜欢与仆人谈话和与邻居交往,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就连他的卧室都是对客人们开放的,无论怎样凌乱。这一切倒不是出于任何特别的好客,而是由于他品性中有着起主导作用的、善于交往的习性。
与此相反,英国人却将自己深藏于温暖舒适的砖房里,把它全部据为己有。他锁好前门,沿墙放上破碎的瓶子,花园里搁着弹簧枪和捕人器具(注:尤指用来捕捉入侵私地者的器具。)。他待在树林里和窗帘内,欢喜于自己宁静与隐居的生活,似乎乐意将噪音、阳光和客人挡在外面。房子也像他本人一样,外表矜持冷淡。但是无论谁只要得以进入其中,就会发现里面有一颗热情的心和一只温暖的火炉。
法国人在机智上更胜一筹,英国人则在幽默上略高一等。法国人有着更乐观的念头,英国人有着更丰富的想象。前者十分敏感,不难打动,易于突然变得非常兴奋,但其兴奋不能持久。英国人更冷静一些,不那么容易受到影响,但也能够被激起巨大的热情。这些对立的性情的问题,在于法国人的活泼易于变得像气泡一般空洞,英国人的庄重又易于变得如泥泞似的模糊不清。当这两种品性用某个方法固定下来时——法国人避免情绪激荡,英国人避免停滞不动——那么两者都会显得非常卓越的。
此种品性上的差异,也可以从两国所关心的大事上注意到。热情的法国人总是急于获得军事上的声誉,他为荣誉而战,就是说为了在战斗中取得胜利而战。因为只要能高举胜利的国旗,他对于战争的代价、不公或无用几乎不关心。令人惊奇的是,即便最卑微的法国人也会为胜利的公告狂欢。一场重大的胜利在他看来其乐无穷。看到一位军事高官带回缴获的大炮和军旗,他会一下把油腻的帽子抛到空中,高兴得随时要疯狂地跳起来。
相反,约翰牛(注:指英国或英国人。)是个善于推理、考虑周到的人。假如他做错了事,所采取的也是可以想象到的、最富有理性的方式。他之所以打仗,是因为世人的利益需要。他是个有道义的人,向邻国开战是为了维护和平、良好的秩序与合理的原则。他孜孜求利,为了使商业和制造业繁荣而参战。因此,两国很久以前分别为了荣誉和利益曾展开战争。法国人在追求荣誉中两次致使首都沦陷,约翰牛则在追求利益中让自己负债累累。
杜伊勒利宫与温莎堡
我有时想到,我可以从民族的建筑中发现民族特性。比如在杜伊勒利宫,我就觉察到体现法国人品性的那些彼此混杂的对立物:伟大的与渺小的,高级的与卑微的,庄严的与奇异的,非同寻常地融为一体。在参观这座著名的建筑时,首先映入眼帘、让人听到的,是军事上的东西。只见宫内处处是身穿闪亮盔甲的军人,时时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隆隆的鼓声和号角声。没有骑马的卫兵在一道道拱廊上巡逻,他们佩带着上膛的卡宾枪、发出叮当响的长矛和马刀。各个楼梯周围有大兵把守。年轻的军官在阳台上缓缓走动,或者三三两两在院内踱步。一扇扇窗口显露出刀光,表明哨兵正在廊道和前厅来回走动。第2层楼像一般宫廷那样壮观辉煌。法国人按照其品味,把一套套房间装饰得十分豪华。镀金的礼拜堂和华丽的剧院也没被忘记,在那里,虔诚与欢乐成为隔壁邻居,它们共同与完美的法国礼节(注:原文为法语。)保持着协调。
与所有这些帝王的和军人的富丽堂皇混合在一起的,是许多离奇古怪、临时凑合的零碎地点。这座庞大的建筑,有很大一部分被隔成小间和像窝巢一样的地方,供宫里的家臣、受家臣赡养的人以及依附于受赡养者的人居住。有的房间挤在狭窄的夹层楼面内,它们是楼层间的一些低矮黑暗的屋子,住在里面的人似乎要侧着身子挤进去,犹如狭小的书架之间的一本本书。另外的人则像燕子一样栖息在屋檐下。那些高高的屋顶——它们像法国人的三角帽一般高耸着——也有一排排小天窗,一层高过一层,只是足以给某间宿舍提供光线和空气,让居住者窥见到一点天空。即使在屋顶边缘,也可处处看到某个气孔,旁边是一只炉子的管道,以便将一点燃料的烟雾带出去;某个面容干瘪的房客即用这点燃料煮着一小杯咖啡。
