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家慧便随母亲到了苏州。
家轩佩君住的是秦家在苏州南园的老宅,原先是典型的旧式房子,石库门,夹备弄,前后进,东西落,砖木结构的住房,外形上飞檐翘角,青砖黛瓦,花墙漏窗。内部面阔进深,都很宽敞,这种建筑高大空旷,给人一种冷色的阴森森的感觉,自从家轩留洋回来,就把老宅改造了,外形上仍然保持了原有的格式,但内部结构却按西洋住宅的样子,装了天花板,护壁板,贴了墙纸,并且把一些大而空旷的房子隔成小间,又辟出了房间改建卫生间,用上了抽水马桶和浴池。所以现在秦家的南园旧宅,从外表仍然是一座旧宅院,但内部却已经西化。夏天秦老太爷来住了几天。为了这,把家轩教训了一顿,但木已成舟,再改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淑云由改造的住宅,立时想起了上海的房子,想起祖康华萍和家梁他们,不由有些心酸。
淑云问:“家慧你喜欢这样的房子吗?”
又说:“你在这里长住一阵,对你的身体有益的,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家慧说:“母亲不要担心,我没有什么病。”
淑云和家慧到的当日,佩君已临盆待产,家中却是什么也没有准备,一切杂乱无章,一个老妈子张着两只手,急得团团转。家轩更是脉息大乱,不知所措,淑云一到,叫下人该做什么做什么,一一吩咐下去,很快,一切准备就绪。淑云则陪在佩君身边,和她说话,讲自己生养时的经历,缓解了佩君的紧张情绪。
当天傍晚,佩君顺产生下一女孩。淑云和家轩让老妈子喊家慧来看小毛头。
老妈子很兴奋,喊了家慧,一路走一路说小毛头很漂亮,像少奶奶。
家慧到了佩君屋里,家轩连忙把裹在蜡烛包里的小毛头抱过来给她看。她看这小毛头,皱巴巴的皮肤,又红又黑,脸上好像很脏,眼睛紧闭,鼻孔朝天,家慧皱了眉头。老妈子说小毛头漂亮,家慧看不出小毛头漂亮在哪里。
家轩说:“家慧,你看看,你说像谁,他们都说像佩君,我看是像我,还有一点像你呢,你看,这小嘴巴,是不是?”
家慧说:“我看不出。”
后来就说到取名字的事,家轩说叫“静柳”,佩君说叫静柳不好听,要叫“逸梅”。淑云又取了一个叫“文霞”,只是家慧不作声。佩君说:“家慧是才女,家慧你说,逸梅好听不好听。”
家慧说:“好听。”
佩君高兴起来,正要说:“什么,家轩却抢先说家慧你说这三个名字哪个最好,是不是静柳最好?”
家慧说:“三个都好,不过,取名字最好还是听听祖父或者父亲意见吧。”
家慧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做声了。对老太爷来说,第一个曾孙辈的孩子,必然是要由他来定名字的。
佩君生孩子,家中忙乱,家慧总是插不上手,但家里的烦琐之事,却是扰得家慧心里不能安静。连续好几天,每天都有外人进出,送礼的,贺喜的,帮忙的,川流不息,家慧有时到小花园坐坐,小毛头的哭声就会追过来。
家慧对母亲说:“我想回去了。”
淑云说:“这里也是你的家呀,你不必拘束的,佩君对你很好。”
过一日家慧又说:“我想回去了。”
淑云说:“你还没有在城里玩玩呢。”
家慧说:“从前听奶奶说,小时候都带我玩过了。”
淑云说:“小时候玩过,记不得了,你也难得来城里住一阵的,还是去玩一玩,城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可惜家中忙乱,抽不出人手陪你,你若是想去,叫一辆包车,那天我和佩君说过,佩君说叫她妹妹佩珍陪你。”
家慧说:“我不要人陪,我自己去。”
于是就要了一辆包车,拉家慧在城中地方到处玩玩,家慧大凡到了一处,就坐下来歇着,也不看什么景致。回家后母亲和哥嫂问起来,只是说很好。
一日家慧回来,车停在门口,她下了车,就见离自己大门不远处站着一位老人,穿得很破烂,面黄肌瘦,腰也有点弯。家慧并没有在意,刚刚要朝家门走去,那老人突然走了过来,对家慧笑笑,说:“你是家慧吧?”
家慧说:“你是谁?”
老人说:“你不认识我了,家慧你不认识我了……”老人的眼圈发红了,话语也断断续续的:“我现在,不像人样了,不是人了,你当然不知道我……”
家慧说:“你怎么认识我?”
