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德与浮士德
希腊古代之有荷马，意大利之有但底，英吉利之有莎士比亚，德意志之有歌德，固然是希腊，意大利，英吉利，德意志的光荣，但也是我们全人类的光荣！希腊，意大利，英吉利，德意志的人固然常常纪念着他们的荷马，他们的但底，他们的莎士比亚，他们的歌德，但我们也何尝不纪念着我们的荷马，我们的但底，我们的莎士比亚和我们的歌德呢！
他们都已经死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死！他们的作品还是照耀在这黑暗的世界上，象皎洁的月照耀在被黑暗所吻着的大地上一样。地球一天不破灭，他们就永远与我们同在！
赞美吧！赞美荷马和他的《伊丽雅》和《莪蒂舍》吧！赞美但底和他的《神曲》吧！并且赞美莎士比亚和他的《哈姆莱特》吧！赞美吧！赞美我们这里所要讲的歌德和他的《浮士德》吧！一切伟大的艺术家都有锐敏的感觉和洞察的直觉。他们把他们所观察到的，所感觉到的，经过了他们的个性的溶化，更受了他们内部的迫切的表现的冲动，用了某种方法表现出来的东西，就是他们的伟大的艺术品。所以任何艺术家的作品中间都是以时代为背景而以作者的个性为中心的。荷马之于《伊丽雅》和《莪蒂舍》，但底之于《神曲》，莎士比亚之于《哈姆莱特》，歌德之于《浮士德》，当然也都是如此的了。
那末，歌德那时的背景又怎样呢？
自十五、十六二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以来，人们因复古而得到一部分的解放和一部分的生活上的权利；但他们不想再进一步得到更大的解放和更多的自由，而却以此自足，于是保守现状之冲动也由此而生了。
这种保守性的表现，在社会上则重秩序和和平，在道德上则重形式和虚饰。所以个人的自由和欲求，必定要为了这种秩序，和平和外形而牺牲；个人的活动的本能，必定要为了这种呆板的制度而压抑。而其在文学上的表现，则为古典的崇拜。那名闻一世的古典主义，就在这个时候，得了它的势力了。
从古典里得到了所谓“艺术的法则”，而推重之，而服从之，谓之古典主义。这就是说，古典主义是以一定的法则做标准而不准有个人的独创的一种主义，是以约束天才为能事而不许自由解放的一种主义。其极也，弊端横生，任何作品都变成没有真情，没有生气而徒腐心于形式的平凡的虚伪的东西了。
人为的拘束，是终究不能永远用来限制人们的活动的。在这种虚伪的、形式的人为法则之下，是谁也不愿生活的。但人们的胆是多么小啊！一直等到十八世纪的中叶卢骚才喊出了在他们的心底所潜在着的迫切的呼声。
“返归自然啊！”卢骚这样的长啸了一声。于是情绪的，热情的，自由的浪漫主义的运动，就这样的开始了。我们必得自由！我们必得平等！这种个性的，自我的权威的主张，也象风一般的向四处散布了。
这种浪漫主义在文艺上所表现的特性则为对于古典主义的反抗。抛弃一切成规，打破一切因袭，而彻头彻尾的主张无拘无束的自由主义，这是浪漫主义者的使命。乘了奔放的热情和空想之翼而从自己的内心中所迸裂出的东西，就是浪漫派的作品。
这种趋势，在德意志的影响即为狂飓勃起运动，而在这运动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我们的歌德！他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七七四年出版）就是那时的代表作了。