从“皇家蓬特”(注:横跨巴黎塞纳河的一座桥。)走近这座宫时,你一眼就看到各个楼层的居住者。顶部是住阁楼的人(注:尤指穷文人,穷艺术家。),家臣扈从在夹层楼面,朝臣出现在王室住所的窗口。而在一楼则散发出香味,那儿有许许多多厨师,他们戴着白帽的头在窗口旁晃来晃去——这些都表明那就是非常重要的“科学实验室”,即皇家厨房。
礼拜天进入王室住所高贵的前厅,可看到新老法兰西融合在一起。年老的流亡贵族(注:指法国大革命时的流亡贵族。原文为法语。)带着最顽固的保守分子们回来了。面容干瘪、两腿细长、个子矮小的老贵族,身上穿着宫廷服——这样的服饰在大革命前经常出现于这些厅堂,后来在他们流放期间被小心珍藏起来。他们佩戴着以前的单粒宝石和鸽子翼(注:原文为法语。大概是一种装饰品。),宫廷宝剑耀眼地从身后伸出,像别针穿过干甲虫一般。你会看见他们经常出现于从前辉煌过的地方,希望恢复其财产,就像幽灵萦绕在埋着的宝藏附近。而在他们周围,你会看见从拿破仑(注:拿破仑一世(1769-1821),法国皇帝,1804-1815在位。)的战斗派中成长起来的“年轻的法兰西”。他们无不全副武装,个个高大强壮,坦然率直,精力旺盛,让太阳晒得黑黑的,长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胡须。他们脚穿大靴,头上戴着高高的羽饰,身上穿着胸铠。
据说,有大量世袭的老食客住在这座庞大的房子里,真是难以置信。的确,所有皇宫都住满了流放回来的贵族,他们被分配到像窝巢一样的住处,一边等待着归还自己的财产,或者人们谈论不少的司法补偿。他们有些人的住处不错,但生计却很困难。有些家庭一年只有五六百法郎收入,侍从也只是一个女佣而已。他们要靠这一切来维持其古老的贵族架子,对大革命后产生出来的富裕家庭不屑一顾,将他们诬蔑为暴发户,拒不拜访。我仔细观察杜伊勒利宫的外表,其迹象表明里面住了许许多多的人;我常常想到,倘若看见它的房顶突然被揭开,让所有的角落和隐蔽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将是怎样一种罕见的情景啊。那会像拔起一棵老树的树桩,把下面的无数虫子、蚂蚁和甲虫赶走。确实,现在流行一个诽谤性的传闻,说某次有人玩弄卑鄙的阴谋,在杜伊勒利宫的窗户下点燃爆竹;于是警察在凌晨4点钟突然对这座宫进行调查,随即便出现了最为怪异的混乱场面。有大量额外的居住者,被发现挤在这座巨大的建筑内。每一处如鼠穴般的地点都住有人。那些被认为只会是蜘蛛呆的地方,也被发现挤满了行动隐秘的房客。人们还说发生了许多可笑的意外事。大家四处奔跑,把门关得砰砰响,个个穿着睡衣和拖鞋窜来窜去。有几个人被偶然发现待在邻居的屋子里,为此惊讶不已。
由于我以为能从具有民族特色的杜伊勒利宫上,了解到法国人的品性,因此我也想象着约翰牛在其温莎堡(注:英国王室住所,离伦敦不远。)那座王室住所里,所具有的某些特性。杜伊勒利宫从外表看是一座平静的宫殿,实际上却是威严的军事要塞。而古老的温莎堡则相反,尽管它一副威严的样子,但它完全是属于“妻管严”那种类型的。每一角落都修造成像窝巢一般暖和舒适的地方,犹如某种“生产的摇篮”,它们不是让粗劣的期待者或满脸胡须的武士住的,而是给圆滑的禄虫们(注:指为报答政治上的支持或为其他私利而任命的官吏。)住的。住在那儿的还有一些明白事理的人,他们买布丁(注:一种以面粉,牛奶,鸡蛋等为基料的糊状甜食。)可以当面付钱,不用赊账;他们在此似乎不是要毁灭和破坏,而是要养育和繁衍。保姆和孩子们出现在窗旁,聚集到庭院和阳台周围,个个面容红润。连士兵们也显露出温和的样子,下岗后你可看见他们同保姆们到处闲逛——不是像法国士兵那样放荡殷勤地与之调情,而是无限温和地帮助她们照料一群群孩子。
