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实际上是李任中在向青青展露自己,像一只雄孔雀开屏似的,他要让她感到他的一切都不一般。
李任中家是一座很不俗气的小楼,这楼是他父亲请城里的工程师设计的,房子是在小街的尽头,后面是一座小山,前面是平水冲的河堤,山上是竹木成林,河堤是一条水泥路,两边是花坛,小楼就座落在山和水之间,是被青山绿水所围绕着的红色小楼,这小楼让青青着实惊讶了一番,她没有想到李家的楼这么洋气,她没踏进那座大铁门,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漂亮的楼。李任中心里异常高兴,但是他还没有来及说话,那大铁门吱吱呀呀开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开了出来,青青和李任中向路边站站,车忽地停下了,车门一开,李任中的父亲从车里走出来,他一出车,跟着两个保镖似的人物也从车里钻出来。
李任中的父亲青青见过,是在庙会的那戏台上,她也知道他的大名叫李全震,是一个很有男子气概的人物。李任中看见父亲,喊了一声:爸,你出去?李全震嗯了一声,盯住青青看,那眼睛里有一种令青青很不舒服的光芒,他知道她和他儿子是朋友,可他还是用一种色迷迷的眼睛看她,这使她心里涌起极大的反感,要不是她不愿让李任中难堪和伤心,她真想挑逗他戏耍他而后再让他吃吃苦头。
李全震看了青青足足有半分钟,他这才说:你就是那个赵青青?听说你很能迷惑男人,等我从省城回来,我要找你谈谈。青青眉毛一扬,似笑非笑地说:那好哇,我等着你,不过我要警告你,我可不喜欢人用居高临下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承认什么大老板的权威。李全震愣了一下,显然青青这样和他说话,大出于他的意外,在平水冲还没一个人敢于用一种讥笑的口吻对他说话的。他哈哈一笑说:你这个青青,果然有些性格,方瑞看人看得很准。李全震重又钻进车子,车子一溜烟开走了。李任中松了一口气,青青笑笑,对这个平水冲的暴发户没加评论,李任中也没有问她对他父亲的印象。
李任中和青青走进小楼前院,他家里很静,只有一个老花师在修剪花草,一个年轻妇女在机井旁洗菜。这妇女和老花师见了李任中和青青,都很惊奇地打量着青青,李任中把青青让进屋内,屋内陈设也比她想象的要好,她原以为他家像许多暴发户一样,肯定俗不可耐,谁知却相当雅致,陈设和装饰都很和谐。李任中看出青青的神态,他很高兴,终于能使这个有点不可捉摸的姑娘高兴了,他的家能使她欢喜了,他引她各处参观了一下,这才又把青青引向他的书房。
李任中对自己的书房是很骄傲的,他虽然藏书不算多,但在平水冲也算是头等的了。而且他所收藏的大部分是文学书籍和当代一些重要文学杂志,当然他要青青看他书房,除了想取得青青的赞美,还想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让青青看,一来可以展示自己,二来也可以借机考核一下青青的水平,他觉得青青在这方面是藏而不露,他朦朦胧胧地察觉青青也是这方面的人物,不是搞文学便是搞艺术,因为她的谈吐和她的气质明显是属于这一类的。她卧房的藏书和她客厅里的奇异妆饰,都说明她的不一般。
青青浏览了一下李任中的书架上的书,她没有什么惊奇的表情,她只是随便翻了翻他的新杂志,她的表情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李任中给她泡了一杯好茶,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剪报来,又拿出一本他刚写好还没有寄出去的中篇小说。他把这些都给了青青,说:青青,我恳切地请求你看看这些东西,这都是我的习作,除了请你提提意见,也想使你对我有更多的了解。青青见他说得诚恳,只好笑笑说:你别看走了眼,对文学我是一窍不通,我哪里能提出什么意见。李任中说:这你就别说客气话了,我虽然不能说已经很了解你,但凭我的直觉,你是这方面的人,而且是极具灵敏感觉的人。青青被他一夸不觉笑了,她望望李任中的俊美有男子气概的脸,她的心忽地跳了,她连忙把头别转过去,她不是喜欢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但她不想在李任中家里对李任中有亲昵举动,特别是今天的参观和李任中父亲的那种眼光,仍旧使她有些耿耿于怀。这时窗外吹来了温暖的春风,风里面有一阵浓浓的什么花香,她把目光转向窗外,李任中并没有注意她的表情,他还想说什么,下面有人在喊他,李任中伸头朝外面看了一下,不高兴地说:真讨厌,谁呀?青青说:你忙你的,你去吧,我来拜读你的作品。李任中说:那好,我先去一下。
青青并没有立即看他的作品,她倚在窗台上,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的情绪应当是非常好的,李任中的邀请和他的殷勤、小心,都应当使她愉悦,他,一个富家子弟,一个颇有风采和文采的小伙子,在她面前却没有一丝一毫骄傲之态,他今天领她参观他的家业,虽然有表现和夸耀自己的意思,但也还是为了讨好于她,而且,他还使她第一次产生心跳的男子,为什么今天她的情绪仍然不高?
