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残照中的雁阵:徐志摩谈文学创作-致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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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适之:

    二函都到。新年来我这个山中人也只是虚有其名。年初三被张歆海召到上海,看旁人(楼光来)成好事。十三那天到杭州踏月看梅,十四回硖,十五又被百里召到上海,昨日回家,今日方才回山。现在口里衔著烟,面对著阳光照著的山坡,又可以写信做事了。我要对你讲的话多而且长,一件一件的来。

    我到杭州打电话去寻曹女士没有寻著,不知她现在那里。那晚月色极好,我与我的堂弟沿著白堤踏月,一直到孤山,月下看梅花的一种意境让你想象去吧。那晚湖滨热闹得狠,满天的火龙与飞星,但如我们有清兴的人却是绝无,堤上湖中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影也没有桨声,只有放鹤亭边的狗的清梦被我们惊醒了,嗥了一阵子。但我们登孤山顶的时候,却碰著一个少年踽踽的走著,手里提著一张七弦琴,我们问他想请教一阕《月下探》,他没有答话,大约疑心我们是剪径的,急急的走了,一转弯前面一丛矮林,他的身影与履声都不见了,我们真疑心他是仙人!那晚过了十二时才回栈。下一天到灵峰,我骑著自行车去的,倒狠有意思,今年梅讯不盛,就只点缀罢了。我上来鹤亭望了望西湖,就躺在石凳上做梦,旁边有两个山里住的小孩胡吹著小喇叭,烦著我睡不著,同时也有一个穿大布褂子手拿长烟管的一位先生(我只当他是山里居民),手拿著一爿煤块在石柱子的后背画著,我过去一看,原来他画上了一副对子。我真冒失,问他是不是成句,讨他“钝了”我一下,他下面署名莫愁子偶识,我还当他抄哪!句子颇不坏,你看如何——

    鹤今何往,为梅递书,邀雪同来;

    亭已预约,招湖入画,待月作伴。

    我也不便再罗嗦他。后来我们出去的时候,还见他提着烟竿,在松竹间□扬著——他倒真是一个山中人哩!路上碰著阵头雨,躲进壶春楼嚼鲈鱼,看雨景,你还记得那晚上我与你与经农在路旁吃喝,一面太阳下去,一面满月上来,一边金光(你对著),一边银光(我对著),有一只长形方头的湖泥船在激动著的波光里黏着一方媚极的“雪罗霭”,摇著一对长篙的网夫子无声的拉著泥吗?那只最有诗意的船我这次又见了。

    我看你的灵魂也永远让西湖的月华染上了一层浅色,要不然你那来这些Sweet Melancholy的情调?

    你编一本词选正合式,你有你的Fine taste与critical insight,狠少人有的,我预祝你的成功,但你要我做序,我希望你不是开顽笑。我不懂得词,我不会做词,我背不得词谱,连小令的短调子都办不了。我疑心我的耳朵是粗鲁的,只会听鼓声雷声角声鸮声海声松声;或是爽性静默的妙景倒也能理会;——但那玲珑玉,玉玲珑,后庭前庭的劲儿我可没有得耐心。你要我懂,你得好好的先拜我做学生(就是说我拜你做先生)——但是离著做词选的序文怕是狠……狠远著哩!你,我可懂得;假如你的书名是《三百首好词——胡适选》,我至少能序下半段——序胡适选这三个字,你信不信?你知道张君劢、Jena的Romance,蒋百里要替他做张君劢的文艺复兴;现在你的诗情也大有文艺复兴的味儿,我以为何妨再开放一点儿——把你的shadowy hints化成gamine expression,把faint adumbration变成positine delineation——情真即是诗真。我又发明了一个方式,就是“Mental conflict is the mother of creation”,这是难得有的,休教他闷烂了。

    再讲词。词的魔力我也狠觉得,所以我不狠敢看。你说词的好处是(1)影像之清明,(2)音节之调谐,(3)字句之省俭;我以为词的特点是他的Obvious prettihess which is at once a virtue and a vice。因为大多数的词都能符合你的三个条件,但他们却不是诗——Contain little~no poetry. Verbal beauty often enough was grenades for true expression of feeling and though, which is something more than most skillful texture of lingustical symbols. Therefore great writers are always masters of words, while lesser writers are either enslaved by or addicted of-eg. Oscar Wilde-words, with the probable consequence that whatever creativeness then is in them might well under their crushing tyranny.

    我每次念词总觉得他似乎是sort of acrobatic art in literature:so agile, so nimble, so sophisticaled, so very pretty in sight. Indeed“prettiness in sight”accounts for so many things in literature and art that fascinate and-our taste, which is closer scruting, however, are formed to be composed of all but vaporous substance. But acrobatic art can never be art in the sense sculpture and music and poetry is art. 这当然并不是说词当不得真艺术的评价,但因为你以为可当今日新诗的灵药,我所以怀疑他的“万应”,是药多少免不了有毒性,做医生的应该谨慎些才是。但我还是说你是最合格选词的,因为你两面都看得见,你自己当然有一篇Apologia不是,做了没有?

    好极了,你们又鼓起了做戏的热心,你早说我早到北京了!现在总得过正月廿七,大约二月初总可以会面。我有的是热的心,现在真是理想的机会了。

    百里一来我们的《理想》又变了面目,前天在上海决定改组周刊,顶你的《努力》的缺,想托亚东代理,但汪先生在芜湖不曾见面。他们要把这事丢在我身上,我真没有把握,但同时也狠想来试试,你能否帮忙,我也想照你《读书杂志》的办法,月初或月尾有增刊,登载长篇论文与译述创作。君劢已经缩小了他的“唯”字的气焰,我要他多做政治学的文章。这事如其有头绪至早也得四月露面,以后再与你详谈。

    孟邹屡次催促《曼殊斐儿集》,你的份儿究竟怎样了,我有信给西滢,他也不回音,请你与他赶快了愿才是!!

    你的真光见徽我早知道了,多谢你见。

    候候你的一家门,你的女儿好了没有。

    志摩 正月十七

    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2册,黄山书社1994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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