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他去见发小前，大彭和石头先见了一面。
约在一家茶馆，石头进来时，大彭差点没认出来。他瘦了不少，胡子拉碴，不过精神还好。大彭注意到他穿了件修身的暗紫衬衫，这不像是石头的风格，难道是那个女人对他的改造？
大彭想起在哪看过句话——大多数对我们生活至关重要的事情都是我们不在场时发生的。是的，肯定有什么发生了，石头承不承认都发生了。
大彭问：“你跟那谁，还在一起？”
“没。”石头吐了个字，显然不想谈这事。
好吧，先不管石头的私人生活，大彭让他谈谈想法再同他去找那位朋友，石头说，他想赶在七月之前启动这个项目，但具体的内容他含糊其辞。他说我和孔主任一说你就知道了，孔主任就是大彭那位中小企业局的朋友。大彭试图按照舅舅老覃希望的和他聊聊，却发现根本不可能，石头一直自顾说着，思维跳跃得大彭没一会就犯困了。期间，石头接了个电话，声音小下去，起身上外头去接了。大彭觉得，没准还是那个女人从外地打来的，他俩应当还没掰。
大彭重重地在心里叹口气。
几年不见，孔主任的腰围和办公室都大了一圈。大彭和石头进去时，办公室已有个年轻人，孔主任示意他俩在旁边等一下。
年轻人看来也才进来，黑瘦，一脸急迫。穿着潦草，身上散发出久未洗澡的气味。大彭注意到孔主任眉头皱了下，又忍耐着一点点松开。
“我想融资。”年轻人说。
“能说说你的融资需求么？”孔主任喝了口茶问道。
“我想融资50个亿。”年轻人像说出五百块或五千块那样轻松而肯定。
“50个亿？”大彭忍不住在心里叫出声来。
孔主任问：“这么多钱？你用来做什么？”
年轻人一笑，从包里掏出张本市地图，开始他的创业蓝图描述。
“我想在南昌县以南拿三千亩地，位置大约在澄碧湖以北，寅恪路以南，舍里湖以西，瑞丰高速以东。前期启动资金需要50个亿，后续配套大概45个亿。”
年轻人看来对本城的地块与政策做了些研究，知道政府的确是青睐“大动作”的项目。大彭也听同学说过，企业做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让地方政府为其打工，理直气壮地问地方政府“要”资源，而不是“买”。有些地方政府也很配合，不仅会征收出数千亩土地，有时还附送一大笔资金作为企业的前期启动经费，好让企业能扎根留下，下它一窝金蛋，留下一串雄壮的经济数据。
“你的募投项目是什么呢？需要这么大的规模？”孔主任看来也吃了一惊。
“联合国有多少会员国你知道吧？”年轻人不急于回答问题，反问道。
“一两百个？”孔主任说。
“193个！”年轻人说，“这193个国家里，有的国家只有那么几十万人口，居然也和我们泱泱十三亿人口的大国平起平坐，真是岂有此理！这是目前联合国制度的最大败笔！”
“这和你的募投项目有什么关系？”孔主任问。
“当然有关系，而且是重要关系。我的想法是，把这193个国家合并成50个主权国家，并另行成立合众国联盟，统辖这50个主权国家！”
大彭彻底蒙掉了，他看了眼石头，石头正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对这些眼神置若罔闻，只管继续说下去。
“我想成立一家大的项目公司，把南昌县以南的3000亩土地划成50份！这里面有巨大的商机。这50个主权国家每人一块地，土地不需要他们出一分钱，完全免费，甚至修建道路水电气通讯光缆等一应市政设施，也无需出一分钱！”
大彭盯着孔主任办公室的那只小鱼缸，缸里有个小假山，水草间几尾金鱼一动不动，像活的……又像死了。大彭起身把办公室门带上，又和石头对看了眼，都没吭声。
“……我的盈利模式就在于，让这些国家至少都修建一栋办公大楼和一个标志性主权建筑，这个工程必须让我们来承建，你算算，这就是100个重点建设项目啊！都是主权国家的面子工程，造价能低得了么？这得多少钱？平均一个工程造价20个亿，就是2000个亿！还有，这些国家的安保、海陆空的交通运输、后续重大经济项目的引进不都要陆续跟进么？也得是我们来做……”
