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远方-异域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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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我最看重的教堂

    外国的事物,真正吸引我的,苏俄文学算是极重要的一项。我老家在黑龙江,那一大片黑黑的土地,是和俄罗斯长长地粘连着的。我上中学时的外语课,也是俄语,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里,也有关于俄国人和苏联人的。所以,苏俄文学,以及她所描写的自然风光,还有那里的人,一直对我有着恋人一般的魅力,只要她稍稍招个手,我肯定就会向她奔去的。我一直默默地等着,可一直也等不来。直到今年7月,我终于等不住了,相邀了几位同样心情的作家朋友,结伴向她飞去。

    俄罗斯辽阔啊,她的不肯给沙漠和戈壁丝毫栖身之地的大森林和大草原,让我在飞机上看疼了眼,还是不见边际。贝加尔湖大得天天管着中俄两国甚至欧亚两洲的天气,大概连最小心眼儿的人看了她也会去想大事的吧。十数日飞天驰地的周游,真的很难有什么东西触你去想私人小事的。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小东西是麻雀,有好几次我遇见了它们,那小东西见了我们外国人也大大方方旁若无人的样子,你手都要摸到它羽毛了,还不飞。而我国的麻雀呢,贼似的,一见人老远就跑了。这不也说明俄罗斯不仅土地大,人心胸也大吗,区区麻雀管它干啥,随它玩去吧!而我们国家,把麻雀当四害之一,曾经全国共讨之全民共诛之,想让它断子绝孙。中国人太多了,以至与麻雀争红了眼。真个是地广人稀人心才容易宽广。以前去日本,感觉和俄罗斯绝对不一样,日本太拥挤了,根本就看不到麻雀。俄罗斯真算得上大气魄的民族,她的帝王将相的官邸、寝宫及各种纪念碑和雕塑,尤其是比中国寺庙地位还显重要的许多教堂,辉煌宏伟得让人不能不张大了嘴巴。但既不是教徒也不是学者的我,对那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教堂看不出什么好心情来,只觉得她们大,甚至过于金碧辉煌,过于铺张和浪费,艺术品也拥有得放置得过于密集,而使去见她们的人显得过于渺小。教堂把过大的位置都让给上帝了,布道的气氛又过于浓重,没法儿给人以人间烟火气息。所以,尽管每座教堂几乎都是无数精美艺术品的博展馆,但却无法使我获得激情与灵感,看过后也便很快印象模糊了。可是,一句刻在圣彼得堡胜利广场的诗,一目过后竟如刀刻斧凿般印在了脑中:“石头啊,请像人们一样坚强吧!”这句诗,简直是对俄罗斯性格最为动人的赞美。女导游员汪洋(她是在普希金语言学院留学的中国姑娘)雨里送伞雪中送炭般及时告诉我们,这是苏联诗人佛洛尼亨的诗。为了加深对这句诗的理解,她讲了一个故事。传说彼得大帝迁都圣彼得堡后,下令全城所有建筑都要用石头,他要把大帝国首都建成一座坚固的石头城,以区别原来木头的首都莫斯科城。可是后来石头越来越少,很远处都难以找到了,他才不得不允许可用少量木材,但那木材也必须涂成石头色。所以,后来石头便成了俄罗斯民族性格的象征。苏联卫国战争期间,法西斯惨无人道的炮火把圣彼得堡这座石头城都烧焦了,石头砌造的许多建筑被炸毁,可是坚强的人民献出上千万生命,硬把最凶残的敌人抵挡在城外,直到最后胜利。我从心底感谢前苏联那位诗人,他的这一句诗,就把苏俄人民的坚强性格赞美得如此淋漓尽致,以至今天还能把我已不易激动的心感动得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由得感叹,产生过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契诃夫、托斯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的俄罗斯文学大气啊!同时又一次深深感到,文学艺术的确是民族精神的火炬。于是,在看了一所又一所富丽堂皇得不能再富丽堂皇的各种教堂之后,我们又在别人给定好的计划之外,挤时间参拜了一座研究人间烟火的教堂--高尔基文学院。

    十八年前,高尔基文学院就在我心中有了教堂般神圣的位置。那时,我刚考入我们中国的鲁迅文学院。鲁院的前身,叫中央文学讲习所,就是五十年代初,丁玲访问苏联后仿效高尔基文学院创办的。我入学那一期,正赶上中国思想解放的高潮,而且给我们讲课的老师们,不论是作家,还是评论家、画家、音乐家和教授,他们差不多都受过苏俄文学的浓重熏陶,于是,以一个没念过大学的人命名的作家大学,便理所当然在一群没念过大学的作家心中显得重要起来。当时,我们这群还留有红卫兵造反遗风的青年作家,一是为了弄到正规大学文凭,二是要和苏维埃共和国联盟的高尔基文学院比肩,便一再闹腾,要求将文讲所改名鲁迅文学院。开明的中国作协领导,支持了下属这些会员有历史责任感的热情。从此,中国也有了一所与苏联老大哥同样名正言顺的作家学府。所以,当我走进高尔基文学院这座慕名已久的文学教堂时,恍兮惚兮地又像回到了我的鲁院,而当年在鲁院学习时,我又常常跑到并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其面目如何的高尔基文学院梦游。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的奠基人,他的长篇小说《我的大学》曾风靡世界,对我也产生过很大影响,以至我在鲁院上学期间也写了一篇《我的大学》小说,并且有了这样一种心理感觉:高尔基文学院好像也是我的大学一样。就为这原因,当我们到了离莫斯科红场不远的特维尔花园街,就要迈进高尔基文学院大门了,我还在后悔,没能赶回宾馆换上一套西服。高尔基文学院在欧洲,不穿西服而穿旅游休闲服去参拜她,是不敬的。我就一再请求翻译同志,见面时一定先跟主人解释一下,我们是于旅途中临时赶来的。

    尽管我事先已有思想准备,高尔基文学院不可能像刚看过的皇宫和教堂那样豪华,但见到高院后,一件往事儿还是不由自主涌上了心头。有一年,也是培养作家的辽宁文学院开学,一个远道而来梦想当作家的女生报到后就哭了,她万没料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文学圣殿竟是那样的寒酸。高尔基文学院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当然,再怎么出乎意料我也不可能哭,伤心都不可能,我毕竟已懂得了文学是怎么一回事,文人是怎么一回事了,再寒酸的文学教堂我也会虔诚地对待她的。

    高尔基文学院的大门实在离高大相去甚远,竟有点儿像某些大单位的便门,悄悄躲在林荫遮掩着阳光照耀着的大马路边儿上,必得经过寻觅才能发现。校牌子也不像中国大学的那样顶天立地,不过是极不显眼的一块白色小方匾,默默地挂在极其平凡而又过分谦虚的校门柱上。高尔基的形象也一点儿不显眼,躲着藏着似的,非得走进只有三层的教学楼狭窄的过道才能看见,而且也只是塑在墙上的平面头像。大门外行人透过栅栏就能看见的那尊立于校园林间的全身铜像,是俄国著名思想家和作家赫尔岑的。高尔基之所以同意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院赫然立上赫尔岑的全身塑像而不是自己的,可能因为这里是赫尔岑的旧居所在地吧。赫氏在十九世纪俄国思想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不仅列宁写过关于他的纪念文章,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中对他也有专论。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的奠基人,毕竟有着与苏俄辽阔国土相称的宽广胸怀,他的名篇《人》和《在人间》《我的大学》《隐者》等,无不体现着他博大的人道主义胸怀。他能冒着风险为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出版问题去找斯大林说情,也是他胸怀宽大的佐证。他论及前辈托尔斯泰时曾说过:“一日能与此人生活在相同的地球上,我就不是孤儿。”他是不是也想到过,有赫尔岑这样的思想家和作家占据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院,不仅更加荣耀了自己而且自己也不孤独了呢?这不仅体现了高尔基博大的文学胸怀,也体现了俄罗斯民族的实事求是精神。而这在一再强调实事求是的我们中国似乎不大可能,中国讲究名正言顺。为此,我不再去想高尔基文学院寒酸不寒酸的事了,反倒觉得她高深阔大而且极其富有。

    因是星期天临时联系的,学院领导都不在,代表学院接待我们的是个叫玛莎的年轻姑娘。她漂亮却朴素热情而又稳重,着一身素色素花如她们校牌子一样极不显眼的连衣裙,发式和表情都极不张扬,但看上去却有魅力。她的这个星期天原来计划是什么我没问,但临时被找来接待我们,她脸上满是适度的笑容。她对我没来得及换西服的解释,似乎表现出有些不理解:不穿西服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像接待亲戚朋友似的友好而随意。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是研究生兼任着的学生会联络部长。她没有父亲,母亲是莫斯科一所高级中学的语文教师。看来她是为母亲的理想之树再生了一根枝条的。不一会儿她就和我们没了丝毫的隔膜,我感觉她就像我国一个少数民族女文学爱好者一样,我们提出想看什么,她就领我们去看,没有丝毫的防范,似乎她和我们都是这座文学教堂的信徒,不分彼此的。进到学院不大的图书馆时,我忽然产生和她以林立的书脊为背景合个影的想法,她也欣然同意了。不仅和我,也和其他人一一也合了影。我们一行老、中、青中国作家和年轻的玛莎合影时,上了年纪的女图书管理员一直用教徒般虔诚的眼光羡慕地看着。她使我想到鲁迅文学院的那些老教师们,便也极诚挚地邀她一同合影。她一时高兴得露出有点不配的表情,谦逊了一下特意跑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然后才认真地站到镜头前。与她们合过影,我们再往下走,才在教学楼的过道里遇见伏在墙上的高尔基半身像。我又让玛莎为我和墙上的高尔基合了影。

    就在狭窄而过分老旧的过道里,玛莎自豪地说,高尔基文学院已经建立八十多年了,学院自建立以来,一直着力于培养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二十世纪苏俄的许多知名作家都在此进修过,还有不少著名作家到此讲过课,或与该院有过某种联系。这所全国唯一的培养作家的大学,不仅为俄罗斯文学也为世界文学做出了巨大贡献。玛莎领我们一一看过的教学楼里陈列的参加过卫国战争并写下重要作品的一长串作家名字和画像,就是佐证之一。面对许多的荣誉,学院里却没有一个专门的荣誉展室,各种展览都是利用并不堂皇的走廊完成的。但玛莎还是自豪地说,莫斯科甚至俄罗斯的不少家博物馆里都有高尔基文学院的展品。

