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旺又被乡政府抓去住学习班掏大粪去了。
这一消息并没使禺化村人感到意外。因为多少年来这抓来抓去的事大家见多了。
牛峁乡政府大院里有间废弃了的面粉房,多年的瓦房破烂不堪,但关老鼠不行,关人还是蛮可以的。前后窗户都钉着十号钢筋,间距不到一拃宽。还横着焊了两道铁箍。门是那种中西结合的足有三分厚的木板做的。既卸不下,又踹不破,即使里面关上五虎上将也插翅难逃。
顶棚塌了一半,另一半也摇摇欲坠。棚角四周粘满了蛛网和尘丝。空气中有一股霉味夹杂着米糠麸皮味。空空荡荡的屋里,除了五名孽障,空无一物。
地上扔着几张从粮站拿来的破麻袋,用来支撑这些多余的躯体。此种人性化的措施,是担心把他们溻出关节炎来,以后再请进来就不太方便了。
肖旺坐在正中间。他的左右分别坐着从其他村请来洗脑的人。这种洗去坏思想的革命行动,几乎每年都要进行一次。但糟糕的是,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们,脑子就象非洲黑人似的,生来就是黑的,似乎越洗越脏,越洗越硬,不得不使干洗店的主人激起了滴水穿石般地顽强,每年都要给他们免费洗一回。
这种秋后算帐的做法,除了人性化的考虑外,主要是成本小,倘若你在春播秋收的农忙季节给人洗脑,不仅使这些脏脑袋洗不干净,自己的纯净脑袋也恐怕会被人砸碎的。这种深秋季节,这些不讲卫生的家伙,反正在家呆也是呆着,还不如让呆在这种安全的洗脑房,还能为家里省几顿口粮。
这帐很划得来,所以,他们的家人是从来不探望他们的。把他们交给洗脑房,就一万个放心了。
大家都是老熟人,几乎每年都要到这里会一次面,过去说了几十回的话也早成了噪音,一个个都勾头弯腰,象外国那副著名的雕塑《思想者》。
肖旺看看左右四个瑟瑟发抖的同伙,庆幸自己毕竟老道,在被民兵生拉硬拽的一瞬间,从衣箱里抽出一件棉衣披挂在身上,才彻底经受住了这次革命行动的考验。
他黝黑的一张方脸上有些茫然。发直的眼睛盯着两只膝盖间印有“粮站”字样的破麻袋,不得不对自己四十几岁的人生岁月发出疑问:这样做到底值不值?而且这种拉锯战还要持续多久?何日是个头呢?这种让老婆孩子担惊受怕,对自己也实在没有多少好处的事情还有没有坚持的必要?
他正在思忖着,门外边的铁锁“哗啦”一声开了,副乡长牟和走进来说:“掏茅粪!掏茅粪!掏完茅粪吃饭。”
五个人坐着谁也不动。
“你们都是聋子?听见了没有?”牟和厉声说。
“你不看看快半上午了?不让吃饭我们饿得能挑动?”肖旺抬起头说。
自从昨晚晚饭刚吃了一半被抓来,还再没吃过饭呢。
“饿?不干活哪来的饭吃?人民政府绝不养白吃饭的寄生虫。”牟和威胁道,“你们倒是掏不掏?不掏我就锁门走人,甭想吃上饭。”
只穿着一件夹克的胡合村的老头,实在冷得吃不消了,第一个先被大粪洗净了脑袋,忙站起来说:“我掏!我掏!”
其他四人看着牟和手里拿着锁又要锁门的架势,也不约而同的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乡政府的厕所很大,由于街面上没厕所,做买卖的、摆小摊的,都到这里来方便,坑里的大粪都快溢出来了。
厕所边已经放着给他们找来的五副塑料茅桶,红的灰的绿的,显出五彩缤纷的样子。秋日的阳光斜照过来,外边要比屋里暖和得多。
牟和带着几个身穿迷彩服、手持电警棒的民兵在一边监视着他们。
肖旺看着满满一坑大粪也发起愁来,心里埋怨他们干嘛不多抓些人来?多来一些脏脑袋,这厕所就干净得快些。
吃着人家的窝窝,由着人家的搓播。为了早点吃上早饭,他不得不和大家卖力地掏挖起来。
牟和带着他们集中往一块地里倒。他倒了两担,估计这块地不是乡干部亲戚的,就是村里哪个头面人物的。没洗净的头脑里的糊劲又上来了。第三担开始他就往别的地里倒,还用铁锹将土围成坑。倒进大粪后,又撮起来盖住。盖好后,又拍出一个小平面,用柴棍在上面写了“大粪”两个字。以防主人到地里来时吓一跳,以为一夜之间就冒出了几座新坟。
牟和看着他公然违抗他的指令,也没制止,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掏完一厕所大粪,时间已接近正午,五个人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本以为会让他们吃饭的,但牟和又让胡合村的老头把茅底子刮了一桶,放在院子当中,大家不知他要干什么。
牟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扔进粪桶里对肖旺说:“你!去把那块钱捞出来就归你。”
肖旺抬起头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说:“那我要是不捞呢?”
“那就甭想吃饭,再到那间黑屋子里坐着去。”牟和坚决地说。
乡政府的人也出来看热闹,许多人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你这不是恶心人吗?”
肖旺看看粘稠的黑糊糊的两桶大粪说。
“我今天就是要恶心恶心你。我们一到禺化村你就恶心我们,现在到了这儿,就该我来恶心你了。这叫一报还一报。”
牟和冷笑着说。
怎么办?硬挺下去么?饿个昏天黑地?身体是自家的,不爱惜自己,弄垮了身体,爹妈还要靠你养活呢。逃走么?进到这里就象老虎进了笼子里,想都别想。乞哀告怜?让他们放过你?这根本不是你肖旺的品格。否则,就不会被经常抓进洗脑房里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能伸能屈是丈夫。庄稼人天天和粪打交道,不是泥土就是粪便,农忙季节,用刚抓罢粪的手在草叶上抹几下就抓起窝头吃,也没吃出个什么病来。这东西能吓倒我?
想到这儿,他心一横,脱掉棉袄,捋起右臂的袖子,一把伸进桶里就把那枚硬币捞了出来,拿着凑到牟和跟前说:“是不是这枚?”
吓得牟和连连后退,一迭声地说:“是是,就是,就是……”
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他走到水龙头跟前用左手拧开水,将胳膊手以及那枚硬币冲洗得干干净净,掏出手帕揩干净说:“这一块钱可就归我了?牟乡长可要说话算话喽。现在该吃饭了吧?”
牟和的脸涨得通红,象一只斗败了公鸡似地大声说:“吃饭!吃饭!吃饭!”
他们跟着牟和来到乡政府食堂,肖旺张开饕餮大嘴,象患了饿痨似地一气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三碗米汤。打着饱嗝对牟和说:“现在吃饱了喝足了,怎么样?是让我们继续在黑屋里蹲着,还是再给谁家掏茅粪去?人是铁饭是钢,现在可是有劲了。”
牟和说他不敢擅自作主,要请示领导去。说着到书记办公室去了。
一会儿,他出来把他们领到会议室里。由党委副书记念了报纸上一篇关于严厉打击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犯罪分子的文章,然后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协议让他们在上面签字。
肖旺拿起来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只见上面写着:
保证不再破坏社会治安聚众闹事的协议
甲方是牛峁乡乡政府,乙方就是他们五人。乙方要保证从此以后不再以个人或组织群众与乡政府对抗,如果再与甲方对抗,听凭乡政府采用一切手段处置。
肖旺觉得其他也多少还能说得过去,但“听凭处置”可就没边了,难道把脑袋剁下来也要接受么?
但看看四个冷得瑟瑟发抖的同伴,知道顽抗是没有用的,就率先在上边签了字。反正都是为大伙为全村的事才把自己弄到这儿来的,何必要让全家老小再跟着他担惊受怕?天塌大家死,苛捐杂税又不是只收你一家的,大不了扔下田地,下坑道,上脚手架,身强力壮,到哪儿弄不到口饭吃?现在人没良心的多,你在这儿为大家坐黑牢,别人火炉热炕,暖暖和和在家里看电视,搓麻将,吃和子饭,谁来管你的死活?有了这么一张破纸,回去也好有了交代,一来保住了你的面子,二来也免得以后又把你当成好汉再往前推着去当炮灰!
其他四个人也都签了字,带着各自的城下之盟,回到各自的村里。
二
禺化村离乡政府有二十多里地,没有班车,他只能步行。回到家里时,已是下午时分了。在乡政府只吃了一顿饭,妻子秀花要给他做饭,他没让做,把暖瓶里的水又用电热器加热了一下,泡了一碗方便面,冲了一颗鸡蛋,将碗放在还有余温的灶台上泡着。
他刚吃完饭,就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来看望他。一会儿便挤了一屋子人。大家纷纷打问他在乡政府的情况:挨没挨打?给没给饭吃?
“老一套。关在磨面房里,掏茅粪,没什么新鲜的。”他边说边给大家散着烟。
“我还以为你又会被关上半月十天的,担心下雪被埋在地里,就找了几个人一起把你家地里的玉米秸给拾掇回来了。”白平说。
这个三十多岁的人,面皮白净,但却是村里最凶悍的人,谁也惹不起,可只佩服他肖旺。没想到他才走了不到一天,他就会主动给他干活。
“我见你家的茅子满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给你掏得倒在上垣里的地里了,不知堆得远近合适不合适?”
胡福瓮声瓮气地说。这个四十多岁的同龄人,是村里最老实窝囊的人。连老婆都跟人跑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跟父母一块过,日子过得很清苦。
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乡亲对他这样好,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难怪他回来经过自家地里时,看见有几堆羼着茅粪的土,不知是这个老实人悄悄干的。等回到家见院畔里堆了几堆玉米秸,连白平这样的人都对自己这样好,何况他人!
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实在不敢把那份协议拿出来给大伙看。如果此时拿出来,所有的人都会鄙视他,把他当成稀松软蛋。要是再知道他为了吃口饭在大粪里捞硬币,马上就会一哄而散,由尊敬变成鄙视,而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觉得口袋里装着的已不是什么纸,而是一只滚烫的火球,时刻都可能引燃他身上的一切,最终把他化为灰烬。在乡政府签字时的那些自保的想法,此刻已荡然无存了。现在只想着为全村人的利益付出点什么了。
“虽说进了学习班,不过,那杨山星也吓得够呛,怕你回来报复,全家躲到外地亲戚家去了。”
坐在前炕沿上的温财力老人说。他是退休教师,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我哪会报复他?”他说,“咱们对事不对人。就事说事,没事不论人。他们做的那事在那儿放着呐。是事情把他吓坏了,我个人能把他怎样?”
