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丽人-芥末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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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那双眼睛

    打从看见她起,我就总忘不掉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古典式的丹凤眼,年轻时,一对瞳仁一定亮丽如太白星,睫毛也如一道黑森林般的栅栏,让人想起李清照写于薄暮春雨如粉,庭院秋叶似金时节的那些婉约的词……

    那时的目光也一定是澄明而又悠远的,像月华粼粼律动的湖泊,像藻类在碧波里长袖善舞。还略略有些敏感,似一枝稍稍碰触就会蜷曲的含羞草……

    我想,当这双眼睛,和瓷皿般晶莹洁白的肌肤,和藤萝垂挂似的秀发长辫,还有参天白杨般窈窕的身段,组成了一个向我们走来的活泼泼的生命时,我们若是男人,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给撩拨了,精神深处会涌起一阵强烈而又美妙的痉挛;我们若是女人,即便是在跋涉了人生的千山万岭之后,也会顿感生命之晨的清风,在蓬勃而又强劲地吹来……

    因为一件很偶然来临却又必然搞不成的活儿,今年3月,在北京我知道了她,还有和她具有相同遭际的一群女人。

    我之所以对她经久难忘,一是因为她们青春时代的一番命运趸折,为我打开了一个尚不被世人所知、迄今尘封着的历史角落。二是因为我想起了8年前,我写的一篇颇有影响的报告文学《世界大串联》,现在想来她们的遭际,正是这“大串联”的源头……

    此文里提及上世纪80年代之初,一批批高干子弟,蛇蜕般蜕去了他们身上最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候鸟似地迁去了那片新大陆。近读《文汇读书周报》,一位先生像是为了在8年后呼应我,在一篇文章里,不白禁地表露出如是的心态:“1982年出国至今,身为中国共产党第一代元老后代的我,竟然变成了美国公民,有时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此文里还提及,一个“TOEFL”,一个涉外婚姻,便成了没有任何权力背景和海外关系背景、却想出去的青年人,最吊在嘴里也挂在心里的两件事了。

    前者,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等中国第一流的大学。早就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们某种程度上,是在为西方培养硕士生、博士生,或者说他们辛辛苦苦栽树,外国人却摘去了树上不少又大又红的苹果。

    后者,1981年至1986年间,在中国几乎所有的城市,每年都呈几何级数增长。我曾到广东省民政厅涉外婚女冈处做过了解,在1986年,该省的涉外婚姻,包括港澳台地区,达到了1.5万多对。在这之后,高潮逐渐回落,1994年是1.2万对。在这些统计数字里,有不少结婚者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可她们拿得出林林总总的齐全证件,而你没有真凭实据,无奈只有批了……

    为着形形色色的动机,中国人似细雨之后湿漉漉的新枝,辐射去春日的丽空一样辐射去了世界。十多年来,中国实行了一种愈来愈坚定、成熟、不为任何尴尬所困、不为任何风浪所动的开放政策。倘若有人以此为唾手可得,天经地义,或是面对开放总会有的负面影响,不思在更开放中激浊扬清,而是想起要走回头路,那么他们应该知晓当中国实行另一种国策的时候,人民曾经有过怎样的心理创痛,怎样的精神废墟。

    自然,国策可以在一个早上,一片欢腾的旗海与雀跃的锣鼓声中,宣布划时代的改变,但也许对一个人来说,废墟便永远地成了废墟。

    另外,还为着她的那双眼睛。那天,在她的一个女友家里,第一眼见到她时,我的心就被震慑了:

    这是一双流泻出某种古老的忧郁的眼睛,让人想起落尽了果实的梨树,乳雾空蒙的远山……

    这是一双泪水枯干,不会再哭的眼睛,可在这之前,多少年里它们一定泪花怒放,泪影莹莹,好似千叶离披的白菊,万点雨痕的桃林……

    这又是一双融苦难与坚韧为一炉、化过去与未来于一池的眼睛,像一位参破玄机、心如止水的高僧,像一座紧闭的大门上钉着狮头铜环的庙宇,以亘古的沉寂抗衡着山下的万丈红尘……

    我惊异于岁月的严酷磨洗,它在一位女性的眼睛里几近展示了全部的狰狞!

    我又惊异于岁月的苍白与无奈,它未能完全泯灭她年轻时的风姿,那份蕴藉典雅还在,显然这是一份仅凭后天的教化还不行、还需要经过几代人血脉的积淀才能形成的蕴藉典雅。

    一北京公园

    安怡从小喜欢唱歌、跳舞,在上初中时,曾考取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和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学员班,可父母不让去。

    父亲早年留学德国学习化工,回国后白手起家,办起了一家规模不小的染织厂,1956年的公私合营的热潮里,在一个星期之内,他将自己变成了穿件中山装、夹个人造革黑包每天准点去厂里上班的普通职员。母亲曾是扬州一门望族的小姐,就读于香港圣保罗女子书院,毕业后一直在中学任教,1961年退职在家。在他们眼里,舞台生涯只是吃青春饭,他们希望一对儿女,此生有个类似医生这样的职业,除远离政治旋涡,还越老越吃香。

    安怡还爱好文学。上初中二年级时,她从“绿肥红瘦”这个词里打探到了易安居士,从此每到重阳之夜,她的眼里都会浮现一个步履款款的素衣妇人,在那里咏哦: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凤,人比黄花瘦……

    她为保尔·柯察金的豪言壮语而血脉贲张,她为林道静与余永泽的分道扬镳而辗转反侧。唐诗宋词,中外小说,一本本为她垒起了将来当一名作家的理想。考高中时,这理想却出卖了她,偏偏作文没有考好,给录取在北京建筑工程学院的中专部,上的是民用建筑设计专业。

    那是个自觉地将个人理想服从于组织安排的年代,安怡很快地学一行,爱一行,在班上各门功课名列前茅,课外活动也是积极分子,参加了学院的舞蹈团。她跳“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那份马奶子葡萄般的原汁原味,使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一个维吾尔族的姑娘……

    1963年夏天,她随团去北京师范大学表演,那次晚会有首都不少高校参加,还来了一些在这些学校学习的外国留学生。主要的是朝鲜、越南和非洲一些国家的,来自欧洲的留学生,好像唯有阿尔巴尼亚,他们合唱了一首《恩维尔·霍查之歌》。

    几天后,她去新疆餐厅,买了几只羊肉串,要了两个冰淇淋,正坐下来吃,另一桌喝啤酒的一帮留学生里,站起来一个人,向安怡这桌过来。那回演出,她刚化完妆,剧务就来催她上台了,她提着裙裾匆匆跑过后台时,他似乎不经意地轻轻将她撞了一下……

    他在安怡的对面坐下,问她:“你记得我吗?”

    她礼貌地和他点了点头。他自我介绍名字叫巴提,是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在北京外语学院高等预科学习汉语,已经学了一年。他的一条短袖下毛茸茸的手臂,渐渐地伸过来,她赶紧将自己的手放下台面。他的脑袋又前倾了,咧开一副阔得几乎能塞进一个盘子的大嘴,结实的大牙后,浓浓的啤酒气味随之喷了过来:“我要和你交朋友。”

    她赶快站起来,“我不喜欢你,不想和你交朋友。”

    说完,扭头就出了餐厅。门又一阵砰响,她一回头,是巴提跟了出来,脸上又红又板,好似一面绷紧了的旗子。她向3路电车站走去,乘上电车她就可以径直回家。巴提却撩起一双长腿,流星赶月般紧追不舍。她有些慌神了,觉得马路上的人都在看她。她像是一只小鸡,他则像他那山鹰之国里飞出来的一头鹫鹰……

    就在巴提要拽她的时候,他被一个人拉住了。此人足有一米八五以上的个头,好似一堵墙拦在了她和巴提的中间。他说他也是阿尔巴尼亚的留学生,名叫乔迪·科斯卡,他在餐厅里看到了这一幕,他问安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了,他回头便用阿尔巴尼亚语对巴提讲起了什么,两人似乎吵起来,但一会儿巴提就像被拔掉了利喙的山鹰,悻悻然地走了。

    乔迪将脸投向安怡,她感觉他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里,溢满了睿智与宁静。他说:“你别在意,他只是喜欢你。”

    分手时,乔迪将与自己联系的电话,写在了一张纸片上交给她,她接过了。

    此后一年里,她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可奇怪的是,每学期总要掉几次饭菜票的她,竟没有将这张纸片弄丢。

    1964年5月的一天,她通过了毕业答辩,除了一道小题外,她的才思迸溅得似泄地时那一颗颗活泼、漂亮的水银珠……她高兴而又轻松地走在校园里,抬头望了望天,突然她想起了那一双湛蓝的眼睛。找出纸片,她给乔迪打了一个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声音并不惊讶,仿佛他们是经常通话的老友,或者说他早就料到这是一个命中注定要来的电话……

    紫竹院离两人所在的学校都不远,常常被外语学院的留学生们称之为“北京公园”,半小时后两人在这里见了一面。她告诉他,自己顺利通过了毕业答辩,她看出来,他为她真诚地高兴。他也告诉她,他也很快就结束在北京外语学院的汉语学习,暑假后将要分去沈阳的东北工学院,专业是黑色冶金。她也为他高兴,高兴里却隐隐地含有几丝惆怅。

    以后,他们常常见面了,虽然安怡完成了毕业答辩,但还有课要上,一般都是晚自习后,乔迪来学院门口等她,两人沿大街在爽面的晚风里散一会儿步。

    她陆陆续续知道了阿尔巴尼亚也像中国,一个人有了一个好的成分,便等于给未来买了一份牢靠的保险。乔迪的家庭仕途上并不显赫,可他父亲是战争时期的老游击队员,再加上他本人有7门功课考了5分,他便有了留学国外的资格。

    恩维尔·霍查同志,似乎比毛泽东还忧心忡忡江山变了颜色。留学生们只有两个国家可以选择,一个是古巴,一个是中国。乔迪感到后者是一个东方古国,文化丰厚,也像太极图一样神秘,他来了中国。可呆了这两年下来,他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应该去古巴。安怡一听,双眉如寒禽扑翅,“怎么,你认为中国不如古巴?”

    他说:“中国的女孩子都很善良、可爱,但中国的男人见了你总是笑,不想笑,脸上也挂着个笑,他们在给你点头、向你笑、对你说好的同时,随时都在准备从后面打你……”

    这时,安怡还觉得乔迪的这番话有点危言耸听。不过她喜欢两人间这无拘束的谈话。在学校她是个常抛头露面的活跃分子,院长认识她。和乔迪一起散步时,碰见过一回院长,她坦荡地叫一声“院长好”,院长面带微笑地对她点了点头,没有说一句诸如“安怡,你怎么交了个外国朋友”之类的话。

    她觉得自己也无须躲闪,和巴提一类奔放的留学生比起来,乔迪有着东方人的含蓄和彬彬有礼,且阅历广博,是一个风趣而又值得信赖的朋友。除此而外,她不感到还有别的什么。

    8月,她应邀和他去首都的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风景区——八大处玩了一趟,同去的还有乔迪的一个同学,名字叫伊里尔,也是阿尔巴尼亚留学生,父亲是一个将军,他和同校俄语专业的一个中国姑娘已经定了终身,这姑娘叫宋芸,也一起来玩了。这两人宛如春天的原野上一对撒欢的小马驹,天光云影里牵手,茂林花丛间拥抱,没有半点遮掩与压抑,有的只是青春与爱情,似寥廓山风般尽情挥洒……

    安怡隐隐约约地感到,此番出游,是乔迪在为他们自己日后的关系提供某种注脚。在这几个月的接触之中,她也愈来愈发现:虽然乔迪只比她大一岁,可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正在她心里想的;她打算做的每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做,他就替自己做了。这是一种神秘的心心相印。或者说别看他是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可文化和语言的隔阂,在他兄长对妹妹式的关怀、体贴里全消融了。他是她这一生中和她脾气最相投的人。

    不见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初恋似潜入春夜的细雨,甜蜜、却又悄无声地漫上了一个少女的心灵。有人说女人一碰上爱情,便丢了自己的脑子。安怡似乎不是这样的女人,当她一发现那份甜蜜的同时,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和乔迪关系所潜藏的某种悲剧性……

    安怡似乎也是这样的女人,她在害怕乔迪说出那句古老又新鲜的话的同时,又期待着他说出这句话来。她还使了一点小小的心机,想事先验证当他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会不会也是有些招蜂惹蝶的留学生们,说惯了的一句写在流水簿上的誓言?

    有一次,她约他在学院路南口见面,她却不打算准时去,想考验一下他对她是否耐得住性儿。老天也与她合谋,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她坐在公共汽车上,经过南口时,透过一片白茫茫的水汽,见他未带任何雨具,浑身透湿地站在一棵树下。她硬着心肠不下车,去了终点站又坐上回头车,约莫过去了1个多小时,再到南口,乔迪还站在那里。

    豪雨依然如注,像是在做一次彻底、周密的围猎,他往日高大的身影,簌簌抖抖,像蜷缩成了一只负伤的小动物,可这只“小动物”,除非被她的一支“箭”所击倒,否则就不会离开这场围猎……

    9月底,安怡走上了工作岗位——市政工程的一个部门,可乔迪还在北京呆着。

    一天,他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大使馆派人已经几次在宿舍里堵他,今天又来了,并通知他,如再不去东北工学院报到,就要送他回国。

    她不敢问他,话筒里好一阵沉默,只听见彼此炽烈起来的呼吸声。她又不能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走?”

    一句也命中注定的回答,如黄钟大吕,訇然振动了她的耳膜:

    “安怡,我……离不开你了。”

    她约他晚上在“北京公园”见面,随后赶快挂上了电话。

    北京的秋夜,一弯鹅黄新月挂在深蓝天角。月光淡若轻烟一样漫开,在紫竹院洒落满园婆娑的树影,拂动满园幽暗的花香。在这流动着天籁与生命力的世界里,安怡却感觉自己像一只木船,搁浅在冬天干枯的河道里,空有一腔去追逐爱与被爱的激情……

    “乔迪,我发现我也喜欢上你了,所以以后,我们必须断绝来往。”

    “为什么?”

    “你的国家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不能去。即使是我能去,我的国家也不见得会允许我去。既然这样,还是现在分手了好,避免双方将来痛苦……”

    “安怡,你今天约我出来,我很高兴,可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些。这违背了逻辑……”

    “不,这不违背生活的逻辑。我说这话,只是违背了我内心的意愿。”

    长久的沉默。只有秋虫不知人事,泄水似地欢鸣……

    “乔迪,我……走了。”

    “那好吧,我再坐一会儿。”

    那时紫竹院还没有大门,只是有个豁口,出去不远便是322线车站。安怡没有去车站,她躲在一棵大树后,想最后再看一眼他。十分钟过去了,不见动静。又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声响。陡然,她眼里消失了星光,消失了树影,只有大团大团的黑雾涌来。离开时她能感觉一种灰冷的情绪,包裹了他的整个身心,她害怕他会不会像一棵被雷电与山火挖空了心的老树,一下栽倒在山林里。一股似刀片一样明彻的痛感,疾利地划过她顿时如脱兔般起伏的胸脯……

    她正要走出树下,前面传来了嘎啦嘎啦的声响。这是自行车链条磨擦罩壳的声音,乔迪的车子除了铃不响,几乎哪里都响。中阿两国,似乎是一对穷兄弟。

    他踽踽地推着自行车,出了豁口,下了坡来,路灯照在他金黄的头发上,打出一片金箔似的光亮,她看到他的脸上冷峻得吓人,一条长腿木然地跨过车架。一阵强烈的战栗,让她的心卷曲似正被火焰燎烤的一片叶子,仿佛再不喊出句什么,心儿就得化作一撮灰烬。她叫了一句“乔迪……”

    自行车咣啷一声倒在了地上。他侧过头,看见了她。他就那么木雕般地站在原地。

    “安怡,你为什么再叫住我?”

    “没有什么为什么……”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否则我就在这里站到天亮。”

    “我也……离不开你了……”

    10月7日,乔迪去了沈阳。

    一个星期至少三封信来,有时一天安怡能收到他两封信,张张信纸上,无不洒满了一个少女痴情的泪水。一学期结束了,上午刚考完,不顾留学生不能擅自离开所在城市的规定,下午他就登上到北京的快车。

    没有温暖如春的房间等着他们,没有鲜花与醇酒簇拥着他们,依然是在“北京公园”,只是不见了秋日的花香叶影,有的只是千树萧索,朔风长吟。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打摆子似地颤抖不已,急切地诉说着彼此的思念,直到说得彼此的嗓门嘶哑。

    有时,他们感觉自己很悲惨,宛如两条叭儿狗,命运的绳子牵在他人的手里;可在感觉到悲惨的同时,他们的心头,又会涌来自己正在向一个世界作出挑战的巨大激情。他们有无数个话题,但是都彼此心有灵犀地回避一个关于未来的话题。与其忧郁于这花,能不能在明天结果,不如沉醉于今日这抚慰如诗的花萼……

    1965年夏天,大使馆安排乔迪回国探亲,他心里忐忑不安。不回去,能和安怡在一起呆一个暑假,显然是他所期待的,可这严重地违背了组织的旨意,而组织,在一切社会主义国家里都强大似如来佛,个人即便有孙猴子的能耐,也翻不出他的巴掌;回去,他又担心是个幌子,只要自己一登上了飞机,他就再没有走出祖国的可能……

    权衡再三,他只有回国。他给安怡打了个电话,表示回国前要和她再见一面。

    安怡的心里,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这年夏天,她发现自己走到哪里,几乎都有人跟着。最明显的一次,是她进北新桥百货公司买东西,身后总见一个披军用雨衣的家伙在转悠,她一旦回过头看他,他的视线顿然落进了柜台里,像是也要买什么东西。她转去顾客多的一个柜台,埋下头去一会儿,趁他四处打量时赶紧出了大门。没跑几步,刚好有一辆公共汽车靠站,她上了车,车子随即开动。惊魂甫定,她掏出手帕揩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可一回头望去,见那家伙又骑了一辆白行车在后面追……

    安怡只在反特电影里见过被盯梢的镜头,可在这时她已经感觉到了,现实生活中倘若只是盯特务,专政机关便得大大地裁员。

    几个月前,外语学院里有消息传来,宋芸因为铁定主意要和伊里尔结婚,并到留学生宿舍住过,被抓起来了,被抓的当天在学院开了大会,宣布开除其学籍,并送劳动教养。此后,有一天她正在张自忠路搞测量,看见宋芸坐在13路电车上,她叫了后者一声,后者也转过头来看到了她,可就是不理她。她一下意识到了宋芸并非自由之身,不答应自己一定是不愿意牵连自己。后来待她自己也到了北苑化工厂,碰到宋芸一问,那天后者果真是被带去医院,做是否是处女的检查。

    安怡估计准有人向公安局兜售了自己。倘若不是宋芸,剩下的可能,便只有一个叫小马的姑娘,和本单位的一个党员了。

    一次,她和乔迪路过北京展览馆,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那里,像等什么人。头戴红色软帽,白色的纱手套长至胳膊肘子,身上是一件大红镶白纱皱边的连衣裙,好似哪出欧洲戏剧里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被蓝灰两色铺满了的中国大街上,令人咂舌不已。乔迪告诉她,这个姑娘叫小马,爱上了一个叫多维尔的阿尔巴尼亚留学生,还多次在后者的房间里过夜。可这个小子在中国制造爱情,并不比在肚皮里给中国的农田制造肥料更困难,他很快又和另一个女孩打得火热,小马只不过是在火热之余给多维尔“拾遗补缺”,她自己却痴情依旧,浑然不觉……

    安怡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说不清楚是多数外国人本性如此,还是中国给了他们一个适宜的环境,让他们膨胀成这样——满世界的撒播“爱情”,像鱼儿在水里撒子一样漫不经心,没有半点责任感?

    不久,她一个人经过展览馆,看见小马又站在那里,还像是一棵光怪陆离的圣诞树。一股几近义和团式的义愤,陡然充斥了她的胸间。她走过去,问:你是不是在等人?