    高尔基文学院的教学楼,若作为保存文物,其价值是没说的,若论教学条件,也实在出乎我的想象。因年深日久,不宽的木板楼道已变了形,人一走过竟能踩出并不单调的乐声来。为了好看,通往高级研究班教室的地板走廊,铺了一层人造革,看上去像是新地板,但我们走过时,仿佛到了中国南方夏夜的荷塘边,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蛙鸣。那踩出的蛙声,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至今还不肯从耳边离去。铺了人造革的破旧走廊,还有走廊通连着的教室,与中国普通的初中学校比,似乎也没什么优越处。只是高级研究班的一间教室,与我国好点儿的高中差不多,课桌和黑板是较新材料做的。那间高级研究班教室,要不是著名作家安德烈耶夫在此当过清扫工,可能也修缮不到这样子。教室正面墙上是块大黑板,两侧墙上分别挂有安德烈耶夫的像,和介绍他当年在这里的情况,以及关于他作品的评论。我只读过他的《毒蛇的自白》,构思奇特,想象力超常,我十分喜爱。安德列耶夫无疑给俭朴的教室增添了无穷的光辉。我想,当年我在鲁院就读时的条件,远不如安德列耶夫当清扫工时的这间屋呢。那时鲁院所有的房间都是平房,厕所在室外,师生并肩蹲着解手,连相互遮挡一下的间隔都没有,哪有什么地板啊。后来搬进了新楼,也不过是水磨石地面,根本没有地板的。在俭朴方面,高院和鲁院这对难兄难弟真有惊人的相似处。高院的教研室、阅览室、资料室、办公室我都一一看过了,甚至还特意钻进厕所看了看,并亲自使用了一下。感觉还是那两个字,俭朴。如果不是办公室的电脑作证,给人感觉会是一所相当老旧的文物保护单位。高院和鲁院都是社会主义产物,虽然俄罗斯已改换了制度,但这个国家的社会主义遗风还在。高院仍然是国家拨款单位,院里等、靠、要思想好像仍很重,甚至重于我们的鲁院。看来,政府不拨款,他们是无力改进一下设施的。普京当总理时曾到高尔基文学院视察过,至于他因何而去,去后解决了什么问题我没细问,但他视察后学校显然并没发生明显改变。当然,国家总理能去看看,不管什么原因使然,已经很难能了。

    接待我们的玛莎,她的言谈举止时时让我感到,她对在这所学校读书十分自豪。她指着送给我们的招生广告说,教工和学生们的宿舍在别处,那里的条件很好。她特别强调说,她们学校面向全世界招生,共有三十多个国家的三百多名在校生就读。她们学校除培养有前途的作家,还培养文学评论家、文学编辑和文学翻译人才。除翻译人才外,其他培养对象和鲁院是一样的,甚至连办学精神都极相似,即,宁可学校清贫,也不多收学员,也不高收学费,却尽量多请国内著名专家、学者、教授授课。所不同的是,她们的高院已有权授予副博士以下学位,而我们的鲁院只能颁发大学本科毕业证。

    我们是星期天中午去的高院。那天烈日当头,衣着像高尔基文学院一样端庄朴素的玛莎,像莫斯科的天气一样热情,她丝毫没有吝惜自己的休息时间,有求必应,还带我们看了只有一间屋子的书店,和只有两三间屋子的出版社。可想而知,这几间屋子会是怎样的简朴。但是,我们随团的翻译跑多个书店都没买到的一本语言工具书,竟在这一间屋的小书店里买到了。这不能不使我们惊叹,高尔基文学院虽其貌不扬,其务实精神真是少有的强。还有一点感受相当强烈,即浓厚的文学氛围。文学的香气时时扑鼻。楼梯间、走廊间,以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能让你看到文学家的画像或塑像,真的如一座文学教堂,俄罗斯的许多文学大师都在里边,果戈里、托尔斯泰、普希金等等,我们都看见了,还有许多我一时对不上名字的作家。连临街的楼墙上也塑有我不知其名的俄罗斯少数民族一位作家头像……

    要离开高院时,我才认真看了一下校园的自然环境。与并不宽敞也不高大的三层旧教学楼相比,院子里的树林和绿地是宽敞的,幽静而美丽。高大的似有深刻思想的一株株杨树和银杏树间,是一片片绿地,一畦畦鲜花。这无疑可使作家们能有一块放飞思想之鸟的开阔空间,何况那幽静而美丽的宽敞空间里,有思想家赫尔岑在作伴!而教学楼里,还有历尽人间苦难,饱经世事沧桑的伟大作家高尔基在陪读!赫尔岑曾尖刻批评自己等一类贵族知识分子是“置身于人民需要之外”的“聪明贵族”。高尔基十分钦佩赫尔岑的这种自我剖析精神,所以他才让赫氏的塑像立于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学府吧?大概也是意在警示自己和所有作家学子们,千万别成为“置身人民需要之外”的“聪明的废物”吧?

    返回沈阳,我即跑到辽宁文学院,这里正有一群新锐作家在进修。仅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辽宁文学院,她的教室已不亚于高尔基文学院的了,校门也比高院赫然醒目。但是,我忽然发现,校园竟然没有一棵树!这么多年,我到过辽宁文学院无数次了,怎么就没发现她没有一棵树呢?她应该有树!而且应该有一片树林!对了,还应该有几位文学大师的像!

    巧得似乎是上帝安排的,我刚从俄罗斯返回沈阳,就接通知去中国作协开会,地点竟是刚刚改造一新的我的母校鲁迅文学院。我不想描述鲁院如何之新了,反正一应硬件设施要比高尔基文学院先进许多。据说这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丁关根亲自定的改造方案,并亲自筹拨了九百万元人民币加以实施的。焕然一新的我的母校,大牌子跟省、市级党政机关的差不多气派,只不过字是绿色的,比红色和黑色更充满了鲜活的文化色泽。在校门前认真拍了几张照后,再到校园的花草和树林间转悠,让我的心灵之鸟又在高尔基和鲁迅这两位文化伟人的精神家园返飞了好久。林间的小路和热乎乎的风儿提醒我,作为鲁院培养过的作家,到现在,我还是个文化的流浪汉啊,刚步入青年就远离了故乡,正是不惑中年,又告别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军营,在他乡的城市安下身来。自己的文化家园和精神家园在哪里呢?

    要离开鲁院了,我又是忽然发觉的,院子的花草间,应该立一尊鲁迅先生的全身铜像。这样,鲁迅文学院,才更像是鲁迅精神的家园,才更像是一座有人主宰的文学教堂。

    河内存知己

    到了越南,最让我吃惊的,就是一切都不感到陌生,是那一切都不觉陌生的程度使我吃惊,那吃惊里,含有许多亲切。

    我是今年三月从还结着冰的中国东北飞往已炎热到三十五六度的越南的。中国太大,南北温差也就很大,所以,和中国成垂直往南方位的越南会相当热,这我早有想象,加上那些亚热带植物和中国东南沿海差不多,到了那里,就等于提前过三伏天了。我们是在夜色中从机场进入越南首都河内的。不十分辉煌的灯火中,一个最不陌生的景象接连闯入眼中,加上迎接我们的越南作协副主席阮志勋不仅会点汉语相貌身材也很中国,而且一见如故,只三两句话我俩便感觉出双方都很爱说笑话了,我便脱口说了一句:“嗬,多像中国民歌《逛新城》唱的,‘电线杆子行对行,上面挂满了蜘蛛网’啊!”阮志勋爽朗笑道:“这首中国歌我听过,我们的电线还都蜘蛛网样在当空军,不像你们的,早已转为地下工作者了!”他连说笑话都爱用军事术语更让我倍感亲切,当即接住话头一聊,原来他刚从部队调作协工作不久,军龄比我还长,有三十多年。我不由用毛主席语录开了句玩笑:“原来是派丘八(兵)管秀才来啦!”他连忙解释说越南曾经全民皆兵,秀才比兵稀有,他们的作协主席阮友请同志,就是他在部队时的直接首长。有了相同的军人经历,我们便更加同志加兄弟般的亲切与随便了,没到下榻宾馆,已相互知道了对方的家庭成员,而且知道了越南也过春节,也有十二生肖,只不过那十二生肖里少了鸡,多了猫而已。还知道了他属猪今年是本命年,他有两个儿子,妻子小他十岁,是教师。我马上也让他知道,我属牛,一个儿子,妻子也是教师,不过不是小我十岁,而是大我一岁。他便吃惊说我谦逊,竟然让妻子在家当老大。我说中国有句俗语,女大一抱金鸡,娶大妻,家有财啊!他笑说那我家就穷啦!我说你家会有才,不然你还没我大怎么当上国家作协副主席呢?

    第二天下午中国驻越大使会见我们时,我说了越南作家亲如兄弟的友好态度,湖北籍的大使胡乾文说,现在全越南从高层到普通百姓,对中国的感情又恢复到毛泽东和胡志明的同志加兄弟时代了,甚至提到中越那次不愉快的战争,他们也会说,同志加兄弟嘛,小兄弟做错了事老大哥打两下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们现在特别注意学习中国的改革开放经验。这方面我深有同感,在越南作协举行的中越作家交流座谈会上表现十分明显。越南作家对中国新时期以来的许多重要作品包括通俗的畅销书都很关注,也很了解,比如《白鹿原》《尘埃落定》《生死疲劳》《狼图腾》《藏獒》《兄弟》等等,在越南都有翻译。一打开电视,中国电视剧直撞眼睛,大多都没翻译,直接打了越语字幕就播的,有点像当年我们播外国影视剧那样。还有诸如百岁的巴金主席逝世,不到半百的女主席铁凝当选,越南都有及时而热烈的报道,并且还有人问我们,这个变化有什么优缺点。我就像在国内回答文学圈外的提问那么轻松自如说,一是结束了中国作协主席终身制,二是作家们见主席比以前方便了。另外,对作协的建制,如中国有鲁迅文学院,他们也建文学院,中国有现代文学馆,他们也建文学馆,他们还借鉴中国办文艺报办诗刊的经验,办自己的文艺报和诗刊。他们对我们作为礼物带去的《文艺报》和《诗刊》合订本,如获至宝。对中国当下流行的文学创作新风格和手法也颇感兴趣,问了又问。