杨山星是村长,乡政府多次让他收起三提五统,他也收不起来。因为国家规定的是百分之五,而按乡里和村里的规定收下来,快接近百分之三十了。很多费用根本就没有道理:牛羊猪拉屎要收污染费,给民兵发补助要收治安费。教育附加费缴上去,全被乡政府截留花掉,学校没收到一分钱。民兵只帮助乡政府催款收粮,对社会治安没起到任何作用。猪羊牛丢失得太多,很多人不得不对他们的家畜实行三陪服务。村民抵触很大。
昨天上午,乡政府为了帮助村里催款收粮,特意从农建营抽调了十几名民兵,村长杨山星特意让村里唯一的一家豆腐坊做了一锅豆腐脑,买来饼子让这些外地来的年轻人吃饱后和村班子一起挨家挨户去征收。
村民们一听说杨山星要借助这些没头脑的年轻人来收缴他们辛辛苦苦的劳动所得,纷纷愤怒地涌进村委大院,责问他为啥要这样吃里扒外,收的那么多钱都哪去了?肖旺则坚决要求他公布帐目,由村民代表组织查帐,没问题后再缴也不迟。如果有问题先把他处理了再说。
杨山星有恃无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村里最大的灾星,是政府最大的敌人。肖旺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就把盛豆腐脑的保温桶给踢翻了,白花花的豆腐脑滩了一地。几个民兵要揍他,被村民们团团围住,强行拉开。这些本来就是硬着头皮来应付差使的年轻人,趁机一哄而散。杨山星面子上下不来,掏出手机给乡长打电话,添油加醋说他被村民围攻,带头人是肖旺。乡政府便派派出所的警员开着警车来村里抓走了肖旺。但又没有敢真正拘留,把他交给乡政府,关进了几十年前就盛行的有名无实的所谓“学习班”。
怎么办?弓硬了,弦崩了。逞强好胜,事事争先,这下可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就如同上了船走到河中间了,你根本没有中途下船的可能。要么顺利到达彼岸,要么翻了船连自己带船同归于尽。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根本没有任何退路,而据牟乡长讲,乡政府现在是负债累累,食堂、杂货铺、副食品店,甚至卖糁粉的老头都天天上门要债。乡长三天两头到法院去应诉。普九工程要建学校,村乡油路也要修,每任升迁之后都有要给继任留下一屁股外债。领导们既要出政绩挣面子,还要吃点喝点捞点图实惠。可钱从哪儿出?还是不得不从羊群身上挦毛剥皮了。这就是为什么缴纳的费用要比正常规定超出快六倍的原因了。所以,乡村两级政府天天都处在危机当中,不收回来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牟和很坦率地跟他讲了这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同时警告他,下回要再和乡政府作对,他可就是累犯,那可就不是住学习班那么轻松了。也不是拘留罚款,而是劳教,最高三年跟判刑没什么区别。
他现在才算真正明白了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古训:贫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的道理。
晚上,吃过晚饭,他来到住在村东头的温财力家,向他讨教。
温财力教了一辈子书,也是他的小学老师。七十多岁的人,头发虽然花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他是村里唯一有收音机、订《参考消息》的人。政府把村里的“锅子”没收后,强行装上了闭路电视。其他人都看电视剧,而他则看各种专题频道,所以,天下内外的大事小情他都了如指掌。加上又是他的老师,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都要向他请教。准能得到圆满的答复。
温教师也是刚吃过晚饭,正在看社会性频道。见他进来,把声音调低,让他坐在沙发上。
“我不看了,你们想看什么看什么去吧。”他把摇控棒交给一旁的小孙子说。
他看电视常常集中在早午晚三餐时,因为在这个时段纪实节目多。
“我就看这个。”小孙子接过来并没换台说。
受他的影响,全家大小也都喜欢这类节目,小孩子知道的东西比小学教师还多。
“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他瞟了一眼屏幕说。
“你的处境不妙呀。”温教师说,“你这样做不符合中国国情。中国文化是不鼓励个人英雄主义的。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这老话太多了。你得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学习。”
“毛主席?”肖旺吃惊地睁大眼睛说,“您难道要让我闹革命不成?”
“哎,事情有大有小。可道理是一样的。毛主席一辈子都是利用很多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不管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代;不管是对战敌还是对政敌,都只是遵循四个字:发动群众。你是背着毛主席语录长大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有关这个问题的重要语录?”
“记得。”他点点头说。他在读小学时,因为背语录常受到表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你的记忆就是好,这么多年了还能记得。”温老师表扬他说。“好汉怕的棍棒多。政府它不是个抽象的概念,也是由一个个个人组成的。你一个人凭你有三头六臂也根本动摇不了人家的一根毫毛。只能是鸡蛋碰石头。现在政府有一种叫应对突发性群体事件的措施。什么叫群体事件?就是老百姓集中起来闹事。法不责众。说明对方是非常害怕的……”
明人不用暗示。肖旺何其聪明。马上从温财力家出来,就挨家挨户通知,要求每家都派一名代表,明天上午到他家去开会研究对策。
出乎他的意料,第二天上午,他刚吃过早饭,村民们就齐集到他家里来。而过去,村里组织开会,不是不到,就是派老人老婆来应付。而现在清一色的全是男当家人。
他早早就把沙发、茶几和饭桌全都挪走,还找了很多凳子但还是不够坐,不少人蹲在地上。
看看一张张熟悉的期待的脸和一双双信任的眼睛,肖旺心里非常激动。在乡政府大院捞钱时的沮丧退让的想法一扫而光了。他把仅有两盒香烟给大家散罢,然后走到灶台后边,大声说:“我肖旺无能啊,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保护得了大家呢?我想了,为啥咱们总吃亏?往往人被抓走,粮食钱款也没少交一粒一分,就是因为咱们大家伙心不齐。尤其是哪些胆小的,人手少的,常常先就屈服了。这实际上正中了人家的计。这就叫各个击破。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就刹不住了。一家看一家,最后还是人财两空。教训是深刻的。所以,我想,只要大伙看得起我肖旺。还把我当个人看。愿意听我的。以后,咱们就一切都统一行动。要吵就统一吵,要闹就统一闹,要给人家交就统一交。不要一家一户,个人行动。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众人都齐声应道。
“这就好说。”他从灶台下面的空隔里拿出一口锈迹斑斑的钟说,“一会儿,咱把这口钟挂起来。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我要是一下一下地敲,大家就全部躲在家里,把大门小门全锁住。任何人都不得出去看一眼。要是来人硬要进去,千万不要给开门。因为撬门硬进来是犯法的。大人小孩把家里所有能防卫的东西都拿在手里,做出个要打架的架势,就没人敢进来。如果我要是两下两下地敲,就是平安无事了,大家就能自由了。要是连续不停地敲,就是紧急集合,不管老小,全在操场上集合,统一行动,大家记住了么?”
“记住了。”
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口钟是他在一个废品收购店看到的。他以为是个古董,就以双倍的废铁价换了回来,后来才得知,是一个小学改成电铃后,把这口钟卖给废品收购店的。
大家都来到院子里。院畔里有一株高大的家槐树,这种树现在难得一见。据说它的花蕾是可以做染料的。
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攀上树,把钟挂在最高的那个粗树枝上,又把一根尼纶绳从钟摆上接下来,很象《地道战》里村口树上的那口大钟。
“要是下边有一个地道就好了,皇爷们进村时,咱就钻进地道去。”有人说。
“那可就正中了人家的诡计。皇爷不同于皇军,是要粮不要人的。家里的财产被洗劫一空,等你出来,连做饭的锅也没了。”
一个学生模样年轻人说。
大家都笑了。
一口古老的象征着秩序和权威的大钟,背衬着蓝天,高高悬挂在大槐树上,静静地和禺化村的全体村民严阵以待。
三
立冬过后,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干燥的地面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伫立着,黄漠漠的田野里泛着一层白白的早霜。
吃过早饭,肖旺正在家中看着电视,忽然,村外大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了大喇叭声。他把电视量音调低,但也听不清楚是什么声音,便出去站在院畔里凝神谛听。那声音由模糊到清晰,由渐远到渐近,由弱到强……
不好。他心里下意识地说。马上转过身,解下绾在树上的钟绳,用力一下一下地敲了起来:
当——当——当——
清脆的钟声在寒风中颤抖着,震憾着每一个希图活下去的生灵。所有的人家院里院外都传来噼哩叭啦的关门落锁声,只有吠形吠声的狗,毫无目的地站在院畔里伴着钟声狂吠着。
打罢钟,肖旺忙把自家的铁大门从里面反锁上,又从杂物间拿来一把圆口铁锹和一把老镢,回到屋里,立在门后边,又把屋门从里面闩住。将窗帘拉下来,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边抽边凝神屏息听着从村口传来的喇叭声:
“村民同志们,村民同志们。我们是牛峁乡政府的宣传车。为了配合党中央国务院关于要严厉打击一切破坏社会治安的坏分子,维护社会治安的决定,彻底清缴拖欠的粮款,维护正常的经济秩序和社会秩序。我们乡要坚决打击带头闹事、公然违抗乡政府规定的坏分子,坚决维护全乡的大政方针,保障我们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对那些扇动不明真相的群众起哄围攻与我们正常执行公务的工作人员对抗的首要分子和骨干分子,要坚决打击,严惩不贷,绝不心慈手软……”
嗲声嗲气的女声,却是杀气腾腾的话语。这种形式与内容极不协调的声音,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一遍遍很震憾地重复播放着,令人想起久违了的文化大革命。
然而,禺化村好象从地球上消失了,除了烦躁不安的一两声狗吠,似乎连一个一息尚存的两条腿的活物也没有了。只有寒风从旷野里飗飗潲来,翻起车上没有粘好的标语的一角。
东西两边车箱上分别用黄纸和绿纸写着两副标语:
坚决打击聚众闹事的坏分子!
严厉惩处违抗政府法令的不法分子!
