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逝云飞-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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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一阵女人的笑语喧哗,随着两盏粉红色的灯笼,从灰黑色的房屋深处缓缓而来。一群丫环婆子簇拥着一个环肥丽人来到我的面前,丽人身着杏黄绫子衫裤,手拿一幅杏黄色丝帕子,其丰姿妩媚倒叫我一时看得呆了。一个婆子对我说:“四夫人来看你了。”

    肥美的四夫人,接过一个丫环手中的粉红色灯笼,对着我的脸照了照说:“也不见得就把我比下去了,怎么他就像个馋腥的饿猫似的,非把这条‘鱼’弄到手呢?”

    仆人们都而笑不答,仆人们有仆人们的哲学,她们知道在此时赞四夫人贬五夫人都是不恰当的,只有笑而不答才是恰当的。心里却有了谱,觉得这五夫人还是比四夫人好。好在哪里?好像不是好在一个“色”字上,是好在一个“姿”和一个“态”上。

    “老爷请你先到我的房中安歇,我是这沈府的四夫人,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你叫我四姐也好,叫我小茉莉也行,随你的便。”

    我随着小茉莉一行人迤迤逦逦,曲曲折折,不知走过了几处深深的庭院,终于来到了小茉莉的香巢。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小茉莉的香巢蛛丝满室,蓬牖风生,十分荒凉。刚才还如花团锦绣的一大群女人,此时都不知都退到何处。只有地上一张紫檀色的八仙桌上的一支红烛摇荡不定,蜡泪亦如珠雨,滴不尽,流不断的样子。炕上有一床水粉色的缎子被,在摇荡不定的烛影下,水粉色的缎子被放着暖光,让人也就有了些许家的感觉。

    “这缎子被面的绣活儿好眼熟!”

    我一把拉过那被子,放在烛光下,仔细地觑。见竟是我几年前在奉天胡记裁缝铺做的绣活儿:被面上一支娇艳欲滴的红鸳花,两只玲珑俏丽的小蝴蝶。红鸳花仍旧娇艳欲滴,但原本有着明亮大眼睛的两只小蝴蝶却全瞎了。有风从窗隙中穿过,那红鸳花冷冷地香,那小蝴蝶泪涟涟地飞。

    我将在烛影下哭泣的小蝴蝶爱怜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小蝴蝶一惊,便从被面上扇动着双翼从窗隙间飞走了,被面上也就留下两个大大的黑窟窿。

    这时白龙走进来了。凭感觉我就知道他是白龙。这个面目清秀、双眼迷离寒冷如秋日深潭的英俊魔王,你若是不知他的底细,一准认为他是一个正经八百的好人。而实际上他是魔王,是地地道道的魔王。据传说,他有肝痛的毛病。只要他的肝一痛,就要杀人,就要吃酒浸的人肝,补他的肝。

    这个吃得下人肝的魔王,今夜却心事重重十分地疲惫。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八仙桌旁的一把柞木太师椅上,他的左太阳穴恰好对着我。这白龙纵使有一千个心眼子,也没有寻思到,自己这条见过大风大浪的蛟龙,会在阴沟里翻船;纵使有一千个心眼子,也没有寻思到自己夜夜思念日日寻找曾经发誓便是找到辽河水竭,芦苇绝根也要找到的女子会是他的绝命杀手!

    他今天做了趟活,手不顺,还有两个弟兄挂了彩。白龙情绪恶劣。当他带着四个弟兄骑着马风尘仆仆地赶回五风台时,才记起今天有个大河镇水府的女人要来府上给他做五夫人。

    这个来自水府的女人,做不做五夫人,白龙是没有多大兴致的,白龙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白龙名义上有四位夫人,但有三位是不在他身边的,只有四夫人小茉莉住在沈府。而那三位甚至都没有在沈府出现过。谁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那三位夫人,抑或有,她们都住在哪里,他有几个子女,他们又都住在哪里,这都是谜。人们都说,白龙的底细,连他的义姐沈水滟和他的姐夫花花太岁枯柳都不清楚,惟有他的生死弟兄黑鹰知道。但黑鹰决不向人透露白龙的底细,就像坟墓决不向人透露阴间的底细一样。

    但当小土匪告诉他水府水二老爷新近有个绝色的相好时,白龙就对这女人相当地有兴致了。他对毁坏水府的一草一木都是是相当地有兴致的。他要把这个女人从水二老爷的手里夺过来,毁掉。他和这个女人无怨无仇,但命运让她成了水二老爷的女人,那命运就得让她去死。因此对于这个女人的到来,他是连一间屋子都没打扫的。他没想给她一个婚礼,他只想给她一个葬礼。

    黑鹰却告诉了他一个使他震惊的消息,说这女子很可能是他多年苦苦寻找的女人滕小四!