    开完中越作家交流座谈会,阮志勋副主席设宴请我们与参加座谈的越南作家共进酒餐。酒间,爱开玩笑的阮志勋又玩笑说,请中国作家朋友注意,越南最大特点是“三苗条”,即越南的地形苗条,越南的房子苗条,越南的女人苗条,因而在越南工作的中国人最大的福分是,住苗条的越南洋房,娶苗条的越南老婆,同时还能吃到美味的中国菜。他是由此来赞美中国的食文化,我也借此来赞美越南女人的贤良与漂亮。我也用玩笑说,可惜我没资格享这个福了,只能娶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中国老婆作中国菜啦!三两句话后他便得知我儿子三十岁了尚未婚配正在北京大学读文学博士,立刻举杯惊呼说,那么说你儿子还有资格享这个福啦,我给你透露个国家机密吧,我们阮有请主席的女儿,也在北京读汉语言文学研究生,人非常漂亮,你要有意我可以牵线做媒,真要成了,我们中越作家岂不在同志加兄弟基础上亲上加亲?虽然这都是酒间的玩笑话,但确实体现了同志加兄弟的气氛,我就顺此问越南房子苗条是何意思。经翻译解释,原来越南目前实行的改革政策与中国不同,他们连城市居民的宅基地都私有化了,每家都只能在自己的宅基上建房,小小的宅基最多能建成三五层的楼房,楼与楼又不能相连,只能自家建自家的,留有间隔的每一栋小楼就都显得格外单细苗条。所以哪座城市都难有高楼大厦,所以他们正在研究如何学习中国的房屋私有化方式,城市的宅基地必须国有化,否则城市建设无法发展。

    再上街时我就特别注意沿街那些民宅,的确一栋挨一栋的十分苗条,若不从发展着眼,这样的确很好看,并且都是法国式的尖顶小楼,如戴了尖顶帽的风姿绰约洋少女。同时我们也发现,真正的风姿绰约的越南少女们都在如激流般汹涌的摩托车大队伍里奔腾呢!摩托车对我们中国人并不陌生,当年没有多少轿车时,中国城市的大街上便是摩托车大显威风的舞台。但在中国,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众多的摩托车啊!记得山城重庆摩托最多,也没形成潮水之势。而越南的摩托车潮里,中国造最多,他们说中国摩托便宜。这些都让我不陌生得吃惊,看吧,每条大街上都是摩托车的风景,尤其上下班的人流高峰期,到处都像中国文化大革命高潮期的游行队伍,川流不息浩浩荡荡,又不乱队形。摩托车上的少女多围着白纱巾戴着白色大口罩,那是在防止密密麻麻的摩托排除的污染。虽然摩托上的男女老少都驾术高超游刃有余,但据越南朋友自己说,每年有一千几百人死于摩托车祸,平均计算,不比战争时期死的人少。还有中国的烟酒在越南也多而便宜,西藏作家吉米平价在河内机场发现茅台酒售价只一百元人民币,便买了一瓶,一品尝却发现是冒牌货。陪同的越南朋友说在和中国广西接近的凭祥一带,五十元人民币就可买一瓶。我无意探究主要是哪国不法商贩在造假,意在说不陌生,说许多情形多么的似曾相识。

    最不陌生的,要算越南中老年作家待客的热情与实在了(此行接触的多是中老年作家,这情形也有点像中国,年轻人一般还不具备待客的身份和地位)。在苗条的越南正中部中心城市顺化,越中友好协会领导、著名作家武桂,和原越南南方驻中国大使阮世良诗人,在香江的夜泊船上宴请我们时,阮大使用汉语唱了好几首中国歌曲(包括毛主席语录歌和毛主席诗词歌),武桂则用汉语连吟带唱中国和越南的古典诗词,唱得一行中国作家连连鼓掌连连干杯。能在被联合国评定为历史文化遗产的顺化市的灯火香江上,听连吟带唱的中国诗词,那一手置酒一手动作所伴随着的一脸深情,让我有种在故土与乡亲回忆往事的感动。我们把酒临江,谈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某个日子,中越两国人民遥相呼应共同声讨美帝国主义侵略越南的情景,不胜感慨。我们离开顺化那个匆忙的早晨,满头灰发一脸红光的武桂又跑到宾馆,满含激情抑扬顿挫地朗诵他刚刚赶写出的新诗作,诵后又唱了一遍,认认真真为我们送行。

    武桂送行的吟唱声还在耳边萦绕,我们又在越南南方的胡志明市(西贡)受到著名作家阮维特别真诚的接待。这位思维敏捷思想尖刻身材相貌甚至衣着都与鲁迅相似的越南老作家,非常坦诚爽快,而且特别富有活力。他用每人一只三四两重的千钳蟹(蟹爪似钳,长近尺,一只下肚便已半饱)和最具特色的越式高档佳肴,还有当场从怀里掏出的藏有五十年的越南名酒招待我们。喝下三杯白酒,他便把自己的心窝和盘托出来了。他自认为是胡志明市思想最为超前的作家,也是全市唯一能靠稿酬生活的作家,他兼着越南文艺报驻胡志明市记者站的站长,每年可向国家交纳三千美元的个人稿酬所得税。他还直言不讳说越南经历的抗法、抗美战争及中越边境战争他都参加过,但他的思想都是反战的,他曾自愿去法国参加抗法战争胜利纪念日集会,去美国参加抗美战争胜利纪念会,也到谅山参加过中越边境战争停战纪念活动。中越之战期间他曾发表过一篇配有自己漫画的杂文,讽刺说此战好比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与南高(具有鲁迅品格的越南著名作家)先生笔下的智飘(一个无赖混混的典型形象)在相互抓头发打架。他把一本新出版的精装诗话集《禅》当场赠送给我,我则向他讲述了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期间我写的一篇表现两国军人人性的小说《秋声》的情节,他听后站起来和我连连碰杯说好,放下杯又和我紧紧拥抱。酒喝到很晚,分手时他听说我有收藏各地酒瓶的爱好,就忍痛割爱把从怀里掏出那瓶五十年藏酒的瓶晃了晃,对我说,你就连没喝光的越南酒一同带回去吧,就算酒逢知己没喝完!我真的不远万里把余酒和瓶子都带回了中国。我曾在自己的一首拙诗中说,酒和爱情(也包括友情)存得越久越珍贵!我会把这酒瓶长存的。还有一个细节让我难忘。在一次和越南作家交流座谈的会上,我发现胡志明市作协主席(也是越南作协副主席)黎文草的领带上满是汉字书法,他说是2003年访问中国时买的,很喜欢,一直用着。我深为他喜爱汉文化的精神感动,当即从带去的十几种礼物中又挑了一条毛泽东诗词手书领带,和一块中国辽西古生物化石送他,以表中越作家友谊长久之愿。

    在此行接触的越南作家中,要属越南国家作协主席阮友请最为同志加兄弟了。我们到达越南时,友请先生正在参加国会代表大会(大概相当中国的人代会),第三天才请下假来宴请我们。他因多次到过中国并同中国作协领导和一些中国作家多有交往,所以同我们一见如故。他在部队工作过多年,说话高音大嗓既有感染力又有亲和力,加性情豪爽,的确让人一见如故。他直白爽快地用官方语言简短致过欢迎辞喝过几杯酒后,很快换上熟人私交那种语言方式。他在部队时的战友阮志勋副主席趁机向他透露我儿子在北京大学读博的事,他马上高声说,我女儿也在北京读汉语硕士啊!他那一声毫不掩饰的啊,让人倍感亲切。阮志勋添油加醋说,友请主席女儿特别漂亮,二十四了还没对像。友请主席顽童一般纠正说,不对,是二十五了还没对象!我说,这不算什么,我儿子都三十了还没对象呢!友请一拍巴掌说,那我愿意和你家结亲!我说这我当然高兴,但中国有句古话叫门当户对,你是国家作协主席,我才是省作协主席,不门当户对啊!他幽默地反击我说,中国大,生活水平又高,你工资并不比我少啊,何况博士还比研究生高呢,正门当户对嘛!他和我干了一杯酒竟然当即打电话把他女儿叫来给我们当翻译,并当面说要跟我儿子定亲的事。他女儿不仅漂亮,而且落落大方,笑容满面说,婚姻不能父母包办,得我们自己见了面再说,不过我很愿意见到中国刘叔叔的博士生儿子,先敬刘叔叔一杯酒!她站在父亲身旁和我干了杯,我明知其中多是戏说,但仍分外高兴,趁阮志勋和一行中国作家起哄助兴,我也对友请主席戏说道,回国我就得抓紧培养儿子的越南生活习惯了,争取你女儿喜欢,不过您得管束女儿少接触别的男朋友啦!友请说您也得管束儿子少接触别的女朋友啊!我说为了博得你们父女好印象,我一定会加紧管束的!友请便说,那让我们齐抓共管,争取结亲成功!中越作家全体哄堂大笑,西藏作家吉米平价机智地从衣兜掏出一只藏式手链代我送给友请女儿,她当即戴了。友请见女儿高兴,举杯站起来说,我再把开场祝酒时说的中越作家友好八字方针加上成功二字,即:团结,友谊,合作,发展,成功,后加上的成功也包括我们两家亲事的成功!我说完全赞成,希望合影存照!他说女儿过来照啊!我说把媒人也拉上照!友请主席便拉阮志勋副主席和女儿一起,共同举杯合了影。友请还单独同我合影,并说如果婚事成了要请他夫妇俩到中国喝喜酒。我说这在中国都是当然的,他说那明天送你们时我妻子要送你夫人礼物,你的礼物由我送,你儿子的礼物由我女儿送。酒宴结束时他一再同我们拥抱说明天还要向大会请假,去机场为我们送行。

    第二天他果然带了礼物早早到了宾馆,除七位中国作家每人一份外,真的还有他妻子送我妻子的一份,另外他还特别嘱我给中国作协金炳华书记捎带了一份。那么豪爽的一个大汉竟然这般细致,连酒桌上的戏言也没忘落实。他送我们去机场途中又临时绕到他直接抓的还没完工的越南文学馆看了看,这是他到中国访问后借鉴中国现代文学馆和鲁迅文学院的情况综合而成的。文学馆里还含了文学院,相当于中国一个庙两块牌子那种单位。他一边以搭着脚手架即将挂上两块牌子的文学庙堂前合影,一边展望说,明年中国作家再来,就住文学院宾馆,团长有一个大套房可住,转告你们中国作家,多来住住啊!