牟和看着从农建营抽来躲在一边不断地跺着脚的基干民兵,看着和他一样无计可施的杨山星,烦躁地在打谷场上一圈一圈地转着。
他是包片包村的副乡长,禺化村是他的管辖范围,每次出动都得由他来当急先锋。手下的工作人员已经准备打退堂鼓了。但威风煞气的来,夹起尾巴走,不仅以后失去了尊严,大丢面子,而无法开展工作,回去还得挨乡长和书记的剋,弄得里外不是人。
绝对不能空手回去。他对自己说,要不以后你就别想再进村子。
他让杨山星向村民们喊话,要求到打谷场来集合,接受调查并交出粮款来。
一名工作人员关掉录音,杨山星坐在麦克风前扯着嗓子喊道:
“社员们,社员同志们。请注意,请注意。现在乡政府到我们禺化村来征款催粮,我们要积极响应,要响应乡政府的号召,积极行动起来,完成这一光荣任务,我杨山星是第一个带头交的。希望大家也能行动起来,不要东躲西藏了。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杨山星嘶哑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旋着,但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究竟。由于天气太冷,大家齐聚到村长家里架起喇叭继续又放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什么动静。牟和决定逐户清缴。采用各个击破的措施,先拣没有围墙,人口少和胆子小的人家下手。研究了半天,决定先攻胡福家。
胡福家在村子的西头,有三孔砖窑。原先的土围墙早已坍塌,只用柴棍和葵花杆围成的篱笆墙,用破木板钉了两扇门,只是个界限和样子而已。
一行人来到篱笆墙外边,见木板门从里面锁着。
“胡福,胡福,牟乡长来了,快开门,开门。”
杨山星拍着木门喊。
屋门没锁,显然里面有人。杨山星把木板门从作为门枢的铁丝圈里卸下来,大家鱼贯而入,杨村长敲着屋门喊:
“开门!开门!你的粮款还没交,乡里催缴来了。”
“滚你妈的蛋。”胡福在屋里大喊,“我胡福今儿泼上了。谁要是敢进我的门,我就剥下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谁要是不想叫我活,不叫我一家人活,我就不会叫谁好活。咱们就一起到阴槽地府里见阎王。哪个龟孙子不怕死就给我进来!进来!进来……”
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从屋里隔着窗户传了出来,在凛冽的寒风中飘逸着浓烈的火药味,好象迸出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牟和走到跟前隔着窗户玻璃往里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胡福左手持着一塑料桶汽油,右手拿着一只打火机,对着拧开着的壶口,大声叫骂着,扬言要跟进来的人同归于尽。他的父亲手里拿着一把铁锹,母亲手里拿着一把镢头。两个孩子也各自拿着一把切菜刀,都横眉怒目紧盯着窗外,拉出一副要决斗的架势。
几名工作人员也凑前去看了一眼就吓得退到一边去了。谁也不会为了公家的事情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进去。
牟杨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计可施。僵持了一会儿,听见胡福越骂越凶,连杨家老小也都骂了起来,把杨家几代都骂得狗血喷头。
看着杨山星难堪的样子,牟和只得挥挥手返回去。回到杨家喝了点热茶,暖了暖肚子,便带领原班人马无可奈何地原路返回。
解除警戒的钟声响了,村民们一下子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涌到打谷场上,望着大败而退的汽车欢呼起来。不知是谁把正月里放剩的鞭炮拿出来,挂在场院院畔里的一株榆树上,噼哩叭啦地放了起来,硝烟迷漫,炸碎的红纸屑落了一地……
四
今年的墒情很好,一个春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未断过。
肖旺在后壩里自家的地里种玉茭,骡子是表弟家的。等他种完,他才吆来,谷雨过去已经有好几天了,现在播种似乎有些迟了。
他扶着犁,秀花在后边点种,母亲牵着骡子,父亲则在最后播撒着粪。春种是最费人力的,人手少的人家除了换工,否则,根本就种不下去。
青壮劳力都在地里忙着播种。村里只有走不动的老人和孩子太小走不开的妇女。只要能上地的全到地里去了。有的大户人家还要送饭,早中午都不回家。黑骡高大有力,步伐矫健。湿漉漉的泥土在它腿后呼呼地翻卷起来,象一行行盛开的泥花。就这样干下去,下午估计就种完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决定犁到地头后,休息一会儿。
这时,只听见大路上有人边跑边喊着什么急惶惶地由远而近跑来了。渐渐地那喊声便清晰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乡政府清缴来了。乡政府清缴来了!把粮食和东西全都拿走了。”
他吆住骡子回过头,见是胡福气喘嘘嘘地边跑边喊着,向他这里走来了。
“怎么?”
他迎上去问。
“我没种子了回去找。可我家的门也进不去了。换上了新锁子。村的老人婆姨们都说是牟和领着几十号人来重点清缴咱们村。书记乡长和大小干部全部出动,有人的把人控制住,搜刮粮食和东西。没有的撬开门,在场的领导签字,搬走粮食和电器。我全家都在地里,门是被撬开的。我从玻璃窗上往里看,里面的粮食和值钱的东西全没有了,锁子也换成了乡政府的……”
胡福连气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肖旺听着,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芯子。他手里的鞭子越攥越紧,胸膛在剧烈起伏着,鼻翼急剧张翕着,粗重的气息吹得胸前的的一根断线索索抖动。
他没想到牟和来了个突然袭击。而且竟敢撬门落锁,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走!”他挥挥手说,“赶紧通知其他人,马上到乡政府去。”
他俩正说着,白平等人已经把自家的四轮三轮车开到地里来了。白平大声吆喝着让大家上车。人们纷纷扔下手中的工具,坐在车上,有的人连鞭子也忘了放下。
五辆车载着全村的青壮年劳力浩浩荡荡向牛峁乡政府开去。
在车上,肖旺才想起问问自家的情况。胡福说,他两家都一样,都是撬开门进去的。门上也换上了新锁,但不知都拿走些什么东西。
乡政府大院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器和家具。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摩托车,还有老式缝纫机。桌子、茶几,甚至还有案板、铁锅等等。几乎居家所用的东西应有尽有。粮食则堆放在关人的磨房里。
食堂里传来呼吆喝六的划拳声,大概在开庆功宴。
大家纷纷下了车,涌向大院寻找各家的东西。白平打开放粮食的库房,试图找回自家的粮食。
这时屋里吃饭的人听见响动走了出来。牟和喝得满脸通红,厉声喝道:
“翻了天了你们!这是抵债的东西,看谁敢动!还不给我放下?”
肖旺一见牟和嚣张的样子,强压着自己的愤怒,走到他跟前说:“牟副乡长,你到底是人民政府的乡长,还是土匪强盗的匪首?强盗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抢东西呀。你这种行为跟日本鬼子有什么两样?你这么扫荡一空,还让全村人活不活了?还叫一家老小活不活了?你看这堆一堆的东西,除了房子没有拆,大概全叫你们给抢来了吧?”
“什么?”牟和一听抢字,火了。额上迸着青筋厉声说,“谁抢你的东西了?这叫清缴懂不懂?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连这道理都不懂?象你这种泼皮无赖,不动强硬手段,你肯还么?国家的地是让你们白种的?各种福利待遇是白给的?你不要胡搅蛮缠,带头闹事,要不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时,不少人认出了自己的家电纷纷往车上搬,书记乡长则指挥人往下夺。白平正往三轮上搬他的那台结婚时买的三千多块钱的彩电。其他人知白平厉害,不敢上前阻挡。牟和则上前拽住白平的胳膊不让搬。两人撕扯起来。就在往车上放的的瞬间,牟和的手一拽,白平没有抓牢,彩电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愤怒的白平一把抓起地上的彩电空壳子就砸在牟和头上。砸得牟和满脸是血,蹲在地上。其他人一拥而上打白平;白平抓起电视壳子还击,村民们也上去帮白平,双方在院子里扭打起来,现场很快失去了控制。
胡福不知被谁用凳子砸破了头,他抓起已被打坏了缝纫机脚踏子找书记乡长算帐。两人吓得在通讯员护卫下跳墙逃走了。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便举着脚踏子,踢开书记乡长的办公室见物就砸,把电视、电话,办公桌打了个稀烂,连玻璃和门窗也砸坏了。其他人见书记乡长都逃走了,赶紧搀着牟和纷纷逃窜。禺化村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大家纷纷把粮食家具,不管是谁家的,全部搬上车,连破坏的东西也全都搬回村子里。
然而,他们的脚还没站稳,车上的东西刚搬下来还没分开,便有十几辆警车号叫着闯进了村里,从车上下来了几十名警察和武警,全都荷枪实弹,封锁了所有的通道,在杨山星和乡政府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按名单挨家挨户抓人。
这下大家可傻眼了。都知道闯下大祸了,面对着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杀气腾腾的场面,几个小时前还义愤填膺、气吞山河的样子,一下子全缩到瓮旮旯里去了。婆娘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当家人被戴上手铐推进警车里,只是惊惶失措地看着,谁也不敢上前阻挡。
当两名警察走到肖旺跟前时,他对躲躲闪闪跟在后边的杨山星说:“杨村长,能不能让这两位兄弟稍等一下,等我把锁子砸开,他们没多大力气怕砸不开,晚上都回不去。”
杨山星对警察低声嘀咕了几句,警察示意他开锁。他拿起放在窗台下边的斧头,似乎找到什么发泄的对象似地,对着政府换的新锁子狠狠砸了下去,两下就把锁子砸断了,把门也砸出一道坑来。然后,放下斧头伸出双手,听任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推进车里。
老婆和老娘在一边不停地抽泣着。老父则一脸茫然和无奈,低着头看着这一切。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是谁的过错?自己是不是就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事?犯了法?可思前想后,也没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来呀。只不过就是跟人——不管是什么人,只是说说理,难道说理也是错的么?可现在枷锁在身,能说你做得就对,就没有犯法么?
汽车的红灯蓝灯象鬼眼似地闪烁着,那刺耳的鸣笛声象狼嗥似地响个不停,引得沿途村子里的人纷纷前来观看,有人认出了他,隔着玻璃还听见叫着他名字议论着。显然他成了村霸村盖子似的人物了。可自己根本就没有这样做呀。他不知道他要把村民们引向哪里,哪里才是大家欢乐的地方。
全村共抓去了十八人。第二天,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审讯室里接受审讯。审讯完后,很快便放了八人。他则被宣布拘留十天。其他人则分别被拘留三到八天不等。只有胡福和白平没有结果。等到坐够十天,他走出拘留室后,听到了一个令人非常震惊的消息:
白平和胡福均被判劳动教养一年。
五
肖旺从拘留所出来就找杨山星算帐,他不相信他敢这样对待村民。但杨山星早吓得跑了。已是人去屋空。窗户早已被人砸得粉碎,连烟窗也被人推倒了,屋子里一件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地废纸和空鞋盒。
他来到温财力家时,老人正拿着锯和斧头修理桌椅凳子。虽然他是吃皇粮的,不必交纳皇粮国税。但他儿子的家里被清缴一空。家具也被毁坏了。
虽然经过一场混战,抢回了东西,但等公安局把最胆大的和带头闹事的抓走后,其他本来就胆小的人全吓破了胆。就在拘留他们的这几天里,牟和头上裹着渗着血的纱布,再次进村清缴,没有一个人再敢反抗了。有钱的全以钱款的形式交齐,没钱的用粮食和财产冲抵。粮食按收购价等价支付,财产则在乡政府大院里低价拍卖。
温财力儿子家的粮食全被刮空,夫妇俩外出打工去了,把孩子留给他吃他的大户。
“国不可一日无君呀。”温财力边往椅子上楔着楔子边说,“杨山星吓跑了,有他还不如没他。一点都不为村民作主。光顾自己捞好处。这样也好,咱就干脆按村民组织法选出自己的村长。名正言顺地组织和领导大伙。这次教训就是因为没有自己的组织。不能以组织的形式出面交涉。全体出动,人多嘴杂,局面就难以控制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们自己选出来的,上级和社会上能承认么?”
