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庙前的平地上停了两辆吉普车。下工的男女都收住了脚步,看。放学的小孩儿只顾围着吉普车嬉笑,和尚在吉普车的镜子前照影儿,和平立在车屁股后,摸车灯。学校门口立了两个背枪的年轻公安,正拦着张兰花。看见我父亲和积宽,张兰花跑过来,眼里噙着泪花,急得拽住我父亲的衣袖往学校里推,和两个扛枪的年轻公安说:杨干部是干部,他能进!
我父亲早见两个扛枪的公安押着张文彩从大庙深处走出来,又推着张文彩上了吉普车。张文彩低着头,神色倒是沉着,不显慌张,手上了亮铮铮的铐。老万,张买铜和一个公安也厮跟着出来。老万表情严峻。张买铜一脸煞白,两只手不停哆嗦,似乎连手上的烟袋锅都拿不住了。
张文彩叫公安铐走了。
男女都乱猜,有说张文彩贪污,有说张文彩搞腐化,也有说张文彩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七婶受了惊,倒在炕上起不来了。张兰花也不见笑脸了。
老万圪蹴在古槐树下,皱着眉头,抽着小烟儿,眼看着万里山峦,连连叹气,也说不出个长短。古槐一树的槐花咕嘟,渐渐变得清白,眼看要大放了。槐树底院三伯五叔来拜老万,想打探打探张文彩的事。五叔说:老七他就是个败类,咱也想知道知道他败在哪里了呀?
老万又走不开,就着我父亲去寻大刘打探。张文彩的事情,乱了一夜。第二天天微亮,我父亲跑到河滩土塄上的试验田。他想,看完试验田,再看看喜鸾,就赶赴县里去打探张文彩的事。这一段又旱了,秧苗都缺水了,恹恹地低着头,像得了重病。田地裂开一条条的缝儿,像个大乌龟壳。晨曦中,有个人担了一担水,拿了葫芦瓢,一瓢一瓢浇秧苗。是喜鸾。喜鸾看着我父亲,两行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我父亲和喜鸾坐在土塄上,朝东看。东边的天上一片火烧云,太阳像只大灯笼,缓缓从山头升起来。连绵太行山静默默地展现在我父亲和喜鸾的面前。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太阳和群山,心都满了。
对面大庙前的老树下突然出来个黑影儿,那影儿朝我父亲招手,喊话。是积宽。他叫我父亲进城了。我父亲立起来,和喜鸾说:我办完事就回来。
喜鸾眼里噙着泪,背过脸不看我父亲。
我父亲从武城头回县城,托了大刘等人,终于打探清楚。原来,公安认定张文彩参加了“一贯道”,还是个小头头儿。我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也信也不信。信的是张文彩一脸阴沉,看着是有些诡计的不良之人。不信的是,张文彩的一些外调函都证实,他确实是为解放县城做过一些好事。这人怎么能是两张皮两副面孔哩!我父亲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估计要判了,不轻——大刘叼了一根烟,狠狠吸一口。
此时,省里下了个指标,要派一名懂技术的年轻人到海南岛学习和研究种子培育。老聂说我父亲正好符合条件。我父亲说他不想去。老聂就火了,说:你不用给我来这个啷个哩,这是组织上决定的,你去,也得去,不去,我老聂端枪押上你,也要押你到海南岛,不信就试试!
我父亲没法,给老万写信说明了张文彩的情况。他本想附一封信给喜鸾,一来喜鸾不识字,二来恐怕惹麻烦,作罢。在海南岛,我父亲也零星和葛护士通了几封不疼不痒的信,后来就断了。待到来年早春,我父亲从海南岛学习回来,听说李医生休了农村的发妻,和葛护士结了婚,一起调到地区医院了。后来,“文化大革命”运动来了,葛护士又和李医生离了婚,调回了县,当了县医院的副院长。有说葛护士又和当时从红花底提拔上来的县革委会副主任来富不清不楚。四十多年后,张兰花已经有了病症。她歪了头,诡异一笑,和我说:都这么说,具体实不实,咱又没拿住人家俩的双,咱能知道?