    白龙不相信天下竟会有这样的巧事,也不相信一个众人都认为早已死去的女人真的复活了。因而他一身的风尘并未抖落,就拎着马鞭子,急煎煎地跑进了小茉莉的房中。他可没有料到,他正急煎煎地跑向死亡。他寻找多年的女人,现在正坐在一支红烛下,红绸衫子里藏着一把小手枪,作为他生命的终结者,阴险地等待着他。

    “你?……”

    还没等白龙把话说完,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左太阳穴。白龙惊诧地转过身来,当他确定了杀手是谁时,掠过他脸上的表情是惊喜和痛苦,却不是恐惧。“小……”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枪声已响,一颗子弹罪恶之鸟般飞出枪膛,贪婪地钻进了白龙的左太阳穴。这个狗娘养的漂亮的恶魔的左太阳穴立即裂开了一个大窟窿,肮脏的黑血汩汩而流。白龙的腰间本是插着双枪的,按他的身手,他就是中枪了,也能拔出双枪,将我打死。白龙没有拔枪,白龙用左手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太阳穴,举起右手背,悲伤地说:“小四……看呀!你……咬的。”

    一朵酷似红鸳花图案的疤痕赫然在目。

    我的头嗡的一声,手枪掉在了地上。我肝胆俱碎地惨叫:“水双哥,怎么会是你呢?天啊,怎么会是你呢?”

    死亡的斑点迅速地爬满了白龙的躯体,生命在萎缩,在逃离。我跌坐在地上,抱起水双滴血不止的头颅,泪雨滂沱。水双用他的右手擦着我的泪水,轻轻地说:“小四,你不要哭啊,谁都说你死了,可我就是不信,这些年……我……我找你……找得……”

    死亡的头颅已无力将话说完。一个曾经在辽河下游叱咤风云的男人,在我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的枪口下,瞬间化作了一具僵尸。

    听到枪声,黑鹰无声地飘了进来,看见我抱着水双死亡的头颅,他瘫坐在地上,一段木头般毫无知觉地瘫坐在地上。瞪着一双没有生气没有内容空洞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觑着水双。死去的水双仍是那么清秀端正,英挺的鼻子在破碎的空气中渐渐地冷却了。我不住地用手抚摸水双的鼻子——这又有什么意义?可我的手就是在不住地抚摸他的鼻子。

    黑鹰掏出了手枪顶住了我的太阳穴低沉地问:“小四,你知道你杀的是人是谁吗?”

    辽河之风低低吟哦着漫过小茉莉的香巢,风哭泣般唱着: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老邓。

    老邓放羊,

    梦见了我娘。

    我娘造酒,

    梦见了小酉……

    “六年了,他日夜思念你,到处寻找你,我多少次劝他死心,他就是不死心,想不到找到了你,他就找到了死。

    “你是为水洋才开的那一枪吗?你有多傻,水双怎么能杀水洋呢。水双,他也是水家的人。他是水洋的小叔叔,是水福水至的同父异母弟弟。水双的姥爷是咱辽河下游方圆百里最著名的酿酒师傅,现在水府出的‘一品清’酒就是他姥爷配的方子。后来水府的老太爷抢了这方子,还霸占了他十六岁的女儿。他姥爷疯了,跳辽河死了。那女儿生下水双和小酉后,也被水家人害死了。小酉三岁时得了天花,被水府的大太太让人装到酒坛子里,绑上石头,沉到辽河里淹死了。水双的心让他们伤透了,但水双的心可没有他们的黑,起码没有黑到要杀死自己亲侄子的地步。”

    辽河之风吟哦着,旋转着,纠缠着。命运这只无形的手就在风中狂乱地挥舞,它揉碎幸福,扯断情丝,把人无情地抛入地狱。

    小茉莉这时走进屋来。她看到白龙死亡的头颅时,发出了一声凄惨的惊叫声,那是她的心跌在地上摔碎了的声音。

    “你这个臭婊子,浑身的晦气,男人沾上了你,就得送命,为什么是白龙死?为什么不是你死?”小茉莉完全丧失了理智,她捶胸顿足,破口大骂。

    黑鹰将抵在我太阳穴上的枪慢慢地放了下来。他伸出手把水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合上了。黑鹰望望水双,望望我,他想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让他留恋了。第二天黎明,黑鹰去了奉天,投奔了东北军。(白龙死后,这个在辽河两岸兴盛一时的土匪绺子,四分五裂。枯柳和他的妻子沈水滟自立门户,灰鹰带一部分人马投奔了另一个土匪头子“老北风”,另有一些人金盆洗手,重做良民。辽水滔滔,流逝了多少岁月,发生在这条浑茫大河旁强悍黑土地上的无数爱恨情仇的往事,都已随着流水而去。)

    “放开他,那是我的白龙!”

    “不,这是我的水双!”我终于像一只受伤的母狼似的嚎叫起来。

    我和小茉莉争吵不休,唾液四溅,泪雨横飞,歇斯底里,心力交瘁。最后,我们两个女人并肩坐在了一起,将水双(白龙)抱起来,放在了我们的腿上,我们就这样坐着,坐着……直到许多年后作者伊娥在转述我们的故事时,还在大河镇早秋清明而苦涩的光线中,看到两个伤心欲绝的女人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在遥远的时光中顽固地坐着。

    责任编辑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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