    友请主席同我们一一拥抱后送大家进了机场安检口,刚要挥手最后告别,忽然反身跑向机场卖店,又买了一份礼物,请我们的翻译沈先生带给他去中国时结交的一位翻译朋友,这才又一次频频挥手和我们告了别。

    日本物语

    物语是日本文学的专有名词,即故事或杂谈。本文为后者。

    我总感觉日本的门窗是没有玻璃的,尽管已不时地验证是有玻璃的,还是常于不警惕时又发生误会。在“东京书籍”株式会社餐厅,我们在编辑局长铃木武夫陪同下凭窗眺望羽田川(东京的一条河)时,我明知是站在窗前,还是忽视了隐于眼下的玻璃,挥手朝前一指,手被碰得生疼,才再不敢指手画脚。在仓敷的大原美术馆,馆长陪我们看了几个展室之后,大家想自由看一看。一位同伴兴冲冲从此室向彼室过渡,眼睁睁地一头撞在宽大的门玻璃上。玻璃没破,倒把人反弹了个趔趄。我分明看清了,玻璃上留下一枚重重的而又纹路清晰的额印。那额印之精美,着实不亚于那一展室的几幅莫名其妙,似精神病患者乱涂出来的所谓现代派作品。

    还有一个现象很有趣,即日本的花都像假的,尤其室内盆植的花,更显得虚假,就跟中国工艺花店卖的假花一模一样,颜色异常的鲜艳嫩泽。在成田机场,一出外国人关口,就看见过道旁摆有几盆巴西木和马蹄莲,大家看着都觉得是假的。但初到异国,不愿在新奇面前暴露无知,便只在心里生疑。我却浅白而又武断地说肯定是假的,不是假的就怪了,哪有这样的真花?可到下榻的宾馆一看,一盆盆花也都那般色泽,认真一摸一闻,却明明就栽在盆土里,且有鲜活的香味。再看那土,也洁净得似乎不是土,而是褐色的面粉之类。

    此后又发生过相反的误会。在上野市一家大宾馆门厅里,摆有二十多盆成抱成抱那么大束的鲜花。我们都惊呼起来,说这是养花最多的宾馆。有喜花的同伴俯首贪婪地一闻,竟无一丝鲜香气味,统统是绢做的。不管将真花误会成假花还是将假花误会成真花,那花们朵朵都纤尘不染,洁净得让你生出秀色可餐之感。

    看多了,也便悟出个中道理。遍街每个角落很难找到裸土的地方,哪怕一小块。没有尘源,哪能有灰尘。那花草们,终日纤尘不染,能不鲜艳吗?日夜尘土飞扬中的花草与之相比,怎不显得粗糙苍老?就如深闺中的秀女与大草原、大戈壁、大荒野里终日风尘仆仆劳作的女人相比一样,难免干净得纸糊的面塑的奶润的一般。日本是多山之国,可半月中所见之山,除火山岩铸起的富士山,没见秃露土石的,皆覆盖着葱茏的树木。据说,日本的每棵树都受到法律保护。街道,公园和名胜之地的树就更像棵棵都有户口似的,人造一般精致。这些都可说明,日本人对环境的爱护是出色的。无论新干线高速火车还是普通电车,都无人管理,但却从未发现有烟蒂、废纸等乱物,连用过的饮料罐、饭盒也不弃在车上,而是下车时自觉用塑料袋提着扔到垃圾箱里,更不要说随地吐痰了。不管人流滚滚的白天还是车稀人静的夜晚,日本人遵守交通规则的自觉性也真令人叹服。好几次夜晚,我们上街散步,看见并无车过的人行横道口,有人独自等待绿灯亮起。更没见过在非人行道处横穿马路者。东京俳句文学馆在一条小街里,横穿过去只有一二十米,可日本朋友非绕几百米通过人行横道迎送我们不可。遵纪守规、讲卫生爱环境已达如此自觉程度,非长年累月潜移默化地劳作和教育不可,靠几次大运动恐怕不行,靠突击性的罚款也肯定不行。罚款人员躲在暗处,连自己的工作徽章也遮掩起来,看谁习惯性地随地吐了口痰或扔了一把瓜子皮,便兴冲冲地跑出来罚上十元二十元的,而吐者扔者怀恨在心,趁你罚者一转身时又重重地吐之扔之,施以报复。不仅禁不住,还形成了仇敌关系。实际这种心血来潮、根本没想长久坚持的做法是最懒惰、最不科学也最不严谨的。

    而日本人是严谨的。你看他们的嘴,个个严严实实地闭着,像拉得直直的紧紧的钱袋的锁链。在我印象中,一般紧闭嘴唇之人,办事认真,仔细,付出时精打细算,而敛财聚物的能力又极强。半月中,我直接接触和匆匆看见的日本男男女女,包括几个年轻人,都是眼神专注嘴唇紧闭型的。给人感觉,一旦开口答应了的事肯定不会不认真办。不然日本经济怎会发展得那么快?在火车站买份盒饭,四五样精美的菜肴里竟放有手指肚大小的酱油瓶和醋瓶。随便吃口饭的事想得如此精细,绝不可能让人想到是男人的主意。可日本参与社会工作的女人确实又不多。每项活动的安排,不管大小,以分钟计划。我曾联想,鲁迅先生和周恩来总理是中华民族细心过人的伟男人了,他们严谨精细的一面是不是和在日本较长时间留过学有关?他们两人的嘴也是闭得较严的。以前,日本人的形象,给我印象最深最可爱的要数电视剧塑造的那个聪明的一休。他的可爱不过在于严肃认真之外又多了聪明和机智而已。若再幽默些就更可爱了。幽默是更高级的聪明和机智,还具有审美和娱乐价值。

    半月见到的人中,似乎只有两个人嘴不是紧闭型的,时时慈祥地张着。一位是三省堂的代表取缔役社长加藤精英先生。他会客室挂的警语是“素衣锦心”,不知他公司营利状况如何,看楼房和办公设施,是不如个个嘴唇紧闭的东京书籍社的。

    嘴最不紧闭,作风最“中国”的要数长野大豆岛农民俳人轰太市先生。轰先生总是笑眯眯地张着嘴,慈眉善目,一幅菩萨样子,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很幽默。“我家的苹果,全日本第二好吃。日本第一好吃的苹果,还没有,我在争取。”他说着就发给我们每人一只袋子,领我们去他的果园吃苹果,还可以随便摘了提走。别家的果园都用尼龙网罩住,人摘不到,鸟琢不着。为让苹果红遍,每棵树下都铺满了反光用的锡箔纸,银光耀眼。到轰先生的果园一看,不仅杂草丛生,而且全方位开放,人畜随便进入,锡箔纸更是半张未铺。真是一切顺其自然了,苹果当然不能全红,而且小。不管是不是日本第二好吃,我们吃得开心极了。从他的苹果里似乎还吃出几丝庄子的味道来,这在日本似乎是个奇迹。就他家的田产而言,若不是整天热心俳句创作,他早该成为大富翁了。他不认真种地,却抛费许多钱跑北海道去,运一块半栋房子大小的石头来刻俳句,为他们的徘人杂志立纪念碑。七八十岁的人了,仙翁似的。晚上,坐在他家的榻榻米上饮尽一杯日本清酒,我书赠他“仁者寿”三个字。他书赠我们一首他创作的和歌。译成汉语大意是:“闭上眼睛,眼前一片宁静,我像顺着湖水的台阶走下去。湖底有什么呢?”我又饮尽一杯清酒开玩笑地问他,湖底到底有什么呢?他也饮尽一杯清酒,笑眯眯说湖底里有绿!说完嘴又憨厚而又幽默地张着。他妻子上前一边为我们续酒一边让他别胡说。原来,他七十多岁的老伴名字就叫“绿”。轰先生携着他的绿曾四五次到中国旅游。物质变精神了,所得便是那许多俳句。我们一路都是高档宴席,高级宾馆和快节奏的日本式的急匆匆奔走,忽然宿在乡间的轰先生家,摘苹果饮清酒对俳句,真是不可思议。据说,在日本是进城工作容易,到乡间落户极难,难于竞选官员。

    此行接触最多的是古川万太郎先生。这位日中友协副会长身上,同时具备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双重优点,作风既中国又日本。还是从他的嘴(此行印象最深的就是日本人的嘴)说起吧。古川的嘴不太张也不太闭,因而嘴线不很直也不显弯,开口说话总让人感到既可靠又热诚。他半生致力于日中友好工作,曾60多次到过中国,已生成既不单纯属于日本也不单纯属于中国的高尚感情。他既强烈不满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和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又赞扬着中国共产党人提倡的为人民服务思想,同时忧虑中国改革开放后一些人一切向钱看的不良现象。他已把中国人民的事业当成了自己的事业,也把中国提倡的廉洁奉公,为人民服务奉为自己的信条了。他虽60多次前往中国,却从未带夫人一次。他说他是用会员会费开展工作,不能以职务谋私,要取得大家信任。在陪同我们访问仓敷中央医院时,中国同志说到自己的气管炎症,古川先生竟笑对医院院长三宅康夫说:“该同志的‘气(妻)管(炎)严’,全世界哪个医院也治不了,只有他老婆能治!”他这样一个极严肃、认真的老实人竟能如此幽默起来,我想是多年日中友好往来,受幽默得近于油滑的北京人熏染,和我们几个一路穷欢乐的中国作家感染的。

    总括一下日本之行的感受,一句话,日本是个善于学习的民族。许多文明就是从中国学去的,比如文字。我没学过一天日语,可在日本街头,许多字都认得,只是只可意会却无法言传,因发音不同。我揣摩,怕是当初到中国学字的人没记准或干脆就没记住吧?没记住的自己又弄出些替代的假名符号来,就弄成一种新文字了。还有,在欢迎我们的酒会上,我唱了一首凄楚又幽默的中国民歌,为的是答谢日本朋友的盛情。不想第二天乘新干线电车去外地时,陪同的上崎阳子小姐特意坐在我身边来学那首歌。叫我把歌词写给她,又叫别人帮忙把曲也记了去。一个小时后她就会独自唱了。我估计她还会传唱的。记不准或传唱错了的,没准儿慢慢又会发展成一首新歌儿啦。相比较,日本人的吸收力很强,中国人则排斥力强。吸收力和排斥力相比较呢,目前中国似乎更需要吸收力。当然,日本民族的吸收心理也有明显过分的时候,比如吸收别的民族文明的时候连人家的土地也想吸收去,那就过分了。应该大度些才是,对中国文化的吸收也应该大度些。比如,日本上点年纪的人,说起孔子孟子来都能道出或多或少几条语录,孙子的话更多见于企业的墙壁上,用以指导各类竞争和商战。而老子、庄子,此行接触的人中却没听有人提及。轰先生的苹果虽被我们吃出几丝庄子味儿来,但他本人也是提了好几次孔、孟、李、杜,而只字未提老庄。可见这个民族对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老庄哲学是不崇尚的,因而导致这个民族在形象和行为上变成一个西服革履,嘴唇紧闭,匆匆走路的样子。这个穿和服长大的大和民族,不知现在是不是全世界穿西服最多的民族,与中国比是多极了。我认为西服的严紧与束缚人,仅次于军服。那领带系法的严格,甚至比军服还甚。现代的日本人就是这样被西服束缚着,终日紧张,辛劳地竞争和忙碌于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啊。

