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考试-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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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寒

    那年,父亲牵着青梅的手前去找他学戏。

    那时的乡下女娃,因为家里穷,被送到戏班子去混口饭吃的不在少数儿。她却没有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愁眉苦脸地去。她喜欢戏,早在去那里之前,就不止一次在戏台子上看过他的表演。

    她点名要求跟他学戏。那个戏台上飘着黑胡子白胡子的叔叔,从此就成了她的师父。

    师父第一次坐在枣红色的太师椅上认真打量她时,眼眸里就不由轻轻闪过一丝惊喜的波光。这个女娃娃,面若新月,目如点漆,眉角轻扬,紧抿的嘴角,透出一股淡淡的英姿之气。天生就是唱戏的料。

    师父看得没错,青梅是天生的戏子。师父在前面,唱念坐打,一招一式认真地教,青梅和她的师姐师妹们在后,一招一式认真地跟着学。满屋十几个青葱水嫩的女孩子,数青梅学得最快。她们模仿得师父的动作,唯青梅摩得来师父的眼神与神情。

    师父却并不因此而对青梅的要求降低半点。弯腰,压腿,走步,青梅做不标准的动作,师父“卡”一下就帮她做到位。一声脆响,一阵锥心之痛,青梅倒吸一口凉气,眼里便有了泪光。

    吃不得苦,就不要到这里来。师父连看都不看她,语气冷得像腊月天窗外玻璃上的冰碴子。

    青梅忍了泪,一遍又一遍苦练。

    青梅苦练的结果是,几年时间,她已是戏班子里小有名气的角儿。她甚至可以,与师父同台对阵。

    其实,师父的冷,是在排练场上。走下排练场,师父就是那帮女孩子和蔼又可亲的父亲。他给女孩子们烧大锅的热水,让女孩子们疲乏不堪的脚在温热的水波里重新恢复青春的活力。他给女孩子们煮面汤,每次开始吊嗓子之前,他让每个弟子都先喝上热热的一小碗。那是师父自己独创的护嗓良方。他甚至会在女孩子们想娘想家的时候,给她们送上几个温暖风趣的小段子。

    师父在青梅的眼里,慢慢就成了世上少有的好男子。尽管他已经不再年轻。他的年纪可能比青梅的父亲还要老。

    青梅与师父第一次隆重同台演出,是她16岁那一年。当地一家乡绅唱堂会,点名要师父的《长生殿》。师父毫无悬念地出演唐明皇,他却需要一位弟子来演他的贵妃杨玉环。师父的目光炯炯,环顾一周最后落在了青梅的脸上。

    青梅的心,在那一刹那泛起喜悦的涟漪。脸上却没来由地飞起两朵淡淡的粉桃花。

    “长生殿前七月七,夜半无人私语时……”着了戏袍化了戏妆的师父,在铿锵锣鼓咿呀的京胡声里踱步向青梅而来。台上的青梅有刹那恍惚。她忘记了自己是人间的青梅,心念动,眼波转,朱唇轻启,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不见,天地间只剩下她的三郎,她的帝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一曲唱罢,台下掌声如潮,叫好声连成一片。青梅与师父,不,是贵妃与她的三郎,相视会心一笑,四目在空中轻轻碰撞,就碰撞出“滋啦啦”的爱情火花。

    那样的爱情,却注定只能在戏里。现实没有那份爱情生存的土壤。最先站出来反对的就是青梅的父母。父亲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弟跟了师父,伤风败俗败坏门楣。母亲反对的理由不像父亲那样堂而皇之,态度却远比父亲更加决绝。她眼看着自己种下的树已结出诱人的果,她想借那颗诱人的果来吸引那些高官显贵。她决不允许那个老得可以做青梅父亲的穷戏子来摘她掌心这颗果实。

    面对青梅家族来势汹汹的反对,师父眼眸里的火光就慢慢黯淡下去。他本游移,只是情难禁。青梅家人的反对,给了他痛苦,也给了他反击自己的勇气:青梅,你走吧。

    师父狠心地扭了头。青梅眼里,就堕下委屈的泪。

    青梅果真走了。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家族里的男人们强行给押回去的。

    青梅又在离开师父半个月之后重新回到了师父的身边。半个月,长如半世纪。半个月里,青梅像一枝失水的玫瑰,迅速枯萎下去。为了那份不合时宜的爱情,青梅绝食,负气吞金。好在,在她濒临死亡的边缘,她都幸运地被救回来。被救回来的青梅依然日日夜夜念叨她的三郎,终是把父亲念叨得烦了。他将她的行装往小包裹里一裹,扔到了她的脚下:去找你的三郎吧,从此是死是活,别再回来见你爹娘。

    青梅哭了。那一回。她的泪水是为爹娘而落。

    青梅最终与她的三郎走到一起。

    戏子无义。知晓那段爱情的人常会把各种复杂的眼神落到他们身上。

    穿上戏服,他们演戏,唱戏,以戏糊口,以戏来滋养他们漫长的人生。脱下戏服,他们买菜,做饭,生儿育女,与红尘俗世里的夫妻没什么区别。他们在世人的眼里做了一辈子戏子,也做了一世的夫妻。

    入得戏,也出得戏。他们是真正的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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