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矿帽-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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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班长结束了他的讲述,长久地陷入了沉默。他卷烟,手在微微颤抖,这沉默给他带来了掩饰不住的深深的忧伤,与其说是对死去工友的怀念,不如说对他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将近黄昏时,我终于看到了1148井队的井架,这个曾使萧臻大喜大悲的地方此刻给我的印象竟有些迷幻,它若隐若现,被夕阳的紫外线熊熊燃烧着,扭扭曲曲地漂移在天际,很像一艘只露桅杆搁浅在海里的沉船。然而随着车子与井架逐渐拉近,它便变得越来越高大雄伟。突然,远远地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红色“喜”字斜铺在一处黄沙梁上,红得扎眼。我问霍班长,这是怎么回事,你这里怎么又是丧事又是喜事的?

    霍班长长叹一口气说:“我们在商量怎样为李梓刚下葬的过程中,萧臻一直以李梓刚未婚妻的身份参与进来的。昨天上午在工地上,她拦住了一个前来进行伤亡慰问及风灾后受损情况调查的主要领导,她以李梓刚未婚妻的名义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她要求在这里实习、工作、落户,接李梓刚的班,成为一名真正的西部石油工人;二是在为李梓刚下葬的同时,为他俩举行婚礼。”

    我心想,这后一条有点荒唐了吧。这时,我突然盯住了霍班长怀里的纱裙,问:“你怀里的东西就是给萧臻准备的婚纱吧。”

    他说:“是的,没错,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穿到她的身上去。”

    我暗叹,萧臻呀萧臻,看来你真的有病,你这样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地嫁人有意思吗?

    “那领导怎么说?”我问。

    霍班长说:“萧臻提的第一个要求没有问题,公司领导当即就点头答应了,名牌大学的学生主动到西部边陲来工作,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嘛。第二个要求领导们直摇头,说‘要是人还活着,那自然是双喜临门天大的好事情,可是人死了,要给死人搞一个婚礼,这样的事在我们这里别说从来没有过,听都没听说过,商量一下吧。’两级领导商量后,一致认为不可以搞,他们说这样影响不好,有一些迷信色彩在里面。西部钻探公司是国家著名的大型企业,要注意自身形象的。再说,他们已经把各市区的媒体叫来了一大帮,鼓足劲要大张旗鼓地正面歌颂宣传这一英雄事迹的,如果再搞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来,把原本很好的一件事情弄不好就全砸了,现在通讯网络很发达,舆论导向出了问题,宣传部门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有关领导也难辞其咎。上级考虑问题很全面,说的也不无道理。”

    “是呀,是呀。这分明是给领导们出难题嘛。”我频频点头,暗自佩服领导们的正确把握。“不过,领导虽然不同意,我们这些员工倒是想这么办。说心里话,我们是打心眼里愿意萧臻能够成为1148井队的媳妇。”

    “那你们一定要慎重呀!”我说。

    “现在还不知是一个什么结果。李梓刚牺牲后,他的家人说,李梓刚喜欢沙漠,就把他安葬在沙漠里吧。同时,他的家人也答应了萧臻提出的建议,李梓刚的父母都默认了她这个媳妇,真把她当成了自家人。他的家人都很通情达理,没有向组织提出一点苛刻要求。”

    “是呀,不然也不会教育出这么好的孩子。”我嘴上说,心里却有点疙里疙瘩的。

    “追悼会就安排在今天开,总公司的主要领导昨天就赶到这里了,你赶得也巧,一脑袋就撞上一个追悼会。”

    “依我看,领导的意见还是比较正确的,这好像是叫‘阴婚’吧,是有一些迷信色彩……”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不,我们不这样认为,你不知道,这些天来她有多伤心,一直处在自责悔恨之中,她说她要是不跟过来,李梓刚就不会在刮风那天送她去2169井队,也就不会死在风里,她说,她一定要做我们1148井队的媳妇,只有这样,她那愧疚的心才会得到安宁。你说,她这样钟情着,执著着,我们怎么好拒绝?”

    经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有道理。

    “我们一致认为她这样做并不过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到网上看一看,多得很,从形式上来讲,这既给了死人短暂人生一个圆满的结局,让他了无遗憾地走,也给了萧臻心灵的慰藉,对我们这些长期在沙漠里工作的活野人来讲,也是一次人格上尊严上的提升,你说对不对?”

