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队长他们从鱼塘北头拦起,一直往南拦,拦着拦着,鱼都在水里翻跳起来了,有的还从水里蹦出来一两尺高,露着白花花的鱼肚子,还有的竟然跳到鱼网那边去了。鱼一跳上来,鱼塘周围的人都欢呼一声,鱼跳个不停,鱼塘周围的人就欢呼个不停。拦到一半,贾叔他们架着鱼网,站在水里不动了,张队长站在水里,扬着手,高声大嗓地指挥着,拿小兜捞!拿小兜捞!岸上有二十几个干校学员,包括沙叔,事先都准备好的,有的穿着黑胶皮衣服,拿着小网兜和竹篾筐,下到水里,从水里往竹篾筐里捞鱼,捞满了,岸上的人就接过去。
岸上有一块很大的尼龙布,铺在地上,鱼都倒在那上面。尼龙布旁边有一架生铁铸成的磅秤,奚阿姨和另外两个干校的人,站在磅秤旁边。奚阿姨手里拿着一个本子,是记账用的,尼龙布上很快就倒满了活蹦乱跳的鱼。后来,中间垒得很高,旁边的鱼都散落到尼龙布外面去了,干校的人就在尼龙布外面,布了一圈岗,不让别人进去。
塘里的鱼被捞得差不多的时候,贾叔、王叔他们,拉着拦网,慢慢地再往南走,走一小段,鱼被挤得没有地方去,就往上跳。沙叔他们就用小兜捞,沙叔他们一边捞,赵叔他们慢慢再往南走。走到最后,鱼都被堵在鱼塘的最南头了,干校的十几个人跳到拦网后头,弓着腰,推着拦网,一下子把剩下的鱼全部推到了鱼塘的南岸上。岸上的人一拥而上,把鱼都捉到尼龙布上去了。
贾叔他们又下到水里,从南往北,再推了二遍,把鱼塘里漏网的鱼推上来。他们推到北岸,又推回南岸,等贾叔他们上了岸以后,围在鱼塘边的农工、家属,还有附近村里的社员,都迫不及待了,都到水边,准备下水。张队长问贾叔,说,老贾,差不多了吧?贾叔说,差不多了,剩不下啥了,钻在泥里的也没法子逮了。张队长说,那就让他们下水摸吧。
张队长话音才落,鱼塘里就跳下去一塘人,都在水里摸鱼,不一会,有一个农工抱着一条两斤多重的大鱼,跑到岸上去了,不一会,又有一个社员抱着一条乱蹦的大鱼,上了岸。我也下到水里,跟着摸鱼,我旁边的一个农工对我说,拿脚踩。我就拿脚在泥里踩。
踩着踩着,脚下一滑,是一条鱼,鱼在泥里很老实,一动不动,我弯下腰,两手抱住大鱼,就往岸上跑。鱼一到水里,就活了,头尾乱甩,快到岸上的时候,鱼从我怀里蹦出去了,旁边的人,在水里倒了一片,都去扑那条鱼,最后,鱼被二队的一个农工逮走了。
当晚,整个干校和农场,到处都弥漫着炖鱼的香气,干校的食堂炖了鱼,农场每个农工家里,也都分到了鱼。因为鱼多,干校一下子吃不完,食堂就把剩下的鱼,用大缸腌起来。食堂后面一个洗菜用的大水泥池子里,也腌的都是鱼,这些鱼,断断续续一直吃到1970年春节前,干校学员最后一批返回心如城前一天的中午,食堂还卖了一次咸鱼烧豆腐。
十一月中旬,爸爸妈妈他们,都开始谈论春节回心如的事情了。有一天下午,也是个星期天,初冬天气晴得好,我在马房里吹笛子玩,赵叔和沙叔在床上下棋,三匹马都在马槽后边吃草。干校午睡的起床号吹过不一会,+妈妈就急走快步的,来到了马房。
妈妈一看见我,就过来拉着我问,小四子,你可见你奚阿姨了?我说,俺奚阿姨没上马房来。赵叔和沙叔都从棋盘上抬起头,赵叔说,小西走了以后,她就没上马房来过。沙叔说,咋弄的?小奚上哪去了?妈妈说,吃过晌午饭,她人就不见了。
赵叔说,你到处可都找了?妈妈说,俺几个把校部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她影子。那她能上哪去?沙叔说,食堂那边可都找过了?妈妈说,食堂哪有,人家食堂井都锁起来了,晌午都睡觉了。几个人都挠头,妈妈说,小四子,你可知道你奚阿姨上哪去了?往常她都上哪去的?妈妈这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说,俺知道奚阿姨上哪去了,俺这就去给找来。
