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久不作-主考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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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国人常挂在嘴边的Sorry,透出一种礼貌。上电梯,他碰了你一下,sorry;你碰了他一下,他也会sorry。中国人到外国去,若是三人行,走在马路上,势必一字排开,做闲庭信步状。可外国人走路,两腿倒腾的频率,比中国人快得多,噔噔噔,发现这三位眼睛不够用的中国大爷,正在摄政大道上东张西望,挡住他的去路,他应该生气;要是我,我就会不开心。但是,绕过去之后,这位洋人为自己的强行超越,还是要说一声Sorry。

    古代的中国,有礼仪之邦的美称。但现代的夷人,却比中国人肯说sorry。

    说Sorry和认错是两回事,但一个人连抱歉的意思都没有,指望他承认错误,就更谈不到了。认错,是需要一点勇气的。虽然谁都有犯错的可能,但是认识到错了,向那个由于你的错误决策、错误判断,以及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吃了苦头,受到冤枉,挨到惩罚,乃至一劫不复的人,说一声对不起,却往往不容易做到。

    中国人之很少抱歉,很少认错,因为比较缺乏悔过意识。所以,现在很多文人在写回忆录,没有一个人写忏悔录,都在想法美化自己,或者膨化自己,或者努力一笔勾掉自己所做过的狗屁倒灶的事情,给自己那只没少整人的爪子戴上白手套,以为大家都得了健忘症。

    另外,不肯抱歉和不肯认错的重要原因,往好里说,关乎面子问题。中国人,面子很要紧,面子上挂不住,比失眠,比消化不良,比走路不小心跌一跤,还要严重。身份越高、权势越大、资格越老、年纪越长的人,越在意面子。因为他们已经正确惯了,而一贯正确的有身份、有权势、有资格、有年纪的人物,也越不习惯认错。他们认为: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只有风让草低头,哪有草让风认错的道理。尤其要这些大人物、老人家,向那些身份比自己低、权势比自己小、资格比自己浅、年纪比自己轻的人认错,谈何容易,也太没有面子了吧!

    所以,他们通常不肯认错。即使迫不得已,承认错了,也要留一条尾巴,无论如何,要给对方派些不是,或二一添作五,或三一三十一,我错,你也有错;正因为你错,才害我犯了错;想方设法,找寻理由给自己台阶下。

    能够认错,能够向由于决策上的错、判断上的错、听信了谗言的错、一时感情冲动的错,而遭致误解、受到冤枉、忍受屈辱、饱尝痛苦的对方,说一声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这种光明磊落的胸襟、真诚坦率的态度、有错必纠的精神、知耻近乎勇的表现,其实,是更令人尊敬的。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向在整风运动中受到错误对待的同志,摘下帽子,鞠过一躬,表示道歉。一位领袖,都能有这种“过则勿惮改”的精神,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肯认错呢?!

    最近读到一部《寄园所寄》笔记小说,其中有一则主考官向考生认错的故事,实在是值得后人好好学习的。

    旧时的读书人都得由乡试、省试、殿试,一级一级考上去,才能获得一个官职,这就叫作科举取士。在考的过程中,一篇八股文最为重要,必须做得起承转合、严丝合缝,引经据典,滴水不漏,才具备了考中的可能。但能不能取中,很大程度上决定在主考大人。如果这位大人心情好,就有门了。如果还比较赏识中意,说不定三甲就有望了。如果他那天不高兴,挑出来疵病,考生就可能有麻烦了。

    《儒林外史》里的那个范进,所以一直名落孙山,被那杀猪的老丈人耻笑,就是主考大人嫌他文字悖谬的缘故。范进从二十多岁,考到五十多岁,总是铩羽而归。后来终于考中了,就是主考官反复看了好几遍他的考卷,最后看出了他八股文的好处,才榜上有名的。《寄园所寄》里所说的这个徐存斋,不知为明翰林还是清翰林,一介书生,不到三十岁,就进了翰林院当编修。朝廷派他到浙江来主持通考,可想而知,该是何等的年少气盛了。

    阅卷中间,发现一名士子在八股文中用了“颜若孔之卓”这个典,他眉头一皱,拿起笔来,画了个黑杠,批上两个字:“杜撰”。然后,“置四等”,等于是不及格,等着“发落”后,卷铺盖回家。凡有主考的不佳评语,考生照例要到堂上“领责”,也就是去受训斥。这位士子捧着卷子上去,一看这位年轻的主考大人满面愠色,吓得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又不得不为自己申辩:“大宗师见教诚当,但此语出《杨子法言》,实非生员杜撰也。”

    在人们心目中,领导是不会出错的,而主考官尤其不会出错。皇帝把他派来主考,他出错,岂不说明皇帝也有了错吗?不仅要维护自己的威严,即使为了皇上的英明正确,也不能认错。但这位年纪轻轻的徐存斋先生,却颇有一点肯于道歉、敢于认错的作风,连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本道侥幸太早,未尝学问,今承教多矣!”然后,“改置一等”。

    如果换了我坐在那张主考官的位置上,我保证做不到他那样虚怀若谷。我也许和这位考生打个官腔,好吧,我再研究研究。也许找他个别谈话一次,私下了结,也无不可。面子总是要保全的。其实,“文革”期间被押上台批斗,唾骂自己为人类所不齿的狗屎堆,前面提到的四类大人物,谁没低头认过罪?但不是在那种被喷气式的状态下,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不行。用上海话形容,那就很“坍台”的了。对这位年轻翰林,我服了。他的行径,可算是中国科举史上的一次特例。

    读了这则主考认错的故事,真是感到惭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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