青青靠在窗台上,遥望平水冲,平水冲四周都是山,只有中间一大块平畈,一条河从它的北面穿过。时近中午,日光很强,天空如洗,四周一览无余,山是一种很单调的淡青色,傲在四周的村庄寂静无声,水田里的水闪着银光,那里也没有人。眼前的这条小街,一段是所谓新式小楼,一段是低矮的土墙瓦顶,瓦房顶上是那种最单调的深灰色,这景色也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她忽地感到一阵压抑,感到这个平水冲天地是如此的狭窄,一个莫名其妙的暴发户,就能在这里统治一切,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宰。
青青退回到房里,在沙发上坐下,她觉得刚刚对李任中突发而来的心跳也是有点莫名其妙,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缘?她想起他在她面前总是胆怯也很好玩,这使她觉得他还没有经过女人。很快她自然又想到那个方瑞,她心里立即升起一股怒气,她不喜欢方瑞这种类型的女人,她凭什么在生活中充当强者,非要使一个很有特色的青年,投到她的裙下?这样一想,她就觉得李任中是不能放弃的了,虽然她感到他的某些不足,她所喜欢的毕竟是豪放、大胆甚至粗犷的男人,李任中显然不是这个类型。
青青开始看他的作品。她正如李任中所说,有着极好的悟性和独特的艺术感觉,她看得很快,他的薄薄的剪报她很快就看完了。她又翻看他的中篇手稿,这次她看得很细,她真诚希望看到一个隐藏在平水冲的天才,她希望他的作品里像一团火,这团火能燃烧读者的心,能使人震撼,使人如受到电击,或者他作品像这春天,里面有一片浓浓的温馨,有繁花似锦的绿水悠悠,或者他的作品非常奇特而诡异,那里面充满着神秘,充满着浪漫,它是你可望而不能到达的雪山,它是那高原上的神灵,他创造了你所未曾经历过的世界,他的想像力使你跟着他起飞,使你的灵魂飞到高空,飞到那玄妙不可知的太虚幻境,……总之,她非常希望他有天才,哪怕还是一点芽芽但却是能让你看到它未来,她一定也会为之欢呼,为之心跳,就像刚刚她差点忍不住要主动地扑到他身上吻他那样。但是她失望了,她所看到的是平庸,是对某些世俗的投合,是对一些刊物倡导某种文风的迎合,这里有对现代主义的模仿,有对当前所谓贴近现实的生硬结合,有所谓追求哲理的故弄玄虚,当然更有许多迎合时下某种批评家口味的莫名其妙的梦呓式的内容和令人费解的语言,……青青内心感到疼痛,她不希望他是这样,她现在觉得自己对他已经有了爱,有本能冲动,有拥有他的强烈要求,她是一个听从心灵召唤的人,现在她的心灵已经明确地告诉她,她是开始在爱了,她当然不希望她最终会爱上一个平庸的空有其表的男人。
青青按捺住失望的情绪,勉强使自己继续看下去,她现在看的是他的新作中篇的后半部,忽然她感到心里一震,她看到什么了?她一下子振作起来,她在这新的一章里终于发现她一直想看到而没有发现的,这一章并不是他的作品的高潮,这一章只是里面的一段插曲,但是这插曲写得好极了,它传达给读者的是一种近似于她在青藏高原,一个人在雪山下面,凝望那巍然挺立的大雪山,天高地阔寂然无人只有苍鹰盘旋的天地悠悠的感觉,李任中在这里总算找到了他自己,总算有了自己的情感、领悟和独特的表达方式,这也让青青看到了一个潜藏着的李任中,这使她激动得拿着这一章稿纸在房里旋转起来。
青青在房里欢喜、雀跃,李任中却在另一处和方瑞认真地谈话。
方瑞是得到了李全震的指示赶到李任中家来的。李任中匆匆从楼上跑下来,还没有从和青青接近的情绪中跳出来,他一见方瑞,心里不由一阵恼怒,但他不是一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人,他拉不下这个情面,而且他很清楚她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他只能愣愣地望着方瑞。