    对方的眼里一阵惊疑:你是谁呀?她说:你先别管我是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等多维尔?“多维尔”三个字,恍若一支美容霜,让小马的神色一下光彩、柔和起来,不迭地说:是啊是啊,多维尔是我的男朋友,我们约好……

    她打断她:外国人不都是罗米欧,我听说多维尔又勾上了其他人,你可千万别再上他的当!

    从此,小马认识了她,并羡慕她拥有一个外国的罗米欧。此外,就是那个党员了,此人似乎不知道她和乔迪的事,一副古道热肠,老拉着她说,要给她介绍对象。可一次为找一份急需的材料,人不在,她只好打开此人的抽屉,发现一张无头无尾的纸上,写了这样一段话:

    “最近我多次和安怡聊天,想了解她一些情况,可她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意图,什么都没有透露……”

    事情的逻辑似乎是小马也被逮了进去,并供出了自己,公安局不但盯上了她,还在她的单位,布下了一张只待她自己钻进去的网;还有一种可能,小马不会出卖她,她在“拾遗补缺”的屈辱里解放了小马,后者应该感激她。是单位上的“火眼金睛”们发现了她什么,并去公安局做了报告。

    历史应该给“火眼金睛”们这样定义:他们的最大精神乐趣,便在于从好人堆里更多地开掘出坏人,或者至少也得让好人对自己是否是个好人好一阵恐惧……

    安怡便处于这样的恐惧之中。若说自己没有问题,整天派个人跟在后面,公安局不嫌累得慌?若说自己有问题,和外国人接触就是大逆不道,可自己一没出卖国家情报,二也和宋芸、小马的情况不一样,既没进过留学生宿舍,也没接受过他们的财物,不过交个男朋友。如果说这是错误,可以批评教育,治病救人;如果说这便触犯了法律,一天到晚在叫喊“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的伟大祖国,她的神经不也太脆弱了?

    乔迪到了北京,马上给安怡打来电话。她听出是他的声音,一下被巨大的幸福感推上了波峰,可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感给甩下了谷底,宛如她手里的话筒,是黑手党塞过来的一枚炸弹,她急急地告诉他,两人不能再见面,她已经被跟踪多时……

    聪明的乔迪此时却不聪明了,在他眼里因为爱情会被跟踪,就如同打屁会导致上绞刑架一样,这显然出于安怡的胡诌。一向讲话文静的他,突然石破天惊了:

    “本来我该直飞上海回国的,就因为想和你见上一面,才冒着被大使馆批评的危险赶到北京,你却不想见面,是不是你有了别的男朋友?我呀,一直搞不懂中国的男人,现在我才发现,我也搞不懂中国的女人!”

    不能不说这体现了安怡命运的某种荒诞性:

    在她被公安机关视为“卖国行径”结束的这一天,在促使她走出家门,去和乔迪见面的诸种因素里,有一种因素绝对是滚烫于胸的爱国情操。她知道无论见与不见,她和乔迪曾有过的日子,都结束于一株痛苦的无花果,可她不愿他带着对自己的怀疑和愤懑而走,更不愿意日后在地球遥远的另一端,人们谈起中国的女人来,也和激烈地对待中国男人一样,像谈起一堆精神上的侏儒……

    那天上午,安怡一走出胡同口,便见有三个男人,各自扶着自行车,像是在扎堆聊天。转去旁边的胡同,又发现后面有人跟。这胡同里有她一个同学的家,她从这家前门进去,后门出来,不要几步,就折去了另一个同学的家,家里的前门刚好朝着大街。

    安怡对同学说:“今天我要去见一个朋友,可是有人老跟着我,我不得不提早出来。”这同学在学校里和她的关系挺铁,没有问一遍子丑寅卯,只是说:“那你就不要去见了。”她说:“不行,我要不见他,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同学没再说什么,一定要她吃了饭再走,吃饭时目光柳丝般依依拂动在她的身上,仿佛这是她“最后的晚餐”。

    下午2点多钟,她坐车到了颐和园。进园前,她四下看了看,似乎没有发现除了游同还藏有别样动机的面孔。心境恍若一块擦去尘埃的镜子,顿然明朗起来,她匆匆地赶到谐趣园的后山,乔迪正等在写有“紫气东来”的廊门下。

    以前他们来过几次,这里绿荫如盖,鸟鸣清幽,人迹远去,煞是放牧爱情的好去处。乔迪见到她,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倒在自己怀里,一个紧接一个的长吻,在她蠕动如一条干渴欲绝的小鱼的双唇上,放射出一串串呓语:

    安怡,我不能没有你!

    安怡,我不能离开你!

    长吻衬着他那亢奋不已的满头金发,好像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她墨玉般晶莹的眸子。她恍若一团带雨的云,被这闪电催开得通体情汁滚滚而下,她抚摩着他的金发,抚摩着他的脸颊,双臂又似蛇一样扭曲滚动在他宽厚的后背。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像蓄满了阳光和水分的大团春叶,膨胀着,舒展着,渴望去追逐初夏的诗意。

    可她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又都像一根根银针,在锐利地挑破春叶的初夏之梦。在这份刻骨无边的刺痛里,她双眼微闭,噙着泪水,泪水里顿然飘来莫泊桑的小说《在春天里》的一段话:

    您可要当心爱情!它比伤风感冒、支气管炎、胸膜炎都要危险得多!它是毫不留情的,它会使所有的人干出不可_挽回的蠢事。是的,先生,我想政府应该每年在墙上贴出这样的大布告:“春天来了,法兰西公民们,要当心爱情呀!”如同在房屋的门口.上写着:“当心油漆!”……

    最需要贴出这份告示的,该是中国政府。可它没有贴,政府似乎只想在爱情如同早产的历史事件一样发生时,抓他个人赃俱获。

    不到十米远的一棵香栌树下,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说不是情侣,他们也在那里挽肩勾腰,喁喁私语;说是情侣,给人的感觉却矫情、生硬,仿佛是一对武林高手,被硬拉上台去演一出言情戏。安怡和乔迪走开了,这对情侣也随之走开,不近不远地在后面跟着,悠悠的耐性,好似咬一口就得咬出满嘴丝来的糖饼。安怡看了一下手表,快七点了,两人干脆往大门方向走去。

    到了排云殿,那对情侣像突然出现似的突然消失了。安怡一颗紧悬在喉咙口的心,刚刚物归原处,左侧插出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边啃一块月饼边挨近她,胳膊撞了她一下。她没有吱声,以为他是不经心的,可他又转到右边,胳膊还撞她一下:“喂,姑娘,咱们玩玩去!”

    她说:“我不认识你。”

    乔迪推了那男人一把:“你想干什么?”

    两人随即加快步子,走到了颐和园大门。刚过门口,那男人竟冲过来,一把抓起她的胳膊,嗓门大得像他在救人于水火:“走,别不好意思,跟我玩玩去!”

    立马围过来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安怡的脸上气得红一道,白一道:“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耍流氓,要我跟他玩玩去……”

    一个女的脸上也顿时挂满了无产阶级义愤:“这男人是流氓,我好几次见他在颐和园捣乱!”

    两个男人将他的胳膊往后一扭:“走,跟我们到派出所去!”

    乔迪牵起安怡的手就要走,那女人却拽住她的衣襟:“你不要走,你得去派出所作证……”

    乔迪这时多半意识到了什么:“我们还有事,我们得走……”

    女人的手越拽越紧:“外国人自私自利,咱们中国人可不能这样。你不去作证,让派出所将这个流氓逮起来,过几天,他还会在这儿捣乱!”

    一句“咱们中国人”,让安怡本该如刺猬的警觉,一下蜷缩了回去。她想:当着这许多中国人的面,一个外国人叫你不去,你就不去了?

    她随众人去了,乔迪只能跟在她后面。到了派出所,戴鸭舌帽的男人被送进了后面的一间房,一个警察将她和乔迪留在了前面的办公室,问了一遍两人的姓名、年龄及住址,便将他们搁在了一边,自个儿看起了报纸。她站起来:“你这就算取证了?那我们走……”

    对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取证?取证的人还没来,你给我坐下,老老实实等着!”

    这一等,等到了十点多钟,终于开来一辆北京吉普,车上下来三个男人。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将乔迪带去了另一个房间。剩下的两个留在了这间,开始问起她来。真的是取证,不过取的证与下午的事无关,他们问她,什么时候认识的乔迪,两人到过哪些地方,干过哪些事情,她是否得过乔迪的什么钱物……几近像两名推挡旋削配合极好的乒乓球选手,他们怎么问,她就怎么答,她只求能早点放自己回去。

    “你们快点问吧,一会儿,就没有末班车了!”

    “不要紧,呆会儿我们送你回去。”

    院子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乔迪像叫了一句什么,但很快被喝住了,随即吉普车发动,她估计他们送走了乔迪。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吉普车回来了,安怡被带上了车,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塞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脸的惊恐,恍若刚刚从哪个犯罪现场逃了出来。车子走到新街口,安怡的家住南边,本该往南拐,却往东跑去。

    “你们不是说送回家的吗?”

    “都十二点多了,这么晚回去叫门,影响多不好,你还是先在我们那儿住一夜,明天早上再走。”

    她一听,心想这也行,明早直接去单位上班。车子在一片黑憧憧的高墙下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车,一个人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一扇大铁门咣当一声开了,像寂寞的夜空上陡然滚过的一道雷电,令人心悚!

    走进门去,影壁上的两行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宛如浮动在冰水里,让人周身一阵透骨的寒彻。安怡和那女孩,被锁进了一个四面被铁丝网住、浑如笼子的号子,女孩哇地哭喊起来:“你们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安怡尽力使自己觉得一只脚虽泡在冰水里,可另一只脚还在岸上,她劝女孩:“他们不是说了,明早就让我们走吗,你不要叫了。”

    女孩哽咽着告诉她,这地方是位于北新桥炮局胡同的北京市拘留所,老百姓都简称为炮局。安怡仍在冰水不断涌上来的心海里徒自挣扎,除了拘留所,难道公安局还会请我们去宾馆、饭店里过一夜?

    次日一早,她叫住一个经过的警察:“请你开门,我要去上班,办公室的钥匙还在我这里……”

    她手头正负责三幢房屋的设计,过些日子就得审查方案,工作挺紧张。

    那警察过来怪怪地打量了她一遍,仿佛她是全聚德厨房里一只扒光了毛、已架上火却还想飞的鸭子,笑道:“你还想去上班?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她颓然坐下。万千思绪,思绪万千……

    她想着自己绝对爱党爱祖国爱人民,无论如何是个好人的种种理由;她从电影、报纸、小说里,回忆我公安机关绝对料事如神、不枉不纵、保护人民、打击敌人的种种功绩。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过是暂时掉进了一条小沟里,自己该赶快爬起来,配合公安人员去找出一个总藏在哪里的狰狞的误会。

    初审安怡的是一个三十来岁、个头挺矮的女警察,不知是真有近视,还是因为右脑门上有道疤,得转移掉人们的注意力,她脸上架了副挺秀气的眼镜。倘若她干的是教师,或者是图书馆职员,这疤大约真可以忽略不计。她却干上了一份能够怒吼、容易撒气的职业,每每激动起来,这疤便涨红得似她脑袋上突然落下一片枫树叶子……

    “乔迪对你说了些什么反华的话?”

    “我们根本不谈政治。”

    “你包庇外国人,这么多中国人不爱,却要去爱一个外国人……”

    “我不是非要去爱外国人,而是两个人交往下来,感觉性格、兴趣都比较相投,就自然而然相爱了。”

    “说得倒轻巧,你凭什么和外国人交往?”

    “我凭什么不能和外国人交往?”

    “中国的法律里,有哪条允许了一个中国人去和外国人谈朋友?”

    “中国的法律里,有哪条写明了不允许中国人和外国人谈朋友?”

    “我告诉你,除了外交人员和翻译,谁和外国人交往,谁就违法!”

    “那你找出这条来看看。即便真有这条,毛主席教导说,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也得看看对方是一个怎样的外国人。阿尔巴尼亚不是我们的兄弟国家吗?我又没有和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来往……”

    “好,好,你嘴硬!那我问你,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跟外国人钻树林子,你也不嫌害臊?”

    “我没有钻过树林子。”

    “那你有没有和外国人搂搂抱抱?”

    “那你和你爱人谈恋爱时,一个走马路这边,一个走马路那边?”

    女警察显然不以为存在什么误会,面目狰狞的是安怡本人。

    监狱从人类历史上设计出来,肯定有心理学大师的参与。你不是还有几分精气神儿吗,那就在号子里撂你一段,在苦不堪言的孤独与对未来不可测的惶恐之中,蒸发掉你的精气神儿,宛如烤馒头片,一层层地烤去你的辩说和侥幸心理,叫你的灵魂灼痛起来,痉挛起来,如果不赶快从这烧红了的铁片上跑下来,你的灵魂就要面对被烤成碳黑物质的危险……

    这一撂便撂了十天,安怡没有一刻不在想,这件事出去了该怎样向领导和同事作出解释?自己手头被耽误了的工作,又该如何交代?是呕心沥血地坚持自己是个好人,让公安局终有一天耸然动容;还是只要公安局漫不经心地打个喷嚏,自己便得一辈子脱不了感冒……

    安怡一遍遍要求提审自己,这要求在一天半夜满足了她。

    经过院子时,秋夜的寒气将她冻得哆哆嗦嗦,她进炮局时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在颐和园原说要送她回家,后来又将她逮进来的一个男人,给她端来一杯热水,她赶紧将手捂在杯子上。

    这人说了:“我们已经和你单位联系了,工作挺紧张的,想你赶快回去。我也去了你家里,拿到了你的日记,你爸、你妈也挺惦记你。年轻人嘛,有什么呢,无非就是和外国人交个朋友,说清楚不就行了。你好好说吧……”

    安怡深入、细致地说了:

    怎样认识的乔迪,在一起说过些什么话,扯到哪些关于中国的话题,还认识哪些留学生,和他们之中谁跳过舞,他们还接触了哪些中国姑娘……她脑子好使,人名、时间和地点还说得特清楚。如同一个从不需进百货公司的富人,一旦花起钱来有一种快感;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一旦卷进一桩莫名其妙的案子,大抵也会有一种倾吐的快感。

    安怡不知道她讲出这些,将给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的中国社会,增添多少火药味;她只知道,倘若一个魔鬼不松开扼住她命运口咽喉的手,哪怕要她在玻璃渣子上搂着魔鬼跳舞,她也会跳个兴意酣然,气贯长虹……

    仿佛是她开始转变了态度,那男人也对她推心置腹起来。他告诉她:

    “乔迪这家伙一贯敌视中国,他在东北还有两个女朋友。如果不是我们及时拉你一把,你还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混,想想将来你的下场,真是不寒而栗呀!”

    她已经关去了心囚里的爱情,一不小心,又溜出来添乱:

    “我一星期要接到乔迪三四封信,有时一天还收到过两封。再说,他上午考完试,下午就赶火车来北京,他怎么可能在我之外还有女朋友?”

    那男人没有恼怒,只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喟叹一声道:

    “你看看你自己,已经堕落到什么程度了,宁可相信外国人,也不相信中国人。这样吧,你写个材料来。看看你认识错误的程度,认识得深刻,就早放你出去。认识得不深刻,放你出去了,你还会犯错误。”

    对安怡的再次提审又是放在半夜,除了那个矮个头的女警察,房间里还有几个男人。

    她兜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写的交代,我们看过了,你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男女关系问题。你今天就把这个问题给我讲清楚。”

    这是一个颇有深长意味的反差:

    在解放后生殖力与革命热情一样长盛不衰的中国,即便是在夫妻之间,男女关系问题,也是个只能干、不能说的问题。除非对方舌头变成了一块抹布,你想要中国人谈出自己的性意识、性行为,无异于想从他们的嘴里掏出一块象牙来。

    这是一个暧昧不清的领域,以至于一些姑娘以为,只要和男人拉了拉手,便会生下孩子。一些新郎激动地来到了那片处女地,宛如饿汉见了满桌美味却不见筷子,竟挠耳抓腮,无从下手……这又是一个因暧昧不清而挺刺激人的领域:倘若想要搞倒谁了,在向他扔去的诸多块石头里,多半会有“男女关系”这块石头。倘若能处于合法审查者的地位,被审查者的问题里又有“男女关系”,这便像是注射了一针可卡因,一个个多半兴奋、燥热、穷追不舍、暗渡陈仓,俨然一次合法的意淫……

    昔日见了“男女关系”这几个字,都像见了电弧光一样,唯恐躲闪不及的安怡,现在只能在这几个字里打滚。她交代了自己和乔迪有过几次搂抱,几次接吻,是他主动还是自己主动,她被迫去回忆他、或者自己什么时候,是否有过去穿越禁区的企图……

    落在她身上的一道道目光,蚂蟥一样滑腻,梅雨之夜一样潮热,鞭子一般驱赶着可怜的她,要她去穿越仅仅存在于他们脑海里的那块禁区。她觉得这个晚上自己的衣服被扒光了,她决意自己不能在道德上也被扒光。

    女警察盖棺论定道:“你不说上了床,我们就查不出来?你以为不承认上了床,你交代的这些,就不算男女关系问题,不算男女关系问题,我们还抓你干什么?”

    安怡回到号子里继续写材料。宛如走进一家门口站了一条狼狗的帽子店,若空手出门便会被狼狗咬上一口,她依然不敢去要“男女关系”这顶帽子,却不能不给自己脑袋扣上其他的帽子:丧失立场,崇洋媚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

    这期间,她被两次带去公安医院妇科检查。第一次,是位女大夫检查的,检查完在屏风后穿衣服时,安怡听见她对什么人说:处女膜完整。

    几天后,又被带去一次,这回换了一个男大夫,俨然他是个考古学家,而她则是具从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女尸,琢磨了好一阵。这回检查完后,她被带出去了,不知道在里面,他对公安局的人说了些什么……

    关进来的第十五天,那位女警察头一次走进了安怡的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那片枫叶不见了,神情颇为平静。既像过去在学校时班主任找同学谈思想,又像是一个老师傅,在鉴定某件半成品能不能够出车间:

    “你自己瞧瞧,这么一点年纪,就穿上了皮鞋,你自己也承认了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既然这样,以后是不是通过劳动,好好改造改造自己的思想啊?”

    安怡鸡啄米似地点头。从她一向挂满了阶级仇恨的脸上,安怡原以为她最终会给自己带来一张得劳改几年的法院判决书来,没有想到她带来的,竟是这句几乎在每个中国人耳朵里都打出了老茧的话。这时代,除了毛泽东,哪一个人不得改造思想,哪一次运动不冲着改造思想而来?再说自己带着图纸,扛着仪器,风吹日晒,这里画线,那里勘测,不也是劳动?

    她以为自己可以出去了,她盘算着回单位后,要以更沛然的智慧与汗水,来洗刷这注定得进档案的半个月。

    当晚,她被送到了北苑化工厂。

    接受这件“半成品”的是王队长。只知道有劳改、不知有劳教的她,看着高墙上的电网、持枪站岗的战士,不禁茫然地问:“这是哪里呀?”