虽然古老的温莎堡处于衰败中,但它周围的一切却繁荣着。甚至在墙缝里也住着燕子、乌鸦和鸽子,它们无不确信可以得到安静的住处。常春藤将其根部深深地扎进裂缝,在腐朽的塔上长势茂盛。(注:在写作这篇札记之后,近年来对温莎堡进行了彻底维修,并另外修建了一些壮观的附属建筑。——原注)这便是诚实的约翰牛。根据其本身的讲述,他正在不断走向毁灭,然而凡是靠他生活的都在繁荣壮大。他乐意做一名军人,像邻居一样昂首阔步。不过他那十分温和、喜欢宁静和怕老婆的性格,始终占据上风。尽管他会戴上钢盔,佩带宝剑,但他也常常成为家庭中辛劳费力的父亲,身后跟随一群孩子,两只胳膊还吊着女人呢。
滑铁卢战场
至此,对于英国人和法国人之间的品性差异,我已有些随意地作了描述。不过这样的差异还应该进一步给予严肃的思考。他们是现代最直接抗衡的两个巨大民族,最配得上彼此相对。他们的性格有着根据不同,在对立的品质上相当突出,并且也正是通过他们的对立面各自才显得光彩耀眼。这种对比的差异,最显著地体现在他们的军事行为上。他们长期以来相互竞争,让彼此的历史充满了辉煌的英雄壮举。比如滑铁卢(注:比利时中部靠近布鲁塞尔的城镇。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中(1815年6月18日)遭到了决定性失败。)战役,在体现他们彼此抗衡的威力方面,那是最为难忘的考验。一方面表现出无可比拟的勇敢,另一方面又表现出无法超越的坚韧。法国骑兵像波浪一般卷向英国步兵紧密团结的方阵,他们在密集的人墙周围飞奔着,却找不到突破口。在最为激烈的时候,法国人把武器抛向空中,向整个战斗前线发出挑战。而英国部队则不准移动或开火,他们坚定不移地稳如泰山。一个个纵队被大炮打散,所有的队伍在炮击中倒下,但幸存者们继续靠拢,坚守着阵地。就这样许多纵队经受住了残酷风暴的打击,而没有放一枪。没有任何行动激起他们的愤怒,或者使他们的精神受到刺激。死亡使他们的纵队减少了,但却动摇不了他们的灵魂。
有个很好的例子,说明法国人易于迅速地产生慷慨的冲动。一位法国骑士在仗打得最激烈之际,猛烈地冲向一位英国军官,但是他正要攻击时发现对手已失去右臂,于是放下马刀,骑着马礼貌地向前冲去。愿那位宽宏大量的武士安宁,不管他的命运如何!假如他在那场战役的风暴中,带着首长赐予的巨大财富倒下,那么愿滑铁卢的草皮在他的坟墓上长得绿绿的!而这样一位在战斗风暴中倒下的人,不曾意识到被打败,所以他远比幸存下来、为本国的荣誉遭到毁灭而悲哀的人更幸福。两国军队就这样血战了漫长的一天。法国人热情勇敢,英国人冷静顽强,直到命运之神——好像他要让谁胜谁负的问题在两个敌手之间仍然不能确定——带来了普鲁士人(注:时居住在维斯瓦和涅漫河之间的西波罗的海居民。),让他们决定这场战役的命运。我来到滑铁卢战场是几年后的事。只见犁头已在进行着它那令人忘却往事的劳作,时常的收获几乎将战争的痕迹消除。黑黑的霍格蒙特废墟仍然伫立着,那是一座纪念建筑,它纪念着这场残酷的战役。一堵堵破裂的墙体让子弹打穿,被爆炸物炸毁,让人看到曾经发生在里面的殊死搏斗。