    谨以此文赠呈在日本见到的清水正夫先生、松崎铁之介先生、猪谷征一先生、矢崎斡明先生、斋藤史女士、上崎阳子小姐……及文中提到的诸位先生,尤其那位生肖与我同属牛,谬夸我诗写得最好,并恭请我把即兴诌的一首打油诗抄给他作纪念的北野建设株式会社常务取缔役——金子弘先生。以谢他们热情款待。

    叙利亚散记

    飞机在科威特跃上高空不久,邻座儿一个肤色略黑的小伙子,见我从自己药盒拿出几片药扔进嘴里,便指着药盒儿朝我挤挤眼作了几个笑脸,幽默的样子使我想到中国新疆幽默的维族小伙子,觉得他们都像智慧有趣的阿凡提,便也回了个笑脸并挤了挤眼。后来他一与我眼光相遇便挤挤眼赠送一个幽默的笑,使我对阿拉伯人产生格外的好感。这好感连同波斯湾蓝宝石般的美丽颜色一同延续到叙利亚。

    叙利亚作家协会联络部年轻的女部长,还有中国驻叙利亚大使馆文化参赞夫妇一同到机场迎接我们。男参赞说,叙国作协的女部长弥尔娜刚上任不久,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能当全国作协的部长,在叙利亚算是个新闻,因为阿拉伯国家女人参与公共事务者较少,当领导者则更少,而她之前的男部长已经七十岁了。

    叙利亚人真是爽快热情,刚见面,弥尔娜带的男司机就把一串珠子手链送给我们中一位年轻的女作家。可我们的女作家光是笑着高兴,却没想到回赠点什么,这让我很替叙利亚这位可爱的男司机失望。

    我们下榻在大马士革古朴典雅名叫子午线的五星级宾馆,从房间的阳台就可以望见远处披雪的山峦和小半个城市。街区里树木花草繁茂,阳光照耀着树木掩映的小楼以及寺院的尖塔。星期天的车声不强烈,寺院中做礼拜的音乐声传得很远,仿佛全城都在作祈祷。夜幕降临后,弥尔娜带我们顶着细雨去逛大马士革老城。大马士革分旧城和老城。老城有城堡,原为罗马时期的一个要塞,后改建而成。我们只是看了看夜色中城堡的神秘轮廓,便去逛老城的古街巷了。弥尔娜告诉我们,远在3000年前大马士革就出现在中东的土地上,《旧约》就说这是一座重要的古城,现在仍属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它位于由东黎巴嫩的积雪和无数山泉汇合成的巴拉达河畔,和海拔1154米的卡斯尤山下,古代曾以“天国里的城市”享誉世界。叙利亚人这样传说:伊斯兰教的始祖穆罕默德到了大马士革郊外,从山上眺望市区之后转身而去。仆人问其故,他说,人只能进一次天堂,如果我先进了大马士革这个天堂,以后再怎么进天堂呢?这个传说是为了证明这座城市有着天堂般的美丽。至于她的美丽是否有如天堂,需另当别论,但起码可以说明,当下该城300多万叙利亚人对自己首都的热爱和敬仰。

    我们跟着弥尔娜在十分古老的巷子里七拐八拐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进了一家叫纳尔吉斯的据说是十八世纪修建的烟茶馆。确切点说应该叫烟茶宫,因为面积和空间十分阔大,大堂间一棵高大的香蕉树和好几棵高大的叫不上名的什么树,显示着这个古代烟茶馆的规模。弥尔娜给我们叫了茶、咖啡和点心,她自己则叫了一盏半人高的果烟灯。她一边有滋有味儿地吸着,一边向我们介绍说,烟灯下面是水,烟膏是蜂蜜和各种水果提炼而成的,很香。叙利亚家家都至少有一盏这种烟灯,男人女人都吸。我们一伙儿人都轮着吸了几口,马上就有了提神感。

    以漂亮的烟灯为代表的大马士革老城区给我们一行中国作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叙利亚确实是个十分古老的国家啦,房屋古老的样子和那苍老得似乎已生出许多皱纹的砖石,谁看后都会觉得自己太年轻了!

    叙利亚作协主席阿里在国外开会,我们的各种活动都由弥尔娜陪同。她可真是伊斯兰教国家少见的新女性,既爱抽烟又爱喝酒。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是湖南作协主席孙建中,他也既爱吸烟也爱喝酒,但大家都已疲劳,加上没谁特别爱抽烟喝酒,所以团长先生就动员我陪他。我一想,当时大家还都不怎么熟,是得活跃一下气氛,便说:“我不会吸烟,只能做团长酒友,如果弥尔娜需要,我也可以做个国际主义的酒友,但我希望她也能做我们团长的国际主义烟友!”翻译兴致极好地为弥尔娜一翻译,她大笑说:“我不仅需要国际主义的酒友,我更愿意做孙团长的烟友,还愿意做各位的国际主义饭友和玩儿友!”

    一下子我们就熟了,畅聊中得知,弥尔娜是个多产的随笔作家,同时给好几个报纸的专栏撰稿。她的坦诚和热情使我们喝光了好几瓶法国干红葡萄酒。叙利亚的菜肴不管可口不可口,每人都吃了许多。我们吃完时,餐厅里早已只剩一位西服革履彬彬有礼的叙利亚老侍从了。

    第二天定好九点钟参观国家博物馆,但我们和中国大使馆的人等了半小时,弥尔娜她们才到。我以为要改变计划,大使馆的同志说,在叙利亚办事,差半小时不算差。这大概是世界文明历史最早的一些古国的通病,时间观念不强。

    不过,有着4000多年历史的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是国际公认的全世界最好的博物馆之一,确实有值得炫耀的东西。看完整个展馆,最鲜明的感觉是,绝不能小瞧叙利亚这个文明古国。

    紧接着参观的军事博物馆,则让我知道了,这个国家还是中东地区的军事强国。到这里参观的不少本国军校学生和年轻士兵,以及他们脸上的自豪感和自信心都叫人感到这一点。在叙利亚,孩子们从小就接受军训,大学里没有体育课,代之以每周一次长达六小时的军事训练课。每年寒暑假都要在城郊举行两周的军事野营,让学生们增强野外军事生活的能力。除独生子外,男大学生毕业后都要按兵役法服兵役两年半,否则不能就业,也不许出国。叙利亚全国正规军总兵力四十多万。我们参观的军事博物馆里展出的多是历次战争中有战功的武器,及使用者与指挥者的事迹。叙利亚作家协会能把第二个参观项目定为军事博物馆,可见这个国家的尚武精神,和与伊斯兰教相结合的民族精神有多么强烈。

    下午到离首都几百里远的地方去看一处火山岩溶洞。出大马士革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川地了,草木不多,路两侧干燥的阔野里散布着连绵不断的火山熔岩石块,那石块都是被烧焦了的颜色,土地也是烧过似的发红,让我联想到在中国新疆的南疆和北疆有些交接地段的印象,还想到“一川碎石大如斗”的诗句。种田的地方,那些石头则被顺着田垄归拢成长长的石龙,靠近村庄而又石头很多的田里,石头就被垒成墙似的了。田野上的风很大,若不是垒起的石墙有许多透孔,恐怕会把石头刮倒。

    火山岩溶洞在一个镇子边上,规模不算太大,但风格独特,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溶洞的独特在于,并不像其他地方看到的生成于群山或明显的高地。这个溶洞所在地与周围地形并无明显的高低之分,只是略高而已,熔岩喷口既不特别大也不特别深,但喷口底部却往旁侧拐进去一个更深更大的溶洞来。大概喷口虽不明显突高,但与周围广大地面构成慢坡之势,所以那源源不断的岩浆才绵延了方圆几百里吧。镇子的路边还可看见类似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语录牌或碑,上边是阿萨德的语录。街头或路边的领袖像,有的是阿萨德一人,有的是加上他的二儿子、新任总统小阿萨德,还有的是两人之外再加上阿萨德的已故长子的像。

    两天后,叙利亚作协主席阿里才从国外回来,他兼着阿拉伯地区作家协会的秘书长,他到黎巴嫩参加这个作协的一个会议刚刚回国。这是个颇具外交家风度和政治能力的作协主席,同时还是国家总统的文化安全顾问。他身材魁梧,一身黑西服,一件白衬衣,一头银白短发,不仅声音洪亮而且动作麻利,尤其西服革履不扎领带更显出潇洒来。他说话好打手势,也好动,笑声和笑容不断同时从脸上涌现,用鹤发童颜形容他并不为过。他和我们一行中国作家都是初次见面,但一见如故,尤其和住北京的中国作协两位同志话更多些,因他到过北京。他还到过上海和杭州等地,我在浙江作家王旭烽的散文中读到过他去杭州郊区茶园做客的情景,同他一讲,他竟像孩童般天真地笑起来说,中国的茶很了不起,杭州的茶更妙,西湖龙井最妙!过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以访问茶园,因为叙利亚是全世界最重视茶的国家之一,一日三餐绝不可少茶,朋友互访,大学生背书,甚至连并坐草地的恋人,身边都要有把茶壶。所以茶和茶具都是常见的赠品。这个发现使我们当晚就把自己从国内带的,及大使馆送我们饮用的茶叶都分赠了陪同的弥尔娜和几位司机。

    阿里主席笑着聊过杭州访茶园的插曲,收住笑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向我们介绍他们作协的概况。叙国家作协下设七个分协会,即诗人协会,小说家协会,戏剧家协会,散文家协会,纪实文学作家协会,评论家协会等。每个作家协会会员都归属一个协会。这些协会每月都有活动,每年都可开会改选组织机构成员,而且每个省都有相应的分会。全国作协出版有一份综合性报纸,四个杂志:现代阿拉伯文学杂志(刊登翻译作品),历史文化遗产,历史政治遗产,等。还办有一个出版社,创办至今已出版发行了1600多种图书,平均每年150多种,其中儿童文学两万多册,为数量最多的品类。