    王队长忍俊不禁笑了,显然看她是件不合格的“半成品”。

    “你呀,被判了两年劳动教养,还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二黑匣之内

    初进北苑,乍一看像是进了“渣滓洞”。

    一个号子睡十几个人,木板搭的通铺,面对面,中间只剩尺把宽的过道。

    几乎每一个位置都有讲究,谁挨着门,谁打呼噜,谁身上可能有脏病,谁患了哮喘,夜里咳个不停……而为了摆脱某一个位置,转移去新的位置,总伴随一番折腾。每一寸空间都流布有隐形火药,谁要是不小心碰落了别人的物件,或是臀部似一艘船,泊在了别人的码头,多半接踵而来的也是一阵鹅争狗斗,一天三餐多是窝窝头,再加一碗菜汤,吃米饭和能闻到肉香的日子,一个月里就那么几次。每月家里人可来送一次日用品及少量食品,隔三岔五,便总有林林总总的“案件”发生。不是有人叫掉了肥皂、卫生纸,有人喊:我一支新的牙膏怎么就剩了半截?就是有人脸上涨红得似一块刚割下来的新鲜牛肉,猴急如整个国库被盗了的神情,可其实就是不见了一块桃酥……

    开始的3个月里,每天和尚打座似地盘腿在铺上,除了读报学习,就是各自将自己的问题,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上一遍,此后相互把这“豆子”放进嘴里咬,谁将“豆子”咬得嘎崩生脆,咯咯作响,恍若狗啃骨头,谁便算批判深刻,表现积极。

    安怡渐渐清楚了,北苑化工厂是个劳教工厂。女犯中多为小偷、诈骗和流氓团伙进来的。有一个绰号叫“东四小红”的女孩,被亲生父亲强奸后,拂袖而去,不再回家,先靠在外偷个仨瓜两枣为生,后来纠集几个家里管不了的弃学女孩,去同学家骗个七角八角,在街头巷尾砸几块玻璃,偷个电灯泡,或是和一帮野男孩,半懂半不懂地打情骂俏……能叫麻雀也就不算埋没她们了,她们却自称为“九鸟一凤”。每到放风时间,她们总和隔墙有关的男犯斗嘴解闷……

    还有“思想反动”者。看批判她们的劲头,似乎个个家里藏了炸药包,想伺机去炸天安门,可自己交代的十有八九,不是自个脾气太大,就是领导心眼太小,头头看她们怎看怎别扭,于是一提拎,便像农贸市场上倒拎一只鸡一样,给拎来了这里……

    还有妓女。一个三十出头、来自农村的四川女人,随做建筑工人的丈夫到了北京,离婚后操起了皮肉生涯,她大字不识一个,可倘若在她面前放个萝卜,她发言时水浪般波动的舌头,准能将这萝卜雕刻成一朵花来:

    “我做这个,一是为生活所迫,要不我没有生活来源,二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作出了贡献。来找我的,有工人、干部、军人、大学生,他们从这里走了以后,都特别兴奋,特别高兴,能够以充沛的精力,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上去。而你们呢,有吃有穿,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要不就是国家、父母供着念书,可还要去找外国人。进来了,你们一个个伶牙俐齿,说是在谈恋爱,谈恋爱又怎么了,难道就比我高尚?我告诉你们,我从来只出卖身体,不出卖感情……”

    与其说她在迷途知返,不如说她在现身说法。

    与其说她在交代自己,不如说她在批判他人。

    四川女人的这番话,指向性非常明确,指的便是“洋妓”,这个可能会使人误以为是外国妓女的称谓,并不是她这个“土妓”创造出来的,而是教养单位创造出来的,用以赠给那些所谓和外国人胡搞鬼混的中国女人。

    安恰当然算是“洋妓”,她的号子里“洋妓”也不少,她们有的是大学生、演员,有的是医生和工人。

    开始,安怡吓呆了,自己怎么会和这些人走到一起来?

    社会,在她的眼里原来单纯得像一杯白开水;现在,宛如走进了人体解剖室,社会在这里展示了自己红红绿绿的五脏六腑,展示了像石子一样硌在胃里令它不舒服的东西,它急于要在大肠里排泄出去的东西,而她竟也被肮脏地置于大肠里,可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呢?

    起先一段日子,安怡总在心里后悔:在炮局,我干嘛要屎盆子尿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呢?不扣,进来了;扣了,也进来了。我怎么没有想到,他们用的就是一种诱供的方式:你说吧,说得越多,我们就越早点放你回家。似乎这是你在家里偷了几块糖,只要承认了错误,父母马上就会原谅你。

    它还会制造一种氛围,深更半夜,一大屋子男人,就是要让你特别尴尬,特别害臊,让你糊里糊涂说。我怎么就不能学学《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呢,倘若真要是打起仗来,被敌人抓去了,不要动刑,我就当了叛徒……

    六十年代,便是这样一个充满了感召力的时代:雷锋,王杰,欧阳海,李玉和……一个青年即便关进号子里,也蝉蜕不去自己的革命觉悟。

    六十年代,又是一个变得荒唐起来的年代,无产阶级专政的号子里,不乏向往革命的青年。

    渐渐地接触下来,安怡发现在自己这个号子里,“洋妓”真有一二个是那么回事的,比如一个是孤儿,和姐姐住在一起,后来姐姐谈恋爱了,就一间房子,来了男友老嫌她碍事,她不得不一个人去街上遛马路。一次,在东单公园附近转,被一个外国人盯上了,两人发生了性关系。随后,他给了她15元人民币,她用这钱买了一双红皮鞋。她就穿着这红皮鞋给逮进来了,问她,她还不知道这人是哪国人,叫什么名字……

    但多数人和自己一样,所作所为,实在是大大辜负了“洋妓”这一称谓发明者的想象力一孟白鸽,原来是海淀区一所医院的医生。

    一个在北京大学留学的苏联青年人,皮肤对花粉过敏,在国内没有治好。来北京后,每年三月间,像雪花一样撒满全城的杨树花絮,让他浑身搔痒,彻夜难眠。她用四处打听来的一个土方子给他治好了,他爱上了她,她随他去了苏联,生下一个儿子。

    尽管她渐渐习惯了牛油、红肠和面包,也能讲一口流利的俄文,她却不愿放弃中国国籍。丈夫是书呆子,回国后在莫斯科大学读东方文化的博士,而她本人政治上的麻木,也一定不亚于她脚下的高跟鞋底。早不探亲,晚不探亲,她偏偏在中苏关系暗中开始交恶时回国探亲。上海、南京、成都,家人亲戚一一见下来,依依难舍,将签证日期给耽误了,她只得再去苏联驻华使馆办理签证。

    许是苏方有些怀疑她,每次去使馆,都一再盘问她再度签证的理由,以及她在国内的行程,仿佛她不是在中国的地盘上活动,而是去了苏联奇形怪状的各种天线几乎布满天空的远东……

    中方也未因她怀里揣着本国的护照而信任她,相反,她也被盯上了。最后一次,是她在北京饭店吃饭,过来两个人,似乎无意撞了她一下,旋即,其中一个嚷起来,他口袋里的一百元钱不翼而飞了。两个人认定是她偷的,不等她从一头雾水里回过神,就拖她去了公安局,一到公安局,她便被扣下……

    这一天改变了她的一生,次日,她的赴苏签证就批下来了。

    姜英,原来是一名演员。

    她父亲是东北人,母亲是日本人,1945年日本人溃逃时,贫病一身,无处可去,被她父亲拣来做了媳妇,没几年,父母都病死了,她被送到一个杂技世家里学武功,没读过书,只是解放后,在扫盲班里认了几个字。

    杂技团在天桥演出时,她认识了一个中东某国驻华使馆的二等秘书,名叫萨里姆。此人经常来看演出,暗蒙蒙的观众席上,他一双瞟着她的金鱼眼炽热如火,分外突出,宛如两颗已经发火就要打出去的导弹……

    他来后台给她献花,做了自我介绍。她问他,你怎么看不腻味?他说,看其他节目,当然会看厌。看你表演的叼花,我百看不厌,你不但功夫好,人也长得漂亮。

    她惊讶于萨里姆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却不明白他还有一个长处,萨里姆远比不少中国男人要清楚,对于什么样的女人,在什么场合,该组装什么样的汉字。

    他开着小车,带她去北京饭店吃饭,进友谊商店买东西。像他的国家地底下那奔腾的石油,他花钱很大方,送她衣服、戒指、手表,还给她和她师傅一些钱。他看她的目光越来越火势簇拥,让她感到一阵阵电击般的晕炫和燥热……

    他说:你以后不要再练杂技了,太苦了,咱俩结婚吧,我带你去我的国家。

    她七八岁时起,就长在师傅家,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给她说过一句体贴的话。顿然,她双颊飞红,芳心怦跳,只讷讷地说:去你们国家,我话都听不懂……

    萨里姆黑发浓密、粗砺的脑门上,旋下一股英爽之气,奕奕逼人:有我呢,你永远是我的心,我永远是你的耳朵。

    他拥抱她,他抚摸她,他一定要和她接吻。在一片春汛般泛滥开来的潮热里,她像一具正融解在水里的泥塑菩萨。可这菩萨的骨架是钢筋做的,当萨里姆几次脸若紫枣,大气长呼,瞳仁里发出猫一般野性的光芒,她似被蜂蜇了一阵哆嗦,她看到一条鞭子旋风般嚯嚯而来,她的武功是在这鞭子下磨砺出来的,这鞭子也从小告诫她必须恪守中国的道德传统。

    她一次次拒绝了萨里姆要带她去外交公寓的要求……

    就在这当口,公安局来人到团里找她——

    “你认识些什么人?”

    “我是一个演员,认识的人可多了。”

    “我们问的不是中国人……”

    “那就是指萨里姆吧,我和他谈朋友,没有干犯法的事。”

    “他都交代了,你怎么还不老老实实交代?”

    “他交代什么了?”

    “他一星期飞一次香港,你们是不是在倒什么买卖?”

    “是萨里姆倒手表,不是我倒。他对我说过,如果你们剧团里有谁要买,我可以给你,从中你能赚一点钱……”

    “这么说,你倒清清白白。你知不知道,萨里姆是个大流氓,你和他乱搞,国际影响很坏!”

    “他若是个大流氓,你们就把他抓起来。你说我乱搞,你看见了?”

    “萨里姆交代你们发生了男女关系……”

    “我发生了关系,我遭雷打电劈!你们去把萨里姆叫来,我要和他对质……”

    姜英被带去了公安局,一关就是十三天,她算是团里的台柱子,团里来人想保她出去,可不但未能出去,一转又转来了北苑。

    她还不认识“洋妓”这两个字,却偏偏选中她来当洋妓组的组长。即便故宫一夜之间从北京消失了,也不会比这个更让她震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北苑,因为先后或同时被萨里姆追过进来的,就有七八个,再加上被他藏进汽车行李箱里,带进外交公寓给糟蹋的中国女孩,多达十三人。

    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几次集中洋妓们一起交代问题。安怡心悚地发现,这13个人,多数似吃了鸦片的狗一样兴奋,彼此之间拼命扑上去厮咬,非得咬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非得将每个人的心灵咬出一团血腥。既像是通过毁灭对方,来宣泄对萨里姆的强烈仇恨;又像是醋海泼天,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里,倘若发现自己在萨里姆的天平上,没有足够的分量而引起的某种失落,更风卷乌云般膨胀起这一仇恨……

    姜英说,我不问你们,你们也不要问我。可少有人愿意停止这场厮咬。

    她交代道:我和萨里姆出去玩过,也被这个王八羔子抱过、搂过,可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和他发生了关系。

    这时,曾被萨里姆放倒在身下的中国女人们,纷纷在精神上高昂得像一座炮塔,以炮口般粗的喉咙,向在场的干部指控:姜英这是在抗拒交代,我们了解萨里姆这个家伙,他绝对不会放过手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这时,安怡总悄悄地坐在一边,不是轮到自己被迫交代的问题,她从不开口。她的心里,却泪水滂沱,像被3月的雨雪浸泡的一片松软的土地。这泪水并不仅是为着自己,更多的是为一种美被毁灭,一种萨里姆似的恶却一马平川而洒下的。有时候,泪水竞爬上了眼角,常常是旁边坐着的郑荔发现了,胳膊碰碰她,她才赶忙掏出手帕,仿佛在不经意间擦去……

    如果说,她因自己无端判了劳教,而曾对社会感到迷惑,并努力用一种偶然性去解释这一迷惑;那么,在了解了众多洋妓的遭际后,她便察觉了社会的某种必然性的丑陋。

    她讲不清楚这种必然性具体是什么,却切切实实触摸到了它的力量,粗可放马,密不容针,不动声色时好似静水深流,一旦拧在了手里,便如浸了水的皮绳一样坚韧。除了真正的娼妓外,她们被带到北苑,都是被这股非个人所能抗拒的力量而裹胁的。

    倘若不仅仅是自己,姜英,孟白鸽,还有其他人都撤走戒备,消除磨擦,敞开心扉,任凭真挚的泪水,一洗这阴暗的角落,所谓的“洋妓”组,在很大程度上,便不过是被这股力量吞进嘴里,又像吐瓜子壳一样吐出来的一座青春的废墟,一片爱情的坟场,一群红颜薄命的中国女子唱了世世代代都未能唱完的一曲挽歌……

    安怡反复地咀嚼“洋妓”这两个字:

    爱情是天然的、合理的,它不问种族、肤色、地位、年龄、家庭背景,乃至信仰。如果因种族不同、肤色不同,便被视为“洋妓”,那么超越了年龄、地位悬殊的结合,如同燕妮之于马克思,宋庆龄之于孙中山,这又叫什么呢?

    如果这“洋妓”一说真能成立,那么中国古代的蔡文姬、王昭君,便是“洋妓”的老祖宗了;而移民社会的美国,各国王室之间频繁通婚的欧洲,则更是“洋妓”满街跑了……

    为什么在中国,一部分人总能发明出一些词来,去攻击另一部分人,并亵渎人类最宝贵的尊严,最美好的感情?怎么歹毒怎么说,怎样刺耳怎样讲。如同安怡这时还得不出答案一样,她也还不知道,“洋妓”一说不过是牛毛细雨罢了,仅仅一年之后,积五千年汉文字垃圾之大成,“牛鬼蛇神”、“黑七类”、“狗崽子”……便像声震云天的黄果树瀑布,在中国的肩膀上滔滔而下。

    号子里显然不是培养友谊的场所,它似一块坏死的息肉,只听凭自私与戒备在这里细菌般地滋长。安怡却和孟白鸽成了贴心的朋友,两人可谓惺惺惜惺惺。安怡和郑荔,也像有某种缘分:安怡一来就注意到:长得小巧的郑荔,有一张同样玲珑好看的嘴唇,却极少见它为话语所开绽。在号子里,她总尽可能地独坐一边,老朝自己这边望,像看一个静静的、美丽而又感伤的谜。常常在两人对视时,她才嫣然一笑,双唇顿然被微笑一刀剪开,露出闪耀玉光的贝齿……

    郑荔并不是为“洋妓”进的北苑,她年纪小,只有十六岁,人也本分、老实,先编人小偷、诈骗组,一到该组开会,“东四小红”就欺负她,不是要她一个人翻来覆去交代问题,就是要她为自己捏脖子、敲骨头……干部们便将她调来了洋妓组。北苑的女劳教犯里没有设贪污组,可她犯的恰恰就是这档子事——

    她的父亲,在北京丰台的一个桥梁施工队当管理员,为工作与队长发生了矛盾。队长脸上依然晴空万里,不见异色,背后却来了个釜底抽薪,派人去湖南老家调查他的成分,恰恰临解放时,她父亲在老家买了点地。母亲感觉到了什么,赶快要大儿子去老家一趟,将户口迁来了丰台,把郑荔和两个弟弟,接到了北京。来了没几天,队长脸上秋去冬来,一片凛冽,将她父亲打成了漏网地主,开完斗争大会后,又搞了一份现行犯罪材料,一劳永逸地将他送进了大牢……

    中国有一句俗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母亲既怕贼偷,更怕贼惦着。急忙把家搬到了朝阳区,一家人租了一间房。哥哥正上大学,下面两个弟弟该上学,唯有妈妈一个人在一家面粉厂做临时工,日子眼看就过不下去了。郑荔是个女孩子,当然得将她“牺牲”了,母亲托了几个人,最后母亲的一个朋友,上下活动,成全了她当“烈士”:丫头,问你多大,你千万记得讲十六岁,不要讲十三岁。

    1962年,本该读初一的她,进了一个粮库工作,当的是搬运工,一开始,她连一袋五十公斤的面粉都扛不动……

    她和母亲的血汗,惨淡地维持着这个家,刚刚两年,母亲英勇地倒下。敌人来自于她肚子里,不知道一个什么东西在里面张牙舞爪,母亲先是轻伤不下火线,坚持上班,也不去医院看,直到那东西将肚皮几近撑成了一个小丘,母亲终于给压趴下。送肿瘤医院检查,从肚子里哗啦啦抽出了一桶绿水,说是癌症,必须转到北京协和医院住院治疗。一人院,就得交上三百元押金。家里的每一个钢铺,从来都恨不得能掰成两半花,就是将房里的家当统统给卖了,也凑不足这笔钱。在北京举目无亲,父亲往日的几个朋友,也早就人走茶凉……

    郑荔这时已调动了工作,每日里上班,手头过往着红红绿绿的钞票。也许是领导上像党相信刘胡兰、向秀丽等好儿女一样相信她,会计是她,出纳也是她。她却在领导的信任上钻了一个洞,小小的脑袋瓜里没转几个弯,便取出三百元,叫一个弟弟赶快给医院送去,她想得不复杂,账反正是在自己手里,等妈妈病好了,又能上班了,以两个人的工资,再勒紧一把裤带,这钱不要多久就能还上。

    生活的构思,一下便让她的构思苍白无力。待母亲做完手术,主持手术的一位女大夫出来告诉她:你妈的病不行了,到了晚期,在手术台上又给缝上了。女大夫标致的五官,突然间倏忽远去了,只剩下一张急剧膨胀起来的脸,恍若一个巨大的乒乓球,在她眼前上下旋舞……

    女大夫赶忙拉住要往地下倒的她,她问:那我该怎么办哪?