老人说:“我是,我是……你知道你父亲有个大哥吗?”
家慧有些吃惊,说:“你是大伯吗?”
老人听到家慧叫了一声“大伯”,就滚下两颗眼泪,说不出话来。
家慧是听家里人说起过大伯的,她只知道祖父、父亲都很讨厌大伯,只有祖母在世时,时常念起他,一提起大伯,祖母就伤心。现在家慧见到了祖母那时候日夜思念的大伯,她想不到大伯是这个样子,和老叫花子差不多。家慧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她说:“大伯你进屋吧。”
大伯后退了一步,说:“我不能进去的,我是被赶出门的。老太爷知道了,就要叫义庄断我的活路,我不能进去。”
家慧不明白祖父和父亲为什么对大伯这样凶,家慧倒觉得大伯虽然衣衫褴褛,但大伯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温馨。
家慧说:“你跟我进去,不要紧的,反正祖父和父亲都不在,母亲和哥嫂不会告诉他们的。”
大伯还是不敢进去。
家慧说:“你有什么事情,总得进去说呀,大哥也在家呢。”
大伯说:“我不敢找你大哥,我只是想找你。”
家慧很奇怪:“你找我?”
大伯说:“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不知你身边有否几个散钱,今日到期,倘若不还,要挨打的。”
家慧身边能有几个散钱?她说:“你等一等,我进去拿。”
大伯连忙挡住她,不让她进去。
家慧只好摸出身上的零钱,给了大伯,大伯千恩万谢,又求她不要告诉家轩他们。家慧目送大伯走远了,心想难道大哥他们对大伯也很凶么?
家慧进屋,淑云说:“慧儿今日回来迟了,我不放心呢。”
家慧说:“我在门口站了一阵了。”
淑云说:“你怎么站在门口。”
家慧说:“我见着大伯了。”
淑云愣了一下。
家轩在一边说:“大伯?他又来了。”
家慧说:“大伯欠了人家的钱,到期……”
家轩打断她的话,说:“到期不还,要挨打了,是吧,他总是那老一套。”
淑云告诉家慧,大伯昨天才来找家轩要过钱,几乎三天两头来,要了钱并不是还债,而是去赌钱,赌贏了,有几天不来,输了,隔日定准上门。
家慧说:“祖父和父亲知道吗?”
家轩说:“哪里敢让他们知道,可是老这样下去,终究是个无底洞呀。”
淑云说:“慧儿,这事可不敢跟老太爷说啊。”
家慧说:“我知道。”
隔了一日,家慧出去,在城隍庙的台阶上歇脚,看着各种各样的人,走过来走过去,家慧反而觉得心里很平静。后来就有一个穿长衫的人走过来,家慧一看,居然是大伯。和那一日的大伯竟然是两个人了,换了衣衫,满脸春风,人也显得年轻了。
大伯看家了家慧,走过来,说:“家慧,你在这里玩啊。”
家慧说:“你怎么穿了长衫。那一日是故意穿得那样的吧?”
大伯说:“家慧可冤枉我了,我只有两套衣衫,哪一日蠃了钱,就穿这件长衫;哪一日输了,就穿那一套。”
家慧说:“你今日是赢了。”
大伯笑起来,说:“是啊是啊,贏得还不少呢,走,家慧,我请你吃小笼包,一咬一口油汤。”家慧说:“我不吃。”
大伯说:“那吃鸡丝馄饨,鲜得不得了。”
家慧说:“我不吃。”
大伯说:“你要吃什么呢,到松鹤楼吃大菜,怎么样?”
家慧说:“吃大菜,你有多少钱?”
大伯说:“这个你不用问,既然我请客,你放心就是了,吃光了,我还可以蠃回来。”
家慧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倒是想到你家看看。”
大伯一点没有犹豫,就说:“也好,你跟我走。”
大伯领着家慧穿过几条巷子,在一个拐角的热食摊上,买了一斤猪耳朵。
家慧说:“我不吃猪耳朵。”
大伯说:“买给阿香吃的。”
家慧问:“阿香,谁是阿香?”