    “对,也挺对。”我不由自主地给他绕了进去。

    “我们决定,先开追悼大会,待领导们走后,再办婚礼。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我们这里死人的事时有发生,葬礼也是轻车熟路,可是给死人办婚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搞,问萧臻,萧臻也有一点懵,她想了想说先弄一套婚纱吧。这一提醒,倒是有了一点门,只要婚纱一穿,怀抱李梓刚的遗像再往我们中间一站,这‘婚礼’也就成功一半了。于是,我赶紧搭车到一个团场临时租了一件过来,也不知合不合身。”

    我哭笑不得,心里酸酸的。

    车停在井队宿舍门前,李梓刚的姐姐一下车,就有井队的领导过来迎接,霍班长和采购员都争着上前介绍,帮女人拿东西。他们把我一个人甩在一边,弄得我站着不是走也不是。不过,霍班长并没有忘记我,走过来,悄悄对我说,你帮我保管一下这件婚纱,这东西是万万不能让领导看见的。

    他在我耳边的悄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个工人喊他,说方队长叫他到办公室来一下。他匆匆钻进一个写有“队长办公室”字样的列车房里。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要去哪里。胖司机卸了其他的货,见我还呆在原地发傻,对我说:“喂,北京人,快把你的东西拿下去呀,我要到食堂去卸菜了。”

    我一醒,匆忙取了包,同时也把那个婚纱抱在了怀里。车子开走了,卷起一片尘土,我灵魂出窍,脑子里一片空白。野风飕飕,吹得我瑟瑟发抖。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多余。一种说不清的孤独感陡然袭上心头,举目远望,无垠旷野黄沙漫漫,人到月球上也不过如此吧。我又开始问自己,我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我突然想去追那辆车,我想让它把我立刻带走。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见我傻站在那里,上前问我:“您是记者吧,媒体们都在井队招待所里,在那儿。”他用手指着一间房子:“要不我领你去?”

    我抱紧婚纱,忙说:“不用了,谢谢,我先走一走,看一看,这里真神奇……”干部模样的人一边走一边看我,觉得我有些奇怪。

    这里的列车房子二三十间围成一个“口”字形,一只钢管做成的钟挂在院中央一个篮球架上。在那口钟上扣着一顶红头盔,它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曳,若没有猜错的话它应该是李梓刚的。能够看出,工友们正在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悼念着他们的工友。有几个工人正在把一条黑底白字的横幅往井架的两个支点上系,上面写着“沉痛哀悼在反偷盗中牺牲的李梓刚同志”。

    一个追悼大会的框架已初步形成,我的眼前有不少钻工来回走动,他们大多都在为追悼会的事忙着,我试图在人群里看到萧臻的影子,可是没有看到。就要日暮时一缕阳光突然从西边的乌云中泄漏出来,把井区染成一片金黄。

    一会儿,霍班长走了出来,他像是又挨了批评,显得很沮丧,我迅速走到他的身边问:“萧臻现在哪里?”

    他说正和李梓刚的姐姐在里边抱在一起哭呢。

    我抬脚就要进去。他拽住我,先不要打搅她们吧,女人哭一哭是一件好事。我想,霍班长说得对。霍班长往前走,我也跟着他走,很盲目,他回头打量了一下我,没好气地说:“你得穿上我们的工服进井区,不然领导又要冲我发火,我的屋里还有一套,走,我领你去穿上。这两天队长的脾气太大。”我说好好,我听你的。在这里,他应该是我唯一认识的人。

    “他妈的领导,没有他不管的。”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语。“让我立即把山坡上的红‘喜’字拆了,把安全帽都捡回来,你听他说什么?‘工人没有帽子怎么工作,还要不要安全,还想再死人吗?’妈的,一个喜字也能把死不死人牵扯进来。还说‘自治区的记者和各界媒体都在追问这个‘喜’字是干啥的,若把这个‘喜’字摄到他们的机子里算什么事……’我操他妈的。”

    霍班长气愤地一边说着,一边朝那个嵌着“喜”字的沙坡走去,他看到我手里的婚纱,说:“这个还是给我吧。”他抱着它,就像是抱着一个孩子。看到有两个闲着的工人,他就招呼他们跟他走,我也跟着他走到了那个“喜”字跟前。原来大红的“喜”字都是用红色的安全帽拼出来的,至少有一百多顶。爬上那个土坡后,几个人瞬间就把那个大红“喜”字拆掉了。霍班长却在一边刨着沙土,他把婚纱埋进沙土里了。

    我的心思一直都在队长办公室里的萧臻身上,我想,两个女人这会儿应该哭完了吧,我要见她,起码得把她父母的近况告诉她吧,当然,最好能把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带回北京。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员工也陆续地静静地站到了横幅的对面。追悼会开始了。没有哀乐,工人们依然是身着红色工装,不成队形地站成一片,有几个记者不停地走动,拍照。正规的花圈只有一个,是总公司送来的,其余的花圈都是钻工们用梭梭灌木和红柳枝子扎成的,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方队长念了悼词,接着是某总公司领导讲话,内容是李梓刚如何英勇献身,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之类。向李梓刚的亲属慰问之后,就结束了。议程省去了对遗容的瞻仰,据说李梓刚已被狼糟踏得不成样子。