    关于会员,阿里介绍说,全国共有1200名,其中在职825名,退休150名,还有预备期未满225名。关于预备会员,阿里主席是这样解释的,创作出版两部作品,并由两名正式会员介绍的写作者才有资格被批准为预备会员,预备期为两年,在这两年预备期内,必须每年出版一部作品,如果第一年没有作品出版,第二年出版两部也可以。完不成则取消预备资格,再重新申请。从1993年开始,正式会员退休以后,作协为其按时提供一定数量的工资补贴,本人去世后,此项补贴可以留给子女。资金来源,主要从国家划归作协机关所有的办公大楼剩余部分出租金中出。作协办公经费也主要来源于办公大楼的出租金。因此我们才特别注意了一下他们的办公楼,有十多层高,两万多平方米(是我的估计,不准)?独立一个不小的院子,门面也很气派,上楼的台阶很高,外观绝对比中国作协的壮观。各省都有分会,分会会员即是全国会员,入会标准相同。各省的分会也是利用自己的固定资产生存。

    早饭后我们乘三辆轿车去霍姆斯省参观访问。前两天都是乘作协自己的两辆车,略有点儿挤,阿里主席过意不去,亲自出面向国家复兴党党部机关借了一辆,这样便成了两人一车。正好我乘复兴党党部这辆,车上装有警笛,便走在前面,所以一路的风光都是最先闯入我视野的。

    我们是沿着叙利亚靠近地中海一侧,即东部向南行驶的,而且将一直往南到与土耳其接壤的阿勒颇省。叙利亚的大部分地区是一个由西北向东南倾斜的高原,可分为地中海沿岸平原区、山区和沙漠区。前半截的路程给我感觉像在新疆的南疆,一路戈壁,几乎看不到一点儿水草。偶有一汪水,马上便可看到一点草几棵树和几栋小房或帐篷,同时连带着不大一群灰突突的绵羊和一两头小驴和一两匹小马,没有小驴小马则有一辆机动车。因总是迎着从地中海一侧高原刮来的劲风,所以不时有云雾贴地儿迎面涌来。也许被沙漠贪婪吮吸过的缘故,那雾似乎已变得很干燥,甚至有点呛人。土是褐色的,偶尔跳出一巴掌的绿,便令人心为之一跳。戈壁是平坦的,因而路况很好,没有颠簸,只是感到干燥和焦渴,所以把从子午线宾馆带上的一个橘子与司机分吃了,立刻感觉迎面扑来的雾也湿润多了。

    路面比两侧的地面只略高一点,几乎就区别在路两边有两条沟。路远处生出没有绿意的石块一般贴着地皮的荆棘,更加显得水的珍贵,连略带湿意的流云一过,干燥的土石都赶紧抢着拔它的湿毛似的。

    车行至十点半时,开始出现一些稀疏的特别显绿的小树林,树一律向东南方向倾斜,与地面形成差不多45度角了,那是沿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倾斜的高原地势形成的终年不断的强风所至。那不屈的树和不断的强风长久相搏所形成的姿势,真有点像叙利亚人自古以来从不屈服外来侵略所形成的精神姿态一样。晚上与霍姆斯作家座谈时我说到这个联想,他们很高兴。

    快到中午时看见一个不算大的湖,正琢磨怎么会出现一个湖,忽然又出现了一座城镇。不想这座城镇的郊区就坐落着在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看到那个规模最大的古城堡遗址。这才知道,这座城镇就是距大马士革东北210公里的台得木尔。据说四五千年以前的阿拉米人称其为台德木尔图,奇迹的意思。阿拉伯人称为台德木尔,希腊人、罗马人称为帕尔米拉,意为椰枣林。公元二、三世纪,这里是欧亚商道重镇,古代的丝绸之路也经过这里。这座古城遗址占地面积有6平方公里。主要组成部分有建于公元一世纪的“巴尔(主人)殿堂”,古城(也称千柱之城),城中有长街和长廊,有市场、广场和大戏院,和周围有150根巨大石柱(每根高17米)的凯旋门等特别宏伟的完全都是石头的建筑,我们专门前去参观好大一会儿。远处山头还有一座没倒塌的雄伟殿堂,因时间关系没有赶过去看,但我联想到西藏的布达拉宫,与身边曾经无比壮丽辉煌现在仍然叹为观止的千柱之城遗址联系起来感觉,一种非常非常深重的沧桑感油然而生。公元一世纪的270年时,叙利亚一个女人在这里继被刺杀的丈夫自立为王,她的军队曾横扫埃及和中亚大部分地区,后来被罗马帝国重征,成为俘虏。不知这座千柱之城从何时开始破败的,那些各种各样的白石头建筑,看去像风化得用手能掰下一块似的,但我用石头砸了好一会儿一截倒地的断残石柱,就是砸不下一小块来,只好拣了一块地上的瓦片带回国去玩味其中的沧桑与神秘了。

    从台德木尔返回一段路继续前行,路两侧开始出现由矮小渐高大且葱茏起来的松林,而且更加鲜明地显示出集体向东南倾斜的特点。我们亲身体会到了这是长年和风搏斗的结果,下车在松林边拍照时那强劲的风就把我们的衣服吹得哗哗直响,头发也吹得向东南飞扬。

    路过一座有哨兵站岗的军营不久,路两侧开始裸露出一片一片的红土,并且松树越发高大茂密了。树前边红褐色电线杆的长队渐渐把奥姆斯市引导出来,这座旧建筑明显多于新建筑的城市笼罩在灰蒙蒙干巴巴的烟雾里。街头和一些单位挂的领袖像多是老总统阿萨德和他的二儿子新总统两人的。

    我们下榻在一家号称四星级的古典式宾馆,房间门钥匙拴在一个很大的圆铜疙瘩上,差不多有一斤重,我戏说拿它当防身武器很是不错,可以砸碎敌人的头颅。桌子和茶几都是石板面,电梯带有木制的小窗户,服务员一律是男的,一切都体现着阿拉伯民族的特点。

    奥姆斯已有几千年历史,文学史也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可以说是全国的文艺中心。有一所规模较大的综合大学,其中包括好几种文学专业。整体教育在全国领先,对儿童的关心和教育尤为名列前茅,所以儿童文学创作也较为繁荣。该省的文学批评和理论研究也较活跃,所以可以算是全国文学工作最为活跃的省。该省作协1971年成立,是全国作协第一个分会,有48名尚未退休的会员。他们都很关心政治,和我们座谈时不少人谈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对中国的快速发展都表示了赞许,但也流露出担心,他特别不希望中国像俄罗斯那样走资本主义道路。他们还尤其表示了对美国的不满,认为只有中国目前有能力与美国抗衡。基于此,他们一再强调中叙两国的友谊,说和新中国的友好关系已有五十多年了,还可以追溯到丝绸之路时期。但由于翻译方面的人才太少,他们非常渴望中叙两国互相翻译更多的文学作品。复兴大学女教授诗人读过美籍华人女作家赛珍珠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大地》,她问中国是不是就如小说描写的那样。我们中国作家都笑了,说那已是多少年前一个外国人的一孔之见啦!

    三辆车子在雨中向拉塔吉亚急驰。凭眼睛感觉到,这个省可能是全国比较富裕的,树多,有湖,有河,路两旁还有不少种菜种花的塑料大棚。

    车子在丘陵路上拐了个弯,一向沉默寡言的司机阿里忽然一声欢呼,看我们没明白什么意思,他便将双手急切地脱离了方向盘,迅速从胸怀处向前作了个双臂向宽处伸展的动作,同时把嘴努向前方。我们往前一看,也欢呼起来。原来是出现了海。这就是很久以前便知其名的地中海啊!我激动得往起一站,头马上被车棚顶了回来。我把头往前探着,眼球向前突着,想早点看清久仰的地中海。今年我看过六个海啦,渤海,东海,黄海,南海,波罗的海,和刚刚出现在眼前的地中海!我的兴奋中带着自豪,我这自豪连带着我们中国。若不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果,我个人两只区区小眼怎么可能看到如此开阔的风景啊!这都因为我是中国作家!

    因在细雨中,闯入我眼帘的地中海显得有些灰蒙蒙,但风掀弄着她,涌动着澎湃的波涛,显示着她是个不平凡的风流的海。不小的风和不大的细雨中,地中海沿岸边向我们推出断断续续的别墅小楼。在楼和我们飞驰的公路之间出现一条铁路,铁路和公路之间的丘陵,不论土石,都煤似的黑,仿佛刚刚烧焦。许多塑料大棚与别墅一同向前绵延着,待走得稍近时,看见里边种的似乎是西红柿和辣椒之类,大棚外面有不少椰枣树。我们的车走的算是高速路,但只是中间有隔断,两侧并无封闭。

    没到中午,拉塔基亚城便迎上来了。毕竟是海滨城市,又正在被细雨擦洗着,一进城便感觉到她的清丽与不同凡响来,棕榈树和椰树之类沿海植物傍依着的不十分高大但看去都还像样的一栋栋楼房便是这感觉的主要依据。但楼群颜色显得单调,老阿萨德总统的像不少。车流量也不小,不过车况优劣明显,豪华的轿车与代表上个世纪的驴车、马车同时可见。出租车都是黄色的。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和衣着华丽的摩登女郎与头戴黑纱的阿拉伯妇女同行。青少年最为可爱,有的女孩穿牛仔服包白纱巾,有的小伙子穿西服又染彩色头发,他们见了我们这几个外国人都拿十分热情的眼光看,你若是回应一下,他们都能友好地向你点点头或打个手势,或笑眯眯地说一声OK。你若很热情,走过去后再回头看,还会发现他们也在回头看你,并且远远地再招一招手,让你心里生出一丝丝温热,明显觉出这个国家对中国人的友好来。若遇到形象和服饰都很有特点的一个或几个人,当街请他们一同合个影,都能如愿以偿,而且都很感谢你的样子。不论男女,都长得英俊大气,很难见到样子猥琐的,我对这里包括大马士革和奥姆斯的人,还有几位司机及作协的人都是这种感觉,朴实大度,没有狡诈之心。