法国人和英国人就是挤在那些狭小的墙内,短兵相接,猛烈集中地进行对抗,从花园打到庭院,从庭院打到房间。一股股浓烟从战斗的中心升起,仿佛从火山里冒出来似的。“那就像人间地狱。”我的导游说。不远处有两三块宽广的地,上面长着十分繁茂但有害健康的绿草,它仍然表明这是那些对抗的武士经过断断续续的激烈战斗后,一起静静安睡在共同的大地的怀抱之处。在所有其余当年的战场上,早已恢复了宁静。空中传来的不是号角的声音,而是农夫无所顾忌的口哨。一些牲口缓慢吃力地爬上山坡,而在那儿曾响起飞奔的骑兵得得的马蹄声。大片的玉米地平静地在士兵们的坟上一起一伏,就像夏日里大海的波浪卷过下面沉没着许多大型帆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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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法国人的军人特性,上面作了散漫的记录;我在法国的一个省又口头上听到一点,在此补充一下。它们可能已经发表出来,但我从未见到。
大革命爆发时,许多古老的家族都在迁移,可有一位名叫德·拉图尔·德奥韦涅的蒂雷纳大家族的后代,拒绝同亲戚们一起走,他加入了共和国军队。他参加了大革命的所有战役,以其英勇、战功和高尚的精神出类拔萃,本来会官运亨通,获得最高荣誉的。然而凡是上尉以上的军衔他全都拒绝,除了一把御剑外,他不愿为自己的战功接受任何赏赐。为表明他取得的功绩,拿破仑赋予了他“法国第1兵”的称号,这是他唯一愿意接受的称号。1809年或1810年他在德国战死。为纪念他,他在军团中的职位始终保留着,仿佛他仍然坚守岗位。任何时候这支军团集合并叫到德·拉图尔·德奥韦涅时,回答总是“在光荣的战场上死去!”
王政复辟时期的法国
拿破仑垮台和波旁皇族复辟后,法国便呈现出奇特异常的景象。处处是不得安宁、四处游荡的人。那是一个又黑又黄的种族,个个长着粗野的胡须,打着黑色领结,露出狂热险恶的面容。和平回归使得他们突然失业了。军官们的职业中断,他们带着微薄的收入飘荡着,许多人在世上陷入极度的贫困中。军队变得支离破碎。军人们像不安郁闷的幽灵,经常出没于公共场所,毫不快乐。他们到处闲荡,像暴风雨后迟迟不去的阴云,使这座本来欢快的大都市笼罩上一种特有的阴郁气氛。
老派的人那种受到夸耀的谦逊,在过去根深蒂固的政府和长期建立的贵族统治中盛行的礼貌文雅,已在大革命粗暴的共和主义和帝国的军事狂热中消失。近来政权的转移刺痛了这个民族的虚荣心。英国游人在恢复和平后涌向法国,期望看到欢快和善、彬彬有礼的民众——像在《感伤之旅》(注:L.斯特恩于1768年发表的游记,记载了他在176511766年间对法国的观感。)中有过的那样——但他们却惊奇地发现这些民众暴躁易怒,对于主观想象的冒犯十分敏感,易于对他人进行侮辱。因此,他们对于在这座法国大都市所遇到的无礼,予以猛烈抨击谩骂。然而他们指望得到什么更好的待遇呢?假如英勇的法国军队让查理二世(注:查理二世(1630-1685),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国王。)复位;假如他凯旋返回伦敦,一路辗过英国最勇敢的战士的尸体和旗帜;假如一位法国将军受命前往英国首都,一支法国部队驻扎在海德公园;假如巴黎各种各样的人涌向伦敦,法国每座商业城镇中富裕的中产阶级女人也纷纷赶到那里,挤满它的一个个广场;街道上全是他们的车辆,时髦旅店和娱乐场所拥塞不堪,穷困的贵族让法国人挤出宫殿和歌剧院的包厢,作为被征服的民族而受到使人羞辱的蔑视——在这种反过来的情况下,伦敦的民众对他们的游客会有怎样的礼貌呢?(注:笔者曾在巴黎遇见已故的坎宁先生,在同他的一番谈话后我便有了上述言论;坎宁无拘无束地谈到,法国人对于首都让外来者占领的事表现得宽宏大量。——原注)
