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不会写小说,虽则我很想学写。我这路笔,也不知怎么的,就许直着写,没有曲折,也少有变化。恐怕我一辈子也写不成一篇如愿的小说,我说如愿因为我常常想象一篇完全的小说,像一首完全的抒情诗,有它特具的生动的气韵,精密的结构,灵异的闪光,我念过佛洛贝尔,我佩服。我念过康赖特,我觉得兴奋。我念过契诃甫曼殊斐儿,我神往。我念过胡尔佛夫人,我拜倒。我也用同样眼光念司德莱謇(Lytton Strachey),梅耐尔夫人(Mrs. Alice Meynell),山潭野衲(George Santayana)乔治马(George Moore)赫孙(W.H. Hudson)等的散文,我没有得话说。看,这些大家的作品,我自己对自己说:“这才是文章!文章是要这样写的:完美的字句表达完美的意境。高抑列奇界说诗是Best words in best order。但那样的散文何尝不是Best words in best order,他们把散文做成一种独立的艺术。他们是魔术家。在他们的笔下,没有一个字不是活的。他们能使古奥的字变成新鲜,粗俗的雅驯,生硬的灵动。这是什么秘密?除非你也同他们似的能从文字里创造有生命的艺术,趁早别多造孽。”
但孽是造定的了!明知是糟蹋文字,明知写下来的几乎全都是Still-born还得厚脸来献丑。我只有一句自解的话。除了天赋的限度是事实无可勉强,我敢说我确是有愿心想把文章当文章写的一个人。至于怎么样写才能合时宜,才能博得读者的欢心的一类念头,我从不曾想到过。这也许也是我的限度的一宗。在这一点上,我期望我自己能永远崛强: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这册小书我敬献给我的好友通伯和叔华。
志摩十八年五月
选自《轮盘》,上海中华书局193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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