    下午我们提出到作协主席家看看,爽快的主席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往家打了个电话通知一声家人,便立即带我们冒雨前往。他家住在一栋大楼的四楼,楼梯与中国的不同,中间有一上下直通大约三部电梯宽窄的天井式空间。空间从上到下垂挂着一根粗壮的滑轮绳索,是往各楼层吊重东西用的。主席家的四间房是绕天井式楼梯连接着的,会客室兼着书房,夫妇俩的卧室挂放着不少美术作品,有的是他妻子画的。儿子女儿各一间屋。叙利亚不限制生育,但像主席这样的知识分子和党政工作人员也都不多要孩子,而农村就不一样了。给我们开车的另一个司机就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主席把他的夫人、儿子和女儿都叫过来和我们见面,并合影留念。然后主席把我们带回下榻的饭店,十一位男女作家已候在那里准备和我们座谈了。

    这个省分三个地区,一百万人口,省会四十万人,作协分会五十名会员。一所名为十月大学的综合大学,在校人数三万六千多。学校特别重视学生的文化活动特别是文学活动,整个省会也有较好的文学传统,每年都举行文化节和文学研讨活动,已坚持了21年。该市作家生活在向世界开放的环境,从对话中可以体会到他们渴望与外界交流期望加大改革步伐的心情。他们多数人提问都希望我们多说点中国的改革情况。

    全天雨一直没停。主席陪我们看古城遗址时因风大,伞都不顶用了。匆匆看了几眼便躲到海边一家靠水的餐厅吃饭。从车子进屋这几步衣服便被淋湿,屋地被顺窗流进的雨水淹了一片。海面灰蒙蒙一片,看不清一层层浪啦。

    这次喝的是名副其实的叙利亚酒,胃实在受不了啦。那酒是白色的,喝时要兑另一种东西,像胡椒粉和碱混合的味道。总也消化不完的食物加了这难以接受的酒味,再往饭桌前一坐,胃就强烈反感。这几天胃真是难受极了。

    昨天回到大马士革,歇息了一个下午。胃肠还是出奇的难受,胀、闷,连水都不敢喝了,不停地换地方,饮食和水土都不服造成的。昨晚只要了碗面条,但放了不少奶油,黏糊糊的一口也吃不下。只空口喝了一杯啤酒,吃了一勺冰淇淋。饭后同事们都把自己从国内带的药拿出来,为我选了两种中药丹剂,吃下不久便有极大反应,很快一阵阵刮风似的排屁,舒服极了。我几乎是欢呼着说,还是祖国的药好哇,中药万岁!

    到全首都唯一一家购物超市去逛。超市共两层楼,一、二楼用电梯连接,其实只有一楼称得上超市。二楼都是有人承包的一旯旯小商屋,买什么可以当场讲价,选妥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见现代超市经商方式在叙利亚还算新生事物。大家都从纪念角度买了点有民族特色的小东西,如纪念币型的巧克力糖和银戒指什么的。

    午饭时间正好还在街上,大家都不想回五星级的子午线宾馆吃那些昂贵但并不受胃欢迎的饭菜了,请求弥尔娜带我们到老城游览区一家非常热闹的大餐馆去吃吃风味。这一餐吃得非常高兴,不仅因为食品的味道,主要因为与一群不认识的青年男女进行了一次意外的交流。十六七个叙利亚青年和我们相挨着聚餐,看样子像是大学生。其中一半姑娘一半小伙子,都男女结了对子,个个帅气极了。青春烂漫朝气蓬勃穿着打扮也不像中老年人那样特别民族化,但也不同于欧美青年的异国少男少女的欢乐气氛实在感染人。当他们簇拥在一起合影时,我按捺不住上前请求与他们合个影,他们不仅无一人反对,反而欢笑着一一和我合影。我们同行的其他人也上前合影,都如愿以偿。这些年轻人反过来用他们的相机又与我们合影,也一一如愿以偿。大半辈子里从没遇到像叙利亚青少年这样愿意和中国人照相的。上午在街里遇一群二、三年级的小学生,跟他们照完相后,走了好一会儿了,一个照过的小女孩又回家把她邻居的一个小女孩领来同我们照,她一定是把这当成天大的好事而不能漏掉好朋友的。

    老年人,甚至老作家们总担心全球化会给他们带来灾难,但年轻人却很愿意接受外来事物。看他们的穿戴,除了女孩包头巾外,牛仔裤、体恤衫穿在苗条健美的身上特别好看。后来问清楚了,这群青年男女是为一个小伙子过生日。他们知道我们是中国作家后,特意又买了份生日蛋糕和果冻赠送我们吃。聚餐快结束时,他们展示了每人带的生日礼物,有两三人带的是香水,其他多是玩偶类。

    回子午线宾馆睡了个午觉,而后去看著名的倭玛清真寺。该寺在大马士革老城中心区,建于公元705年的倭玛王朝时期,面积有15700平方米,据说堪称阿拉伯世界最为古老和著名也最为宏伟的清真寺之一。今天正好是礼拜日,众多教徒正在虔诚地祈祷。这是我所见到的祈祷者最多的清真寺(包括教堂)。室外还看到好几处几十人一伙的青年教徒在拍胸晃身并同时高声唱经,有许多人围着看,他们浑然不觉,累得满头大汗仍然忘我地拍打着,吼唱着。这真真是一个宗教国度。

    睡前又乘车去卡尤斯山转了一大圈。在山顶环视大马士革之夜,感觉更加立体了,白天远山坡的许多房子并不显眼,现在却起伏地放射着光芒,似乎城市变大了。清风徐徐抚摸着我们,生出多日来没有过的爽快之感,我竟情不自禁在山顶的夜色中独自跳了一阵踢踏舞。

    次日上午,到大马士革最大的市场--哈米迪亚市场购物。该市场就坐落在老城区的倭马清真寺旁边,通连市场东口和西口的市场街长有一公里,是全市最古老最著名和最有吸引力的传统市场,几乎什么商品都卖。市场的高大顶棚是用铁板搭成的,铁棚两侧开有许多窗口。铁棚因天长日久的风剥雨蚀,生出无数小孔,斑驳的阳光从窗口和小孔自然地射进来,使这个古老而具民族特色的特大市场又别具了风光。我们带着对市场、对人和对货物的多重好奇心,不停地转,不停地踊跃购物。该市场货物齐全,几乎什么类的东西都有,其中以服装、布匹、皮革、糖果、银器、铜器、刀子和传统工业品为多。我买了一盏最具叙利亚民族特色的烟灯,就是开头我说弥尔娜吸的那种,还买了几大块烟膏,买了几把短工艺刀,买了几个铜质树叶形烟灰碟,买了几只手镯,买了一些纪念币形的巧克力糖。最让我珍惜的是一黑一白两把鸵鸟毛掸子,别人都说这么远的路又转飞机又转火车的,一旦再被扣住,不值得。我实在是被鸵鸟毛的美丽迷住了,尤其那白色的,每根翎上细长柔软的绒毛丝垂散成绽放的焰火状,比孔雀毛更富有朦胧的诗意。我蛊惑说,谁不买回国后肯定要后悔的,自己便不管别人怎么说,买了一白一黑两把。

    临回国前一天上午,叙利亚文化部部长接见中国作家一行。也许因为作协主席阿里与文化部长本人关系不错,也许因为文化部长是作协会员,也许还因为文化部长是位女士,再也许和中国驻叙利亚女大使也有点关系,女部长接见后不仅在豪华的国家大剧院贵族宫宴请了我们,而且也邀请女大使和阿里等也都出席作陪。

    女文化部长高高的胖胖的,但不给人以肥胖感。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身灰黑色西服套裙,黑高跟鞋,显得雍容大度。与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中国驻叙女大使相比,个头都属于女人中高人一头那种,但女大使显得瘦而干练,紫红西服上衣,黑色西服裤子,鞋是平跟的,说话及举止都给人以理性感和铁腕感。而叙利亚女部长言谈举止女性感强些。女部长很会拉近与谈话对象的距离,她说,我也是作协会员,过去是,现在是,今后仍然是,所以咱们是同行和朋友。她认为作家和知识分子对国家和民族精神的建设作用很大。她强调中叙两国作家的交流应该进一步加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在她的办公室,刚好能坐下我们一行人。不一会中国的女大使到了,她赶紧换到相挨的小会议室,记者们才有了座位。小会议室的桌子、茶几、茶具都是朴素而精致的民族风格,地毯也是伊斯兰风格的。

    女部长谈了一会政治和文化之后,特意安排按人数取来为即将在叙利亚召开的阿拉伯国家妇女大会准备的纪念品赠送我们。其中一块刻有叙利亚创造的世界最早文字,和世界最早的和平协议。她希望我们能把这礼物放于书房,记住他们国家是讲和平的,是最相信和尊重国际法的。她说中国也是如此,叙利亚很相信中国。

    下午到世界著名的戈兰高地去。

    戈兰高地位于叙利亚西南部,行政区名为库奈特拉省,距大马士革60多公里,总面积1860平方公里,地处叙利亚、以色列、黎巴嫩、约旦四国交界地区,土地肥沃资源丰富,并且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在1967年的第三次和1973年的第四次中东战争中,以色列占领了该高地的1600平方公里土地,1974年叙利亚又解放了该高地的三分之一,目前仍有1200平方公里土地在以色列占领下。该省外事办公室主任默罕穆德·阿里出来接待我们。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仪表堂堂,透着军人气质。从他嘴里我们知道了,高地的三分之一刚刚回归库奈特拉省时,阿萨德总统就亲临此地亲手升起叙利亚国旗,并调人来此地居住、生产。1967年以色列占领之前,该地有13.5万人,现在已增至50万人。默罕穆德·阿里特别强调说,叙利亚正努力恢复自己的主权,他们希望用公正和平来实现这个目的。阿拉伯是有古老文明的民族,它有多次不幸被占领的历史,但最后都实现了自主和独立。

    我们同外办主任合影留念后,驱车去看解放区保留着的村庄废墟。高地的确土地肥沃,果树很多,但果林间的房屋建筑都死不瞑目般地毁卧着,向来人诉说自己的不幸。戈兰高地医院虽然没倒塌,但弹痕累累,多处毁坏,多少像当年我到老山前线看见那些被炸的建筑物,自己身上也隐隐生出伤疤在阴雨天作痛的感觉。人类相互残杀的战争何时能休啊!这些天美国攻打伊拉克的叫嚣更甚了,还涉及到叙利亚,说伊拉克有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转移到了叙利亚。