    女大夫自然听不出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否则十有八九,她会和多数中国人一样,当时就将郑荔扭送去了公安局,真如此,她便不会再堕落下去,也许倒是件幸事。女大夫让她坐下,边擦金丝眼镜,边擦出一句职业性的话:在医院里住几天,就送你妈妈回家,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做什么……

    母亲一辈子没有穿过一件好衣,吃过一顿好饭。家里难得吃一次红烧肉,她把肉块分到每个孩子碗里,剩下一点汤才倒进自己碗里,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嘴皮上油光闪闪,她脸上也红光拂动,好像是她刚刚吃下了一头猪。即便是眼下来日无多,她也不提饮食之事,坚决地为革命省下每一个铜板。

    可再省也枉然,总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一包包中药,恍若洪水到来时堵去堤坝上的沙袋一样,迅猛地堵去她的喉咙。隔个七八天,大出血一回,送去医院,又再拉回来。这么折腾,退回来的一点押金很快没有了,郑荔又去掏社会主义祖国的窟窿,一次,两次,直到1963年1月,奄奄一息的母亲,决意要魂归故里,她跑去买好两个人的火车票,一共吃里扒外七百多元。

    母亲临走时,单位里业已召开了大会,领导们慷慨激昂地要求同志们,积极投身到一场即将在全国开展的伟大运动,即以“清组织、清思想、清历史、清经济”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并警告那些有问题的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悬崖勒马,回头是岸。郑荔在听报告时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可为了母亲入土为安,她还得最后举一回“屠刀”……

    几乎前脚送走母亲和弟弟,后脚领导就找她谈话,要调她去另外一个粮库工作,她必须尽快办好这个粮库的财务交接。也许领导尚被她蒙在鼓里,这只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调动;也许领导已经察觉了她背叛了革命的信任,引而不发,看她自已如何表演,可不管怎样,她都走投无路。

    她为最小的弟弟烧好了最后一顿饭,看了一眼几近四壁空空的家。来到单位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嘱咐他以后得经常回家。随后便抱起那个一串窟窿的账本,双脚瑟瑟抖抖,好似踩着一团棉花,进了领导的办公室……

    要说郑荔的问题并不冤枉,七百多元钱,在当今的中国不算什么,当不得颐指气使的大款们在酒店里叫的一盘菜,在歌厅里点的一支歌,也不及官员们高级轿车上的一块玻璃钱,可在当时,却足足够得上一个普通十部和工人一年的工资。安怡,也不仅是她一个人,却对郑荔的贪污罪行产生不了半点气愤,相反还真有些高山仰止,视她为她那个苦难的家庭做了牺牲的“烈士”。

    三个月后,安排女劳教犯半天学习,半天去车间劳动。活儿不重,只是手工拣去化工原料中的杂质。只要可能,安怡、孟白鸽和郑荔三人总呆在一起。

    北苑对劳教犯们有诸多规定,有一条是上厕所,得报告队长,批准后还得两个人一块去,或许是怕谁想不开,带根绳子去那里一下寻了短见,三人中的两人就总一起报告。再有一条是互相不能给吃的、用的,否则就叫勾结拉拢,居心叵测。安怡家里或是孟白鸽的亲戚,送了什么吃的来,两人便装一些到口袋里来,进了厕所一把塞给郑荔。真是玷污了“友谊”二字,那厕所臭得不行,按孟白鸽的话说,出来好半天,才能散去衣服上的一股臭味……

    夜里,安怡老做梦。她做得最多的梦是两类。一类是自己在办公室里画设计图,画着,画着,一阵风吹来,图纸吹去了院子里。她下了楼,赶到院子里,图纸又吹去了大街上。她追到街上,跑得非常快,好像是一头腾越于冈底斯高原之上的亚洲虎。两边的行人,个个恍若泥塑菩萨,木木地盯着她,其中有在学校里读书时的同学、老师,也有现在单位里的领导、同事,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好容易快追上了,却到了十字路口,车辆过往似过江之鲫。每当她的手要拣起图纸了,便有一辆车紧挨她的脑袋倏忽而过。

    或者她随工程师们去刚竣工的大楼里验收,走着,走着,其他人都不见了,就她一个人,像闯入了迷宫,怎么转也转不出来了……

    她常常冷汗淋淋地从这类梦里惊醒。再有一类梦,便是有关她和乔迪的。其中一个几近成了梦魇,好长日子在她心头挥之不去——梦里,不管是白云蓝天、青山绿水衬景,还是墨色如锅、灯光依稀作底,她能听到乔迪那醇厚似酒的笑声,摸到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可就是看不清他的脸,他的整个五官都陷没在蒙蒙的白雾之中……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安怡平日里很少想到乔迪,她竭力把对于他的回忆打发走。

    一次父亲来探视时,告诉她,白她被抓后,乔迪来了两封信,家里想给她保存着。她马上说,不用了,回去就烧掉吧。再一次,她听一个新来的女犯说,在北京的外国留学生闹了一次集体游行,好像是为了争取更多地与外界接触。过了一个月,一天学习,由她念报纸,在《人民日报》一版的左下角,她看到一条简短的消息:全体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已于近日回国。看完了,也就完了,她不觉得自己有多少怅然若失的感觉。

    可这回忆,颇像一头极善认路的野兽,只要来过一次,便总能咻咻地嗅着踪迹,又走到她的梦里来……

    平日里,使她忧郁不安的是她的工作。她牵挂进来前,自己手头正设计的那三幢楼房,图纸是否能通过审定,下面的工作是否能如期进行?当然,她更忐忑不安:劳教两年出去后,单位上的领导,将会怎样处置她?

    见安怡的脸上痴痴地有些发呆,孟白鸽总说:“你又在拨弄那点破心事啊?怕什么呢,这世界上再缺什么,也不会缺人。是人就不能钻山洞,得要人盖房子。你还担心出去后找不着饭碗?!”

    吃了几年面包,孟白鸽讲起话来,也像俄岁斯人一样奔放。这时,她多半领头侃起三人都曾看过的小说、电影,或者一起哼起某首歌曲。六十年代初期,出过一本《外国民歌二百首》,在青年人里风靡一时。这里面的歌曲,她和安怡大部分都会唱,郑荔也跟着哼起来,三人只能偷偷地唱。倘若发现了,孟白鸽这么个家庭背景,安怡“放着这么多中国人不爱,却要去爱一个外国人”,再添上点外国的什么东西,她们大抵会被视为拐跑了一个小小的郑荔,一块往思想上“叛国投敌”。

    她们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墨西哥民歌:

    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

    墨黑的眼珠,明亮晶莹,

    黑色的眉毛,美丽的头发,

    是谁在梦里思念这样的人……

    冤屈一旦有几个人比较了,冤屈便不那么躁动,孤独一旦被几个人瓜分了,孤独就不那么可恨。

    而且,在公安干部们的谆谆教育下,安怡总算明白了劳教和劳改不同,劳改是对触犯了法律的人的处罚,而劳教只是人民内部矛盾里的最高行政处罚,她们还有公民权。安怡的心境日趋平和,觉得要打发掉这两年的时光,并不太难。

    来北苑半年后的一天,队长突然宣布: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你们关在北苑一定觉得很沉闷,现在政府注意到了,将送你们去渤海边上的清河农场,搞一些园艺劳动……”

    话还未说完,下面女劳教犯们“哦……”地一阵欢呼起来,仿佛将要去的是一次郊游。

    当然队长不会公开政府真正的用心,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又向全党全国人民拉起了警钟:“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北京市的官员们,便几乎夜里也睁着一只眼睛睡觉,忙着要将首都抓成个水晶宫般的剔透通明。即便北苑的位置远在京郊,可在他们眼里,这也是水晶宫里一只令人不安的跳蚤……

    当晚,在武装警察的押解下,她们登上了火车,去了一个她们从未听过的站名:茶淀。

    清河农场,离北京一百七八十公里,位于天津市的宁和县境内。

    清河靠近渤海湾,骑车去海边只要二十多分钟,原木除了一口口大苇塘,长着高可过人、密不透风的铁杆芦苇,就是一片寥廓的盐碱地。周围有72个自然村,不叫什么淀,就叫什么沽。解放前,这一带月黑风高,常有土匪海盗出没,绑架奸淫,杀人越货。解放后,犯人开始调集到这里进行劳役性的屯垦,是属于北京市公安局管辖的几个境外劳改农场之一,另一个著名的,便是位于东北北大荒的兴凯湖农场。

    安怡她们来到清河时,农场已经发展得蔚为大观了。总场是首脑机关,设在茶淀,下辖五八一、五八二、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共五个分场,此外还有一家造纸厂,一个机械大队,一个园林队。全场方圆30多里地,从茶淀火车站出来,沿这些分场和单位门口跑一遍,一路迤迤逦逦,开车得要半个多小时。

    打1957年放出了一个据说是“阳谋”的口袋,让知识分子们钻,并想到得给钻进去的几十万右派分子一条出路,在这年九月十月间,国务院正式制定公布了劳动教养的条例后,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右派,不少先后走上了这条风尘路,清河农场便迎来了自己的鼎盛时期,干部、家属,连同劳改、劳教犯人,包括留场就业的,最多时达到了3万余人;同时,它也无意成了历史遗留在燕赵之地的一个黑匣子,多少年后,它还受到人们的关注……

    比安怡她们早来近三年,二十年后因写大墙内的生活,而驰誉中国文坛的著名作家从维熙,在《冬天的往事——背纤行》一文里,为历史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清河农场——

    他最初的落脚点是五八三农场,卡车刚刚开进壕沟包围的院门,就看见衣衫褴褛的老号,在壕沟旁的垃圾山上扒拉着东西吃,他们抓起烂菜帮子和秫秸杆儿,在身上擦擦就往嘴里嚼。他们对这些新号来临,显得司空见惯毫无兴趣,头也不抬像公鸡刨食一般,在散发着臭气的杂物堆上扒来扒去。奔波了一天的我们,晚上领到了两个进口货,是两个鸭蛋般大小的“红色窝头”,它不是红高梁面捏成的,而是白薯面捏成的……两个小窝头下了肚子如同没吃一般,在营门铁矿不知饥饿滋味的我,头一天就受到了饥饿的威胁。我端起搪瓷缸子喝菜汤,里面有几条像蚯蚓一样的野麻曲菜,喝到最后缸子底部沉淀下一层厚厚的泥垢……

    在这个当时约有百名右派的五八三分场,因饥饿导致的浮肿患者达到了1/2。严重者一旦倒下便再也站不起来,轻微些的只能在炕上挪动,或者虽能勉强下炕,两腿已虚空得似两团发酵的面粉,手指一按下去,就是一个洞儿。人人都关注着自个儿的生殖器,倘若它也肿得悚人,乃至周围皮肤破裂,流出了黄色的淋巴液,这给人繁衍生命的器官,便发出了生命濒临死亡的信号……

    人们悠悠忽忽,走路轻飘飘的,说话轻飘飘的,丧失了思想,也失去了感觉,恍若是一群从昏瞑中走来,又向昏瞑中走去的幽灵。唯有在发现任何可填充进空瘪胃囊的东西时,那被肿成气球似的脸上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磷火般绿荧荧的亢奋一闪,才让你感觉到尚存有几丝生命的气息。此外,你还真难分辨眼前发生的,究竟是在“人”还拖着条尾巴的远古,还是在人已经站起了数万年的当今:

    两个新来的右派,在大田干活时偷摘了两根黄瓜,为了逃避检查以带进监舍,夜里用来充饥,两人相互帮忙将黄瓜塞到各自的肛门里。一名工程师,在晚上集合站队时,捕捉扑向灯光的带翅蝼蛄,捉到一只便向嘴里塞一只,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如果不是腮边溢满带腥臭味的酱色汁液,真好像是在吃着美味的法国大菜……

    曾经导演过影片《智取华山》的原北影导演巴鸿,在田地里经常抓蛇吃,剥掉蛇皮,找来几根柴火棍儿一烧,辘辘叫唤的肠胃等不得了,也怕管教干部突然出现,就这么半生半熟地吞咽进肚里。不是反右斗争1957年本应走上工作岗位的北京农机学院毕业生陆丰年,有一天将在野外抓到的一条蛇、一只青蛙、一只癞蛤蟆和一只老鼠,在一口残破的铝锅里一起煮来吃了,当时混了个肚子囫囵,可到了半夜,他开始上吐下泻,浑身抽风似的哆嗦,几个钟头过后,更是神智不清,满面钱纸似的蜡黄,亏得抢救及时,否则差一点丢了性命……

    牙膏、牙粉、鞋底、棉絮,无所不吃,至于吞吃这些东西是否具有延长生命的作用,人们无心问津,只要让肚子里装进去东西,就能得到精神上的麻醉。

    为了能够生存下去,饥饿迫使最底层的人,向原始生活回归。其他类型的囚徒自不必说,就拿知识分子来说,也逐渐蜕变掉那层清高的外衣,露出原始的形态……

    从维熙先生还提到了一个犯人们称作五八六的坟场,它是苇塘沼泽中的一块高地,四周是层层密密的铁杆芦苇,每到秋风凋敝,一片片朝天而立的银白色芦花,像为这些至死不得归家的饿死鬼招魂扬幡——

    有时收工迟了,便会在苍茫的暮色中,看见平板大车上装运着棺材,沿着农场道缓缓向五八六行进(各个农场都是夜间埋死人)。后来老号对我揭了谜底:哪有那么多木料给罪犯打棺材,你看见的只是一口无底活棺材,到五八六的穴坑前把棺材罩儿一抬。一扬车把人就顺到坑里去了。埋完死人,把棺材罩拉回来,再罩上其他死鬼。有时饿死的人多了,一个棺材罩不够使,就干脆裹上被褥,外边用席筒一卷,并排躺在大车上,拉往五八六……安怡们是幸运的。

    她们到来时,清河农场已从灾难里站了起来,劳改犯和被称之为“二劳改”的劳教犯们,靠着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靠着青筋如刻的双手、骨肋如镂的身躯,像饱浸苦雨的山门蕨草一样,又从一片幽灵憧憧、磷火闪闪的荒芜之夜里活了过来,脸上刚刚有了一点红润之色。高墙、岗楼和铁丝网依然交错,可万顷稻田里阡陌如裁,碧浪如茵,桃林、梨树林、苹果林,一列列修修婷婷,还有大片的葡萄园,藤虬枝漫,肥硕葱茏,以各自的色彩抛洒开去,渲染得渤海边上的这块土地,常常是一片波诡云谲的灿烂……

    她们这群女孩子,远比右派先生们头脑简单。

    已经五六年的改造生涯,使后者精神上伤痕累累,肉体上饱受折磨,他们似屡屡惊枪的兔子,趟趟火燎的蜂群,也有了蜂群般的敏感,兔子般的多疑。他们大抵不会因这一片波诡云谲的灿烂而感到轻松起来。凭着他们在中国被迫获得的惨痛政治经验,他们中的多数人一定看出了,眼下只是一次狂暴的激情与另一次更狂暴的激情之问的蓝色时期。

    而且,他们不像真正的劳改、劳教人员,他们没有刑期,因没有刑期而变得离自由遥遥无期。就凭这一点,除去判了无期徒刑的人外,在号子里谁都可以以为是他们的大爷!无论是对国家前途的思索,还是对个人命运的前瞻,他们都在无边的茫茫苦海里沉浮……

    安怡不同,当1957年那场“阳谋”铺天盖地而来时,她还是站在这“阳谋”之外,玩跳绳、踢毽子的小女孩。而三年困难时期,靠着母亲的省俭和粗粮细做一类的操持,还有父亲厂里已退休回了东北农村老家的工人,几次给父亲捎来农副产品,以报答他当年当老板时的善待,她没有觉得肚子里闹过饥荒。即便多数没有接济的人家,她也从未听说有人被活活饿死。

    北京在这点上,颇似乔迪所说的中国男人,它便是中国的面孔,中国不想笑了,可它还得调动满脸的肌理,挤出起码的笑意……

    和右派们比起来,无论是经历,还是智力,安怡她们都是小巫见大巫。

    如同她们还远看不出,对政治并不感到兴趣的她们,其实也是在中国政治的流水线上,批发下来的另一种产品;

    对于自己的将来,她们也好像在一块危卵石上谈情说爱的蚂蚁,缺乏起码的智力……

    乍站在清河的土地上,嗅一嗅那裹着海风的咸腥味,与果木、稻田成熟气息的空气,安怡的心都要醉了!

    园林队所在地叫“五科”,五科即农场的供销科,后来搬去了总场,因叫习惯了,便给这地方留下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因开发最早,医院、商店、电影院……都设在这里,每到节假日,干部及其家属和留场就业人员,倘若不去远一点的塘沽、汉沽买东西,便都集中到这条街上来,倒也市井尘嚣,熙熙攘攘。俨然茶淀是华盛顿的话,那么五科便是清河的纽约……

    园林队里全是女劳教人员,大约有一百五六十人,分成三个小队,每队三个班,“洋妓”们被编为了两个班,和在北苑一样,其他各班也都按错误性质划分。卖淫的和老鸨,自然和“洋妓”们一锅煮了,以便能泾渭分明,表现前者如来自四川的那位“土妓”一样高昂的“爱国主义”情操。小偷、诈骗者、流氓,大多编为一个班,再撒胡椒面似的在各班里撒进去几个右派,诸如从维熙的妻子、原《北京日报》资深记者张沪,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混杂,前者一些本应失血的脸上便有了几斑野火般的红晕,而后者总尽量维持着的一点尊严,便不时成了扔满月经带的厕所……

    园林队住着两排长长的平房,后一排是宿舍,前一排是大门、食堂、浴室等地方,右侧被铁丝网给封住了,左侧一道砖墙,中间有一个小门,出去是队长们的值班室。两排房子之间的空地,便是她们的活动天地,大约只有半个篮球场大。可外面的天地,却非灰蒙蒙的北苑可比拟,虽出工、收工还得排队,干起活来却有足够的空间距离。园林队干的活,基本上就是在园林里,不是在桃林、梨树林、苹果林里打枝、喷药、锄草,就是去葡萄园里上架、打叉、培土、采摘,农忙时节才去稻田里帮着插秧。

    对女性而言,劳动强度合适。无须加班,星期天休息。每月每人有二十多元的工资。吃饭买饭菜票,粮食定量多数人够了,主食多是白面、大米。有段时间,想起北京城里的居民,每月供应大米只有那么几斤,担心她们吃得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便拿大米去周围的农村里换棒子面来。

    虽然不能上街,可只要手里有钱,每月商店里会送货上门一次,手纸、肥皂、卷烟、糖果……晚上一般都安排学习,偶尔一个月也放上一回电影,不是表现祖国山河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的新闻纪录片,就是论证“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就不倒”的光辉真理的故事片,以催促她们改弦易辙,重新做人。

    多数管教她们的干部,与安怡年纪相差无几。如果是学校里出来的,虽然身上穿了警服,差事又是在这岗楼、铁丝网满布的农场,脸上当然得挂上几分“对敌斗争”的意味;可是文明的力量总是无孔不入的,与这些被打成“洋妓”的同龄人相处下来,再认真推敲一下她们的案卷,文明便会稍稍脱离某种意识形态的禁锢,暗暗发问:

    她们的学历与职业,她们的容貌与气度,无不似夏日里盛开芬芳的一树白槐花,即便这花瓣里爬有小虫,可就这样将花瓣顿然摇落,轻率得似扯一地纸屑,这合适吗?

    当然,这文明是惊弓之鸟,不敢走出去太远,它很快又回到那身警服里来。但“洋妓”们能从这些干部的言行里感到,她们把本是人的自己当人看……

    干部里,也有一二个,好像京剧里的生旦净丑,一亮相,一吆喝,便能知晓她不是来自李家淀的铁姑娘,就是原来做的是赵家沽的村干部……

    到清河的当天,每个人照例要在一张表上,填写自己的“罪名”。已经有了大大觉悟的安怡,写的是“和留学生谈恋爱”。有一个姓李的队长,接过来一看,就说:那为什么判你劳教两年?

    安怡说:我没有拿外国人东西,没有去他们宿舍里乱搞,或者泄露了什么国家情报,我也不知道错在哪儿。

    对方接下来的话,活脱脱取之于那个四川“土妓”的知识产权:

    你比卖淫的更严重,她们是为要钱、要东西干这事;而你呀,人家没给你钱,又没给你东西,你就这么贱,要去爱人家,要去和人家好,你的思想更坏!

    李队长最大的嗜好是训话,几乎每逢训话必说:要没有你们这帮人,我们国家要干净多少,我们这些当队长的要省多少事。

    一听这话,孟白鸽几次在安怡耳边嘀咕:要没有我们这些人,你还在脸朝黄土背朝天,这世界上有谁会拿你当个人物看?