大伯说:“就是我屋里人。”
家慧说:“哦,是伯母,你有太太呀。”
大伯说:“哎呀,什么太太呀,不过拆铺拼床,凑在一起过过而已。”
一路说,就到了大伯的家,这是一间很破陋低矮的平房。
那个叫:“阿香的女人四十来岁,但仍有些风韵,一见家慧,就说哟,哪来这么一位小姐呀。”大伯说:“这是我侄女,秦小姐。”
阿香说:“哟,好漂亮呀,秦小姐。”
家慧叫了一声:“伯母。”
阿香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大伯说:“你们先说说闲话,今天家慧上门,我去拷点老酒来……”
家慧要拦,没有拦住。
阿香说:“你让他去,他是借你的名,哪一日他能不吃酒、不赌哦。”
家慧说:“你肯跟他,真是……”
阿香说:“从前他有钱有势,我在堂子里,他供我养我捧我,现今他落魄了,叫我丢开他,我没有脸面的,我是贪他心不坏,从前我也跟过一个人,人倒是很规矩,又不赌又不嫖,就是一肚皮恶水,还是他呢,人实在……”
家慧听了,心里有点感动。
阿香继续说:“再说呢,我想他终究是秦家的长房,有朝一日老太爷归天,他的日脚多少会变一变的,说不定哪一日我真成了大太太呢,今朝就是好兆头,小姐上门了,头十年,秦家没有一个来过这里。”
家慧说:“我是顺便来的,我是在城隍庙那边,碰见大伯的。”
阿香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这一天家慧就在大伯这里吃了饭,还喝了一点零拷的黄酒,苦滋滋的,三口下肚,浑身暖和。
大伯说:“你看看,喝两口酒,脸上也有血色了,红彤彤的。”
后来大伯和阿香一起送家慧回家,到了门口,大伯和阿香就返回去了。
家慧回家,没有向母亲和家轩说什么。
家慧到了苏州以后,一直想去看看陆云卿,却不知仁寿堂的地址,又不愿意问别人,还是后来问了包车的车夫,才打听到了。家慧去过一次,车子停在远处,她叫车夫去问,车夫回过来说不在,家慧就没有过去。
过了几日,家慧又去仁寿堂,碰上了陆云卿,陆云卿见了家慧,很高兴,连忙让她进去坐。
家慧看这仁寿堂,大约有三开间的门面,正门上方有一块匾,黑底金字,以草体写的四个字:以仁存心。在大门一侧,有一块仰神招牌书,写着“采草木之精英,集乾坤之才气,以保人之长寿”。进门在店堂内左侧药铺柜前,又有一块正方形的招牌,上面四个大字“起首老店”,下面有陆氏七代姓名,第一排为“陆仁泽”,第七排便是“陆开元”,庙堂右侧,坐堂问诊处,有一老中医正在给病家把脉,另有几个病家坐在长椅上等待,店堂正壁有一幅观音画像,两边是一对对联,上联写:但祈世间人无病,下联是:何愁架上药生尘。
家慧一一看过,跟着陆云卿转过壁屏,来到后面的房间,家慧坐下,就有人泡上茶来。
陆云卿回头朝里屋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你出来,见见。”
随着陆云卿一喊,一个年轻的夫人抱着一个大约两岁的男孩,从里屋出来,朝家慧笑一笑。
陆云卿说:“这是内人,这是犬子,小名叫虎头。”又回头介绍了家慧。
陆夫人说:“云卿回来说了,幸亏了秦小姐和老太爷相帮呢。”
家慧看他们都站着,也站了起来。
陆云卿说:“你坐。”
陆夫人又朝家慧笑笑,就抱着孩子出去了。
家慧看看陆云卿,说:“你太太很漂亮。”
陆云卿笑笑说:“是从小就配订的。”
家慧换了一个话题,问怎么不见陆云卿的父亲。
陆云卿告诉他,父亲下乡去了,因为时局吃紧,日本随时可能炸苏州,想暂时把店搬到乡下镇上去。父亲就是为这事下乡去的,这几日里里外外都是他一个人在忙。
家慧听了不再说什么,告辞要走。
陆云卿说:“你刚来就要走,为什么呢。”
陆云卿又说:“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这一阵外面形势不好,你一个人在外面转,叫人不放心的。”
家慧说:“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陆云卿停顿了一会,说:“我希望你开开心心。”
家慧说:“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哦。”
陆云卿笑了一下,看着家慧,家慧却扭开脸,不看他,陆云卿给家慧添了些茶。
家慧闷闷地喝了几口茶,眼睛只是盯住杯子里的水。
陆云卿在一边显得有点尴尬,后来他说:“在这里吃过饭走吧,你上次说要我请你吃饭的。”家慧说:“不吃了。”
陆云卿说:“怎么不吃了?”
家慧说:“不吃就是不吃。”
陆云卿又问:“长生呢,他好吧?”