    拍了些被毁房屋衬托着的高地风景,便匆匆赶回大马士革过圣诞之夜。中国驻叙利亚大使馆有关人员,还有叙利亚作协主席及执委会委员都到中国驻叙利亚女大使的官邸和我们一行共进圣诞晚宴。这是到叙利亚十天来头一次坐在圆桌前吃饭,我这才进一步懂得了中国文化与外民族文化的不同。中国文化是太讲究圆满了,酒店的饭桌是圆的,即使是方的也是正方形的八仙桌,不偏不倚都是等距离。而在叙利亚这么多次宴会和一般用餐,都是集体用一张长条桌,只能两个人面对面而坐,但却是集体坐同一条桌前。女大使、叙作协主席阿里和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那一桌话相对多些。但说着说着阿里的手机响了,他只听几句话就站起来,且离开饭桌在客厅边走边说,边说边挥动起左手臂,越说声音越高,后来近似于怒吼了。怕影响大家进餐,他站到一个角落里,手不停地指点着墙角怒斥,好像被斥责的对象就在角落站着似的。我问翻译之后才明白,是外国一家电台的记者在电话采访,请他谈谈对于美国说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转移到叙利亚的看法。阿里正大骂美国造谣。这老头子真是气坏了,他对美国也真是恨极了。三次见面中我多次听他斥责美国的侵略行径。据说阿里出版的许多书里,几乎每篇都离不开这方面的主题。他在角落里怒斥了40多分钟还没完,而大家的胃早已再不容在饭桌前坐下去了,便都离座开始圣诞夜联欢。三伙生人聚在一起联欢,又没个活跃的主持人站出来指挥,好一会儿才进入联欢的气氛。我刚起兴想说个即兴创作的小品段子,阿里主席却关了手机坐到大家当中,免不了又说他电话中的事,我刚起的一点兴致便马上收敛起来。人家国家正面临如此紧张的局面,我们哪好意思漠不关心而独自行乐呢,便陪他说了会儿这方面的话。

    回到下榻的子午线宾馆才发现,匆忙下车时竟把多日来认真记下的日记本掉在车上。司机已回家了,不知他家里电话,担心他再到别处出车弄掉我的日记本,急得给大使馆打电话,他们说不会出问题,我还是不安得一夜没有睡好。

    早四点四十分,我们一行中年纪最大的石楠就电话把大家一一叫起来。她是想,访问马上结束了,一路都是别人帮她,她也该帮帮别人了,结果帮了个倒忙。她使每人少睡了起码半个多小时特别珍贵的好觉,因为宾馆给设定的电话叫醒时间是五点十五分。

    我收拾完东西急忙到外面等车到来。我乘的那辆车一到我便跑上去,拉开车门一看,昨天掉在车上的采访日记本老老实实的还在。我高兴万分,不由自主向司机致以拥抱三亲脸儿见面礼,他非常理解我的心情,拥抱时双手直劲儿拍我的后背。这便使我有了一路返程的大好心情。在机场安检口最后分手时,我又和司机作了三次亲脸告别。和弥尔娜告别时,我们紧紧握手之后我又吻了吻她的手。她隔着安检线连连挥手,说着我们仅能听懂的两个阿拉伯语单词中的一个:再见!再见!再见……

    而另一个我们能听懂的单词是,你好。

    在尼亚加拉瀑布等你

    到尼亚加拉瀑布等你,一开始我就认为这不可能。我记忆的仓库里根本就搜不出一丝儿想去尼亚加拉瀑布的痕迹。以前我只知道这瀑布很有名气,就像我亲耳听见过的长白山天池瀑布和贵州黄果树瀑布的轰鸣声那样,如雷贯耳,可也如我知道哥伦布是发现新大陆的人,却至今没在意他是哪国人一样,我从没留意,尼亚加拉是哪国的瀑布,也从没想过要去看看。今年初忽然意外接到访问美国的通知,临行前,又忽然接到了你问候我生日快乐的电话。我很纳闷,你怎么会想到我的生日?你说是另一位朋友告诉的,说今年我生日一过,就到了退休年龄,你们怕我有失落感,便相约从远方分别打电话安慰我。我虽然早就盼着退休了,不会有失落感的,但还是特别的感动。有些还算亲近的人,不知不觉中已悄悄淡远我了,那么此时,没有一点功利目的友好,对我真是比什么东西都珍贵的。你从没对我表示过半点儿不着边际的虚情假意,也从没求过我半点什么事儿,此时的祝我快乐,绝对是无私的,不能不使我格外感动。但同时我说,那位朋友记错了,我的生日是十天后呢,那天我该在美国。你竟更加高兴,问,你们都访问美国哪些地方。听我说有纽约,你又加重说,那你也许会更加快乐的。我问也许的含义怎么解释,你说你正在加拿大,住地离尼亚加拉瀑布只有四个多小时车程,如果我在纽约的日程里有看尼亚加拉瀑布,那个也许就会是一定的了。你进一步解释说,我若能去瀑布,你就可以驾车去看我。此时我才清楚,尼亚加拉瀑布在加美两国边境。

    我当然愿意你去看我,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而且都有着想念。但我觉得这不可能,想,再近也是隔着国境线的,而且是超级大国的国境线,那雷池一步怎能越过?你说你有外国人因私护照,可以申办因急过境签证。对你这说法我仍觉不可能。两个临时在外的中国人,想到地球的另一端越过别国的边境去见面?虽然中国人这几年可以想些吃饱撑着以外的浪漫事了,但这样的见面仍属奢望无疑。这次办去美国的签证,手续太严格也太麻烦了,我甚至都作好了被拒签的准备,哪还敢想到美国去见远在另一个外国的朋友啊。你却仍嘱咐我,去尼亚加拉时一定提前一天电话告知下榻的宾馆。我丝毫没怀疑你的真诚,因我从来没发觉你的话里有过一丝儿虚谎,但当时我却怀有一丝别样的想法,以为你可能是想用真诚达到让我快乐的感觉,以宽慰我即将因退休而落寞的心。所以我就只怀着感动而并没抱有希望说,好吧,到时我提前给你打电话。

    飞越了冰雪连绵的北冰洋,又飞越了碧波连绵的大西洋,在天上十二个小时,整整绕地球飞了半圈儿,日头仍如从北京起飞时那么高。远渡重洋的新奇景色,加时差弄出的疲劳使我渐渐淡忘了到尼亚加拉瀑布相见的事。当我们访问完华盛顿,又访问完波士顿,再返回纽约,你的叮嘱才又在前往尼亚加拉的途中鲜活起来。虽然我不相信能见到你,但心下却存了真能见到你的期盼,同时心里也矛盾,你为让我快乐来看我,是你的美好人品使然,我若同意你付出许多辛苦远道跑来实现我的快乐,未免有些自私。所以就犹犹豫豫没提前打这个电话。

    一边犹豫着,一边顺路参观了一家现代化的巧克力生产及销售中心,又参观了一家规模宏大的玻璃器皿制作公司。这两个去处虽然游人熙来攘往赞不绝口者颇多,我却并没有多大新奇感,因在国内看过的并不觉比这差,不过看时却生出极大的喜悦感。比如在看各种参观或表演时,解说都是用英汉两种语言,有的甚至是分别使用英汉语的两个解说员。这可非同小可。前几天的参观,解说员基本只用英语,顶多有份简短汉语材料而已。由此大大增强了我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感。于是我又想到你的自信和叮嘱,便在卖纪念品的商场格外多转了些时候,特意买了两件中国制造的印有尼亚加拉瀑布的瓷艺风铃。同伴笑我跑美国来买中国货,我却认为,美国的旅游胜地专请中国为其制造纪念品,并且特意标明中国制造,这多么值得留念啊!有一个风铃是为你买的,我必须买一件祝你快乐的东西,我才能快乐的。买了那虽小但却让我十分快乐的大瀑布风铃,我便不再犹豫了,提前打电话将我们晚上下榻的宾馆告诉了你。

    这回反倒是你失望了,说,申办过境手续时才想起,护照前些天已交领事馆预办去另一个国家的签证了,一时取不回来,用护照办签证就不行了!我本来就认为不行的,但仍十分感动说,心到佛知了!你因来不成而失望的情绪,真的已让我很感动,只是把我已有些茁壮起来的期望的幼芽又枯萎了而已。我连连安慰你说,即使这样我已很快乐啦,真的!

    到尼亚加拉那晚是我生日的前夜。到之前我们已在途中用过晚餐,所以到下榻宾馆便只剩下去瀑布看夜景了。尼亚加拉日夜温差很大,那时气温正如中国北方残冬的寒夜,冷风吹得人有些发颤,在外面呆不长时间便冻得发抖了,五彩霓虹灯光中的大瀑布都减弱了魅力。我只好跑回屋去加毛衣。这时手机响了,传来你的声音!我问你在哪儿,你却说已看见我啦。我就地转了一圈儿,奇迹真的出现了,你就站在我们下榻的宾馆门旁向我招手呢!难道你是从天而降吗?

    原来你是经过多方探寻,终于用自驾车的驾驶执照办成了因急临时过境手续,就驱车四个多小时急火火赶过来了。我问你需几时回返,你说申请的是当夜十二点半离开。我问为什么非这个时间,你说,回晚了不行,必须明早之前赶回,有重要事需办。我说那你就早点回返吧,免得黑夜路上危险。你的回答让我激动不已,你说,十二点以后才是明天,你不是明天过生日吗?我得祝完你生日快乐再走哇!这话给我的感动是难言的,但我一句没说。我又一次发现,你总是一丝不苟恪守中华传统美德,同时你又是现代的,你能把不大可能的事变成现实,竟敢越过境的雷池。

    当时我激动得忽然想到贾平凹获茅盾文学奖后记者电话采访时他说的那句话:“今天天气很晴朗!”当时正天降大雨啊,他却说天气很晴朗,完全是说他的心情。此时我心里也在说:“现在天很暖很亮!”

    我们在很暖很亮的黑暗中散步,一直走到轰隆隆轰隆隆奔腾着的尼亚加拉瀑布跟前。朦朦胧胧的大瀑布是看不清了,我就在心里默诵起19世纪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在《美国札记》中对尼亚加拉的描绘:“--我们走过瀑布地区的每个角落,从不同角度观赏瀑布--即使特纳(画家)在其全盛时期创作的最好水彩画,也未能表现出我所能看到的如此清灵,如此虚幻而又如此辉煌的色彩。我感到我自己像是腾空飞起,进入天堂--”

    十二点零一分时,你在我的住室点燃了你带来的生日蜡烛,粉红色的。烛火在你手中跳动了一下就耀眼起来。你把那蜡烛放在一面大镜子前的桌上,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于是我们匆忙握别,你的身影在寒夜中远去了。

    从此,不管日夜,遥远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里,永远跳跃着一支很暖很亮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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