我把竹笛往床上一扔,出了马房的门,拔腿往瓦韩家跑去,妈妈在后头喊我,小四子,你咋不穿鞋来,扎着脚。我顾不上说话,我心里想,奚阿姨肯定在瓦韩家,跟韩进挺两口子讲话,不然她能上哪去?我跑到韩进挺家,韩进挺正端着一木盆猪食,给圈里的猪喂食,我说,韩叔,俺奚阿姨可上你这来了?韩进挺说,没来。我说,你今个晌午,可看见奚阿姨了?韩进挺说,俺没看见。
我从村里跑出来,我爸爸、妈妈、赵叔、沙叔,还有妈妈宿舍的十几个人,都站在路口等我。我跑到路口,也没看他们,往南一拐,顺着土路,又往腥草湖洼地跑去。我赤着脚,跑得飞快,脚下一滑,我扑倒在砂礓地上,下巴火辣辣地疼,肯定叫砂礓抢烂了,右手掌也抢破了一块皮。我爬起来又跑,跑着跑着,听见后面有动静,我回头一看,我爸爸,还有赵叔;沙叔他们,都跟着跑来了,妈妈她们跑得慢,都落在了后面。
我低着头,咬着牙,跑得更快了,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腥草湖边缘的湖洼地里。那时候,水已经小下去了,但湖洼地里还有一些水,不深,只能没到脚脖子。我没有停步,噼哩啪啦地趟水过去了,草甸子上的草,都枯软枯软的,太阳晒了一天,地和草,都暖暖的,我拼命向湖洼地的高坡跑去,一口气跑到了草甸子的坡顶上。我知道奚阿姨在那里的,他们曾躲在草甸子一个长满青草的小洼坑里,地上铺着那块鲜亮的黄雨布。不是的,奚阿姨不是和西叔在那里的,奚阿姨不是铺着马房的那块黄雨布的,奚阿姨是穿着她喜欢的那件白的确良圆领小褂,一个人在那里的。
我高喊着,俺奚阿姨,俺奚阿姨,俺妈他们都四下找你来,俺妈他们都四下找你来。我一边喊,一边连滚带爬地下了坡,跑到了奚阿姨身边,奚阿姨的外套放在旁边的干草地上,她的头枕在小洼坑的沿沿上,她闭着眼,白白的脸上有两行泪水,她的两只手搭在胸前的白的确良小褂上,她的两条腿,一条半蜷着,一条腿半压在半蜷着的那条腿上,奚阿姨脚上穿着一双黑帮白底的新布鞋,她身上干干净净的,很舒服地睡着了。
一直到很久很久,我都不知道奚阿姨是怎样死的,怎样自杀死的?奚阿姨身上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脏破呀,爸爸、赵叔、沙叔、贾叔,还有妈妈、费阿姨、姜阿姨,他们赶到的时候,妈妈一下子就把我搂在怀里,亲着我,半搂半抱着我,跌跌绊绊地往回走了。
妈妈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上只穿着袜子,走路一脚高,一脚低的。我大哭着,蹲下去摸着妈妈的脚,说,妈妈,你的鞋咋掉了,你脚可扎得慌?俺去给你找去。妈妈搂着我,亲着我,眼泪汪汪的说,不要了,俺不要了。妈妈后来对我说,那是趟水的时候,鞋陷在泥里了,找不到的。
妈妈一路上都使劲搂着我,妈妈还不时停下,蹲下来抱着我,亲我的脸蛋,妈妈把我使劲抱在怀里。我哭了一路,妈妈也哭了一路,我一路哭,一路抱着妈妈,昂着头问妈妈,奚阿姨咋弄的?奚阿姨咋弄的?奚阿姨可死掉了?奚阿姨可死掉了?
很多年过去了,奚阿姨的睡姿及白白脸上的两行泪,时常还会在我的睡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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