    1965年的夏天来临了……

    这时,对于中国的广大的青少年来说,听着课堂窗外那隆隆的雷鸣,惊慑于天边一阵阵金蛇狂舞似的紫电,多少年来被一种理念、一种思维方式给灌输得浑身蓄满了胆质汁的他们,脸蛋绯红如旗,两眼炽热如火,额头和手心渗出了毛茸茸细汗,恍若一团充满正负电子、却被困在了课桌上的云团,腾腾欲跃,急于冲上天空,在那神圣而又威武的雷鸣声中集合起来,以一泄暴雨如鞭荡涤大地的欢畅和嘶鸣……

    安怡她们浑然不察。

    在清河,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除了墙上日见增多的标语口号,队长们的手里,都有了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外,眼下还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她们沉浸在夏日的诗情画意里:

    葡萄园里的各种葡萄渐次熟了,每天出工到了园里的第一件事,女劳教犯们都忙着找每一挂最顶尖的那几颗葡萄,它们总是最大、最甜,还带着品莹的露水,就这么丢进自己嘴里,那份滋味,像梳发解痒似的解馋,像溢出的陈酒般柔香……然后才开始一天的采摘。

    郑荔分工的那几丘是杂品种的,一起干活的还有几个年老体衰的男右派,他们经常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找个小筐,马奶子、玫瑰春、大九保、紫晚露……各种葡葡摘一点,偷偷给安怡、孟白鸽分别送去。

    中午,饭菜送到园里,只要不是“铁姑娘”或者“村干部”值班,女犯们大多扒上几口,便不吃了。等收摊的一走,葡萄园里像刮起了一股股急风,簌簌地响动,又似嗖嗖地在跑动着什么野物,不一会儿,便钻出了几个女犯,她们穿过葡萄园,跳过排水沟,去了一趟桃林回来。桃林地下种了不少香瓜、西瓜,她们每人手捧几个,找上各自的姐们儿,躲去哪桩葡萄架下大啖一顿,吃完只需将瓜皮往土里一埋……

    收工时,一般会让她们去池塘里游一会儿泳,以洗去一天的暑气。两口池塘相距百米,中间盖了两幢白色的别墅楼,据说中央和北京的一些领导,如朱德、彭真等人曾来此度假,楼里建有小舞台,赵燕侠来这里唱过戏。一条平坦的沙石路,由此直通五科,两边便是葡萄园,园外又是一列列修修婷婷的桃树、苹果树、梨树。

    西天艳美若花的晚霞,给这一切蒙上了一层微醉的金色,并让它们宁静地统一于一幅意境寥廓、层次分明的景物画中。

    泳后通体透着新凉的安怡,总会被这幅画感动,乃至感动得心尖发痛……只有当一阵裹着薄暮的海风吹来,一望无边的枝头上,那些成熟和未成熟的果子,都泥鳅般翻滚着,发出和美炊畅的呻吟声,如一首淳朴、野放的山歌,在她的心头悠悠升起来,安怡才会从这幅画里回过神来……

    渐渐地,农场里有了些异样:

    警卫力量加强了,对女劳教犯的管理不再像过去那样放松。男女劳教队里不断有新人进来,过去进清河,一般都是由公安机关一批批的送来,现在单个、单个的由单位送来的多了。年纪也轻,多是二十几岁的干部、工人,除“现行反革命”属传统产品外,罪名多闻所未闻:“黑帮爪牙”、“小爬虫”、“游鱼”……

    像就要发生密谋、暗杀的中世纪宫殿里,总会先出现神秘的符咒和不祥的气息。

    夜里常响起一串串怪异的声音,乍一听,以为是狼叫,可清河境内早没有了狼。再听,像是锯板机在豁豁牙牙地拉过夜空,只有仔细听,才能分辨出这是男人们嘶哑了的嚎哭声。他们是新来的劳教犯们,心里冤得慌,半夜里睡不着,一个个跑到场院里,对天哭上一阵,直到眼皮红肿,声嘶力竭,才算是发泄完了,又回去睡觉。

    此后,又见一篷篷的火光,映红了夜空。右派分子们,有不少身边存有专业书籍。有几天夜里,既像是某种命定的默契,又像是一种迅速蔓延开来的瘟疫,人影如梭,扛的扛,提的提,最后是几个人用一辆板车装来,全堆在场院上,宛如是一次盛大的赶集。人们争先恐后地向书堆里扔着火种,那贪婪似蛇信子的火舌,顿然跃起来,在一张张汗光津津的脸上,舔出扭曲与虚幻。大片大片的灰蝶随之而起,带着大面积的刺鼻焦味,向四方引颈以望的劳改、劳教犯们,扩散着令人心颤的恐怖……

    以为是失火了的队长们,领着警卫战士匆匆赶来,一看烧去的都是“封资修”货色,不管他们内心作何想法,他们也不吱声了。

    接着,农场里便陆续有人自杀。

    传遍各分场的一件自杀案的死者,五十年代初毕业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系,分配在新华社,为中央领导摄影。1957年打成了右派,送清河农场劳教后,决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干起活来总是挑重的干,有病当没病。感冒发烧到40度,头上包块湿毛巾,毛巾热了到冷水里搓一把,扎上头又接着干。即便是脱肛,走起路来,一撇一挎像只螃蟹,可也要去大田里劳动。他最后的一份差事是养猪,家里见他瘦得好似纸袋,好容易从内蒙搞了几包奶粉送来,他却都喂给了怀孕的老母猪……

    这些年来,不管是屡有同队的右派摘帽,得以重回北京,还是“文革”爆发,当年他拍照的中央领导,大都已是蓬头垢面,待罪之身,他脸上从不见焦虑,如同他脸上从不现欣喜。他走得没有半点迹象:

    他值完了上夜班,交代好值下夜班的注意事项,便走了。直到吃早饭时,同屋的人不见他回房,床上又整洁如初,便心里嘀咕:莫不是潜逃了?最后,众人在一口养鱼塘边,发现了十几粒水果糖、半包花生米、一瓶未喝完的葡萄酒。瓶底下压着一张纸,除了交代他的一架半导体收音机和一辆旧得不能再旧的白行车,分别给谁外,下面还写着:

    你们找到我时,我已经到了天堂。你们千万不要下水,刚开春,天气很凉,你们只要拉旁边槐树下的一根绳,就能把我拉上来。

    原来,他投水前,将一根捆背包的绳子,一头拴在这棵树下,另一头拴在了自己的脚上……

    园林队里,很长时间表面如初。可安怡好似一只刚刚钻出蛋壳的雏鸡,心里还是有些战战兢兢。每次父亲和母亲一起来清河探视她,她问起社会上的情况,他们总环顾左右而言他,走时却一遍遍叮嘱女儿:一言一行,现在得慎而又慎。

    其他女犯的家属,间或会透露一些外面的消息,诸如不可一世的“东纠”、“西纠”红卫兵,国子监那回震惊了全城的批斗,老舍自杀于太平湖,长安街上贴出了“打倒刘少奇”的巨幅标语……一可在几个喁喁私语的小脑袋瓜里,即使投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全部想象力,安怡、孟白鸽和郑荔等人,也想象不出北京,还有整个中国,正陷于怎样的动乱与疯狂之中!

    尽管如此,安怡一段日子以来,左眼皮一直抖抖地颤个不止。她已经有所觉察陷她于囹圄之身的社会的某种必然性,让她感到这场革命不会只在外面浩浩荡荡,而在农场里则是一道擦边而过的泉水。

    她预感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不知道它将以怎样的形式发生……

    一天早上,园林队的女犯正要出工,院子里冲进了一帮人,每个人的右臂上都戴着“红卫兵”袖章。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材瘦长,皮肤白皙,名字叫翟进。

    他的父亲,原是北平一所大学的训导长,据说多次破坏进步学生运动,一解放,理所当然的因“反革命”罪而判刑,被送到清河劳改。留场就业后,其妻也来到清河定居。他本人1965年在北京一所著名的中学以总分第二名毕业,却没有能考上大学。一看政审表,几次招工,对方纷纷摇头像面拨浪鼓,他不得不回到父母身边,在农场子弟学校当代课教师。

    每当夕阳西下,他常常来小白楼这边散步,很早就在女犯收工的队伍里注意到了安怡。他梳着整齐的小分头,上着白衬衫,下面是熨得笔挺的蓝布裤,眼睛瞪得几近成了一对蜻蜓,一扇一扇地扑向安怡。有一次,他还戴着一只口琴来,不管女犯们如何调笑起哄,站在远处,吹起了《红河谷》: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在我们心上……

    农场对于劳改、劳教犯人与异性的接触戒备很严,大抵只有在场院里放映露天电影时,男人们才能见到女人,女人们才能见到男人。尽管划定女人们坐在内圈,男人们坐在外圈,可腾挪游移、左折右趸的目光,依然能多少释放出身体里压抑已久的荷尔蒙来……

    翟进便借此机会,尽量靠近安怡坐,他事先将求爱信和情诗装进一个天蓝色的信封,折叠两下后,以红丝带系在一块从海边拾来、纹理美妙的卵石上,几次将这卵石扔去安怡的脚下。

    安怡拾起过一次,带回来孟白鸽看了,后者笑得前仰后合:“这真是个花痴!不过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有这么个情种追着你,日子也多了些滋味……”

    郑荔白了她一眼:“那怎么行,你看看我们收工时,他站一边吹口琴的模样,你不觉得他有些可怜兮兮?”

    安怡将信交给了平时待自己不错的焦队长,请她找到翟进本人说说:如果自己这辈子还能恋爱结婚的话,那至少是在劳教期满,回到北京有了工作之后。

    以后,安怡便再也没有见过翟进……

    此刻,他出现了。

    “文革”在清河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内容,虽然管教干部和警卫战士们还是按部就班,各司其责,但既然“文革”是场触及六亿中国人民灵魂的大革命,一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风暴,你就不能阻挡干部子女和留场就业人员子女的造反!一时间,清河地面上,有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兵团、战斗队,翟进做了一个五十几个人的兵团的“一一五”师的师长。今天,他将自己的平型关之战,选在了“洋妓”身上——

    他一口气报出以安怡打头的七八个“洋妓”的名字,要她们站成一行,立即随他走。押到五科的一个灯光球场上,那里已是一片攒挤的人群。前面是临时搭起来的一排高台,上悬一个横幅:第“一一五”师批斗洋妓大会。一伙男女过来,给每个“洋妓”头上扣上一顶足有半人多高的尖顶高帽,再给每人脖子上挂一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破旧高跟鞋。一个在子弟学校教美术课的年轻人.一手托色盘,一手在女人们的脸上画起来。

    第一个被叫去画的,原是清华大学的总机接线员,眼皮涂成了蓝色,眼梢用墨线吊去了鬓角,眉毛画得翻卷起来,再把嘴唇描得一团猩红,两腮又是一大片惨白……各色颜料水,从笔梢上滚落下来,淅淅沥沥,爬满了脖子,浅绿色的外衣一会儿变成了一件迷彩服。

    第二个要画的是孟白鸽,她对那位“印象派大师”吼道:

    “你敢画我,我就把你的喉咙给咬断!”

    看着她那母狼护子般的凶光,年轻人举画笔的手迟疑了,下面有人喊起来:

    “一个苏修特务还敢这样嚣张,打死她!打死她!”

    当即呼呼地站起来四五个大人和孩子,这时,焦队长不知怎的出现了,她接过年轻人手里的调色盘、画笔:“这些人都归我管,我来给她们画……”

    安怡听见了焦队长的一句低语:

    “孟白鸽,现在是什么形势,你还看不出来,不要再跟他们斗了!”

    安怡头上的高帽子有些松,一低头,帽子就滑落去了地上。她正犹豫是自己拣,还是等红卫兵来拣,顿然觉得脸上被什么剜了一样。侧转头,她看到了一边站着的翟进,他双手环抱,在这群情亢奋的场合,他的神态反显得有点悠闲,像一个厨师在等着锅里正煮着的美味食物,像一名旅游者往自动取款机里塞进信用卡后,等着它吐出来绿花花的美金……

    没说一句话,翟进拣起高帽子走了,安怡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会儿,他转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把老虎钳。他将帽子扣上她的头,她发现下面系的绳子,已换成了粗粗的铁丝。他用老虎钳扭起了铁丝,一阵阵浑浊的鼻息,热辣辣地冲去她的脸上,因为仇恨,也因为兴奋,他的瞳仁似猫眼一样闪闪放亮。他扭了一圈又一圈,铁丝渐渐地嵌进她的皮肉里,直到安怡的脸上,浮现了一片青紫……

    被这个社会拒绝得太久、太多的年轻人,终于有了一次不容别人拒绝的机会。

    闹哄哄开完了批斗会,“洋妓”还得去茶淀游街。她们一手撑着高帽,不敢让其掉下来,一手摸着台沿,从高台上小心地跳下来。轮到安怡了,还未等她弯下身子,后面飞来一脚,重重地朝她臀部踹过来。扑通一声,她被踢下了一米多高的台子,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似的趴在地上,额头被水泥地撞破了,血水一下糊住了眼睛。

    一个人扶她起来,将什么软软的东西按住了伤口。又是焦队长的声音,因为气愤而变得有点撕裂:“翟进,你这到底是在造反有理,还是在公报私仇?”

    让焦队长一声断喝,他多半从这不容别人拒绝的射精般的快感里,一下退了潮,他印堂发暗却女人般白皙的脸上,布上了女人式的忸怩之态:

    “她不老实,磨磨蹭蹭……那怎么办?要不,我这就送她上医院?”

    安怡挣扎着,从焦队长的怀里站起来:“不,我要走,我要和她们一起走……”

    孟白鸽赶紧过来,挽住了她的一条臂膀。

    她不敢再看翟进这张脸了,她觉得一个能用口琴吹出旋律优美曲子的人,也变成了恶魔,这事比恶魔本身还更令她感到害怕。

    她还想,倘若今天遭受的这一切屈辱与折磨,真是“洋妓”们在这场革命里无可逃遁的苦难的话,她宁可一天去承受完这些苦难,她不想它们在日后再拖出条阴森森的尾巴来……

    从总场游街回来,一路走,一路洒下血迹的安怡,在医院里被缝了5针,并输血800CC。

    安怡显然低估了一台硕大的绞肉机的马力。

    再一次探视,父亲反常的没有来,来的是母亲和弟弟。仅仅一个月没有见,母亲一向乌亮的头发,转成了半灰半白,举止和反应也开始呈现出老妇人般的木讷和迟疑。下巴上刚刚长出茸茸软须的弟弟,却一脱中学生的稚气,眼神里有了男子汉的刚毅……

    安怡惴惴不安地问起父亲,母亲没有答理她,只是右手在女儿的胸前画了个十字后,白己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嘴里嚅嚅地念起《圣经》来。母亲是个天主教徒,“文革”前,每个星期天,她都要倒几趟车,风雨无阻,去西城西什库的北堂作弥撒。

    她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也忘了身在何处,刚刚还显得木然的脸上,被脑海里圣坛的芳香、圣水的鲜冽和蜡烛的光芒给打动,变得一片祥和,似乎还有一点神秘……

    弟弟告诉她,父亲不在了。

    半个多月前的一天,街道居委会的一个干部,领着一帮红卫兵来抄家。最近一些日子,社会上正在搞“清理阶级队伍”,凡是家庭出身、本人历史和社会关系有点问题的人家,都像篦子梳头、茅草过火似的给抄了一遍。本来家里自己早做了一番清理,该撕的撕,该烧的烧,闹得有几分像国民党从大陆溃逃之时。父亲有一叠保存了几十年的德国西门子公司的股票,烧它,它似不服,满屋子散发异味;用水泡它,它像下了水的鸭子,上得岸来抖动几下羽毛,依然又是干的。无奈,只好用剪刀,一一剪成碎末,再从下水道里冲走……

    可那天不巧的是,弟弟为班上学农的事,派去了怀柔县联系,没有在家。安怡留在家里的一些物品,则大多放在他的房间。再就是这天下午偏偏停电,北京的3月,不到下午4点钟,房里就暗得像一杯淡咖啡……来人在父母房里和客厅都未找到什么可疑物,气氛也像淡咖啡一样有些沉闷。

    这时,一个红卫兵在弟弟的房间里叫了起来:“有了!有了!”

    一行人冲进去,只见他手心里放着一个制服纽扣大小的瓷像章:“这是蒋介石的像!”

    他指了指书桌上的一个竹制笔筒,笔筒里还倒出了毛泽东、朱德等伟人的金属像章和一些纪念章,“蒋介石的像章就藏在这里面……”

    似蚂蚁附膻,四五个脑袋一下挤去了那片手心上。瓷像章是白底勾以墨色,按说只要细加观察,还是能发现象章上的人是长了头发的,而蒋中正却有着一个举国皆知的大光头。但一个人这样认定了,众人也便这样认同了。

    父亲、母亲立马被揪了过来,街道干部拧出了满脸真挚的无产阶级义愤:“好啊,老子是资本家,没少喝工人阶级的血,女儿是洋妓,勾结外国人。家里还藏着蒋介石的像章,妄图青天白日,东山再起……”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即一阵拳脚雨点般袭来,父亲赶快站去了前面,以身子护住妻子。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家里不可能有蒋介石的像章!”

    “那你自己说说,这不是蒋介石,这是谁呢?”

    母亲伸出手来,先接过去看。她眼睛里有少许的白内障,看不清楚。父亲接过来,他的眼睛只是老花,可也看不出来,“和毛主席、朱德的像章放一起,大概也是一位什么领袖人物……”

    又是一阵纷飞的拳脚,那一下下噗噗的声音,像是发自精武馆。红卫兵们一边打,一边嚷:“你他妈的狗胆包天,竟敢称蒋介石为革命领袖?!”

    “这老家伙是现行反革命,咱们送他去公安局”……

    一行人扭着他,像押着个十恶不赦的囚犯,八面威风而去。走到半路,这威风便似瘪了气的车胎,父亲一下休克,滑瘫在地。众人怏怏地送去附近的一家医院。正赶上大夫下班,街道干部尚有些政策水平,她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了一位大夫给看了。不到两个小时,父亲因为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

    弟弟清楚,安怡更清楚,那枚像章上画的是鲁迅先生。

    因为干的是民用建筑设计,她对工艺美术方面的作品也一向注意。那是她一次进王府井的工艺品商店时,见柜台里放着的这种像章,构图浑朴古拙,色彩简练分明,颇似先生白比孺子牛的情操及其有棱有角的个性。且售价只要8角钱,她当即就买下了……

    此刻,安怡才真感到:中国疯狂了,北京疯狂了,像激怒的巨象一样在生命的森林里践踏,像发情的母猪一样在仇恨的泥淖里打滚!

    在女儿眼里,没有谁比父亲,更像是这个社会的顺民了:

    公私合营后,上面派来了一个厂长,要他任技术副厂长,他马上说:厂子交给了国家,就该由党一手管起来。他主动去工艺科当一名科员。每一个运动,党叫干嘛他就干嘛,大跃进时,他拆掉家里的铁门、铁窗,送到街道的土高炉里炼钢。1961年,国家经济困难,要精简机构,他劝说妻子在单位里第一个报名,一夜之间,母亲由中学教师变成了一个家庭妇女……

    解放后,他做的唯一一件敢于相左的事情,便是女儿被抓进炮局后,公安局到单位找他,要他揭发女儿的问题,他说:我敢以自己的脑袋担保,我的女儿在政治上、生活作风上决不会有问题……

    一个纽扣般大小的像章,似一个盘子大的死扣,结果了一个清清白白的生命。

    如果这像章上面的是蒋介石,就应该去死吗?这样做,和当年国民党在苏区搞白色恐怖,在谁身上翻出点红布头来也要杀头,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呢?

    这像章上的确画的是鲁迅先生,可父亲已经死去,这不白之冤,即使日后有人来昭雪平反,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她眼前,陡然浮现出许多张翟进似的面孔,呼啸而来,扬长而去,既像狂欢于真理与自己的节日,又像浑浑噩噩于真理与自己的末日。她不知道这些本该天使般纯洁的同龄人,身上已充分展露的兽性,究竟是在哪片原始森林里滋生繁殖起来的。

    她也难以预料,当未来回首今天的这一切时,他们将给自己一副怎样的历史形象?

    安怡已将前额上的头发梳下来一鬏,企图遮住那块正愈合的伤疤。可看弟弟几次宛如被烧红的烙铁烫得弹跳起来的眼神,他还是注意到了。可一个多小时的探视里,安怡没有说,弟弟也没有问。临走时,他似一个兄长,将哭成了泪人儿的安怡揽在怀里:

    “姐姐,父亲走了,我们三个人可要好好活着!”