歌德终是那时代的产物，浪漫的时代的产物，他的任何作品，都带了不少的浪漫主义的色彩。他的着重主观，他的主张感情，他的热爱自然和自然的生活，他的主张自我的发展，都不是浪漫主义的特色吗？
但是歌德终究是一个天才，他决不能完全受一时代的影响所支配，所约束，他的活跃的生命，必得跳出这圈子之外的。他不是曾经为了地质学上的研究特地跑到海子山上去吗？他不是曾经为了渴仰南方到威匿斯和罗马的古城中去研究过古典的作品而加以赞美和推崇吗？他不是曾经为了要实现他的贤人政治到过外马公国的朝廷上做过枢密大臣吗？
他是德意志浪漫主义的创始者，他也是希腊罗马的美的渴仰者；他是中世的空灵的神异的爱慕者而又是近世科学的先觉者。他真是把诗人，小说家，戏曲家，批评家，科学家，哲学家等多种多样的生活，综合于他的一身了。
他这种多种多样的复杂的生活的表现，就是他的杰作《浮士德》！
《浮士德》的完成在一八三二年，而其开始动笔的时期则在一七七四至一七七五年间，前后相隔有六十年之久。这六十年中所经过的人生的波浪，他差不多完全都把它写进《浮士德》里去了。《浮士德》是歌德一生的经验的反映和思想的结晶！我们要晓得歌德，请先一读他的杰作《浮士德》！
二 《浮士德》中所包含的根本思想
我们现在也算把《浮士德》的大略说好了。但也许说得太零碎，读者看了得不到甚么深的印象吧！所以我现在再把内中所包含的思想和歌德平日抱的思想合併在一起大略说一下，使读者不致茫无头绪。
歌德是主知主义的反抗者，他不相信人类用了一点理知就会了解世界是什么，人生是什么的。他觉得要了解世界要了解人生，非投到自然的怀中，非投到人生的河中，去经历起来，去体验起来，是不会了解的。
他是一个感情主义者，他是一个生命力极其盛旺的人，他对于冷酷的专用理知的人，对于采取旁观态度的人的反对，是当然的事情。
他感觉到，他用极其灵敏的感官感觉到，世界是永远在活动着。花开花落，生生死死，世界上一切现象都在变动着，流转着，象江河里的水，是没有一刻停止的。
他所以主张了他的活动主义。他觉得自然界是永久的在活动，人生也永远是在活动。但是他更进一步说：这种活动是二种相对的，或是相反的势力的冲突的活动：善与恶，美与丑，向上与向下，施与受，收缩与膨胀，阴与阳，动与反动等等诸势力的活动，世界上一切复杂的样式都是拿这些努力为经纬而织成的。但他又说：世界不是盲目的乱动的。它也有一定的目的；那就是进步，就是向善，就是向圆满。
人生不过是生命之流动中的一面。它跟着这生命之流流转着。所谓人生的真意义也就是活动——找到生命的波浪，不断地向上努力！就是人生的价值！
总之，人生的目的是人生；人类的活动是动其所不能不动！这都是歌德建设他的《浮士德》的基础！（《浮士德》中的浮士德当然就是歌德自己。）
浮士德自从对于智慧的生活厌倦之后，就投身到生命海中，去体尝人生的真味。他始终执着人生。就是活到了百岁（浮士德死时差不多在一百岁左右），还是对于人生不能满足，他将要死的时候，还想干完他的工作。他觉得生是好的。
在神学的意味上，他终究被“救”了。但是他的被救，并不是因为他忏悔过，并不是因为他举行过祈祷，也并不是因为他曾经做过基督徒相信过上帝。他不重忏悔，他从来没有祈祷过，他不但不是教徒而且他反对教徒，他更难得说到天上的事情；可见他的得救又是一回事，和教会里所说的完全不相同。
他的得救是由于他自己的努力！歌德素来相信，一个人除了努力自救之外，是没有别的道路的。所以浮士德所达到的天宫，是一切人类都会达到的，并不是上帝特地和他要好所以才给他住的。
