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先天编织好的土箕打好堆,清扫过狼藉的堂屋,收拾停当准备去上湾开竹破篾的几样简单的工具后(今天是岩爹约定的让他养精醒脑的日子),山伯母就喊吃早饭了。界上的早餐吃得早,夏天就更早,吃过早餐该上山的上山,该下田的下田,该放牛的放牛。哦,今天还是地叔和树荪下界去大队部上新学的日子!
但枣花却破例没有出现。
“我去叫醒姐姐。”树荪说。
“让她破天荒也睡一回懒觉吧。”山伯母心疼地说。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哪!”岩爹水烟壶往桌上一蹾。
大家一怔,就再也没有人敢吱声了。黑狗从桌底下蹿出,一溜烟来到了禾坪边,昂着狗头朝天“汪汪”几声,这时,谁也没想到小树荪会突然冒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爷爷,爷爷,你这样子就叫‘道貌岸然’对吧?”山伯母赶紧夹了一筷子菜往儿子的嘴里一塞,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树荪的嘴巴。
那天早上,天色特别诡异,黄黄的,空空的,一丝云影也没有。山顶上没有雾缠绕着,山底下也没有雾翻滚着。我拿了篾刀竹节铲等动身去上湾的时候,山伯已领着两个儿子荷锄持刀上山去了,地叔一脸茫然,他拉着侄儿小树荪的手说:“我们也读新书去吧!”山伯母就站在禾坪出口处目送着小叔和小儿子下山,她没有回首自己的丈夫,也没有像平日交待我回家吃午饭,是怕我们发现她那幽如深潭的目光里有了几分凄惶吗?只有岩爹岿然不动,他一定还在桌前独自饮酒,那长年浸泡着虎骨鹿鞭的苞谷烧,酽浓如血,是只能慢慢地品才能品出味道,才可滋阳补肾、壮骨舒筋的。
枣花还没有起床吗?经过屋后的横路时,我抬头望了一眼山坳上,却没有听见牛铃叮当的声响,再俯看脚下这一栋青瓦木屋,心中顿时便涌起了一种五味俱陈的复杂感觉……
到了堆放楠竹的山湾后,我并没有立马开工,而是坐在了平日里枣花常坐的青条石上。我感觉那条石是温热的,还留有枣花的体温。再侧过头向南坡觅去,却寻不见老黄牛和年轻牛牯的影子,心里就免不了一阵虚空,“小师傅,你说我也能嫁到你们平地去吗?”一缕微风拂过,耳际仿佛又响起了枣花哀婉而期许的声音,“小师傅,你以后会记得我吗?”我正待收回目光,林深处却露出了一角青色瓦檐,“哦,那不就是荞麦界岩保队长家吗?”这念头一闪,我便鬼使神差般抬腿向队长家走去。
也是一栋与岩爹家规模相同的木屋。
“嘿呀,真是稀客!”刚进禾场坪,正在逗孙子的岩保队长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一边递凳一边朝屋里喊着,“小篾匠来我们家了,快筛杯茶。”
“小师傅请,界上人敬客,茶凉心热。”递茶的少妇二十出头,体态丰腴,却伶牙俐齿。
“我媳妇,孙子他娘。”队长介绍说。
“是儿媳妇!”孙子他娘娇嗔地白了岩保一眼。
“哦,儿媳妇,是儿媳妇!你看看这掉一字就落下一代人了。罪过!罪过!”大家就全都笑了。
儿媳妇的笑声很脆,“咯咯咯”地抚着微腆的肚子,胸脯上的一对丰乳就更是显眼了。
“去忙你的吧。”岩保队长朝儿媳扬了扬手,又问我,“没事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上次去找你师傅结账就发出了邀请,你们都一直未来过寒舍,有何要事需我效劳你说吧!”