    我注意到,萧臻一直和李梓刚的家人在一起,我尽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好像很投入,家人哭,她也跟着抹泪,俨然就是李梓刚家里的一个成员。领导上前与死者家人握手,她也主动伸出小手让领导们握,看上去似乎有一点滑稽。接下来是长长的工人们的慰问队伍,我夹杂在里面缓缓走过去,当我伸出手握住萧臻的手时,她一愣,惊讶的神情在她眼里一闪即逝,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脸色苍白。我们相握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这并不是因为我赖着不肯撒手,她像是想跟我说话,但此时又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到底是从她父母身边来的“娘家人”嘛。也可能还因为我专门从北京来找她,让她多少有一些感动吧。“保重!”我说。

    我能感到,她用力握了我一下。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点兴奋。因为我明显地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无助,我手上的温暖传导过去的时候,她苍白的小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绯红。

    追悼会一散,领导和媒体们就都纷纷上车离去了。说是怕天气又会有变化,后来知道是因为这里的住宿和饮食条件都太差。

    夜幕降临,李梓刚的家人、萧臻都进了井队安排给他们的房间,灯一直亮到深夜,我迷迷糊糊地睡在霍班长的房间里,他的呼噜太大,我怎么也睡不着,总是在想萧臻握住我手时用力的情景。隐隐听到有人敲门。我一下就翻坐起来,我的判断没有错,是萧臻。

    开门后,萧臻说:“出来走走吧,外面冷,你多穿一点。”

    出门后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新疆。我爸妈还好吧?”

    我很想说,他们很不好,为了你,他们都病倒了。但我还是改口了:“他们都还好,就是挺想你。我这次来,是想接你回家……”

    她打断我:“我知道我伤害了他们。但要我回家是不可能了,以后要回,也只是探亲了。你回去后告诉他们,我已决定在这里工作了。”

    “萧臻,恕我直言,你这样做是不是对你的父母太残忍了,太过分了……”

    “我知道,可这是我没有选择的选择,从小我受大人们的束缚太紧。我为什么会抑郁,你们能知道吗?如果我对爸妈说,在这沙漠里,我不再抑郁了,他们还会责怪我吗?还愿意让我回去再‘抑郁’吗?”

    我一时无语。

    这时我发现,萧臻在用眼睛看着我,她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你抬起头来看我,我想问你,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吗?”她问。

    “我要是不爱你,怎么会扔下工作跑到这里来找你。”

    她依然看着我说:“可是我已经嫁给了一个钻工。”

    “是的,我都看到了,不过,你们并没有形成事实婚姻。”

    她一笑:“我是一定要嫁给石油人的,不过,你要是愿意做一名石油人,我可以允许你留下来陪我,这里需要人才,像你这样的研究生毕业,学的又是管理专业,又有实践工作经验。这里很需要。”

    我一下懵了,萧臻突然把我对她的选择附加上西部荒漠这块筹码。这让我不知道应该是兴奋还是悲哀,对于萧臻,我可是什么梦都做过,就是没有想过要陪着她当一名石油人,这让我一时难以回答。

    “你不用马上回答我,给你一晚上考虑的时间,想好了,明天早上到对面的山坡上去找我。”她走了,留下一丝淡淡的清香。

    我一夜无眠,其实,在我的心里并没有产生出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之类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细细想,在萧臻刚脱口的那一瞬间,我是心花怒放的。爱情的力量太大了,为了这个叫做“爱情”的东西,多少英雄豪杰皇帝亲王都能够洒热血抛头颅弃江山,我又能有二样?在我面前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沙漠吗,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幸福地睡着了。一阵鞭炮声把我吵醒,天已大亮。推开门,在对面的沙坡上,一个白纱飘逸的少女被簇拥在一片红色的工装之中,在那庞大的红色工装群体里,飘荡出阵阵浑厚的歌声。

    沙漠是我们的天堂,盆地里埋藏着祖国的宝藏。戈壁虽然苍凉,我们依然坚强,心里却忘不了美丽的姑娘,姑娘呀远方的姑娘,油鬼子们在梦中也能闻到你的芳香……

    真是很美的一幅画面。我拔腿就往沙坡上跑,忽然,我又止步,转回房间,迅速把红色工服穿到了身上,再次跑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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