家慧说:“你问他做什么,他走了,下太湖了。”
陆云卿说:“唉,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家慧说:“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陆云卿不再说话,两人僵了一会,家慧就告辞了。
在佩君生孩子之前,在九月十月那一阵,日本人的飞机已经来轰炸过两次,但那两次据说都是有针对性的,一次炸的是城西,闻是冯玉祥等中央要人在那一带的旅馆开会。第二次炸的是阊门一带,亦是如此。此后有一阵平息下来,只是偶尔有些侦察飞机来转几圈。大家以为风头过了,所以佩君才没有迁到乡下生产。可是到佩君孩子生下来,十一月以后,日本人的飞机却频频来袭,有时一日之间几度来苏,投弹目标也就不甚明确了,城内城外,大街小巷,不知道哪一颗炮弹会炸在哪里。一次轰炸四五十分钟,扔下炸弹四五十枚,也是常有的,南园一带,亦被炸翻房屋无数,伤亡甚多。其时,苏州城中百姓,有地方逃的,均已出逃,秦家因佩君产后不宜大动才一拖再拖,现在眼看着不能再拖,于是决定立即往地脉岛去。
当日全家上下匆匆准备,家慧却乘空跑了出来。
街上的人无不神色惶恐,许多地方屋毁人亡,尸骸狼藉,救护队手臂上带着白色袖章,抬着死伤者匆匆而过,闹市区的高台上有人站在那儿演讲,听的人并不多。
家慧穿过半个苏州城,从城南走到城西仁寿堂。仁寿堂的房屋很高大的,本来站在街口,一眼就能看见它的屋,但此时家慧站在街口,却只见,一片残砖碎瓦。家慧心中一惊,连忙过去,就看见陆云卿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片废墟前面。
家慧没有喊他,只是站在他背后。
家慧心里一抖,问:“谁?”
陆云卿流下两行眼泪,没有说话。
这时候家慧才发现不远处停着三具棺材,两大一小,家慧只觉两腿发软,说:“你太太她”陆云卿说:“还有老父,小儿,都没了。”
家慧痛哭起来,陆云卿木然地看着她,也不劝她。街坊邻居都在议论,说仁寿掌世代为善,医德昭然,不应该有如此悲惨的结果,大家都诅咒日本人。
家慧哭了一阵,心里好受了一些,她看陆云卿仍然呆呆地站着,就跟他说,希望他跟她一起回地脉岛。
陆云卿摇摇头,摸出一张纸来,家慧看上面写着:“……青年有童子军,则老年应有老子军,缘少者,壮者前程远大,为日方长,万有牺牲,未免可惜。至老者忝在父兄,理应表率,以年龄论,如商贾早有贏利,折阅本在意中,视死如归,是其天职。故取吴由范希文小范老子之意,创为本军……”
陆云卿说:“这是张仲仁组织的老子军的规则草案,父亲本意要参加老子军的,哪料壮志未酬……”
说着又流下泪来。
家慧问:“你打算怎么办?”
陆云卿说:“我已参加了救护队,马上要到小镇上去,转运前线下来的伤兵,你快回去吧。”家慧点点头,慢慢地离开了被炸成了废墟的仁寿堂。
家慧绕到大伯那儿,见那房子还好好的,人却不见,向隔壁邻居打听,邻居说,这年头,谁知道谁哟。
家慧回到南园时,母亲和一个女佣等在门口,十分焦急,一见到家慧,就说:“哎呀,你怎么才回来,家里都急死了,人都走了,就等你一个人了。”
家慧说不是说:“要到下午才走吗?”
淑云说:“来不及了,说日本人已经到了城东公路,那边的乡下人逃过来说的,马上要进城了。”
那个女佣一边发抖,一边说:“不得了啊。”
家慧说:“可是班船要到傍晚才开呀。”
淑云说:“来不及等班船了,家轩到网船浜租了一条网渔船,网渔船都租完了,这是最后一条了,快走吧。”
家慧跟着母亲赶到网船浜,家轩正在张望,见到她们,连忙对船家说:“来了来了,快开吧。”
小小的网船上挤满了人,佩君抱着孩子也在里边,沿河滩还站了许多人,都想上这条小船,船家说:“不能上了,不能上了,再上要出事情了。”
家轩帮着船家把那些人拦住。
家慧突然说:“我不上船,我不回去。”
淑云吓了一跳,说:“什么?”
家轩回过来,狠狠地瞪了家慧一眼,说:“你疯了,你找死。”
家慧又说:“我不回去。”
家轩一把拉过家慧,用力过猛,把家慧拉了一个趔趄,家慧跌上船去。
船开了,沿岸上的人一片吵闹,有的哭泣,有的咒骂,这时候他们都听见城东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
船离开了网船浜的小河岔,很快进入了宽阔的水面,家慧的手被母亲紧紧地捏着,她们将回到地脉岛,但是家慧的心恐怕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孤独的小岛、封闭的山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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