与此相反的是,对于法国人在首都被英国人占领后所表现出来的宽容程度,我总是不无钦佩。当我们考虑到这个民族的军事野心,它对于荣誉的热爱;在军事上它近来取得的辉煌声望,然后又刚遭受了重大的挫败;军队被打得四分五裂,彻底失败;首都沦陷,驻防着外国人,遭到蹂躏,而且被古老的对手英国人蹂躏——几个世纪以来法国人都对英国人怀着妒忌的、几乎是宗教信仰上的敌意——在这样的时候,如果这个暴烈的民族怀着血腥的世仇展开殊死搏斗,千方百计要把入侵者赶走,难道我们会觉得惊讶吗?那些不敢挥舞利剑、而是用隐藏的匕首报复的民族,只是怯懦的民族。在巴黎没有任何暗杀事件。法国人在战场上英勇顽强,但是当英勇不再有用时,他们像豪侠的勇士那样接受自己无法抗拒的命运。有些英国游人是遭到过民众的侮辱,也有一些个人的遭遇,最终导致决斗。可这些也带有公开地正当敌对的性质。绝没有潜藏奸诈的报复发生,英国士兵在巴黎街上巡逻并不会暗地里受到攻击。
在社交当中,假如英国人遇到冷漠的态度,遭到拒绝,那么这在某种程度上证明法国人比所描述的更为坦然。那些刚回来的移民尚未复原。社会由在新近的政体中兴旺起来的人组建,还有那些刚被封为贵族的人以及最近变得富裕的人,他们感到自己的兴旺和重要地位在变化的事物中面临危险。一个衰败的官员,看到自己的荣耀失去了光彩,命运遭到毁灭,职业也已丧失;在他面对致使自己垮掉的人时,你怎么能期望他满意呢。而因健康、富裕和胜利显得红光满面的英国游客,在情感上几乎无法让遭到毁灭的法国武士接受——后者在上百次的战役中留下伤痕,他们被赶出营地,让战争弄得身体衰弱,在和平中穷困潦倒,被彻底击垮,在本国美好但却沦陷的都市里成了贫穷的外人。
啊!当生命和荣誉都几乎流走,谁又能说出英雄们心中的感受!(注:出处待考。)
在此,让我提及一下卢瓦尔河(注:法国中部最长的河流。)的法国军队解散时的情况吧,当时有20万军人突然间被遣散了。这些人调到营地后,简直不知道还有别的家。在和平的公民生活中的人,很少有谁知道一个军团解散时战士们的心情。部队里有一种兄弟情谊。大家共同面对危险、艰难和喜悦,一道参加战斗,分享胜利。他们在一生中内心最有活力、最为敏感和热情时,共同参与到种种冒险之中。所有这些使得军团的战士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他们看来军团就是朋友、家人和家。他们与其命运、荣誉和耻辱融为一体。想象一下吧,这种富于传奇的纽带突然中断,军团转眼解散,战士们的职业没有了,他们那种军人的自尊受到伤害,光荣的生涯在身后关闭,眼前面临的是阴暗、依赖、贫困和忽视,也许还有乞讨。这便是卢瓦尔河的法国部队所处的困境。战士们同军官一起,一个班一个班被送到大城镇,在那儿解除武装后即被遣散。就这样,他们手中拿着武器经过乡村,常常让人侮辱和嘲笑,遭受饥饿和各种艰难困苦。不过他们表现得很大度,没有发生任何部队解散时经常会有的暴力和不正当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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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述提及的时期之后过了几年,效果便已产生出来。