他担忧地说。
“只要是公开公平公正选出的就合法有效。只要符合法制的精神,承认不承认都无关紧要。”温财力说,“咱们先找几个热心人成立个筹备组,定个合适的时间进行海选。”
这样一件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等他回到家里,后院却着起了火。秀花一听说他又要组织人参加选举村长,凭他的威望很有可能被选上,非常愤怒,用一只正在和面的沾满面粉的手指着他说:“就你能!就你日能!能得你能尿到麦秸秸里去!要不是我连哭带吵揪住不放,摩托车早叫人给拉走了。以后你要出门就坐你的十一路去吧。我手里的钱全交了还把一袋子米和刚买的一袋子面也叫拉走了。以后全家老小就等跟着你喝西北风了。现在就剩下这半袋子面了,连十天也吃不下来了。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粗胳膊拧不过大腿。兴也败了,钱物也没了,一个萝卜两头你连一头也没切上,还蹦达个啥?赶紧拾掇两个钱是正事。”
面对老婆的数落他无言以对。她说的并非不在理。甭管你是嘴硬腿硬胳膊硬,到头来啥硬也不如钱硬。要是自己有能耐,能在外头挣下大钱,不就是几百块钱么?要多少给多少。那些电视上的企业家们一次捐款就是几百万,眼都不眨一下的。何必要闹腾得鸡飞狗跳的。但他就是爱管个闲事。不管是自家的亲戚的朋友的,还是村里乡里的,看不惯的事情就想站出起来,讲一讲,辩一辩。并不在乎钱多钱少。重要的是即使出一分钱,回一毛钱,也要出入得公正公平,不能马马虎虎,让人家按住葫芦强挖籽儿。他没法改变自己的个性,之所以在村民中有威信,有威望,先靠的就是这个。人活着不光只为钱,还得为面子为尊严,为争一口气。
你说你的,我干我的。说的是拧不过干的的。他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他对付老婆那张永动嘴的最为有效的办法。
筹备组主要吸收了杨山星班子里的主要成员。由于杨大权独揽,班子其他成员除了被他指挥着到处跑腿找人,没有任何权力,大家平时就对他离心离德了。所以,这些人也没有得罪村民,当初也是选出来的,在村民中还有一定的威信,大家公推他当筹备组组长,他也就欣然答应了。
春播完后,是一段农闲时间,正好可利用这段时间进行选举。
选举定在五一这天。因为这天中小学放假,一来村里回来了有文化的人,可以帮助家人填选票,二来有外出打工的,可以让孩子们代填。
为了使选举能得到上级承认它的合法性,他先去找到牛峁乡的民政员,民政员请示了书记后正告他,他这种举是没有上级备案的非法选举,绝不允许搞这种非法活动,更不会承认选举结果,否则,后果自负。
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不相信也不惧怕,他觉得是乡政府对他不满才这样说的,就来到民政局直接找到分管村级选举的副局长。
等到他报上大名,那人吃惊地睁大眼睛,象打量一个怪物似地打量着他——显然禺化村大闹乡政府在城里也早已引起了轩然大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的大名恐怕早已是家喻户晓了。否则,这位局长就不会这样吃惊了。
随即,副局长很热情很有耐心,似乎有些害怕他似地说,村民小组和村委都隶属于乡政府,无论怎样选,选出谁,都要先征得乡政府的同意。他们民政部门只是备个案,是替乡政府行事的。没有乡政府的请求,他们是不可能绕过一级人民政府去擅自行事的。对他这种勇往直前的精神大加赞赏,但最后还是表示爱莫能助。他这才明白,他们要想得到任何一级上级的支持比登天还难。
那就干脆彻底自治吧。他对自己说。
五一这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选举在放了假的小学校进行。
他一大早起来就和筹备组成员把村委会办公室打开,取出严打时写标语剩下的红黄蓝三色纸,请温老师写上了会标,并聘请他当总监票员,他欣然答应了。
会标贴在教室的屋檐下,下边放着教师的讲桌,把学生的凳子搬来排好。又找了几家的凳子放好。桌子上放着一只用方便面箱做成的投票箱。刚吃过早饭,村民们就陆续走了进来,有带着孩子的,阿猫阿狗们也跟着来凑热闹,欢欢势势地跟在主人后边。由于事先得到通知,在外打工的人也委托自己的亲人或朋友代为投票。选票是他找到在机关工作的一个亲戚在电脑上给打印出来的,没花一分钱,一切都从简。由于海选没有候选人,更显得公正。
教师办公室就是大家填选票地地方。把全村有选举权的都列好名单,按姓氏笔画为序,排好队,叫到谁,谁或委托人就进来填好后出来投进投票箱里。温教师手里拿着名单,大声叫着,人们秩序井然地填写着选票,很多人家都是学生代为填写的。因为有不少人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
一会儿投票便结束了。票箱后边是块黑板报,原来的内容被擦拭干净了,正好用来唱票。
温老师打开箱子,把选票倒在桌子上开始唱票。另外一人检查后放进空箱子里。大家都静静地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盯着黑板上的人名字,和他们下边的“正”字。
一点都没有出乎意料,肖旺几乎以全票当选。当温老师宣布结果时,村民们热烈地鼓起掌来。连大大小小的狗也跟着起哄,汪汪的朝天乱吠起来。
温老师请他发表一下就职演说。从人群中站起来,走到台上,显得很激动,平时伶牙俐齿,现在反而说不话来。他站在台子上抬头看看蓝蓝的天空,又低头扫视一下村民们热切地期盼的眼睛,觉得这些年来头顶着一个村霸的帽子进进出出,现在总算看到它的结果了。他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动情地说:“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大家今天把我肖旺推到人前来,把我当成个人,没当成一个吃里扒外的恶人,我就知足了。我没啥好说的,心里只有一个字:为了大伙能过上好日子,为使大家不受人欺负,不叫人屙在头上着尿涮,我肖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流血流汗抹脖子,就为了这分比身家性命还要紧的信任二字,我从今天起就干上了,只永远记住一个字:值!”
简短的几句话村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大家多少年来最愿意听到的最真实的东西,比杨山星上台时花钱雇人写的稿子照着念要强得多。
他随即按得票多少宣布了班子成员。马上就可以开展工作了。
但这工作又该从哪里抓起呢?
六
房间里有一股说不上的什么味道,是尿味,化妆品味还是毒品味,肖旺抽动着鼻子嗅了嗅,也没有嗅出个什么样子来。
从这边完全可以听见隔壁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的所有动静,除了看不见人,其他的一切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绝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看样子这是把一个大房子用隔板分隔开来便成了好多小房间,这样就可以卖很多钱。甚至还分成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等不同的间数,人越少钱越多。但实际上三人间也是一个人住,因为客人太少,所以,他只花了十块钱,却住的是单人间的房子。他留心看了看,有不少单人间都象他一样只住一个人。他想了想,才明白这个老板还是不错的,他只要还有房间,就不把三人间的客人安排到一块,让大家同样享受单人间的待遇。因为房子空也是空着,这样还安全些,更能彰显他的人性化管理,以后要是再来省城就只住在这里了。他想。
他是第一次到省城来。这世界大的没边,他一时都摸不着东西了。连个住处也不好找,看见门上挂着牌子,走过去一问,至少也得八九十,吓得他倒抽着凉气走开了,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不吃不喝,只在床上睡一觉,什么也不干,那八九十都花在哪儿了?
他只得离开街面专到僻背处找,果然那些小巷子里其实有很多非常便宜的小旅店,花上十五二十就能住一晚上。不过,这也让他想不明白,象这样一个破房子隔成许多小隔间,什么也不给,这不是白收人的钱么?睡一觉比他干一天活还要赚得多。越想这世道越不公平。看来不公平的事并不全是由乡政府干的。
开旅店的是邻县的一个退休干部,听口音相似,互相一打听,还知道对方县里的不少人和事。所以,老板对他格外热情,向他传授了不少城里应该了解的事情,比如如何防骗防盗防抢防女人,听得他一愣一愣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山里的野人,根本没见过世面。
有这样一个半老乡照顾,他踏实多了,正经大事他也可以向他打问打问了。
他是到省城来上访的。这是他上任后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因为两个同伴还在劳改营里押着。他们的家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他家里哭诉过好几回了。
本来,到市里去上访总比到省城来花费要少得多,但大家都说,市里的领导跟县里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县里的领导又跟乡里的领导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告只能省里或者中央去。但省城他都没来过,哪里还敢到京城去。重要的是根本就没钱。杨山星不可能给他交帐,即使是他愿意交,也只有负帐,如果是那样还不如不交。向群众收,什么也没干,怎么能收呢?况且也不可能收得起来。他只好自己先垫上。但他不掌管财权,只得硬着头皮向老婆要。好说歹说才象挤牙膏一样挤出五百块钱。他只能尽量节省着花了。要不,弄不好连家也回不去了。
他躺在床上,想起了他初中学过的一篇课文《梁三宝买稻种》,好歹要比梁兄住的好多了,不过,人家梁三宝是来买稻种的,而你却是来告乡政府的。本质上完全不同。要是大家谁也不要管谁的事,各人干各人的,不管是村民与村民之间,还是村民与村长,以及村民与乡政府之间,大家互相帮助而不是互相收拾,该有多好?何必整天都象乌鸡眼一样成天瞪着,恨不得你吃掉我,我吃掉你。整天闹腾得人人不得安生,这都是何苦呢?
第二天,他向老板详细了解了到省政府和省人大的地址和乘车路线,便来到下面的街头小吃摊吃早点。
他买了三条麻花一碗豆腐脑正吃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神秘走到他面前,问他要不要到后边去坐一坐。他愣了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声说:“坐一坐?有什么事?干什么?”
那女人不停地给他使眼色,他还是不明白。一旁的摊主笑了,看他是个不常出门的,提醒道:“干什么?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还能干什么?”
他一听臊得脸色通红,忙挥挥手让她赶紧走开。马上想起老板说的“防女人”。原来竟来的这样快。多亏了好心的老板提醒,要不他说不定会中了什么大套的。五百块钱丢了,连人也会丢个一干二净的。他这才想到,无论男盗女娼,都是冲着钱来的,只要把钱保管好,就是随便跟着什么人走,就不会有危险。他真是觉得太奇怪了,这年关什么都能卖,婆姨人的臭尿缝子也有人肯花钱。不知还有什么不能卖的!