方瑞一看李任中的表情,就知道他对她的到来极不高兴,但是她装作不知,还笑脸迎人,她说:任中我没打扰你吧?是你父亲让我来的,我不好不来。李任中只得说:什么事?方瑞说:我知道你很喜欢赵青青,你父亲也看出来了,你妈妈在广州也知道这件事了,她刚刚打来电话,本来要亲自和你说的,但没有找到你,所以也托了我。李任中冷笑:我知道他们对你的信任远远胜过于我,是的,我喜欢赵青青,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没有恋爱自由了吗?方瑞仍不动声色,她的脸上仍然摆着她那习惯式的颇有风情的微笑,她的这种微笑曾使李家多做了好几笔大生意,她说:任中,我们不是一般关系,这你很清楚,恕我直截了当地说,赵青青并不是你想像中的纯洁如同荷花的女人,她……李任中听她用如此口气说他的青青,非常恼怒,他打断了她,说:你干吗这样说赵青青,你有什么根据说她不纯洁?方瑞说:我问你,你知道她多大了?你知道她和人谈过恋爱没有?你知道她的经历?知道她在青藏高原上有过什么样的遭遇?那里男女接近和交往,可是没有禁忌的。方瑞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李任中张口结舌,特别是她提到青青在高原生活,一种明确的暗示,使他心里像受了猛地一击。他尽管为了自己不够了解青青,作了许多解释,但是方瑞问的,却是他没有也不可能想到的。方瑞察看他的表情,知道她的话起作用了,便立即抓住时机说:我不是有意破坏你的美梦,我只是觉得你太单纯,太天真,容易受人影响,你从小就受到父母的娇宠,除了偶尔出去,你没见过复杂的甚至是残酷的现实世界,你以为赵青青和你是一见钟情,其实你们没有丝毫共同之处。你是什么人?你是平水冲的人,你的根是在平水冲,即使你想成为作家,你还得靠平水冲。何况你的双亲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父亲创办的家业要由你来继承,你不能像赵青青那样去过浪漫的四处漂泊的生活。她是浪漫的,太浪漫了,她从小就在那种特殊的环境里生活,她的周围都是一些非正常的人,她深受这些人的影响,她的思想情感和你有天壤之别,你不可能适应她,她也绝对不适宜你。我和你从小就在一起,我太了解你了,你别以为我是为了想取得你,从而来破坏你,不是这回事,完全不是这回事,我方瑞还不至于死死抓住你,除了你我就无人可嫁。
方瑞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一下,她看李任中一付惶惑的神态,她知道她的话已经奏效,为了解除李任中的最后疑虑,她又说:任中,不瞒你说,我已对赵青青做过调查,我是受你父母委托这样做的,我说的这些,你若不信,你可以问问赵青青。
方瑞说到这里,用她那清澈明亮的而又显得真诚多情的眼睛望着李任中。李任中觉得她的眼里好像有泪水,他愣住了,他心里一下被搅乱了,她迅速一转身走了,留下一股清香和窈窕的身影。李任中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方瑞说的许多话像利刃刺到他脑子里了。
一个人,特别像李任中这样没有太多主见和人生阅历的人,一旦被一个问题缠住就难以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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