当时那种骄傲愤怒的情绪——它四处漫游于被闲置的巴黎——开始回归到往日的通道上,虽然近来这样的通道被洪流冲击得更深广了。法国人天生具有的礼貌文雅,像油一样冒到面上,尽管其举止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不那么融洽得体——这一部分是真实的一部分是假装的,因为有人以为如此举止表示出力量与坦然。近30年发生的大事,使法国人成为更善于反思的民族。他们在进行判断的精神与力量上更加独立,并且也带着一份审慎——这都因为他们有过极度危险的经历所致。然而那个时期也许受到种种罪行的玷污,充满了放纵的言行;法国人当然已从中走出来,成为一个更加伟大的民族。他们的一位哲学家说,在一两代人之后,这个民族可能会将旧的品性中的悠然和雅致,与力量和可靠融合在一起。他说,他们在大革命前是轻率的,之后是狂野粗暴的,如今他们已变得更富有思想,更善于反思。现在看来,只有过去的法国人才放纵轻率,而年轻的法国人都很严肃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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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及。大约在写作上述文字时,有一天我早上散步看到了威灵顿(注:威灵顿(1769-1852),英国将军和政治家。在半岛战争(1808-1814年)中任英军指挥官,在滑铁卢战役(1815年)中打败了拿破仑,从而结束了拿破仑战争。在他任首相(1828-1830年)期间,通过了《天主教徒解放法案》(1829年)。)公爵,他当时正短暂访问巴黎。他独自一人,简单地穿着一件蓝色外衣;胳膊下夹着一把雨伞,帽子低低地戴在头上;他正漫步穿过离“拿破仑柱”(注:一座纪念物。著名作家雨果曾为它写过一首《致拿破仑柱》的诗。)不远的旺多姆(注:法国中北部历史名城,位于巴黎西南边。)大街。他经过大柱时看了它一眼,便继续漫步向巴黎街走去。他不时停下来盯住那些橱窗,偶尔被其他也在观看的人用肘部挤一下;他们几乎猜想不到,这个让他们如此随便地挤撞的、平平静静四处闲荡的人,正是曾两次胜利打入他们首都的征服者;他左右了这个国家的命运,使得他们那位军事偶像的荣耀黯然失色——而他此时正在这位偶像的大柱下随意漫步呢。
几年后,我参加了由阿普利斯宫(注:威灵顿曾经的住所,是心存感激的英国人民在拿破仑战争之后送给威灵顿公爵的。)的公爵(注:指威灵顿公爵。)为威廉四世(注:威廉四世(1765-1837),英国国王(1830-1837),绰号“水手国王”。)举行的晚会。公爵对自己巨大的对手表现出钦佩,将其一幅幅肖像挂在宫里各处。在庞大的楼梯底部竖立着由卡诺瓦(注:卡诺瓦(1757-1822),意大利新古典主义雕刻家。)制作的拿破仑皇帝的庞大塑像。它是用大理石雕刻的,有着古老的风格;它的一只手半伸出来,举着胜利的象征物。女士们向楼上轻快地跑去参加舞会时,将披肩围巾抛到了塑像的胳膊上。在威灵顿公爵的官邸里,这座拿破仑塑像扮演着怎样奇特的角色啊!“凯撒(注:古罗马将军,政治家,历史学家。)皇帝死了,并且化作泥土。”(注:引自莎士比亚的诗句。)等等。
注释:
[1]华盛顿·欧文的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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