吃了早点,他借上厕所的机会,把钱装进里边的裤衩里,用别针别好。这样只要不把他脱个精光,就不会把钱弄走。至于说动武的,他倒也不怕,他对自己的体力和胆力还是很自信的。
花一块钱,乘坐6路车来到省政府信访大厅。接待大厅很大,地板能映出人的影子来。大厅里的人出出进进,很多人手里都拿着材料。他也赶紧拉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打印好的一沓子材料从一个窗口里递了进去。一个女工作人员看了看,把相关的内容和他的地址姓名都登记在上面。然后,抬起头,让他先回去等着,要排号的。上访的人太多了,来不及处理。
他本来想背着家里的挎包去的,但老婆的表兄就是那个给他打印选票的人说,挎包是最不安全的,飞车抢夺的一把就抢走了,还是公文包安全,紧紧夹在腋下,再用手抓住提手,抢包的就不会下手了。并且给了他一个旧公文包。他一试还真是安全,一只小包夹在胳膊弯里,只露出个头,有提手的在自己面前,再用大拇指勾着,除了拿刀子架在脖子里,否则,是不可能抢走的。
这城里和乡下就是不一样:城里人怕人民,乡下人怕政府。城里人怕的是人民中的歹民;乡下人怕的是政府里的乡政府。
在乡下你别说是是手里拿着包了,就是拿着个金条,也不必担心叫别人抢走。而在城里,城里人恐怕连乡政府的门朝哪里开,乡政府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
他等了两天,每天都去催问,但都是说还没轮上,要么就是还要研究。眼看着再不走,连返回去的路费也不够了。只好先回去再说。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着,车窗外,春天的田野一片葱绿,绿油油的麦苗,翠绿的小树,晃悠悠地一闪而过,微微开启的窗户时时送进来各种生命的气息。
他的思绪象这飞驰的车一样迅速旋转开来,故乡的一切和美好的未来向他展示着一幅幅美妙的图画。
他是村里少有的初中毕业生。自小就读过《暴风骤雨》。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郭全海。他终于取得了百姓的信任,拥有了带领大家脱贫致富的权力。自己一定要象那个郭全海一样,把全村人领到真正脱贫致富的道路上去。被杨三星家窃去的核桃园一定要夺回来。看起来杨三星是不敢再回来经营了。现在核桃价一天一个价上涨。但杨家根本就没有交任何承包费。说是乡干部在他家吃喝,用招待费顶了。天知道那招待费是多少?他又从来没有公开过帐目。只有他自己清楚。下一步一定要公开拍卖,竞争承包。只有这样才能公平。因为对集体财产的处理,越公开,越公平,收获也就越高。集体有钱了,就能真正办些实事。村里的公路太窄也太崎岖,早该修了。柴峪沟很深,两边的坡又很缓,如果将两边的坡炸到中间,沟口再一打坝,就能造出几百亩的良田来,沟渠地旱涝保收。这种小流域治理是国家的号召,资金和技术,世行贷款都是支持的。还有学校的教室,常常漏雨,也该维修了。规模性养殖还是一个空白,自己是不是先带头上一个什么项目?搞个一村一品,用副业促进农业,无农不稳,无工不富么……
真是百废待兴呐。自己可是任重而道远呐。不过,他觉得自己是非常有信心的。只不过是命运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而已。而机会现在就摆在你面前,只要现在能把那两个兄弟保出来,一切就全看你的了。
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使自己的腰能提前就挺起来。
回到县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已没有通往乡下的公交车了。他只好到亲戚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坐车回到村里。
他想到白平和胡福家去看看这两家的家属怎么样了。有什么困难。虽然他们做事是蛮撞了些,但也是为全村人的事被抓的,他是村长,理应去帮助他们。
上午回到家,秀花正在灶台上熬猪食,喂的两口猪一天天大了起来,需要增加饲料。
她见他进来,理也没理,只顾低头搅猪食,好象没有他这个人似地。
“我回来了,秀花。钱也花光了,差点都回不来了。也没给你买什么东西。”
他以为她见他空着两手,把她给忘了。忙解释道。
“买啥?锅也快揭不开了。以后就跟猪分着吃吧。还顾得上弄什么花样,买什么骨什子。”
秀花淡淡地说。
“你说什么呀?你也不问问我城里有什么事。安不安全。先发牢骚。”
他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费解地问。
“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把自家的钱走了几百里路扔了个精光?灰哨哨地又回来了。花得连个逛窑子的钱也没有了。”
她狠狠地搅拌着猪食说。
“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终于火了。高声大气地说:“你怎么两天没见就变成了个泼妇?你中了那门子邪了?要跟我来横的?我怀疑你到底是秀花还是母夜叉?你得把话给我就清楚,我到底在哪里得罪你了?”
“你得罪了村里人,村里人就来欺负我。还不比你得罪我更厉害?”
“谁欺负你了?”
“再能有谁?白平的老婆说是你害得他家白平坐了牢房,没有当家的,吃不上喝不上,向我要米要面,咱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我拿什么给她?再说了,我又凭什么要给她?我没给,她还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搬走了柴堆上的几捆柴……”
原来是这样!他抬起头从玻璃窗上望出去,果然见柴堆上少了几捆柴。他知道白平的老婆象白平一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没想到会把矛头对准他。是他自己跟人家闹事,怎么能说是他害的呢?
“他也是为了村里的事才那样做的。我现在是村长,就应该帮他们家里的事,我还准备看看去,看有什么困难。”
“看去吧,最好在半夜里去,跟睡上两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不过,你要是也不去坐黑牢,咱家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她讹的钱。”
“你胡说些什么?”
他哭笑不得地说。
“说什么?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她振振有词地说,“象你这种茅屎官当的有什么用?再这样下去,房子也会叫人给拆得烧了。你以为你当上个破村长,我就成了官太太了?狗屎!我还不如当个猪太太呢!人家三成家在城里承包了食品公司的养猪厂,楼房也盖起了,吴海在城里开铺子,全家人都坐上了轿车。村里地和房子也卖了。什么三提五统,乡干部,跟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谁敢去收一分钱?孩子在城里上最好的学校,哪象你,拿着我卖猪卖鸡蛋的几个钱,到省城里去告什么状。大小干部恨你恨不得要了你的命。连村里人都说是你把他们给害了。弄得很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坐牢的坐牢,要饭的要饭……”
“要饭?谁去要饭了?”
他吃惊地问。
“还能有谁。”秀花说,“胡福的老爹。他有严重的风湿病,不能干活,胡福一坐牢,家里的粮食也全叫刮走了,两个孩子三张嘴,没有饭吃。他会拉二胡,只好领着两个孩子,到外地去讨饭走了……”
她的话象一柄重锤一下把他击晕了,也击醒了。是啊,如果说当初不要与乡政府闹得太厉害,大家都处于战略相持阶段,虽然都在说着大话,吓唬着对方,但谁也不会动真格的,动武的。虽然每年收缴的也不少,但好歹剩下的还能混个温饱。但现在政府一上火,新帐旧帐一并算,立刻让许多人家倾家荡产,逃的逃,讨的讨的,坐牢的坐牢,而这一切都是谁之过?
好几天他都茶饭不思,坐卧不安,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得再去向他的导师温老师去请教。但出乎意料是,温财力搬进城里租了个房子安度晚年去了。把两孙子也转进城里上学,儿子和儿媳则一心一意外出打工去了,屋里连家具也没有了,门上的大铁锁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人家是吃皇粮的,进可攻,退可守,现在只把自己放在二斤半上,逼上梁山了。
上梁山就上梁山。他对自己说,不蒸包子争口气。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也不想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他乡政府犯错误在先,他们要是不违反国家的政策法令,欺负老百姓,大家谁会没事找事?牢不能白坐,事不能算完。不然大家轰轰烈烈把你选出来,就是因为你能为大家撑腰作主,结果你自己都是稀松软蛋一个,缩头乌龟,以后还怎么在这个村里,在这世上做人?人要面皮,树要树皮,一个人连面皮也不要了,要钱又有什么用?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不!我肖旺非得弄个一清二楚,水落石出不可。
过了几天,他又凑了些钱,继续上省城讨说法。这回他连饭也省了,住在十块钱的地下室,临走时买了几个烧饼,在铺子里买了几瓶纯净水,一口饼子一口水,将就着,与买稻种的梁山宝比起来,自己可要比他舒服多了。
这次很顺利,省信访局和省人大的批示,要他找市人大和市信访局。他不敢怠慢,也为了节省开支,连夜坐火车来到市里,下了火车,天刚亮。凉水饼子实在让他吃得受不了,就到早摊上买得喝了一碗豆腐脑吃了半斤油条。
上午,他来到市人大和市信访局,分别把省里的批示交了上去。
有了这上方宝剑,这一回非常顺利。市人大和信访局让他回去等候处理结果,还把他的电话记了下来。
这下他算是吃了定心丸了。只要能把两人放出来,把搜走的财物给退回来,给全村村民有个交代,他就能安安心心地开展带头走上让全村人致富的正路上来了。
听过他的讲述,一向反对他的的秀花也很高兴,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天天起来各干各的,各做各的事,一切不就会好起来了么?
半个月后,他正在家里收拾锄具,准备到地里锄玉米,突然接到乡政府打来的电话,他拿起电话愣了片刻,不知找他有什么事。反正从这里打给他的电话绝不是什么好事。问找他有什么事,那位办公室工作人员说,他来了就知道了。
他满怀狐疑地骑上摩托车很快便来到乡政府。
乡人大向主任在办公室里招见了他。
“你是不是到省政府去上访过?”
向主任开门见山地问。
“是啊。这事转到市信访局和市人大,让我等候休息,你怎么知道的?”
他很是奇怪,自己状告乡政府的事,乡人大主任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让我来处理的,我不知道又怎么能处理呢?”向主任说,“市里批到县里,县里让人大处理。我是人大主任,这事当然得由我来处理了。”
肖旺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他完全明白了人大到底是干什么的。人大的权力远不如一个副乡长的大,他拿什么来处理呢?用什么东西能管得着乡长和书记的事?他实在不明白,自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去告右手,却让左手来收拾右手。论力气论功能左手是永远也敌不过右手的。何况很多事情左右手还必须密切合作!
他奈着性子试探性地问:“那你们人大是怎么处理的?”
“责令分管你们村的副乡长在全体党委政府扩大会议上作出深刻检查,并将处理结果上报县里。”
向主任义正词严地说。
他几乎把耳朵竖了起来,静静地期待着向主任的下文,比如,白平和胡福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搜括去的财物能不能退回来,但等了半天,向主任却象庙里的菩萨,一言不发了。
“完了?”
他等了半天,不得不主动问。
“那不完了,你还想要什么?”
“我能不能看看牟副乡长的检查?”
他试探地问。
“可以。”
向主任从抽屉里取出几张打印好的东西交给他。
他打开看了看,那检查还真得写得很深刻,上纲上线,非常有深度。
“这检查是不错,不过,他可是因为侵犯了村民的权利,应该到村里向全体村民作检查才对,怎么能在你们内部作呢?”