又是老聂找我父亲谈话,说“四清”工作要收尾了,有许多工作要做,想派我父亲再下乡工作一段时间。我父亲也正好想用新培育的种子搞实验。他要求再去武城头,可老聂说武城头如今是老万和另一个同志,红花底村倒是缺人手。这样,我父亲就到了红花底。
正值春天下种,我父亲白天下地劳动,晚上搞调研,抽空搞试验田,忙乱了一阵。期间,我父亲也去武城头。他和老万商议,在河滩土塄上那块地试种“黄金一号”。“黄金一号”是我父亲从海南岛带回来的新培育的玉米种子。积宽,来福,双喜,几个年轻人参加了试验小组。逮捕了张文彩,老万出面,关了供销社,叫张兰花到大庙当教员,总领孩子们。偶尔,张兰花也来试验田看看,心不在焉的样儿。积宽却整日喜呵呵的,因为他和张兰花就要结婚了。喜鸾虽不在试验小组,可总是偷偷往试验田跑,不是担水,就是帮着浇粪,锄地。大家都说喜鸾比试验小组的人都上心,都约她进试验小组,可她的头摇得似拨浪鼓。只有我父亲知道,喜鸾担心给我父亲造成影响,所以不进试验小组。播种,育苗,耧地的时节,我父亲都去过武城头,没有机会单独和喜鸾见面。那时候,流言又多起来,情势也看不大透,我父亲就不敢贸然行事了。
这一天,我父亲由红花底去武城头查看试验田。他来到河滩,抬头看见麦场上,喜鸾住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嗓子眼儿堵了好半天。每每想起喜鸾,他心里似有一把大锯,扯来扯去,血淋淋地痛……他知道自己不能和喜鸾过在一起,审查这一关就过不了。倘若喜鸾的事漏了,引来一场灾祸。喜鸾岂能经得住?
看完试验田,攀到崖上,就是土路。上是大庙,下是喜鸾的那片麦场。正是晌午,武城头各家屋头都升起炊烟。麦场边喜鸾的屋里,也燃起细细的炊烟。只是那炊烟像是细笛吹出来的一支曲儿,伤伤的。我父亲硬了硬心肠,上了大庙。
大庙的铁板响了,十几个孩儿拥出来,放学回家吃饭。和尚和平跑在前,张兰花落后。见我父亲,和尚和平都跑过来,拉住我父亲不放手。张兰花翘起嘴角,大约想笑笑,终也没有笑出来。一行人顺了石板路一溜往下,快走至古槐树下,只见老万慌慌张张从下头赶上来。老万走得气喘吁吁,也顾不上说话,和我父亲打个手势,向旁边小巷子拐去。
我父亲情知不好,随了老万跟过来。买铜家院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堆男女,几个小孩儿趴在墙上。老万和我父亲拨开人群,进了院。院里也立了一些男女,都朝屋里张望。那是三间土坯房屋,下面半人多高一段石板,上面是土坯。买铜的婆娘早哭得上不来气了。买铜的五六个孩儿也都哭成一团。买铜躺在炕上不睁眼。那炕围用褐灰色的洋灰纸围了一圈,窗上镶着一块玻璃,用一块白细布扎了一段帘子。白细布上隐约有几个蓝字:标准面粉。是用当时装面粉的口袋拆做的。三娘正给买铜掐人中,灌红糖水。房梁正中央吊了一股粗麻绳儿,悠来荡去的。一个断腿小杌子撂在一边。我父亲和老万一看,心下明白几分了。老万走过去,摸摸买铜的心口,热的,知道无大碍,叹口气说:买铜,搁不住呀……
就见买铜紧闭的眼里流出一颗浑浊老泪。那泪顺着买铜眼角很深的皱纹,流在买铜褐色的面颊上。原来,有群众反映买铜贪污,用公家的洋灰抹炕,洋灰袋围炕,还霸用公家的面粉袋扎窗帘,给小孩儿做小衣,又私拿集体的麻绳儿。
买铜命保下来了,赔了贪污的五十多块的款,再不当村支书了。有一次公社开会,我父亲看见老万黑封着脸,只顾抽小烟儿。待到晌午吃饭,我父亲替老万领了一碗烩菜两馍馍从伙房出来,在后院的土塄边寻到老万。老万圪蹴在土塄边,皱着眉,神情凝重。
老万说:兰花和积宽退婚了。我父亲惊了一惊,问:不是说要结婚了么?老万说:积宽嫌张文彩做下败兴事,要兰花和张文彩断了亲,兰花不断亲,反和积宽退了婚。
落后又说:不敢小看兰花,是个犟闺女哩!
过了一会儿,老万盯着一片山峦问:小杨,你知道是谁告的买铜和张文彩么?
我父亲才知道张文彩的事,也是有人告的,怔了怔。
老万装了一袋小烟儿,扑哧扑哧抽几口,又说:积宽想当村支书,小杨你怎么看?
不待我父亲回答,老万起身走了。
“文化大革命”一来,积宽跟随来富站了一队,扛了枪四处武斗。有一回,他们从县农林局抓了我父亲,押在山上一间民房里,着人到县里去买硫磺鞭,准备抽我父亲。那硫磺鞭是一沾就烂身的刑具。黑夜恰是积宽站岗,看守我父亲。积宽打开门,说:快跑吧,硫磺鞭一来,可就没命了。
我父亲没来得及细想,趁夜色,着急忙慌翻山越岭跑回家。以后就种地,做了农民。积宽没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在一场武斗中丧了命。以后,我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住进县医院。葛护士那时候已经是县医院的副院长了,却对我父亲旧情不忘,坚持要亲自主刀,为我父亲做手术。结果,我父亲未下手术台,就过世了。事后,葛护士和张兰花解释说:咱这都是照国际规定来的,国际上有规定,阑尾炎手术虽小,也有3%的风险呀。
张兰花说:俺看看她那张脸,真想扇她两巴掌呀!