    安怡不死不活地过着,白天照例出工下园,夜晚总是泪水洗面。孟白鸽不再哼什么歌了,工闲时就这么陪安怡坐着,她知道自己无论再唱什么,再说什么,也扯不断安怡心里那份对父亲的怀念与愧疚。郑荔心疼瘦得几乎脱了人形的安怡,除了吃饭、上厕所得靠自己外,安怡其他的活儿,从洗衣服,一直细小到在牙刷上挤好牙膏,她都给包了……

    唯一能让安怡止水般沉滞的双眼,闪动出未谢青春的鲜活,是尚未沉滞的时间——

    离她二年劳教期满的日子越来越近。对此,她想了很多,回到北京后,自己一定要撑持好这个家,承担起一切家务,调理好母亲的身体,尤其是弟弟的前途。“文革”闹得大学也不招生了,自己可以和弟弟一起自修大学的课程。如果单位不要自己了,她记起自己和几个施工队头头的人缘不错,他们亲亲热热地称自己作“闺女”,那就去工地上挑砖、拌灰浆,做临时工,可千万不能因生计无措而分了弟弟的心思……

    一天,焦队长叫安怡到办公室去谈话。她去了,习惯性地站在门口,焦队长牵她进来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还迟迟疑疑,不见开口,又从抽屉里抓出一把糖来,塞到她手里:

    “吃吧,这是我那口子出差去上海带来的大白兔奶糖……”

    安怡顿感气氛有点不对,这不像是管教干部在和一个女犯谈话,倒像是两个异性男女间的第一次约会,一个正踌躇着找句什么话,从此将另一个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系在一起……

    焦队长终于说了:“安怡,这件事情,本来是明天开大会宣布的,我叫你来,是先让你有个精神准备。根据上级指示,你们这批人劳教期满后,不能再回北京了,因为‘洋妓’问题进来的,全部送去新疆安排就业,因其他问题进来的,则留在清河就业。你心里的想法,我也清楚,可你要明白,上级这样决定,也是为了你们好。眼下文化革命还没有结束,社会上还比较混乱,什么人没有?放你们回北京,很可能出个三长两短。再说,现在城里的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了,你们若回到北京,谁给你们安排工作?”

    当事后总场派人来调查焦队长到底给她说了些什么时,安怡其他的话都记不得了,她有印象的只是“去新疆”这几个字。

    这几个字,从焦队长的嘴里一出来,她便痛彻在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关节缝里,顿感自己的五脏六腑,像糊墙纸一样,被一层一层地剥了下来,最后被剥了个精光……

    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号子门口,不过几十步路,安怡却像走了一个世纪!

    她成了一个梦游患者,一会儿脑海里,雪花似的飘过她小时读过的唐宋边塞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还有“羌管悠悠霜满地”,“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池里起灰浆,两个小桶装满了,正要挑上肩时,夹着一摞书本的弟弟赶了过来,他将书本小心地在旁边的砖垛上放好,抢过扁担挑起就走。一会儿,她又好像走到了一口塘边,一根绳子蛇似的从水下钻出来,缠在岸上的一棵树下,旁边是一点散乱的食品,好清楚地看见里面有蓝玻璃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

    安怡又走回了办公室,焦队长正要锁门:“安怡,你怎么了?”

    “我好像……病了。”

    焦队长摸摸她的额头:“哎呀,真有些烧,你可能是感冒了……”焦队长带她去了医院,已成了行尸走肉的安怡,居然在这时还会声东击西。

    她告诉大夫,自己这段日子失眠得厉害,能不能给一点安眠药?女大夫像老鼠被铁夹夹住了尾巴,一下哇哇地叫起来:这年月,我敢给你安眠药,你是不是想让我也去蹲号子?弄得焦队长看她的目光,也有了几分警觉……

    她接过大夫给的半瓶阿司匹林,由焦队长送回号子里。孟白鸽、郑荔一下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焦队长显然无法多说什么,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安怡服下两片阿司匹林后,才交代两人:“安怡病了,你们辛苦一下,一个值上半夜,一个值下半夜,好好照顾她。”

    安怡躺在铺上,紧紧地闭住眼睛。她害怕稍一松懈,泪水夺眶而出,自己就得面对很快各自东西的孟白鸽、郑荔。

    与此同时,她也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心窗,她已隐约地察觉出这心窗外的世界,它无论干什么,都是振振有词的,都是冠冕堂皇的,似乎都是为着全人类的长久进步和长远利益,可它所干下的一切,却常常是以粗暴地蹂躏现阶段人们的尊严、情感与性灵为代价……

    她对这个国家不抱任何希望了。

    她对在这个国家里维持一家人起码的生活,不抱一点幻想了。

    如果命运对于她,就像迄今为止所展示的,只意味着深重的耻辱和无尽的痛苦,她有勇气将双手果敢地扼去命运的咽喉!

    号子里很静,只听见清河的土地上阵阵虫鸣骤然而起,好似一位灵感突发的诗人;又悄然滑落,如晶晶露水在晨光里湮人泥土……

    安怡一点点地打开眼睛,郑荔腰靠着被盖,双膝枕头,也人梦了,脚下是焦队长留下来的一块手表。窗外正值十五月盈之时,天际浩淼,星繁似水,射进号子里的月光却有些冷,仿佛在触摸了因劳教即将结束而涌起的一个个好梦之后,它在为这些人,也在为这个世界的渺小无望而感到悲哀……

    安怡敏捷得似一只猫。她找到几个钟头前只喝了一口的那杯水,又将半瓶阿司匹林全部倒在手里,就着水,分几次将药吞进肚里,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一直像一个著名的典故,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里:

    她的原单位有一位工程师,上大学前家里给包办的婚姻,工作后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可妻子不答应离婚,每过一阵子,还到单位上来,状告他这个“陈世美”。组织上的苦口婆心,也未能让他回头是岸,他实在和那女人如胶似漆,两人好得分不开。一天夜里,他服下大量的阿司匹林后,死在了他心爱的女人怀里……

    事情的结果是,几天后,病床边日夜陪着的郑荔,终于发现安怡微微地侧了一下身子,她蜡黄得似糊了一层黄裱纸的脸上,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时,一行西去的列车,在令人震颤的汽笛声中,和白茫茫的气浪里,徐徐驶过了嘉峪关。一方玻璃窗上,正贴着孟白鸽、姜英等人惊恐不安的面影……

    三没有祖国

    安怡留场就业了。

    乍看生活环境有了些变化,除了去北京、天津得经过批准,行动上有了自由。每月发给二十四元钱的工资,农场的伙食便宜,每月能节余下十元钱,寄给弟弟。住处也由号子里搬去了六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劳动依然在园林队,但她常常被抽调上来,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去总场和各个分场演出。

    与封闭的号子相比,生存环境却变得有些恶劣起来——

    人有时比大地上的万物贱,可人毕竟不是万物,春天糟了心的萝卜,再也无法恢复水灵灵的生气了,可糟了心的安怡,打从阴阳界上被拖回来后,无须多久,便恢复了往昔的面容。她无须打扮自己,就是穿件旧工作服下葡萄园,一头秀发找块纱巾或者随便什么布条,在脑后挽起来,给人的感觉也是蛾眉杏眼,腮红颈白,曲线生动似碧水扬波,步态款款如杨柳扶风。

    农场里长年难见到女人的男犯人们,过去偶然地见上一次,十有八九,无不心酥腿软。现在,因留场就业有了行动自由,又随文艺宣传队经常去各处巡回演出,在清河的男人里,她的名声大噪。为荷尔蒙压抑所苦的人们,巴望她的青睐,巴望她的爱情,好似厨房案板上的一条鱼在巴望缸里的水……

    一些人,自己摸到宿舍里来找她。不管她认识不认识,不管她是否厌烦,嘘寒问暖,鞍前马后,呵护备至,洗衣怕她闪了腰,吃饭恐她磕了牙。比孙子还孙子,比绅士还绅士。可只要一开口两个人建立某种关系,遭到了她的拒绝,便一下还了英雄本色: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给外国人操的野鸡,丢尽了咱中国人脸的洋妓!

    一次,在一个分场演出,她人还在台上轻歌曼舞,台下骤然像江湖上杀出一批邪派高手,几个人厮打得不亦乐乎,最后还动了刀子。一调查原由,开始是一个就业人员,赞叹顺口涎流下来:这女人长得真他妈的迷人,怎么早没看到?散了戏,我就要去找她,只要搞上她,即便闹了强奸罪再进号子,我也不白活了!

    此话被后面一排坐着的一个劳改犯听见了,此人的绰号叫“东北虎”,长得武高武大,他一下冲过去,给那家伙后脑勺就是一拳:告诉你,老子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娶她,你若敢在她身上使什么坏水,老子杀过猪,一刀便能骟了你!

    安怡正在后台卸装,李队长噔噔地走上来。打安怡自杀未遂后,焦队长便调去了总场教育科,不再直接和犯人打交道,园林队的管教工作,此后主要由李队长负责,她一脸炭黑,浑如包青天做了变性手术:

    “一次好端端的演出,让你闹得鸡飞狗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更让安怡防不胜防的是,几乎每天都有求爱信。

    有的,文如其人,满篇蝌蚪般扭动不定的文字,其实就是一句话:安怡,我想死了你。有的,文多半不如其人,先是一掬同情之泪,再倾吐衷肠,最后海誓山盟,天下美好的语言,几乎在这里便一网打尽,俨然个个都是再生的梁山伯与岁密欧。可是只要安怡回信拒绝,或是干脆不回信,若再有第二封、第三封信来,梁山伯与岁密欧便被打发去了原籍,操练笔的便成了业余的黄色作家,透过那一页页黄水泛滥的信纸看去,安怡和笔者几乎在旧北平时代便有了地下联系,俩人更在一起干过多少狂蜂浪蝶的事情……

    这些信,有的到了安怡手里,有的却到了李队长的抽屉里。解除教养后,在有了诸多自由的同时,仍限制着通信的自由,就业人员的往来信件,还得经过管教干部的检查。

    恍若刚刚亲睹了一个伤风败俗的现场,好几回李队长一手捏着这类信,一脸的神惊色骇,来找她:“安怡呀安怡,你这个样子下去,可太危险了……”

    安怡成了缠在蛛网上的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虫,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她何尝不想结束这种生活?

    她本是个有洁癖的女人,过去无论是在家里,还是住在学校,她每天都要换一次内衣,床单、被套一个星期就得洗一回,现在住集体宿舍,几间房共用一个水龙头,衣服得泡好几天才能洗上。冬天还好些。每到夏天,六个人收工回来,一脱衣服,便好像走进了一家临街肮脏的小饭馆,什么气味都有。其中还有一位患了滴虫病的,性格大大咧咧,一个像埋了定时炸弹的屁股,一下这张床上蹭蹭,一会儿又那张铺上坐坐,你说她,她没有脾气,过后依然如故……

    自回北京断了念想之后,一股浓稠得几乎能化成汁水的惆怅,在女留场就业人员中蔓延开来。当残阳如血,一点点地跌人渤海湾,当秋风长吟,色彩斑斓的大地,为之一天天肃杀萧索……在果园深处,在那条走不完的沙石路上,往往只要有一个人哼起一支歌子,众人便会跟着唱起来,任其像一朵面积愈来愈大的忧郁的云,在一座座胸脯的峡谷里游荡。

    这支歌名为《秋歌》,是大名鼎鼎的川岛芳子关在国民党监狱里写的,“文革”期间,她妹妹金默玉也在清河农场劳改,便被带来了这里——

    桂风飘摇,

    又来到这小小的院子里。

    枯的心肠死的灵魂,也有沉醉矣。

    自己做错怨不得别人,有罪就自己受。

    你可知道吗,悠悠秋风又是一年过,

    得过且过,对酒当歌,悲来悲再说。

    谁的青春谁不吝惜,

    苦恼有谁人知?

    再心比天高的人,最终总得面对现实。

    歌唱完了,还是会去琢磨,天下哪座青山不埋人,人间哪块地面不升烟火?不能龙攀龙,凤属凤,那就权当自己是只老鼠,去找个会打洞的过日子吧……

    眼见在清河境内,急匆匆赶去鹊桥上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安怡的心里也有点活泛起来。她倒不是为某种感情所驱使,和乔迪的那番铭心刻骨的情感经历,像烧红了的烙铁一样,深深地灼伤了她的性灵,她不能再爱了,也不敢再爱了,她还牢牢记得乔迪那番关于中国男人的论述。

    她只是想有个机会,摆脱农场里一拨拨男人们蚂蟥般的纠缠,摆脱那间常常蒸腾种种异味的宿舍,以及那个像埋藏了定时炸弹的硕大屁股。此外,她仍是一只惊弓之鸟,害怕在这多事之秋,农场里还有可能遣散人去新疆。而真有此事了,单身者自然是首当其冲……

    一天,阴雨绵绵.无须去园里劳动,安怡去了农场图书馆。

    就业后,她常来这里借书,经常给她办手续的,是一个叫孙蔚然的管理员。

    此人1947年高中毕业后,因家境拮据,上不了大学,他的一个亲戚是军统中级官员,便介绍他进了一个军统特别训练班。学习了一年后出来,派他做了北平西城一个派出所的所长。那把小小的交椅尚未坐热,北平便解放了,因在“军警宪特”里摊上了“警”、“特”二字,被判刑劳改,到前两年留场就业,他已经是近四十岁的人了……

    几个月前,一个姓何的就业人员,为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女的姓张,三十几岁,因诈骗劳改,现也期满留场,正和安怡住一个房间。殊知几次接触下来,张某没有看中身体虚弱、言辞木讷的孙蔚然,却看中了力大如牛,且舌灿莲花的何某。

    张某也不说破,干起老本行来依然圆熟得滴水不漏,三番五次地驱使孙蔚然去十几里外的一处大田,给在那里驻扎的何某送信,他不辞辛苦地送去了,又兴致勃勃地带着何某致张某的信回来,恍若这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命运的“九评”,他以为这来往的信里,也沉甸甸地决定着自己的人生……

    安怡挑好几本书,来找孙蔚然时,昏暗的角落里不见开灯,他正一个人伏在桌子上哭。哭声喑哑而又剧烈,犹如一条撕裂开来的布帛,不时搐动的肩头,影影绰绰,像是荒原里的一座孤坟,这是安怡头一回见一个男人哭得如此伤心。她想,他终于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悲剧色彩,像将他卖掉了,他还在那里帮人家点钱。

    像是她自己充当了这样的角色,一阵刻骨的酸楚,还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怆意味,好似海面上自茫茫的雾气,陡然在她的胸膛里漫卷开来,她说:“老孙,以后你再也不要去为他们两个送信了……”

    他像是没有听见,瘦削的脑袋依然沉沉地埋在双臂里。一簇簇早生的华发,像是暗夜里一片散落在地的银针一样扎眼。顿时,安怡有了一股耶稣赴难式的冲动,或者说眼前有了一个诱惑,恍若是一朵蓝荧荧的火焰,美丽得似小精灵一样跃动着,见它渐渐无力、萎缩起来,人们竞有了伸手过去抚摩、扶助它的念头……

    一句话,闪电般地脱口而出:

    “你别难受了,我嫁给你。”

    孙蔚然的小脑袋,一下抬起来,好似一只从梦里被猛然惊醒的鹌鹑:

    “这……是真的?”

    “真的。”

    安怡事后知道了,他不是为发现自己被“卖”掉而哭,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那天的绵绵秋雨,牵动了他思乡的衷肠。念及父母都是60多岁的老人,还得去地里猪狗一样刨食,空有他这么一个无能侍候在侧、奉养天年的儿子,他才泪作倾盆雨。

    事后,安怡也震惊于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打从上幼儿园开始,教过她的老师,没有谁不说她聪明。在家里,父母也总夸她,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处理好,可怎么会在二十四岁上,一念之间,做出一个如此愚蠢的决定呢?

    在她表态的次日,孙蔚然便去开了结婚介绍信,等不及收工,他追到葡萄园里,将介绍信交给她。她注意到往日他那张烟灰色的苦瓜脸,以惊人的速度变得容光焕发,好似一个奄奄一息的花蕾,在一场饱和的湿雨之后猛然绽开了。他见她沉默寡言,眼睛便立时瞪得圆圆的,仿佛只要眨个眼,这事便会栽落到梦里去……

    其实,她正在心里顽强地说服自己必须愚蠢下去,除了原先的诸多理由之外,她还找到了两条理由:一是张某曾经说过他生理上有毛病,年纪又比自己大许多,嫁给他后,他应该不会像年轻男人一样纠缠不休。

    再就是自己并不爱他,却嫁给他,这也许对他不公平,可他这么个情况,也难再娶到别的女人,他也算值了……

    终于有了一角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一张桌子,是用几个肥皂包装箱改做的,两副铺板往两条长凳上一搭,便成了床,只买了些锅碗瓢盆等生活必需品。安怡在杜绝了农场里众多男人梦魇般的追求后,却和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住到了一片屋檐下。

    孙蔚然对她好得不能再好,她要洗澡,脱下工作服,他已经打好了热水。洗完澡,他接着去洗她换下来的衣服。她晚餐想吃鱼,他连夜骑白行车,走了二十多里路到海边,赶早市买来一角钱一斤的大黄鱼,中午那鱼就在她的碗边,变成了一堆骨头。人都是某种条件下的产物,当有条件了,她又习惯起一个人睡觉,他将床让给她睡,自己长年搭地铺……

    似乎他的精气神儿,全使在了滚落于妻子身上的一双眼珠上,他在她面前,和他当图书管理员一样,不到非得开口时,他没有话说。安怡觉得这样也好,两个身世、经历若不是在清河发生交叉,本南辕北辙的人,硬要无话找话说,彼此都别扭。好在“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把大量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上。

    可有时,她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见他无论在做什么家务,或是木桩似的陪坐一边,都像是自己沉默的影子。八平方米的小屋里,没有一点生气,像是一个深深的幽暗洞穴,她的汗毛竟会直立起来,人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一次,她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向地上摔去,哗地碎了,孙蔚然没有吱声,赶紧拿扫把扫去一地的碎屑,扫得差不多了,他抬起头来,满目乞怜之色:

    “安怡,你要是心里不痛快,以后你就骂我,打我,千万不要再摔东西……”

    她真火了:“我摔掉一个杯子,就换来你这一句话吗?”

    他急得脸上由灰转红,由红转白,声音里竟蒙上了一层颤颤的哭意:

    “你要我讲什么好呢,我孙蔚然……这辈子能娶上你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她听了,一下变得啼笑皆非。

    一年后,孩子呱呱下地了,这是一个在双方意料之外的儿子,取名清河。

    一个星期后,农场搞战备疏散,凡是原籍在农村的就业人员,一律遣返回原籍,结了婚的女方随男方走。尽管前方莫测难料,安怡对清河也没有什么留恋难舍,她需要告别的只是郑荔。

    后者找了一个劳教就业人员,此人原是北京一家大工厂的技术员。“文革”初期,随同事们一起给领导贴大字报,柿子拣软的吃,领导一翻档案,知他出身不好,便杀鸡给猴看,将他打成了故意搞浑阶级阵营的“游鱼”,又将其送来了清河。在确定关系之前,郑荔领他到了安怡家里几次,安怡见他人长得挺精神,谈吐之间颇有修养,且学工的出身,要做个什么事,手脚都灵活,便在郑荔七上八下的心里,画了一个圆。眼下,他们正筹备结婚……

    说是告别,其实就是两人抱成一团,哭作一堆。想起去了新疆后便再没有了音信的孟白鸽,更有了生离死别之感。安怡带着一双哭得肿成红桃似的眼睛,上了小四轮的拖斗,接过丈夫手里嗷嗷待哺的儿子,撩开衣衫就给他喂奶……一家三口人,还有全部的家当,都在这小小的拖斗上。

    在路上颠簸了一天后,安怡的一身骨头架都要散了。由丈夫押运行李,她则带着孩子,又坐了九个小时的长途客车,三个多钟头的马车,才到了孙蔚然的老家。这是冀西北靠近内蒙的一个县,他庄上离县城还有50多里地。

    一路上,对于农村生活的艰苦,安怡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可她打小生活在北京,从未到过农村。在她的概念里,天下最苦的地方莫过于劳改、劳教农场了,在清河自己都有饭吃,在农村哪能苦得没饭吃呢?

    她也没往日后的政治处境上多想想,在清河五年,尤其是留场就业以后,她已经习惯了一种不平等中的平等,不自由里的自由,前者是和外部世界比,后者则体现在与她有同样身份的人们之间。现在既然走出了专政机关的高墙大院,回到了孙蔚然思之念之的家园,自己能享用的平等与自由,虽不说会比清河更多,可总不至于比清河更少……

    安怡啊,远不及中国农民们的政治眼光。打“土改”后一回回阶级斗争,尤其是经过“文革”的锤炼,往日温情脉脉的宗族联系,野草牛皮般坚韧的宗法纽带,早就成了遥远的绝响。在这眼光下,好似一个跳蚤黑一点,几个跳蚤黑一堆,有几个人能不赫然于脸,愤然于胸呢?