人生是欲望与满足的交替。达到了甲的满足，可生出乙的欲望；达到了乙的满足，又生出了丙的欲望……这样地继续下去，是没有止境的。这就是说：人生是永久没有满足的日子的。但是经过一度的满足（指向上的努力所产生的满足），人格便一度的扩张，象浮士德那样就是好例。这些满足都是人类向上发展的阶段！
浮士德自从经过了种种试验之后，因为能替别人谋幸福，替别人争自由，所以他快乐了，他满足了，但这还不过是自我发展的过程中的一段，如其他能迟十年而死，也许他对于这种行为不能满足吧！也许有新的欲望产生出来吧！
执着人生，充分地发展人生，我以为就是浮士德中所包含的根本思想！（其他零碎的思想在第三第四两节约略说过，所以这里就不说了。）
唉！保守的，苟安的中国的人呵！
浮士德开了狱门走了进去。
马格雷（向床上隐去）灾祸！灾祸！他们来了。啊！痛苦的死啊！
浮士德（轻声）不要做声！不要做声！使你自由的时光已经到来。
马格雷（投身于他的前面）你是人吗？那末可怜我的悲痛吧！
浮士德 你的喊声要惊醒看守者，他们是要捉你的。
他拿到枷，去开枷上的锁。
马格雷（跪着）刽子手！谁给你这控制我的权力？你已经在半夜里来过。可怜我，让我生吧！明天的早晨，不是很快地要来吗？（立起来）我是这样的年青，可是现在我一定要死！我是美丽，可是这就是我的破灭，我的爱人从前是接近的，可是现在远离了；花圈已被破碎，花也被撒散了。不要这样强暴的捉我！饶赦我吧！我对于你有过甚么害处呢？我从来没有碰过你！
浮士德 要我继续观看这悲惨的情形吗？
马格雷 我现在完全在你的权力之下。但是让我先喂了我的儿子的奶吧。我终夜把他抱着。他们曾经把他带了去，来作难我，但是现在他们说我杀了他。我将永远不得快活！……
浮士德（跪下）这里爱你的人跪在你的前面，来解脱你的苦难。
马格雷（倒身在他的旁边）啊！让我们跪下，让圣者来遮盖我们吧！在那些阶级之下，在门限之下，地狱之火燃烧着呢！恶魔暴怒着找求他的饵物呢！
浮士德（大声）马格雷！马格雷！
马格雷（注意地听）那是我恋人的声音！（跳起来，枷锁脱落）他在什么地方？我听到他在喊我。我是自由的了，没有一个人再能拘束我！我要抱在他的颈上！我要投在他的怀中！……正在那地狱的怪响中间，正在那恶魔的可怕的嘲笑中间，我辨出了他喊我的甜蜜的可爱的声音！
浮士德 是我！
马格雷 是你！哦！请再说一遍吧！（抱住了他）是他！是他！我的痛苦在甚么地方？牢狱与铁链的艰苦？是你！你是来救我的，我被救了！……
浮士德（掙扎着要走）来！跟我来！
马格雷
慢些！……我在你的旁边是怎样快活啊！……和我接吻吧！不然我要和你接吻了！（拥抱他）呜！灾祸！你的嘴唇是冷的。你的热情怎样变的！谁把他从我这里夺了去的？（离开他）
浮士德 来！跟我来！勇敢些，可爱的呀！我立刻就要用了几千倍的热爱来拥抱你；但现在你要跟我来啊！请求你的是我啊！
马格雷（回向他）是你吗？的确是你吗？
浮士德 是我来呀！
马格雷 你释放了我……我的朋友，你晓得你所释放的是甚么人呢？
浮士德 来！来！夜将要尽了！
马格雷
我已经杀了我的母亲。我已经溺杀了我的孩子。那孩子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呢？是的，也是给你的……你是真在这里吗？你！我不能相信。把你的手给我，这不是一个梦！你的手，亲爱的手！——但是，哦！这是湿的！揩掉他，揩掉他！我想这上边有血。上帝呵！你做了甚么呢？收起你的剑，我求你！不要来恐吓我！
浮士德 让过去的过去了吧！你的话真使我急杀！
马格雷