年轻人还在侃侃而谈，大彭感到一种深重的悲哀。这个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走到今天？
石头起身，把自己没喝的那杯水搁到年轻人面前。年轻人冲他点下头示谢。
有那么几秒，大彭脑子里晃过电影《大腕》中疯人院的一幕，还晃过一位著名企业家对炸喜玛拉雅山的构想：把山炸个缺口，让印度洋暖湿气流吹进青藏高原，让苦寒之地变成良田沃土，把雅鲁藏布江的水引进黄河，让中原大地的人民从此解决缺水问题——这和准备在中国江西省南昌市的南昌县筹建一个合众国联盟的想法，哪个更雄伟？大彭想。
孔主任看来并非头回碰上此事，他脸上的表情迅速调整为冷静：“你的想法的确很超前，很大胆，也很有创新，但你要先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土地问题，你去南昌县国土局咨询过吗？你最好先拿到土地批文，再来谈融资。”
“我去找过南昌县国土局，他们让我来找你们，说先落实融资问题，才能拿土地批文。”
从孔主任的表情，大彭猜他心里一定暗暗骂了句：“奶奶的国土局，算你们狠！”
“融资的问题是这样，我们这儿是中小企业局，主要扶持一些中小企业，你的这些想法已经远远超出这个范围，是跨国大公司的想法。这种涉及国际关系的融资问题一般要找省里解决，我建议你先去趟省外经贸委，把有关政策了解清楚。”孔主任以沉稳而诚恳的语气说道。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考虑了下，同意了他的建议。
出门时，他很有礼貌地说：“孔主任，找空咱们一起坐坐！”看得出，这是句他惯常使用的社交口头禅——他对这句话运用的娴熟就像一个新世界完全是人们一块坐出来的。
临走，年轻人冲大彭和石头友好地笑了下。那张脸，大彭不忍直视，这是张对自己与世界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的脸，一张端正、焦灼，涌动着亢奋且失控的脸。
年轻人走后，石头坐到孔主任对面，刚才年轻人坐的位置。大彭突然感到不安，仿佛是和那个年轻人差不多黑瘦的石头又要开始一轮疯狂的“投资项目”畅谈。
意外的是，石头对自己的项目只字未提，他只向孔主任了解了下有关政策之类就告辞了。
他们走出大楼时，阳光溢射出与季节不符的强光，马路对面的一幢楼屋顶用的是玻璃材质，令这强光又升级了几倍，大彭的眼都快晃瞎了，到处白花花一片，像失明前的瞬间。
大彭想问石头为什么不谈项目呢，不是有了好的想法么？不是要赶在七月之前启动吗？大彭还是没问。马路上乱哄哄一片，前方两辆车追尾，闹得不可开交。马路一角，有个赤身裸体的疯子蹲在那翻报纸，看得非常仔细，像报上的每条消息都和他有重大关系。
十字路口，石头说：“哥，我走了”。大彭“嗯”了声，他看着石头向马路那头的公交站走去，他背着个商务挎包，让大彭一下想起石头抄在扉页的那句：“背上背包/把梦寻找/我向命运问声好！”
石头的身影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大彭突然有股喘不过气的感觉，堵得他胸腔发闷，他很想喊一声，使劲儿地大喊一声，冲着天——“天是蓝的，装聋作哑”，像听过的一句词，他还想冲着人群，冲着来来往往令人烦躁的车辆，冲着表弟石头消失的背影，大喊一声，让气流把堵在胸口的那块石头击碎。
他张了张嘴，像条在水泥地上挣扎的鱼一样，又闭上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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