    孙蔚然的父亲是老富农,母亲自然是富农婆。他唯一的哥哥是历史反革命,原判刑十六年,后因为严重的肺气肿,办了保外就医,就医谈不上,只能在家里等死。孙蔚然又是历史反革命,她本人,农场里转过来的材料是“洋妓,有流氓行为”。

    也许农村文化和城市文化,在这一点上表现了鲜明的差异,在口头性文学很是发达的农村,农民们大多数从骨子里并不反对性事上的偷鸡摸狗,只要偷到的不是自己的老婆。倘若不动真格的,白天在田头场院,几个女的抱住一个男人,或是几个男人放倒一个女人,捏她几下,摸她一把,也是一大快事。既然如此,农民们搞不清楚什么叫做“流氓行为”,更不知何谓“洋妓”。

    犹如乡间在众多的菩萨里只认玉皇、关公、灶王爷等几个菩萨,在中国众多的政治帽子里,他们只认“地主”、“富农”和“反革命”……

    庄上人,给了安怡一个不合逻辑却合乡俗的称呼:小富农婆。

    每天晚上,一家六口人,有四口得去村里接受批斗。一排瑟瑟缩缩、腰弓成虾米的阶级敌人里,丈夫家占了40%,若不是大队书记看有一个在床上爬滚的孩子,要安怡留在家里,一村的阶级敌人里,一家人便占了一半……

    因为有过一番“洋妓”的遭际,安怡的脸皮,已经有了足够的厚度,去抵御这份政治上的压抑。生活上远超出她想象的严酷与艰辛,却让她有了一股与日俱生、越来越强烈的犯罪感。

    队里给的基本口粮有限,主要得按工分给粮。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拼死拼活做,一年下来能有多少粮食?这粮食给的多是红高粱面,粗砺,发粘,特别不容易熟,村里人都用来贴饼子吃。怕清河消化不了,饼做得薄薄的,中间却还是硬生生的。于是将上面熟了的拨下来,中间的给碾碎了,再熬粥喝。即便如此,儿子吃了也消化不了,常常腹胀得在炕上打滚……

    书记知道了,扣下孙家一点红高梁面,多给了些胡萝卜、白薯。这两样东西,煮烂了,甜甜的,糯糯的,孩子开始挺喜爱吃,多吃了些日子,他又腹泻不止,最多时一天拉了十八次肚子。一年只分十几斤白面,孙蔚然的哥哥,眼睛绿绿地盯着,还有老人,孩子能吃几口?她想给清河弄些白面,可没有钱,离开农场时,发给了他们二百元钱的遣散费。回到村里,从未见过这许多钱的父母,一下收去了,他们指望这钱能治好不能下地、只能吃饭的大儿子的病。

    一天,有货郎担从门前过,她将自己的一双长辫子铰了,卖了不到二元钱。清河见那挑子上有红得似云锦的苹果,从未吃过苹果的他,揪着妈妈的衣襟,嚷着要买,她一下抱清河进了屋告诉他,那不是真能吃的东西,乡里穷,是用泥巴做的给菩萨的供品,她用这钱,买了一点面粉,做面条、做馒头给清河吃,看着儿子吃得咂咂有声,滋滋有味,她的心里没有一次不在抽搐:下一顿怎么办?下一顿怎么办?

    几近四壁空空的屋里,她实在没有什么好卖了。孩子依然在胀痛和腹泻两极间挣扎,人瘦得抱在怀里,好似抱着一根糟空了心的木柴。看着清河那对几乎随时都像饿猫一样在觅食的大眼睛,安怡觉得这样的日子每过一天,都是在对一条无辜的生命犯罪!

    她终于对丈夫说:“我要离婚,不为别的,就为孩子。”

    孙蔚然叹了一口气:“从回村起,我就看出来了,咱这清河和你一样,都是城里人的命,你母子俩能走了也好。不过,在咱村里,还没有发生过离婚的事,我担心,这事不一定能办成,倘若能成,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的脸上陡然红起来,像大姑娘头一回上了花轿。安怡见他吞吞吐吐,不知他心里在转着个什么主意,激将道:

    “你一个大男人,老婆、儿子都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憋了一阵后,“这地方解放二十多年了,人还挺封建。男人如果生理上有毛病,和女人不会生孩子一样,挺遭人忌讳的。我想去离婚总得问个原由,你莫要说出这事来……”

    安怡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她没有料到,在婚后两人好容易才有的这番内心交流里,他先着急的是这事……

    次日,在地里干活,刚好大队书记领着几个人过来,安怡赶快跑过去,对书记说有件事要给领导汇报。书记挥了挥手,要一行人先走,自己笑吟吟地留下了。

    这是安怡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书记。也许是过去在部队上吃了苦,她听说1963年他在莽莽雪海的中印边境上打过仗;也许全大队七八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还让他揉碎了心,不过三十几岁,却有一张暗得出奇、病态的黄脸,好似刚出土的千年陶器。他笑的模样,则很是天然未凿,恍若归真反璞,让安怡感到柔和、亲切。

    他听了她离婚的想法,马上表态道:你早该和这家人分道扬镳了!我给你开证明,明天你们就去公社办离婚。你别担心以后的生活,大队安排你做广播员,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一年记三千工分,农村需要你这样有文化的人……

    走去公社的路上,一个满怀信心,恍若从此别有洞天;一个满腹压抑,俨然真的被别人卖了,还不得不为别人算钱。

    公社文书问:“你们为什么离婚?”

    安怡答:“当时我年轻,对婚后必须要有精神生活不懂。两人感情不合,岁数相差太大。再说,他家的成分也影响我和儿子,为了孩子我得离婚。”

    “他有没有什么对你和孩子不好的地方?”

    “没有,他这人挺老实,对我和儿子也很好,错误是我造成的,怪我当时太年轻……”

    文书要安怡出去呆一会儿,问孙蔚然:“你老婆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

    “没有,她是个挺规矩的女人。”

    安怡又被叫了进来,文书说:“那好吧,咱们现在来谈谈孩子归谁?”

    孙蔚然的压抑,终于有了一点小小的爆发,他抢说道:“儿子得归我。我在这世上,再没有别的骨血了,我年纪这么大,头上还戴着顶帽子,不可能再结婚了……”

    说毕,已是眼里泪影婆娑了。安怡低下头来,眼角也有了些许的潮热。沉默了一阵,文书道:“那就这样了,孩子归父亲。”

    话刚落地,安怡的头抬了起来,一脸的泪光闪闪,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几近虎狼长啸:“不!儿子得归我,我就是为这离的婚!”

    一条蹦跶了两下的鱼,自己又回到了案板上,孙蔚然不迭地说:“儿子归她,归她……只是我人在乡下,无能力给孩子抚养费……”

    “我不要你的抚养费,我会在北京找份临时工做。你放心,日后我有吃,儿子有吃,我没吃,孩子也有吃。”

    文书又问:“那财产怎么分割呢?”

    “家里没什么财产,我只带走自己的行李、衣服,剩下的东西都归他。”

    文书拿出了离婚证书,要往上盖公章。那手又停住了,目光沉沉地在他们两人身上打转:“这世上哪有你们这样离婚的,他不说你一个不字,你不说他一个坏字。我看出来了,你们这哪是感情不合?倘若不是为了政治原因,你们不会离,我也不会给你们离……”

    文书叹了一口长气,才把公章盖了上去。

    走的那天,孙蔚然借了一辆小毛驴车,送她和儿子去县城的火车站。全村能走动的人,几乎都到村头来看这一幕,颇像是在夹道欢送,可古老的村庄,不会欢送一个敢于和它的传统挑战的人。怀着不同心情的人们,只是为一个共同的好奇心所驱使: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怎么能将本该你死我活的一场离婚,化解得鱼不惊,水不跳,恍若两个陌生人在路上擦肩而过?

    安怡在一片普遍阴沉的目光里,发现了大队书记同样阴沉的眼神,她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期待,赶快调过头来,吩咐孙蔚然开路……

    回到北京,弟弟到车站接她。

    姐弟俩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她随孙蔚然回乡不久,写了一封信给弟弟,他很快就来看了她。在这之前,她一直不愿告诉家里,自己的命运又做了一次自我愚蠢的改变。弟弟抱起头一回见面的外甥,看清河长得似个瘦猴,眼珠子里不停地眨巴着对北京的好奇和不安,心里一个劲地疼得不行。一会儿,摸摸他只有几根稀发的小脑袋,一会儿将他的两片小手心放嘴边亲了又亲……安怡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暖意。

    还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弟弟在厂里有一个好师傅,周围有一批习相近好读书的朋友。其中一个朋友的父亲,是延庆县里世代相传的老中医,得知母亲的病情后,开了一个方子,有几味药市面上买不到,老人家自己去深山里采摘,然后要儿子送了来。母亲已服用了几个月,神思恍惚、反应迟钝的毛病基本上好了,现在她又操持起了家务。

    此外,弟弟还告诉姐姐,因为显而易见的视觉错误,父亲的问题在他所在的厂里,第一个获得了“解放”。结论依旧是“文革”前的“工商业者”,银行里的存款被解冻,还发了一笔抚恤金。弟弟要她安心在家里住上一阵,有朋友帮忙,找份临时工做不会太难……

    回到家,放下东西,母亲的魂就被清河给勾去了,趁她忙上忙下,恨不能自己的心肝也摘下来给外孙吃,弟弟领她去街道办事处报临时户口。

    值班的显然有点漫不经心,她问安怡:你是从哪里来?安怡说了地方,她马上说:你是知识青年啊,这一段知青回来的不少……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来,要安怡自己填,她自己便拨起了电话。像是找一个什么人,要体育馆国庆之夜的演出票。

    一提到国庆之夜,少年时代温馨的回忆,像放电影一样,顿时掠过安怡的脑海:

    这是天安门广场上那似花团锦簇、孔雀开屏的壮丽焰火,这是十里长安街上镶嵌在各个雄伟建筑物上的万顷珍珠,这是北海公园里与扑扑篝火和猎猎队旗一起飞扬的歌声: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自从她走进炮局的那扇黑森森的大门起,一种因被这个国家所排斥、所专政,而渐渐消失掉的祖国依附感,又似涨潮的海水一样,漫过了她的心胸,她有了几分激动。又想起从此在北京的新生活,连握笔填表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9月29日的晚上,安怡和母亲聊完天刚睡下,响起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尚在看书的弟弟过来开门,进来两个户籍警,他们问:“安怡报了户口吗?”

    弟弟答:“报了。”

    “把那报户口的条子给我们瞧瞧。”

    安怡赶紧找出那张条,给了他们。一个年纪轻些的,接过条后看都不看,一下塞进兜里:“你这张条作废了……”

    “为什么?”

    “你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我是什么人?我是我妈的女儿,我弟弟的姐姐,我住在我妈家里。”

    “好吧,那我告诉你,哪怕这屋里住着玉皇大帝,你是他老人家的金枝玉叶,可只要你还是劳改、劳教释放人员,就不能在北京过国庆节!”

    一家人都傻了,好似一组雕塑站在那里,只有目光里透着无边的悲凉。

    恍若面对一头被缚了身子、等待宰杀的老牛,那年纪大些的警察,一定触到了这股凉意:“这不是我们刁难你们,政府就是这样规定的。你们母女俩、姐弟俩,还有什么未说完的话,今夜就说个透。话说完了,就抓紧时间休息。明天可一定得送安怡上路……”

    仅仅五天,安怡哪里来,又哪里去。

    在这条黄尘滚滚、暮霭沉沉的路上,不让一名弱女子有自己的亲人。

    一个中国人,却形似四海流浪的吉普赛人。

    回到村里,安怡在一个老贫农家里租了一间房住下,这房原本是主人家放柴禾的杂屋,她从家里特意带来一把白行车链条锁,用来锁门。

    头天出工,大队书记便把她叫住了,说是他说的话他还记得,要她随自己去广播室办交接手续。到了广播室,空无一人,书记正襟危坐了,也要她坐下。他说的意思是:

    她走后的这几天,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他历来办事不会强人所难,一意孤行。她去了北京又回来,这便是天意命定的他们两人的缘分。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相信现实的力量。她的现实是孤儿寡母,走投无路,他却可以给她带来这样的现实:或是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去和老婆离婚(他说,换上别的女人,他说办了就办了,可这女人是公社一位副书记的妹妹,他得多使一些劲),然后她嫁给他;或是实行“一国两制”,她做他的相好,他安排她即刻上任广播员,每年明里暗里给她四千工分。

    不管她接受何种安排,他都保证从此在政治上,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讲到这里,他脸上涌起了几分猥亵的笑意:你不要被你的档案吓怕了,不过几张纸,老子明天早上就拿它来揩屁股!)在生活上,母子俩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

    也许书记是这样的一个人,需要深刻的时候,他能摆出深刻。需要温和的时候,他能堆出满脸的亲切。需要施之以无耻的时候,他能比流氓干得还惊心动魄!他身体里有一个可以生产各种血清的工厂,能够根据外部情况,随时为他提供适当的情感血清。

    眼下,他一定觉得,自己无须对安怡动粗的,倒不是因为她大小是个文化人,而是他以为在脚下这块地面上,自己即使不是皇帝,也是口含天宪的太监。他的权势,如同安怡枯辙之鱼的困境,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她必然会二者择其一地接受他的安排。

    书记宁静地等着她的回答,脸上的笑容依然处子似的天然未凿。安怡一下又想起乔迪那番关于中国男人笑容的评述。她站起来,默默地走到门口,这几秒钟之间,书记有了一个判断,她这是去关门。脑袋里也拍电报般地拍上了一行兴奋:城里的女人,真他妈的主动!

    安怡转过身来:“我配不上你,也没有资格当广播员。我还是去地里劳动改造……”

    当天夜半,她的房门被撞得咣啷、咣啷响,书记在外面喊着:你开门,我得再给你说几句话……随之,一股股浓烈的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

    她害怕极了,睡着了的清河也惊恐地哭起来,主人家那屋却不见半点动静。门被捶得几乎要炸开,她赶紧将儿子抱下床,拼死力气将床抵住门,又把一个箱子压在床上。等她自己也坐在了箱子上,准备打一场持久战时,外面却响起了一串串几近雷动风鸣的呼噜。

    次日早上,房东发现了烂醉在安怡门口的书记,他什么话也没说,将书记扶回了家……

    过了几天,大队长来找安怡,说是他租一间房给她住。

    她听说队长与书记之间有些过节,可当了书记的面,他又唯唯诺诺。她不敢答应,怕从狼窝里又掉到虎穴里。大队长恼怒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要不是他大舅子打了招呼,我才不会不想吃肉,却给自己惹一身腥哩!

    安怡听明白了,这是那位公社副书记的意思。她搬了过去,这是一间偏屋,只有朝西有扇小窗户,光照不好。但队长家有个院子,将结实的院门一关,夜里便可高枕无忧。而且,队长的母亲一生吃素信佛,模样长得慈眉善目,不是个怒目金刚或是无风也起浪的主……

    过去在农场,安怡干的园艺活。随孙蔚然回村后,一半是他照顾她,一半孩子也离不开她,她在家里带儿子,现在她必须到大田里劳动了。

    夏天三伏天耪高梁地,一人多高的叶子,闷在里面蒸笼似的,她不敢穿长袖衣,穿的是短袖,那边缘锋利的叶子,在胳膊上一划一道口子。还有满头满脸的花粉,又给汗粘着,全身像贴在一层滑腻腻的橡皮里,别人耪到地头了,可到树荫下歇上一会儿,她不行,她还未耪到一半。待她也耪到了地头,一片地上早没有了人影,人们骑上白行车去其他地了。她躲在高梁叶子里,脱下衬衫,哗哗地拧出几把水来,又穿上身,赶紧上来再出发。村里的地分得很散,到最远的一片地,得走五里路,她却没有白行车。

    安怡干活还得带上儿子,这时清河还只有三岁多。收小麦时,她让他一个人在地头上玩。一会儿,他便玩倦了,要她抱。她用一根腰带将儿子绑在背上,埋头接着割麦。生产队长见她摇摇晃晃,人几乎要摔倒,便叫她和老太太一起,去割完了的地里拾麦穗。近中午时,带去的一壶水已经喝完了,儿子又喊口喝。她要他忍忍,清河光着一双小脚丫,自己跑去了一口浇地的机井边,要用巴掌接铁管里的锈水喝。迫于无奈,她在旁边找到一个空罐头筒,用一根绳子拴住,投到机井里荡上几荡,再拎上来时,那筒水面上,浮游着一只只红色的小虫……

    平原地带没有柴禾,一年四季烧的不是高梁杆,就是棉花枝。冬天队里常分棉花枝,所谓分,就是去地里拔,拔到谁手里就归谁。还只早上四点钟,天地间一片浑沌未开,就响起了叮当叮当的敲击铁轨声。大队有五个生产队,每个队都是系一段铁轨在树上当钟敲。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本队的,安怡就把儿子叫起来,先烙好三张饼,灌上一壶开水,给清河系上围脖,拔脚就出了门。

    到了田里,别人家大大小小七八口,手里又多半使有老虎钳,拔起来几近风卷残云,一下便倒下一大片。安怡没有老虎钳,力气小,手心嫩,看那气喘吁吁、趔趔趄趄的模样,真不知是她拔棉花枝,还是棉花枝拔她。好容易有了一小堆,两手上却火烧火燎似的,脱下手套一看,全是一粒粒紫色的血泡。偏偏这时,别人家的孩子脱兔似的机敏,都在四处出击,把别人弄下来的棉花叶子往自己堆上拢。棉花叶子也是可以烧的好东西。清河却拖着一把耙子瞎转悠,她一着急,虚火攻心,便往他的小屁股上狠揍了几拳!

    儿子哇哇地嚎哭起来,这一嚎,犹如一个激灵,让她一下“阳衰阴盛”:儿子太小了,人生再坎坷,生活再严酷,他一双黑是黑、白是白的大眼睛里,能装进什么呢?

    看着别人家车推肩扛,又班师另一块地了,她抱起儿子亲了亲,放下他,背上一捆棉花枝,由着孩子象征性地抓起一把棉花叶,赶紧跟了过去……

    安怡这样下来,一天只能挣6分,队里的女劳力一般都赚8分、9分。到了年底一算,她能赚到自己的口粮就不错了,有时还欠队里的钱。

    好在离开北京时,母亲硬要她带上一千元钱,这钱她主要用来给儿子买白面吃。此外,她自己吃得很少,她已经习惯了红高梁面,只是在有病时,她才给自己做一碗热汤面条喝。她可能永远不会习惯的是,当地农民每户人家一口大缸,腌着芥菜、白菜、红白萝卜……除了年节,一年到头就是吃这咸菜疙瘩。她总想吃绿油油的鲜菜,有时想得眼睛都发绿了,便去集上买一把,或是当大队长的母亲在菜园里间苗时,将老人家间下来不要的菜苗,讨来回去炒了吃……

    在一盏如豆的油灯下,安怡深藏着一个似灯焰一样颤抖不已的恐惧:

    自己已成为一个乡下妇人了,难道自己的儿子,也要做一个只见鸡飞狗跳、只玩柳叶与泥巴的乡野小童?

    她给儿子讲丑小鸭、美人鱼,还有卖火柴的小女孩、渔夫与金鱼的故事。

    她到处寻纸盒子,将它们剪成一片片,在上面写:我、你、他、马、牛、羊,还有“毛主席”、“爱祖国”、“爱人民”、“开学了”……教清河每天认5个字。

    当儿子有了睡意,伺候他睡下后,她常站在西窗边,望着几颗疏星下黑沉沉的无边原野,心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差没有掘井而居、饮血茹毛了,这样的日子,连着一份深深的孤独,究竟何时是个头呢?