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甚至怀疑这所谓的检查就压根没作过。只不过是请人代写了,专门是给他看的。
“一个政府官员能向老百姓作检查么?那样做以后还让他怎么工作?那还不如将他抓起来逮捕法办呢。这已经是最厉害的处理了。”
向主任振振有词地说。
“既然这件事错在乡政府,那为什么还不退还我们的东西,放回白平胡福?”
“什么?”向主任一下火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搜走的东西是应该交的皇粮国税。一点错也没有。白平胡福是打砸抢犯罪分子。那是政法部门对他们的依法惩处,跟我们没有关系。至于你,谁都知道你是幕后主使,是递刀子的。只不过没有抓住你的现行而已。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这一点的。我现在就是代表乡里正式警告你,以后再不得去上访告状去。更不得煽动群众来闹事。因为你和乡政府是签订过协议的。如果到现在还要上访闹事,就要根据协议把你打成村霸,那可就不是劳教而是要被判刑的!你不是个糊涂人。还是最好为自己为全家老小想一想,不管干什么事情,都要仔细想想,看值不值。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而你又是非法选出的村长,就象法***一样,是邪教,完全是应该被取缔的。”
向主任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他去年冬天在学习班里签下的城下之盟,远远地怕他抢走似地晃了晃了说,“这就是孙悟空的紧箍咒,再敢胡折腾,就会叫你头痛得死不了,活不成。”
他瞟了一眼那代表着自己耻辱和印痕的纸,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他完全清楚被定为村霸意味着什么。前山村一个民办教师,多年来为集体的事带头告乡政府,因常年上访,就砍伐了村里的几棵树卖了作路费继续上访,被定为村霸判了十八年徒刑。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从乡政府出来,脊背上都冒着寒气。他不敢想象,自己被五花大绑判上十年徒刑,家破人亡之后,还能如何去面对!
七
肖旺就象秋后霜打了的茄子,彻底打蔫了。
贫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
这是他的爷爷和他父亲的爷爷经常挂在口头上的箴言。他从小就当成是耳边风。事事处处逞能显摆。不仅与富斗,还越过富与更高级的官斗。这下可将他斗到二斤半上了。
但他是禺化村村民选出来的村长。村里的事不可能不来找他。他也不可能不去管。
学校仅有的两个老师突然不来上课了。村民们一打听,才知道是被调到别的学校去了。学生们一下没了老师,不知该怎么办。村里通往外界的路由于雨水冲刷,沟壑纵横,车辆出入很困难。别的村都是村民出一点,交通局出资铺上了油路,大家都让他去联系。民政局每年都要分拨下大量扶贫款和救济物质,他们村里是全县最贫困的村子,别的村一到冬天,尤其进入腊月,吃穿用的东西大量发放,但他们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很多缺吃少穿的人家纷纷到他家里让他去讨要。他实在是难以办到。为了安抚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们,他不得不让这些人在他家里吃了一顿饭。
妻子秀花拿出了最大的热情来招待大家。虽说是极平常的混菜馒头,但也让这些从来没有被这样关心过的人吃得非常开心。
然而,等一送走吃饭的人,秀花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摔盆掼碗,嘴里嘟嘟哝哝地抱怨他总是没事找事,当了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干部,别的人是往家里拿,哪有从家里往外拿的。自己冒傻气不说,还非得把她也拽进来。就这样让这些人来天天吃大户,以后还不叫全家去喝西北风?
他知道自己实在是对不起她,耐着性子听她数落完,还把锅碗瓢盆洗涮干净。
那张三联单式的自首变节书,象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使他再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更不敢去营救白平和胡福了。但他现在是乡政府认为非法,村民们认为合法的村长。村里的大小事务,还不是非得自己去做?真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滋味了。
他召集村干部研究对策,但他们中的人,有的出外打工去了,在村里的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对村民向他反映的各式各样的问题,都是噤若寒蝉,只是让他这个“一把手”去作决断。
看起来,这般人是一点也靠不住了,只得自己出去想办法了。
他骑着摩托车来到教育局,找到分管普教的副局长,听他说是禺化村的,先是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说你们村的事太复杂,他管不了,也不敢管,让他找局长去。
局长屋里有人。他只好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烦躁地只能等那人出去,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那个造访的客人刚出去,他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他怕门一旦被关住,他可就敲不开了。
局长对他很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让他激动得端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发颤。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气得他差点将茶杯扔在他脸上。
他说:“你们村里的情况太复杂。大家听说,有人敢跟乡政府闹事,乡长书记都吓得翻墙逃跑,一个教书先生,没权没势,稍有闪失,就怕吃不了兜着走。派出所都不敢去的地方,谁还敢去?我们又不是公安局的,总不能把谁给绑架去吧?暂时这个问题还不好解决,最好还是去找乡政府,他们可是一级政府,什么也管得着的。等拆小并大,建起中心校后,自然也就解决了。”
“现在那么多的孩子怎么办?小孩子的学习可是一点也耽误不得呀。再说了,是乡政府坑害我们的,我们是为了自己的权利才不不得那样做的。哪里会有人欺负老师的呢?尊敬还尊敬不过来呢。我们村又不是敌占区。”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无能为力。还是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比如找个民办什么的……”
“既然那样,要你们教育局做什么?要你这个局长干什么?你这是推御责任,是失职的表现。”
他气忿忿地说。
“失职?”局长冷笑着说,“我明白告诉你。我对谁都会负责任,就是对你们村不会负责任的。既然没有责任,就不存在失职的问题。你们禺化村的事,谁也不敢管,也不会管的。随你怎么说和说什么,你不是能告状么?那你就继续去告吧。再说了,你根本就没有给我反映情况的权利。”
“我是村长,村民们选出来的,我就有权利替他们说话。”
“你们这是非法组织,哪一级政府批准的?谁承认了?你们跟法***的性质是完全一样的。是应该被取缔的。不过,我不和你谈论与我无关的问题。我还要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呢。就这样吧。”
“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又无可奈何,只好说了一句狠话,“你要为你的不负责任付出代价的。”
他狠狠地掼上门,走出局长室。他不明白,这位局长怎么如此大胆,竟敢让一所学校的学生失学。他难道就不怕有什么后果吗?要他找乡政府协调,岂不是让他到虎口去拔牙?
他又来到民政局,这是一个扶危济困的地方,是绝不会将他拒之门外的。但那位局长一听说他是禺化村的,居然还知道他的大名,笑着说:“你就是肖旺吧?你们还真是不赖,还能想到政府,还有政府这一概念。不过,我们可不敢把政府的东西发给你们。本来穷成那样,还有气力跟政府闹事,再让你们吃饱喝足了,过得舒舒服服的,跟政府再闹起事来不是更有力气了?我可是不敢用政府的财物去资助跟政府作对的人。这个责任我可是一点也不敢负的。”
“还是不穷,要是真穷,还不把乡政府的屋顶给掀翻?”
有人给帮腔。
“穷人大都有个穷相,你看你西装皮鞋,手机摩托,潇洒得很,还好意思向我们哭穷。装也不象。”
局长屋里有七八个人,纷纷向他发难,奚落他,让他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他只好悻悻地掼上门,走了出去。
教育局是法定的必须管理学校的部门还敢对他发难,这民政局发放扶贫救济物质,根本没有硬性规定,几乎是想给谁就给谁,他只能自讨没趣。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交通局。看看能不能将他们村的路纳入到计划里去。
“禺化村?”那位分管局长一听是这名字,就象听到地球要爆炸一样,吃惊地看着他说,“我们不是不给修,是不敢修。要是万一修坏了,或是让你们出钱,谁来收钱?让村民们出工出料,没人干怎么办?路修好了,万一出个什么质量问题,我弄不好还得象逃犯一样四处躲藏呢。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我自己出个好歹,没关系,老婆孩子父母大人该怎么办?我才三四十岁,还没活够呢。你们禺化村,好歹是不敢沾惹的。办坏事,我们是政府绝不会;办好事我们又不敢。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你还是行行好,别让我去招惹你们村的好汉了,好不好?”
这哪是帮助他解决困难,倒好象是他自己受到他的残酷迫害似的,向他倒苦水来了。
他简直鼻子都气歪了。好象他是从土匪窝里窜出来的,从梁山上下来的强盗。他忽然觉得自己在禺化村,在村民们眼里好象还真是一条好汉,但一出村,一见到这些大小衙门,就象是下了山的老虎,只剩下一张皮了。连个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听凭这些人夹枪带棒,象扫荡瘟疫一样将他扫地出门。
当他垂头丧气,一无所获地回到村里时,一个令他作梦也想不到的好消息传来了:白平和胡福放回来了。
他们居然坐了还不到一半的时间。
八
“我总算是出来了。”白平一见面就对他说,“不过,我的损失村里必须得赔偿。这牢是不能白坐的。”
“赔偿?”他困惑地说,“这跟村里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能有什么损失呢?”
“关系大了。现在为什么乡干部连村口都不敢过?为什么别的村照样催粮收款,刮宫流产,咱们村就跟到了外国一样,没有人敢管?皇粮国税,一斤一毛都不必交,连计划生育这样大的事都没人来敢管,全村的婆姨们放开了生,这功劳都该归功于谁呢?你还不明白么?要不是我和胡福跟他们拉开架势干,吓住那些大官小吏,禺化村能象现在这样象到了世外桃源么?哪个傻瓜为了公家的事不怕头破血流?我俩可是为全村立了大功的。”
白平振振有词地说。
肖旺听着一怔,想了想还真是这样,禺化村好象被政府给遗忘了。乡政府进行任何大小活动,召开各式各样的会议,发放各式各样的资料,布置各式各样的任务,都与禺化村无关。连基本国策也没有了,好象成了化外世界。这不能不说是大家斗争的结果。尤其是白平和胡福这俩吃生米的给撑出去的。
“你说的当然不错。乡亲们也不会忘掉你们的。可赔偿又从哪里说起呢?你们进去还不到一年,能有什么损失?”他困惑地说。
“你也不想想,我跟乡政府闹得那么大,连县里都惊动了。给我戴上手铐跟杀人犯一起示众,能让我这么快就出来么?没有能耐,没有关系,能把我放出来么?公安法院,监狱,哪一座庙不得去烧香磕头上布施?前前后后花去五六万,除了家里的一万多,其他全是借亲戚的。”
白平煞有介事的说。
“算了吧你。”肖旺立刻发现了他的漏洞,知道他是在撒谎,笑着说,“就算你有能耐,的确花了钱,出来了,那胡福呢?他一个穷得露腚的人,总不至于也花了五六万去打点吧?”
