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主张废弃新圈点!我自己听了都吓了一大跳。承副刊投稿诸君批评与责问,我又不得不来说几句话了。
我年初路过上海时,柯一岑君问我要稿子,我说新作没有,在国外时的烂笔头倒不少,我就打开一包稿子,请他选择,看到《康桥西野暮景》(见《学灯》七月七日)我就说这诗很糟,只是随口曲,前面一段序,也是无所谓的,(那时我正在看James Joyce哄动一时的Ulysses所以乘兴写了下来,)不要登吧,后来他还是一起拿了去,陆续在《学灯》上发表。除了《康桥再会罢》那首长诗,颠前倒后的错的实在太凶,曾经有信去更正过,此外我就很少看见,因为我没有定报。就是这次的诗,我见了《晨报》才知道登在《学灯》。我找来看时,只见无数的错字,(《晨报副刊》的校对实在应受恭维;上次《学灯》登我那首康桥,错讹至于不可读,最可笑把母亲的代名词,印做“它”!)所有的外国字,不用说,全让印得不认识了,偏偏碰了巧那几个外国名字却是很紧要,因为我“一部分的诗文可废(不是可废,而是不必要)圈点”的意见,是完全根据于那几位作者的作品的,我现在再来说一遍。一部是George Moore的Brook Kerith,圈点符号还是有的;一部是James Joyce的Ulysses,(前六百数十页也还分章节有符号的,最后的百余页,才是绝对的不分章节,无句头大写,无一切的符号。)
这是文字里见所未见的新意境,我当时随意用什么牛酪呀,大理石呀,瀑布呀,白罗呀,等等的意象去形容他散文的美,只是瞎扯,绝对不曾说出他原文真妙处之所在,犹之用“此曲只应天上有……”等等去形容喀拉士拉的梵和琳,只是等于不曾形容!
我是根据于这两位大文学家的试验,觉得任何文字内蕴的宽紧性(Elasticity)实在是纯粹文学进化的秘密所在(比如The English Bible与Walt Whitman的诗)。中国文字因为形似单音的缘故,宽紧性最不发达,所以离纯粹散文的理想也是最远;新近赵元任改良汉字的主张,很可注意,因为我个人觉得“罗马字化”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规复我所谓文字内蕴的宽紧性,一是启露各个字音乐的价值——这两层我以为是我们未来的文学很重要的问题。
这是重要的问题,但我的能力只能提出,不能解决。这是应得讨论的,因为是文学改良的建设方向,不是奖励说废话的空题目。
现在回到圈点的问题。我相信我并不曾主张无条件的废弃圈点,至少我自己是实行圈点的一个人。一半是我自己的笔滑,一半也许是读者看文字太认真了,想不到我一年前随兴写下的,竟变成了什么“主张”,不,我并不主张废弃圈点。圈点问题虽小,我如其果然有主张时,也应得正式写一篇文字,题目什么都可以,但决不会是《康桥西野暮景》,这是很明显的。
就是我所谓一部分的诗文可以不用圈点,也决不是主张回到从前浑混的旧办法去,决不是Anachronism;我只说“可以不凭借符号的帮助的纯粹散文,是一个理想;这个理想现在有好几位文学家要想法来实现,比如Joyce已经试验出可惊的成绩。这种创造的精神,我们不应得不注意的,虽则我们文学的现况还很幼稚,够不上跑得这么快”。
这是我的主张,如其你们硬要派我主张这样或那样。至于一般的新圈点之应用,我又不发疯,我来反对干什么;我连女子参政,自由恋爱,社会主义……都不反对哪!
伏庐,乘便我要声明一个可笑的误会。“西滢”写了一篇剧评,我后面附了几句,听说一般人都疑心全篇是我做的,因此认定我徐志摩是反对现有的艺术的新剧的,因此认定徐志摩是崇拜梅兰芳的,还有这样那样种种的见解都一张张像捕苍蝇纸似的粘到我身上来。伏庐你至少应该明白,徐志摩不配那么的上流也不会那么的下流。想象是公有的一种能力:诗人就运用来做诗,画家就运用来作画,马克斯就运用来写Das Kapital,列宁就运用来制造苏维埃,黎元洪就运用来发五路讨贼总司令的命令,嫉妒的妻子就运用来揣摩丈夫在外面荒唐的情形,——一般人就运用来无中生有的揣详附会,要没有这群人的帮助,我们就看不成新闻纸。我们当然不怪嫌他们,也许我们还应得感谢他们。但《晨报》的副刊,比较的有文艺的色彩;所以我劝你,伏庐,选稿时应得有一个标准:揣详附会乃至凭空造谎都不碍事,只要有趣味——只要是“美的”——这是编辑先生,我想,对于读者应负的责任。
我还要声明一句,我发表的文字到现在为止总是签名的,不是志摩就是徐志摩,此后也许用一个“摩”字,此外的名字我都不负责任:我听说近来有用假名骂人的“新文化”,但我自己相信我情愿永远留在“化”外,我爱惜我自己,也爱惜代表我的名字,更爱惜表现我的文字。
七月十八日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3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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