    依然不时有好事者来给她提亲,那如簧之舌上,总绽露出一种贵金属的光亮:

    或是木匠一类的手艺人,两天打一个柜子,便能赚十六元钱;或是公社会计一类小有实权的人物,虽是个瘸子,却上无二老,下无弟妹,旱涝保收拿着国家工资,几年来积攒下二千元钱……她都没有反应。她唯一所想的,是在哪里找份临时工,哪怕是在小镇县城里也好,只要能将自己和儿子从农村里解脱出来。

    有一年,郑荔写信来,说是她丈夫的堂兄,是本省巨野县经委的一个副主任,只要找到他,解决个工作没问题。安怡的心活泛了,等挨过了麦收,她买了几包点心,两瓶酒,说是母亲病了,得回北京一趟,请大队长的母亲为自己带几天孩子,老人家挺乐意地答应了。

    坐了六个多钟头的长途汽车,到了保定,次日中午又转车,下午4点钟到的巨野。

    问路问到县经委,传达室说没有这个人。这时出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她拦住他问,这人挺客气,告诉她,这信上的单位写错了,不是县经委,应该是县计委,她要找的人是计委的一个副主任,又给她指了去县计委的路。

    找到计委,一溜大门紧锁,已经下了班。她想,这时他一定在家,可以去他家找。又问了几个人,确定县计委的宿舍在县政府大院里。待最终摸到计委的宿舍楼时,她见一个满脸络腮胡、拎着一瓶酒要上楼的男人,问:请问唐主任住哪里?

    对方将她上下瞅了一遍,落在她墨绿色的旅行包上的目光,尤其沉甸甸的,咧嘴笑道:你别找了。为啥?唐主任一家人,早已以医院为家,他患了肝腹水,去见马克思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这时,已是7点多了,宿舍楼里,一排排窗口橘黄色的灯光,将她泻成了个电线杆子似的投影。窗口里传来几对青年男女的嬉闹声,传来摸麻将的稀里哗啦声,传来一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唤妈妈声,还传来什么东西投进热油锅里的爆响声……

    一时间,满身仆仆土尘的安怡,竟不知道自己这是站在哪里,自己又为什么来了这里。

    唯有一种刀片般遽然划过的感觉,像浇注水泥地一样压满了她的脑海:自己是站在生活壁立千仞的尽头!

    她想哭,可哭不出来。她想喊,嘴唇张开了,舌头摇动了,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好似一支伶仃可怜的蒲公英,再也集合不起它那随风而逝去的纷纷花絮……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头上,她拿下来,是一串苹果皮。她见一个单元门口站着两个女人,正盯牢了她,脸上挂满了狐疑。她赶快走出县政府大院,回到汽车站。她身上没有大队开的证明,不能去住旅舍。就是有证明,她也不会住,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像在保定一样,她得在汽车站里坐上一夜……

    春去秋来,河冻河开;

    高梁红了,棉花又白……

    屈指之间安怡带着孩子,已经在乡下呆了9年。

    这其间,无论是周恩来、毛泽东相继去世,还是“四人帮”一朝覆灭;无论是华国锋红光满面地在天安门城楼上,向欢呼的群众致意,俨然要领导中国人民走向一个新的世纪,还是邓小平在消失多年之后,首次出现在天津的体育馆里,顿时涌起山呼海啸似的掌声……

    这一切深刻地影响了当代中国社会前进的历史事件,像发生在玻璃珠子一样冷峭的月球上,发生在动荡不定的黑非洲,离那个在高梁地里蒸腾着汗水也蒸腾着精血、在热锅里贴着饼子也贴着日月的女子,还显得太遥远……

    只是在1979年,头几场满天飞舞的大雪,将整个华北平原变得一片原驰蜡像时,她冷了好久的血,才渐渐地热了。她早已如灰烬的心,才悠悠地旋出了几簇明丽的火星。

    这一年里,翻开报纸,没有一天不提落实政策。早上醒来,没有一个早上不闻平反、昭雪了哪件冤假错案。

    多少年来,人被压抑得越来越小,扭曲得越来越细,最后一个个被装进了沙丁鱼罐头里,统一的尺寸,统一的标签,天下安安静静。而现在,一个个又似弹簧一样从罐头盒里跳出来,满世界地叙说种种非人化的苦难,满大街地呼喊,要迎来一个将人还给人自身的时代!

    弟弟来信告诉她,当今的京都,人满坑满谷的地方,不是有了西方影片上映的电影院,有了外国文学名著卖的新华书店,而是位于西单、常常灯光彻夜不息的中央组织部……

    昔日,被一个煌煌大都似吐一只瓜子壳给吐出来的安怡,终于又回到了她为之付过汗水与心血的大街上。当然,她不会去找中央组织部,她还远不够归那里管辖的干部。

    她先去了原单位,原先的同事多半还在,与她同期毕业到单位的同学,有的已经当了领导。人们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并惊讶她驻颜有术,年轻不老,仿佛她是一位刚刚从地中海上旅行回来、又进了高级美容院的巴黎贵夫人。

    问起她这十五年来的经历,她不愿多讲,不过蜻蜓点水,大而化之。女的,人人泪珠如串,男的,个个感慨系之。沉醉于满腹同情心的一位领导,请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时,好似一个捏在手里的钢镚,一下由正面转去了反面!

    “你这个问题,当年不是单位处理的,是公安局直接办的。公安局若给你平反了,我们马上为你办复职手续……”

    安怡回到家里,写了要求平反并回北京的申诉材料,交给了炮局,对方要她回家去等消息。二十多天后,给弟弟单位来了一个电话,通知她第二天去。

    像她一样,来这里要求解决问题的人显然不少,在办公室外候了一段,等着叫自己的名字。见进进出出的,真是沧海桑田,当年审讯她的人,包括那个脑门上像落了一片枫树叶子的女警察,都不见了。不知怎的,她却感到,在这匆匆流动着各种气息的空气里,还隐隐地停留有他们当年的呼吸……

    一位年纪四十出头的警察,找她谈了:你的情况,我们已经复查了。当时比你情节严重的,或是比你轻微的,都是这样处理的。现在上级也没有下达一个文件,要推翻这样的处理。所以,你的问题不能平反,你也不能回北京。

    这人似乎动了恻隐之心,说完这番公事公办的话后,他站起来,送安怡到门口,又主动握了她的手:你还是先回去,看看形势怎么发展再说吧……

    回到家里,晚上一个原单位的同事来看她。听她讲了公安方面的态度后,给她透露了一件事。这同事的丈夫在法院工作,他听说最近有一位中央首长,晚上路经西长安街边上的民族文化宫。从车窗里看去,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门口,有的被外国人搂着个兔子似的搂着,有的则像惹蝶的柳浪一样去贴外国人。首长要秘书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回头再来汇报。秘书去门口泡了半个多钟头,发现文化宫里在举行舞会,十元钱一张的门票。姑娘们是要外国人请她们进去跳舞,跳得兴意阑珊了,便成双成对的叫出租车走了……

    类似事情,在上海也有。在复旦大学、同济大学门口,晚饭后常有女孩子们等着,见有外国留学生出来,便上前去搭讪。若是白人,多半铩羽而归,若是黑人,则命中率颇高。一对对勾肩搭背,浪笑秽语,视若无人,中国学生和路人们,无不为之侧目!

    据说一个黑人留学生,是哪国什么部长的公子,利令智昏得在外国的报纸上,就此写了体会:上海姑娘,一主动,二卫生,三便宜,可谓是世界上最好的妓女。

    这份报纸,及时地摆在了那位中央首长的案头。为此,现在上面传达下来的精神是,对于此类有辱国格的飞莺流燕,必须严加管束,直至判刑、送劳动教养。

    弟弟听了,感叹道:中国刚刚开了一点门缝,你说干点别的什么不好,非得干这丢人现眼的事!姐姐啊,你这假“洋妓”,这回可被这帮真“洋妓”给害惨了……几乎半个北京城的人——在为平反、为昭雪、为亲人最终进了八宝山而激动;为复职、为搬回老屋或迁去新居、为又有了小车和电话、为子女调回北京、有的还将委以重任而一片喜气洋洋的时候;

    安怡依然是一只瓜子壳;

    一只煌煌大都吐出了便不会再收回来的瓜子壳……

    四烟云远去

    1982年,在弟弟一个朋友的鼎力帮忙下,安怡终于带着孩子离开了农村。

    虽然户口还留在那里,人却成了固安县一家工厂里的临时工。

    次年,该厂的一个车间主任,下了班后,在厂长办公室里,约她谈了一次话:

    打见你第一眼起,我就想你不是一般的女子,倘若我得不到你,我这辈子枉为人生。我从厂长嘴里证实了我的感觉,能猜到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我不会说那些卿卿我我的话,我也是经历曲折的小人物,眼下更搬不出一条愧于做你人生伴侣的条件。我请求你等我两年,那时才回答我行,还是不行。

    没有等两年,还差三个月,他黑黑瘦瘦地站到了安怡的面前。这时,他已离了婚,为了离婚舍弃了一个心爱的女儿。还在与固安县一河之隔的大兴县,办了一家供水设备厂。

    他对她说:我没有能力将你和儿子办回市区,但户口可以落在大兴县,这也总算是北京的地面了……

    1984年,安怡和他结了婚。

    他要她给他生个孩子。她带清河带怕了,她不愿生。她去北京工业学院,自费学了半年的工业经济,回来在丈夫的厂子里管财务。

    丈夫聪明,肯干,钳工、电工、钣金.电焊,会的技术很多。他以为自己是厂子的上帝,遇事一言堂。干得好的,撒炯喝酒,称兄道弟;干得不如他意的,开口泼骂,加以老拳,基本上停留于手工作坊式的管理。

    “春风潜入夜”,安怡渐渐地参与其中,化粗于细,化情于理,责任到人,厂里的管理日臻井然有序,产品质量更上层楼,业务范围不断扩大,几十个工人的平均年收入,达到六千余元,这年厂里也获纯利十二万元。工人们称安怡为老板娘,有了些什么事情,即便看到老板过来,也宁愿先避去厕所,过会儿再找她说……

    丈夫似乎觉察出什么,不再和她说厂里的事情。床上,要求生个孩子的呼声却日益高涨。一次,她一觉醒来,见他倒在躺椅上。烟雾如墙如被之中,一双虎钳般有力的大手,似芊芊春草轻拂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她的心一下软了……

    次年,她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取名近京。

    满月那天,丈夫的亲朋好友,将家里填得满坑满谷。她听到他在客厅里说:这回安怡可跑不了了!

    她完全地陷入家务之中,她似伊拉克至今未摆脱联合国的封锁,她也走不出两个孩子小鸟依人般的目光。丈夫一手抓“革命”,一手抓生产,两手都硬,更是忘情于厂子的发展,常常三星西斜不回家。但有一条雷打不动,每个星期他都要开着自己的北京吉普车,去市区采购,无论吃的、穿的,还是用的,什么高档,什么时髦,他买什么。他对妻子说:

    咱们都是苦孩子出身,咱们的孩子可决不能再吃第二遍苦,遭第二茬罪。只要你一心料理好这个家,我一心管好这个厂子,别人有的,咱们孩子要有,别人没有的,咱们孩子也会有!

    安怡一半被他“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雄心壮志所打动。一半也想,世上总是多数女人做贤妻良母,真做好了贤妻良母,也算是自己给自己平反。

    结婚时,为迁户口,她回了一趟孙蔚然的家。

    此行还有一个收获,已过不惑之年的书记,因人民公社体制的解体,终于变得不惑了,他将她的档案给了她。犹如一盒淋湿的火柴,老妪一条早压进箱底的裙子,揭开这份对这个社会失去了任何作用的档案,里面乱七八糟的内容,不由得她啼笑皆非:

    有一叠是一个名叫黄晓丽的女人的案情材料,一叠是十几个外国留学生的国籍、姓名、年纪,在哪个学校学习,以及他们各自和哪些中国女孩子有联系。再有几页纸,是在清河农场时,几个女劳教人员写的揭发材料,诸如她和郑荔、孟白鸽等人互相包庇拉拢,在厕所里偷给食物,在葡萄园里一起唱外国歌曲,思念某个外国人……

    真正应该装进去的,几乎没有。比如公安医院的检查证明,她自己写的交代材料,审讯笔录。有的只是一页除了题头外,连标点符号全算上才9个字的定性结论:

    洋妓,是流氓行为。

    对于这改变她一生命运的9个字,没有谁来给她平反,她只能用一生来给自己平反。

    这两年,孩子们都大了,清河早去了他父亲厂里学技术,现在已经能独挡一面了。近京也已经上了小学。白天,安怡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干完家务事,她心里便有些空落落起来。她会想起自己这一生中很多事情:

    少年宫合唱团。初中毕业时填志愿。在建工学院里上的第一堂课。校园里,她常去树荫下温习功课的那一排香栌树,栌叶状如大钱,略呈椭圆,艳阳逆照,如火如荼。北师大的那次溢满青春旋律和理想火焰的晚会……自然,还有她设计的第一张蓝图,炮局、北苑、清河农场的日日夜夜。

    有时,她甚至会想起乔迪来。她极力在烟云般远去的记忆里捕捉,那天在颐和园分手时,他究竟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服。她会算当年那一头金发、有着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的小伙子,现在大概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她还思忖:

    在和整个东欧一样,已经“红旗落地”的阿尔巴尼亚,家庭出身于老游击队员的乔迪,将会怎样想,怎样说,以及怎样应付日益严峻起来的生活……

    可想完了就完了,犹如水打不湿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也像她掸去围裙上的尘灰,掸完了再围上腰,一个家庭主妇,下面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丈夫有一次回家,见她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电视里她永远也看不明白的足球赛。他跑了好几家商店,给安怡买来一大堆卡拉OK带,还有香港、台湾的言情、武打录像带。

    卡拉OK带基本上是流行歌曲,不是甜得发腻,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却偏要装得像是在人生的五味缸里泡了五百年。她有时不自禁哼出来的曲子,还是那本《外国民歌二百首》里面的。言情片淡而无味,肥皂剧也像肥皂泡一样,虽不无一刻的绚烂之处,可她只要随便从自己人生感悟的哪个线团里,抽出一根针来,就能戳破了它。

    武打片,则全部被儿子清河接管了去,也许是小时候在农村,他受够了歧视和欺负,眼下他便一眼不眨,出神人化,将自己变成了屏幕上那些深得掌门功夫、剑走偏锋的武林高手……

    渐渐地,家里有了一些找安怡的电话。开始是在北京建工学院读书时的一班同学,彼此间恢复了联系,一年里要聚会一、两次。同学里数她的经历最坎坷,大家也总问到她。她感谢大伙儿的关心,却并不打算享用这份关心。聚会,她还未去过一次。可同学间,又尤其是女同学,总有时难免为另外的一些事情,给她打电话。

    她一接电话,丈夫只要在家,他发福了的棕熊般的身体,便恨不能钻去那电话线里。她一放下电话,他便说:每日里你和我,没有几句话好说,可一拿起电话来,你的嘴巴就成了哗哗敞着的水龙头……

    有一年春节同学聚会,她实在推辞不了,只好去了。她洗了头发,换了一件款式新颖却不失端庄大方的西服。出门时,他将清河、近京喊过来:

    你们看看,你们的妈妈今天打扮得多精神,像是去会情人似的。

    连孟白鸽几次从日本打电话来,他也有如珠妙语出来:你求她好好为你联系一下吧,将你也弄到日本去,找一个有钱的好主,米西米西,别再跟着咱们在中国受罪了……

    丈夫的心,最终像船锚一样落实沉了,是在孟白鸽从日本回来,几个当年农场的女友在一起聚会。那天,他开车送安怡去。

    孟白鸽去了新疆后,一直熬到八十年代初,才和苏联的丈夫取得了联系。他早组织了新的家庭,却不忘旧情,带着已长成十八九岁小伙子的儿子,赶来中国看她。等见面时,她看到的是喀什一家医院太平间里,两具冰凉的尸首。由乌鲁木齐来的长途汽车翻车了,儿子当时就断了气,父亲拖到医院,经抢救无效而亡。

    经人介绍,她和一个来新疆帮助勘探油气田、丧偶多年的日本人结了婚,随此人去了日本。共同生活不到五年,她无法忍受晚上最早十一点钟回家时的丈夫,那一口浓烈得几乎能在长坂坡上吓退一百五十万曹军的酒气;她也无法深入到日本人的生活里去,透过那彬彬有礼、繁文缛节的举世皆知的外部形象,她觉得这个民族的骨子里,深藏着一个令人捉摸不透、隐约不安的谜……

    离婚后,她在鹿儿岛市开了家门面不大的美容院。现在,她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这美容院搬到北京来。

    姜英,1975年特赦释放全部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警宪特人员时,她以旋风般的速度,嫁给了同一农场里一个在这级别之上、原籍北京的男人。他回到北京两个月后,她也回到了北京,她开玩笑说:共产党将我赶出北京,国民党带我回了北京。

    这男人比她大18岁,在美国有一个前妻生的儿子,开放之初,靠着这儿子的几笔汇款,她在北太平庄开了一家装修不错的饭馆。这是那一片的第一家私营饭馆,因价廉物美,生意颇为兴隆。1992年丈夫病逝后,儿子随之与她这个继母断了来往,可这时她的饭馆已发展到三家。自己已是半百之人了,无须再干了,她一一承包给昔日杂技团里几个盼着下海的同事。自己轮番筛选,最后选中一个湖南来京做保姆的姑娘,做了干闺女。

    每日的时光,不是公园里做减肥操,去赛特、燕莎、百盛,看看又有什么新的洋玩意,就是找几个女友堆方城,常常一堆便堆到东方既白。

    再有一件让她乐此不疲的事情是,在一双瞪得似铜铃的大眼下,考察那些可能做她未来女婿的男人。已经先后有几个小伙子叫她妈了,她总及时地打断这一称呼,她决不掉以轻心,以保证日后江山不会变了颜色……

    唯有郑荔是工薪阶层。她丈夫1979年获平反,调回原单位后,1982年首批被晋升为工程师。她得以照顾进了该厂,算重新参加工作,当了仓库保管员。

    许是往日的“贪污”罪名,别人早已淡忘了,却磐石般在她的心里搬之不去,她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几乎连每一个铆钉,每一根锯条的领用,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俨然她是在为国防部看管一个核武器库……

    1985年,她被评为该行业的劳动模范。

    一天,有一家报社的一位女记者来采访她,她惊愕得当时昏死过去。记者更感动了,以为这是“火线负伤”,次日又在厂宣传部一个干事的陪同下,找到她家里,她嚅嚅嗫嗫,脸上阵红阵白,丈夫好歹替她说了几句。记者回去却妙笔生花,写出一篇近2000字的特写。清样还让她看过,可此后泥牛人海,再无了动静……

    安怡的丈夫,以长城般的勇气和耐心,坐一边听着这几个女人的谈话。

    不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因为“洋妓”的案情,走到一起来的她们,谈话中几乎没有谁涉及当年炮局、北苑、清河的那一段生活,她们只是相约什么时候,几个人一起去清河看看,那个葡萄园,那片桃林、梨林、苹果林,现在怎么样了……

    对窗外那个花花绿绿、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她们也没有兴趣。

    她们聊的是别后各自的经历。言语间不无苍凉,又不无自嘲。口气里,不无遗憾,又不无自足。有时谁的一句话,简略到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众人就由其而去。有时,谁的一个眼神,引发片刻沉默,他莫名其妙,她们则像已心领神会……

    显然,没念过几年书的他,尚看不出来——

    这是一个特殊的小小群落;

    一个对外蚌壳般封闭对内心灵相印的群落;

    一个遗忘着历史却又将历史深埋于心的群落;

    一个疏远着沸腾的世界却衬托出这个世界沸腾的群落。

    他能看出来的是:

    跟着这几个女人,妻子近年来似有莫名烦躁的脑袋瓜里,吸不进一丝火药味,他能放心她回到家里,不会发动一场情感“暴乱”。

    回去的车上,他对安怡说:

    今后,你要觉得无聊,就来这里和她们搓搓麻将。赢了,算你的,输了多少,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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