“他当然没有去花钱,不过,你别忘了,他和我是一回事,而且我比他判得重,我一出来,他就上诉告状,四处喊冤,监狱也不会不参考我的情况把他也给放了。他完全是沾了我的光,不信你问胡福去。”
白平说着,拿出一沓子借据让他看。上面有名有姓,有钱款有手印,并且说,他要是不相信完全可以调查去。
他正埋头翻看着白平手里的借据,这时胡福也走了进来,一迭声地向白平致谢,说要不是白平先给放出来,他恐怕是非坐到头不可。白大哥花钱救了自己,也顺便救了他。
“我倒是没花钱。”胡福说,“这完全是沾了白大哥的光。可我也是为全村出了力的,至少把那些凶神恶煞们给吓跑了,可我现在连锅也揭不开了,我把老爹跟两个讨饭的孩子找了回来,让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实在是人肉不能吃,要不,我都愿意把我杀了让他们吃了。你是全村人选出来的当家人,你是不能看着兄弟一家饿成这个样子不管吧?”
他看着这个穷得连囚服都没舍得换的人,不得不连声应承,说一定给他想办法。
白平的五六万不是个小数,他只能说暂时实在没办法,等到集体有了钱再说。而且,他没再说穿,其实白平的话谁知是真是假呢?那些借据全是他家亲戚的。难道他不会与亲戚们串通一气来要挟他?但胡福没饭吃可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他只得把他领到自己家里,将他刚买的一袋子白面,给他倒了半袋子,让他先吃着,出去打工,最好是能给现钱的,先把吃饭问题解决了再说。
正巧,秀花到地里挖黄蒿苗去了,否则,这半袋子白面是绝不会让他送人的。刚打发走胡福,屋里一下涌进来一大群人,有男有女,大家纷纷催问他老师的事。因为已经过去两个星期孩子们都没有上课了。
“我问过了。”他给大家解释说,“教育局说没有老师愿意到咱们村里来,学校恐怕还要撤消的。”
“不管撤不撤,孩子总得有个念书的地方吧?咱当了半辈子睁眼瞎,不能再让子子孙孙这样瞎下去了,不然,以后还能有个出头的日子么?”有人抱怨道。
“这完全是犯法的事,你是咱村的带头人,怎么就没有个硬度?这么大的事情就管不了?教育局没人管,还有管教育局的地方吧?怎么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呢?”
他听着大伙全把火往他身上发,就象在他心的伤口上一把把地往上撒盐。他的从抽屉里拿出几次上访的住宿车费条据,说他已经花去了二千多块了,问题算是解决了一些了,牟副乡长作了检查,白平和胡福也放出来了,这些钱全是自己垫付的。村里帐上是没有一分钱的。
“啥狗屁检查。全是哄鬼的。我全知道。”白平说,“我有个亲戚在乡政府,我什么不清楚。那检查是牟和花了一百块钱请一个写字的写的。目的就是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好有个交代。哄骗咱村的人说他作了检查,根本就没有的事。不信去问问乡政府的人去。谁见过他作检查?”
“白平出来跟你有什么相干?是人家花钱打点才出来的。你上访告状有什么用?就是看了一眼那份假检查。”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议论起来。有人甚至怀念原村长杨山星在任时的日子:
学校里天天都能传来读书声,家家户户有了自来水,通了电,还装上了闭路电视。虽说家家都摊了些钱,杨山星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但人家跟乡里县上各部门的关系都很铁,要办什么事都能办成。要不是这次把事情闹大,杨村长吓得躲开,说不定柏油路也铺上了。据说杨村长已经跟交通局签订好了协议。
每年一到年底,不少穷人家还能分到棉衣棉被,食油米面什么的。虽然这其中也有不少东西杨村长都分给了他家的亲戚,但总也有穷人跟上沾了不少的光。因为人家有那能耐。能向公家要得来。哪象肖旺,连个好话都听不来。更别说办什么事了。人家杨村长自己不贴钱就能把事情办好,将公家的东西白白拿来分给大家。哪象肖旺,自己贴了钱还什么事也没办成。弄得现在连个学校也没了。这个村子非垮掉不可。
还有人悄声说,肖旺是不是到大城市逛窑子去了,要不怎么告状就告得连个影子也没有呢?至于说那三提五统,皇粮国税虽说多了点,可摊到每一家也不就几百块钱么?出去打上一两个月工不就缴齐了么?比起公家给的,那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可现在,禺化村就象个没了娘的孩子,谁也不来管管了,谁也不想管,谁也管不了。真是宁做和平犬,不当离乱人呐……
前些天,老姚家的牛丢了,到派出所报案,根本就没人管。还说八成是本村的人偷的。让自己到村里查去。还说,他们跟政府作对闹事时,政府吓得叫警察来管管他们,可差点连警察也打上去。现在还好意思到派出所来让他们给破案。那所长甚至装模作样地说,禺化村?怎么就没听说过?怕是外省的吧?说他是报案报错了地方。他们的辖区根本就没有个叫禺化村的地方……
说来说去,大家都把矛头对准了他。如果肖旺不逞强好胜,不煽动大家闹事,不把人家杨山星赶走,不把人家的老豆腐摊子踢翻,就算是让乡政府搜刮走些东西,但人家都是有面子的。只要先软一软,事后求个情,哭个穷,往民政上报个灾,说个穷,把公家的那些东西分下来,也完全可能冲抵那点搜走的东西。可现在,连公家的往沟里倒的泔水也喝不上一口了。
全是肖旺给惹闹的!
大家现在渐渐明白,肖旺这样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煽动大家向政府发难?白平胡福去坐牢,他自己干嘛就没事?哪有自己贴钱去告状的?无利不起早。结论只有一个:他是嫉妒杨山星捞钱,他要把他赶下台,自己去掌大权,捞更多的钱。他完全是为了他自己捞好处,让大家去当出头鸟为他送死的。而他肖旺又没有山星那样的能耐,跟乡里甚至县上都有那么铁的关系,弄得自己下不了台了,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让全村人也跟着他弄得怬怬惶惶的无依无靠,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连孩子们的读书都成了问题,还不全是因为他肖旺带头闹事惹下的?
大家在他这儿找不到答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议论纷纷失望地走了,有年轻人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
这纷攘的声音就象无数只蚊子在他身上四处叮咬一般,让他痛痒难耐。但由于蚊子太多了,他实在不知道该去驱赶哪一只。他不明白自己的正直勇敢,刚正不阿,居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散得这样乱,去得这样快,倒得这样紧。他郁积的怒火无处发泄,把刚喝了一口水的杯子使劲“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又飞起一脚把玻璃踢得满地都是。
这时,妻子秀花提着满满一篮子黄蒿苗回来了。看着地上的情景,吃惊地问:
“这是怎么了?怎么有一地碎玻璃?”
“怎么了?你管得着吗?我在摔杯子。”
他忿忿地说。
“你的本事蛮大的么。”秀花放下篮子,拿起簸箕和笤帚边扫碎玻璃边数落道,“在外受了气,到家里撒气。杯子惹着你了?你在家里摔杯子,别人谁能知道?你还是朝我来撒气?”
“就朝你撒气你要怎样?”他开始不讲理了,“婆姨人除了头发长见识短,你还能有什么?什么事你给我出过个好主意!”
“好主意我出得还少么?”她又发现少了半袋子白面,疑惑地说,“怎么一袋子面还没吃就成了半袋子?不会是叫偷了吧?偷也不会只偷半袋子吧?”
“扔了,倒进沟里去了。喂猪了,你管得着么?”
他恶声恶气地说。
“扔了?哄鬼去吧。知道你为了当那个一文不值的茅屎官,又送给哪个跟命鬼了。你这个败家子,就这样跟上你,不是要饭,就是开光窑子。连西北风也喝不上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你要折腾你一个人折腾去吧。不要连累我们娘儿俩了。”
她连哭带吵,将撮好的玻璃碴子又全倒在地上,摔门而去了。
九
夜,很深了。朦胧的月光将院前婆娑的树影映在窗户上。斑驳的黑影放大了,清晰地象电影般地映在窗帘上。初夏的夜晚,树木的枝桠象被触动了哪根敏感神经似悠然晃动着。树叶间沙沙的摩擦声恰似给风在伴着和鸣。哪里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更增加了夜的寂静。
肖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被朦胧的月色映照得凹凸分明。
这是他今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自从老婆踢翻地上的玻璃碴子出走娘家以后,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知道自己这样折腾只能是害人害己。对全村人对自己都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你肖旺再日能也不可能在禺化村建立起一个独立王国来。你是永远也不可能当好这个国王的。很有可能首先就是自己妻离子散。甚至是家破人亡。在遭到父母一顿责骂后,他不得不硬着脸皮来到岳父母家,说尽好话,并保证以后再也不管村里的任何闲事了。不参与任何管理事务。妻子这才跟着他回来,竭尽全力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他也决定全力以赴搞好家庭建设,计划筹划资金引进金狐狸,搞特种养殖。
他梦见满山遍野都是自己养的金黄色的狐狸,他四处追赶着抓狐狸,每抓住一只,衣兜就会高高地往起鼓一下,全是大把大把的钞票……
突然,灶洞里传来地震般地轰隆轰隆的响声。他蓦然醒来。梦境全无。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屋顶上传来哗啦哗啦砖块落地的声音,接着便是灶洞里轰隆的响声。
他以为发生了地震,正要起身叫家人快跑,忽然,“啪啪”连续几声响,窗户上的玻璃全碎了,几块砖头从玻璃窗上飞了进来,将茶几也砸碎了。他一把按下秀花的头,俩人蹲在门后边,抱住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砖头飞在头上,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直到外面半天没有响动后,他才站起身,拿出手电,从没有玻璃的窗户上钻了出去,从外面把门打开,放出妻子,两人在院子里搜了半天,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月光象凝固了的水,静静地铺满了院落。他又将手电朝屋顶上照过去,发现平房顶上的烟囱不见了——有人推倒了他家的烟囱,砸碎了他家的窗玻璃。多亏是先推的烟囱,惊醒了他,才躲到门后面,否则,从窗户上飞进来的砖头,很可能将他砸得头破血流,甚至会要了他的命的。
他害怕出去遭到暗算,就没敢去开大门去察看。回到家里,也没敢开灯。将门闩住,忙打电话报警。但打了半天也打不出去。只好拿起菜刀躲进厨房里,直到天亮后,才到邻居家打了电话,报了警。值班员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反复问人受伤了没有。他说没有,她说马上就会出警的。但等了三天也没见到警察的影子。他知道指望警方给他讨回公道是毫无结果的。不然,就不会反复询问他人受伤没有。如果他和家人不头破血流是不可能请动这些大爷的。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村里人痛恨他比痛恨杨山星还要厉害得多。杨山星带着乡里的人挨家挨户搜刮他们的粮食,牵走他们的牛羊骡马,甚至把他们的老婆强行拉到医院里又劁又骟,他们都没有这样暗算过他,而自己倒贴上钱,为大家的利益四处上访,得罪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却要受到这种报答!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的原由。
经过上次风波,妻子再也不责备他了。尽管这次受到了这么大的惊吓,但她也没有再向他发难。只不过委屈得盖上被子裹上头,整整哭了一上午,连饭也不做了。他把饭做好,她也没吃。烟囱没有了,灶洞里的砖一时也清理不出来,只得在外面搭了一个临时灶台将就着做饭。没有玻璃,他只得找了几块塑料布钉在窗户上。
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除了几个要紧的亲戚和最好的朋友,几乎没有谁来到他家来瞅上一眼。可见他现在是活得多么孤立!