不，不！你一定要生下去！现在我要告诉你，应该给我们预备的坟墓：明天你一定要开始那悲哀的工作！拣最好的地方给我的母亲，我的哥哥安放在她的近旁，我呢，放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但是我求你，不要太远！我的孩子要放在我的怀里。不要把别的任何人放在我的旁边！固然能在你的肩膀底下是我的最大的有福的快乐，但是这不是我所能够得到的。我要接近你，你却似乎推开我的接吻；可是这尚是你，看来那样好，那样和善。
浮士德 假使你觉到那是我，那末和我来吧！
马格雷 到外边？
浮士德 到自由。
马格雷 如其那里有坟墓，如其“死”等待在那里，那末我来！从这里到永久的安息，此外我再不走了——不，我决不走了！你去吧！呜！亨利，假使我能够去呢！
浮士德 你能够！你只消情愿这样！门开着啊！
马格雷
我不敢：那里没有甚么希望。我为什么要逃呢？他们追踪着我呢！硬要去求生是不好的，况且坏良心要得到更大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去流荡也是不好的，况且他们还是会同样的捉到我！
浮士德 我要和你一同留在此地。
马格雷
赶快！赶快！救你的垂死的孩子！去啊！沿着这条小河走去，走过一顶桥，到一座森林，向左转，那里有一块板浮在池面上！快快抱住他！他是还在活动着的，他是还在挣扎的！救他！救他！
浮士德 你自己想一下！只要一步，你就得自由！
马格雷
假使我们经过了那山！那里我的母亲坐在一块石头的上面，——呜，我觉到一种寒颤！那里我的母亲坐在一块石头上，她的头永远摇动着，她不是向我们招呼，她不是向我们点头，她的头垂下去是那样的重；她垂得这么久远，她永不再醒。她睡着，我们快活着：呜，那些都是从前幸福的日子啊！
浮士德 言语和祷告在这里是不中用的；我必得把你带去。
马格雷 不——让我去吧！我不耐烦受暴力！不要把我捉得这么利害！我为了爱你，其他一切我都替你做过了。
浮士德 日子在黎明！最亲爱的！最亲爱的！
马格雷
日子？是的，日子在来——这是我的最后的一次黎明！这是我前定的结婚的日子！你不要和人家说你是相与过马格雷的！咒诅我的花圈！一切机会已经过去了——一切都是徒然！我们将来还要会到，但是不在跳舞会上！群众在聚集，一声不响地。方场上，街道上都容不下他们。死的钟声在响着，杖也被折断。他们捉着我！他们捆绑我！我被拖到杀人台上！他们发出号令，当白刃飞过我的头颈上的时候，每一个人的头颈上都感到同样的感觉。世界暗黑地，静静地象坟墓一样倒下来。
浮士德 啊，我还是不生的好啊！
美非斯都非尔斯（现于户外）来吧！不然，你就不行了。无用的谈话，迟延与祷求！我的马在嘶着，并且天也亮了。
马格雷（看见了美非斯都非尔斯）那从地上升起来的是甚么东西呢？他！他！打发他去吧！在这种神圣的地方他要甚么呢？他找我！
浮士德 你应该生。
马格雷 上帝的裁判！我让你裁判吧！
美非斯都非尔斯（向浮士德）来！来！不然我要让你和她都去受难了！
马格雷 天父阿！我是你的，拯救我吧！天使，神圣的武士围护我，并且看守我吧。（向浮士德）亨利！我-到你，就发癫。
美非斯都非尔斯 她被处刑了！
声音（从上方）她是被救了！
美非斯都非尔斯（向浮士德）快到我这里来！（和浮士德一起隐去）
声音——马格雷的声音——从里面出来，呼唤她曾经恋爱过的人，那攫掉他的幸福和生命的人的名字。那呼声一点一点幽下来，一直到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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