“没事哩,师傅回家取粮草去了,我就随意过来走走,看看队长,聊聊天而已。”
“那你真是好运气,碰巧我儿子今天下山了,我也想在家养养精神醒醒脑,就没去上工。”他说这话时,还往里屋扫了一眼。我这才想起山伯母同我们师徒闲谈时,好像说过五十出头的岩保队长前几年就死了老婆的。尤其刚才又听他说到与岩爹说过的“提神醒脑”的同样话语,我的心里就不免一沉。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说老实话,我当时的心里是有了厌恶感的。反正我也确实没有事。
“不急不急,既来之,则安之,扯会儿谈再走吧。”
“那好吧。”我也怕走太急反而让人家多心,或许也正是我自己多心。人是自然环境的产物,我不过是这荞麦界的匆匆过客,我又能对他们了解多少呢?况且岩爹早就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又何必要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少见多怪呢?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只是扯着扯着,不知怎么却扯到岩爹身上去了。
“他呀,要不是正好碰上了这一场革旧文化命的运动,那真是命好得不得了的。”队长也一定是读过旧学的,措词很讲究。从他的口中,我听到了岩爹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队长顿了一顿,灌了一口儿媳妇送到手上的凉茶,又滔滔不绝地说:他老兄原是被我们荞麦界老少男女尊若神明的人物。只要他偶尔去附近山腰邻居家走动,所到之处,装烟递茶端椅子,成人称他岩叔或岩伯,小字辈一律称他岩爹。他还写得一手极漂亮的毛笔字。每逢过年过节,或有红白喜事,荞麦界稍有讲究的人就会自备纸张,怀揣红包,极是恭敬地前来请岩爹写对联,岩爹自然是来者不拒,一边挽袖铺纸,一边吩咐儿媳妇掌砚磨墨,转瞬,一副副对联便龙飞凤舞墨色淋漓地展示在他人面前了。尔后收下红包,也不言语,只是双手一拱,算是回礼。但没想到……
“哐哐!——着天火了!”
“哐哐!——着天火了!”
岩保队长的话只说了半截,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和呼喊声突然从岩爹家那边的山垭里传了过来。我们俩同时举目,只见浓烟滚滚中飘出的火星子已烧红了半边天空……那嘶哑的呼喊声有几分熟悉,像是从德瞎子的胸壑间迸发出来的,黑狗的吠叫声更是令人凄惶无比!
再抬头望天空,已上中天的夏日被密布的乌云严严实实的遮蔽着,从云隙中挤出的几缕光束特别炫目。糟了,该不是山伯母离开灶台时忘记了收拾灶前的柴草而惹出的火灾吧?说时迟,那是快,队长把孙子往儿媳妇怀里一塞,便领着我夺路飞奔而去……
但山深路远,虽然有回声阵阵滚过来荡过去,却不见有农人们及时赶到。
我们也是远远地眼看着岩爹家的那栋木屋在轰轰隆隆的烈焰中一扇一扇地倒下的。猛然就想起,为什么没有听到岩爹与山婶还有枣花的呼喊声呢?“该不会……”心便揪得紧紧的,一滴滴冷汗从毛孔中渗出,我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了。顷刻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一片空白,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人黄有病,天黄有雨,待我醒过神来,一场巨大的山雨已经过去。我隐隐地听到有人在说,真是幸亏了这一场暴雨,不然这荞麦界的山河都难保了。我定了定神,从山路上爬起,才感觉到在那样的情形中,或许荞麦界人早已经把我小篾匠遗忘了,远远望去,岩爹家的那栋木屋已经荡然无存。围满人群的废墟上,最惊心触目的是山伯与地叔及其晚辈们悲恸的哀嚎声,是飘着几缕残烟的三具萎缩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并且其中有两具尸体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人们无须多想,那紧紧地搂着的两人中的一位不幸者准是山伯母,而另外一位会是谁呢?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公公?
那将成为这荞麦界人们心照不宣的隐私。
“天火啊!是天火啊!”德瞎子的声音执拗而嘶哑。
人们一片唏嘘,有摇着脑壳叹息的,也有交头接耳的。但是,我却仿佛又听到了枣花哀婉的歌唱声:
界上泉水汩汩流,
流入资江不罢休。
资江前去是洞庭,
洞庭那边是汉口。
汉口是个大世界,
男人女人手牵手。
吃的全是白米饭,
穿的全是绫罗绸。
枣花生来是贱命,
舀捧清泉洗眼球。
目光越亮越现丑,
山高路远无尽头。
……
雨后天晴的落日,浑圆清新,殷红如血。荞麦界终将又会回归于一片沉寂。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那落日黄昏中袅袅升腾的几缕残烟,却时不时在我的记忆中飘忽着,飘忽着……当然,那叮叮当当远逝了的牛铃声,以及枣儿哀怨的歌唱声也偶尔会在我的梦中响起,牵系起我对荞麦界那片土地的深深怀念以及对那片土地上人们的同情与悲悯……
廖静仁:男,1957年生于湖南安化。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出版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散文卷》等十余部及中篇小说《远去的白马》等。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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