过了几天,他把秀花送到她娘家,让她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散散心。
他刚回到家里,就从外边涌进来一大批人,他吓了一跳,以为由暗算变成明来了,要公开收拾他。
可是等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他才弄明白是白平和胡福坐牢受了损失,村里没给赔偿,他俩要用村里的核桃园子作为补偿,两人已经在核桃园中间打土墙了,要一分为二,把核桃园据为己有,要他来出面制止。
他的嘴巴歪了半天,简直快要哭了。自己因为管事太多,差点被人取走性命,现在还让他管事,尤其是去管白平和胡福的事,岂不是要送他入地狱?
他拿出一大堆条据说:“我因为村里的事四处奔走,得罪人不计说,钱也贴进去几千块钱,我的钱谁来给?我还想占几亩园子呢。再说了,我哪还敢再管村里的事,现在不知是谁又推烟囱,又砸玻璃,还不要了我全家的命?我还想再活几天呢。”
但大家哪里听他解释。都说是三个有头,两个有尾。他是大家选出来的村长,自己也表了很大的决心,要把村里的事弄好。男子汉说话板上钉钉。哪能唾下舔起,集体的财产谁想霸占谁就霸占,那村里还不乱了套?总不能让大家再去找杨山星去吧?他们也去找过乡政府,不仅没人管,连个好话也听不上。人家说你们现在有了自己的村长,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最信任的人,你们眼里只有肖政府,没有乡政府。乡政府哪里还敢再管禺化村的事。再说了,跟你暗里对着干的总是极个别人,大多数人还是拥护你的。不然,就不会选你当村长了。你要是撂下不管,还不伤了全村人的心?不要因为极个别人伤了你的心,你就伤全村父老的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他,尤其是几个老人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愧于父老乡亲。自己只不过受了一点挫折就让大家失望,实在是软弱的表现。好在老婆现在不在,可以暂时违背一下在老丈人面前许下的诺言。
于是,他带着大家来到前谷湾的核桃园。
这是村里除了土地以外,唯一的集体财产。
核桃树正值挂果盛期,翠绿的树连成一片,郁郁葱葱。
白平和胡福正在园子中间挥汗如雨地打着土墙,已经打了有几十米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在队里的园子里打土墙?”他走到他俩跟前说。
“怎么不能?”白平拄着铁锹,横眉一皱说,“队里欠了我的钱,又给不起,只得用这园子顶。”
“队里欠你什么钱了?”
“欠多了,我为了队里的事手铐也戴了,牢也坐了,花了五六万,才出来。要不是我们俩大闹乡政府,全村人能不交三提五统么?乡政府还有一个鬼敢到禺化村来打个照面么?这都是我们功劳。队里还不应该给我们补偿?”
白平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给村里带来的好处大多了。你没看见全村的婆姨都象老婆猪似地放开了生?有的四五胎都生下了。有谁敢来过问一下?别的村不是叫罚得倾家荡产,就是早让拉到医院劁了骟了。还有东躲西藏象逃犯一样连个影子也不见了,有家不敢回。咱村里的人,谁家的婆姨跑了?还不全是我俩的功劳?”
胡福附和着说。
“你这全是歪理。”他没好气地说,“大闹乡政府,打人砸东西,完全是你们自己的事。怎么能跟村里扯上关系?乡政府不拉走你们的东西你们会闹去么?再说了,去的人多了,怎么谁也没把事闹大,就你们俩闹得又打又砸,这完全是你们自己的责任。怎么能推到村里的头上?进去是你们自己没把握好进去的。花钱出来也是你们自己花的,这跟村里有什么关系?你们根本没有理由占村里的财产……”
“算了吧,肖旺。”白平打断他的话说,“你还好意思红口白牙跟我们讲大道理?你不是听了温老师的话要发动群众么?我们就是被你发动起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闹革命的群众么?可结果呢?我们栽了,戴手铐,坐黑牢,差点上了老虎凳。你倒活得逍遥自在,毫发没损,还说到省城上访去了,那上访的结果呢?我们出来是你上访出来的么?你诓哄我们这些没脑汁的,把我们推到前边当炮灰,你说你上访去了,谁能证明?你出去旅游观光,逛窑子,四处逍遥快活,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不给我们作补偿,你还想让村里给你报销窑子钱?”
“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白平又恢复了他过去的本来面目。现在完全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去了。说不定推烟囱,砸玻璃就是他干的。因为他一出来就向他索要所谓的补偿。他没有答应过他。现在村里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这个宁折不弯的好汉到底怎么样。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管你怎么胡说八道,队里的财产是绝不允许你们霸占的。我是大家选出来的村长。我有权管理村里的东西。你们必须马上停工。”
他飞起一脚就将刚垒起的土墙踢倒一块。又用双手一推,湿土墙还没有干透,刚打好的有两米高的一板墙壁便轰然倒下了。
白平操起铁锹就朝他头上打来。他一偏头,铁锹砸在筑板上,他一把抓住铁锹一头以防他再伤到自己。两人一人抓着一头,撕扭着,势均力敌。谁也拗不过谁。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拦腰连双臂将他抱住了。他回头一看,竟是胡福。就在他一扭头的功夫,白平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腹部,他痛得手一软,白平便夺走了铁锹。随即飞起一锹打在他的头上,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正打着点滴呢。老父老母,妻子儿子正守在他跟前,一个个神情凄惶,不知所以。见他醒来,都纷纷安慰他。他问他们报案了没有,秀花说,她托人写的报案材料送到派出所去了。
他的头上渗着血,隐隐作痛。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比头还痛。因为他发现,病房里除了家人,没有一个村里的人,即使当时把他送到医院里的人,也是村里的亲戚。一向人缘很好的他现在完全成了孤家寡人。何况他还是为了大家的利益,才跟白平闹仗的。跟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而且,至始至终,所有的人都在观望,没有一个人助他一把。即使在白平操起铁锹弄不好就能要了他的命的非常情形之下,也没有谁来出面制止一下,拉上一把。打架盼人拉。只要有人稍稍把白平拉上一把,他就不会被打成这样。相反,一向老实窝囊的胡福却在关键时刻公然拉偏架……
一阵被孤立捉弄和出卖的心酸使他差点落下眼泪来。为什么自己的正义勇敢,仗义和大公无私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落了这样的下场?
令人费解的是,一向对他持反对观点的秀花,此时既不抱怨也不安慰他,只是默默地忙前忙后,取药送饭照顾他。招惹了这么大的事,她连一句怨言也没有。一连几天,他在痛苦地等着派出所给他寻求公道。但令他奇怪的是,警察既不来作笔录,也没有到村里调查去。更没有传唤白平和胡福。不知为什么。
等伤口拆了线后,他到派出所询问情况。
警务室里正有一伙人大声谈论着什么。好象在谈论一个什么案子。他说看看他的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你是说白平的案子?”一个警察说,“白平现在还在告我们呢。说他是冤案,要求国家赔偿呢。我们现在都成被告了,哪还敢再管白平的事。他打了乡干部都说他被冤枉了,打了老百姓,又能把他怎样呢?”
“你就是肖旺吧?”一个警察认出了他,“禺化村的好汉么。连乡政府都怕你怕得不得了,怎么就能叫一个白平给打了?白平不是跟你是同伙么?”
“禺化村以后不能再叫村了,该叫国了。你们早就独立了。我们这些外国的政权哪敢管你们的禺化王国的事!这就叫干涉别国内政,是违反国际法的。你早已是国王了,我们这些警察哪敢管国王的事。何况你们连户口也没有,我们派出所根本就管不着。”
一个警察奚落道。
他有种受辱的感觉但又无可奈何。他不得找所长去。所长倒是对他很热情,但推辞说,“凡事都得有个过程呀。你看我们一接到材料就去调查取证了。你受了伤肯定是事实。但是因为什么受得伤,谁让你受得伤,我们得取证呀。现在是重证据的时代,没有证据,我们怎么破案?可我不得不遗憾地地告诉你,你们村里的人是没有人给你作证的。这使我们很难取到证据。取不到证据,就破不了案,你只能耐心地等待结果了……”
他听得脊背上都在冒寒气。他的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就象走在地狱的台阶上。令他寒心的倒不完全是派出所的不负责任,而是村民们对他的冷漠甚至是厌恨。否则,他就不会被当着众人的面挨打,而挨打后又没有一个人为他作证。
他感觉到自己现在在村里是再也无法呆下去了。他必须远远地离开这里,不管出去干什么。
当他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时,妻子秀花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不是给他打扫身上的土,也没给他一个久违了的吻,而是给了他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他接过来一看,惊讶得就象白天见了鬼。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抖颤着双手问。
“不为什么。”秀花淡淡地说,“那就得问你自己了。一个人要是三次犯同样的错误,那就是最愚蠢的人了。我是不愿意跟一个最愚蠢的人过一辈子的。”
明白了,一切全明白了!但他仍不甘心地问,“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个性你是知道的。只让人三回。你也还算个男子汉,不要把咱俩的事象那些没出息的男女一样,闹得寻死觅活的,满城风雨。大家好合好散,合与离都利索点,不要拖泥带水,婆婆嬷嬷的。”
她是完全了解她的个性的。主见性非常强,爱憎分明,考虑好了的事是绝不会反悔的。他苦笑着从抽屉里拿出笔,在上面签了字,还按了大红手印。
跟秀花离婚后,他忽然有了种无牵无挂的轻松感。他想过一种四海为家的生活了。但他的身份证在上访时丢到省城里了,出门在外,没有身份证是不行的。他只得再次来到派出所,要求给补办一张身份证。
警察以为他又是来催案子的,赶忙说:“你的案子还没取完证。暂时还没有结果。”
“不用麻烦你们了。”他说,“打就打了。只要我还不死,什么也无所谓。我是来办身份证的。”
警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在电脑里调他的户籍资料,但查了半天也没有。
“根本就没有你们禺化村的户口。”警察说,“全村都没有户口。当然你的也就没有了。乡政府根本就没把你们的户籍资料给报上来,身份证自然也就办不成。”
肖旺呆呆地僵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他只得来到街上,按喷在墙上的办证广告,买了一张假身份证,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禺化村,踏上了出省的汽车,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禺化村从此便从地球上彻底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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