她没扇成葛护士,反倒扇了我两巴掌。她还说不是她那两巴掌,我就难通窍,难成器。
每逢七月初一鬼节气,张兰花给我父亲和积宽各奉一份祭品,说是感念这两个男人的恩典。我本来想问问这两个男人对张兰花各有什么恩典,看看张兰花的脸色,作罢。
转眼间,槐树又结了一树青嫩嫩的槐花。那一天稍闲,我父亲换了干净衣裳,往武城头赶。天气晴朗,山花烂漫。翻过几座山,远远看见山顶的大庙了,就听得叮当一阵铁板响,一群小孩儿的吵闹声传过来。几个男娃儿在山崖边扭打摔跤,女娃儿踢铜钱麻绳毽儿,和着山风唱歌谣:
哪架山上没石头,
哪条河里无水流。
哪棵野藤不缠树,
哪枝酸枣没针刺。
狗尾巴草结露水,
南瓜秧子芯儿长。
槐花开花俺就走哇,
苦命的小姐姐,离了娘……
我父亲听着,心里起了莫名的忧伤。河滩边那株野槐,槐花开得正好,满树白如雪片。成群的蜜蜂点在花心。槐香仿佛一条条看不见的细丝,扑簌簌挂得四处都是。几只麻野鹊儿飞来,落在槐树上,满树槐花又扑簌簌摇在风里,洒落在我父亲的身上。我父亲捏了一朵,放在手心。那花朵仿佛一个安睡的婴孩儿,叫人怜惜。我父亲突然想见喜鸾,想得急不可耐,可他还是忍了忍,跳上土塄。他要先去看看那块试验田。
试验田里“黄金一号”秧苗油绿,长势不错。我父亲想着“黄金一号”试验成功了,就可以培育“黄金二号”、“黄金三号”。我父亲一株株秧苗查看过来,突然见油绿绿的秧苗中央,团了一团花艳艳的东西。再看,是条小花被。这样的小花被通常是山民们用来包婴孩儿的。我父亲呆怔在那里了。他知道小花被子里是个未成活的婴孩儿。武城头一带叫“天孩儿”。“天孩儿”入不得土,要天葬的。我父亲叹了口气。他弯下腰,手心捧的槐花献在地上,以这朵小槐花为“天孩儿”做了一点悼念。他想,如此,也不枉这“天孩儿”来世上一遭。
返身往上攀,槐树花的香气也随我父亲飘到了半山崖。我父亲回头看看,“天孩儿”早叫草木掩盖,看不见了。我父亲尚不知道,那个横卧在玉米地里的“天孩儿”,是他和喜鸾的孩子,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许多年过去,张兰花早已两鬓斑白了。她两眼痴呆,口齿不清,两腮干瘪似活体标本。春天,她偷偷出去寻槐花,却总忘了回家的路。有几次是警车,有几次是好心人,送她回来。她断断续续记得四十多年前的事。她说我父亲和喜鸾的那个孩儿是她接生的。自那一回起,她算是有了这方面的经验,以后,她还接生了我。她说我生下来,肚脐绕着脖子缠了五圈,脸紫得似煮熟的高粱面鱼儿,小胳膊小腿儿也都软塌塌的。她拿剪刀绞开脐带,倒栽葱提起我的两只脚丫子,照我就是两巴掌。她又说:领教了两巴掌,你才好了么。
张兰花一直守着“天孩儿”的秘密。到我父亲过世,她都没说。她撇着干瘪的嘴,眼睛痴呆呆看着我,说:不当活活呀,运动说来就来,是你,你敢说么?
她在膝盖上准备好一把小铁锤,扳住我的头,掰开我的嘴,盯住我满口牙齿,狠狠嘱咐:烂在肚里,烂化零零了都不敢说哇,可记牢了?
我知道这事我迟早会说出来的,但还是对她点点头,不然,她会拎起小铁锤,砸碎我满口牙齿。我在她胸前挂个小牌子。那小牌子上写了她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和病症。口袋里装了她惯常吃的药,也写了用法和剂量。她已经认不出我是她女儿了。医生说,她的痴呆会越来越严重,暴力倾向也会越来越明显。今年春天,我带她去医院看病,一转身,她又不见了。那正是槐花快开的时候。我到派出所报了案,去每个公交站站台贴寻人启事,遇电线杆就上上下下寻信息,找电视台和交通广播台播寻人消息,在每条巷子里张望,密切注视每一个走过我身边的老人……我每天都在等,等好心人打来电话,盼着警车开到我家楼下……
我跑上山,对着连绵的太行山峦大喊:张兰花,回家啦!
有时候,远处回过来微弱的余声。大多时候,回应我的是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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