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金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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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身体发冷,内心也发冷。我被一身寒冷催生出一种预感,圣土山的黄金盛宴就要结束了?我不敢把这种可怕的猜测告诉别人,生怕一说出嘴就变成了现实。第一场薄雪将圣土山覆盖时,许多人的内心也下了一场雪,那些鲜活的希望和蠢蠢欲动的幻想都被冻僵了。朱眉的小卖部冷冷清清,她的丑鸡婆死了,她好像随同它们死去了。朱铁头的柱头金不过是个传说,来得突然,去得更是决然,朱富切断朱铁头的去路时柱头金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往深处挖去,金脉带不见了,仅剩一线黄泥浆。挖到更深处,黄泥浆没了,似乎金脉带从来就没存在过。三号矿洞面临绝境,打穿松树窝后被圣土山金矿公司挡住了去路,脚底下又有六号矿抄底。他们能干的事情就是当小偷,从洞穿的地方越境偷盗松树窝的金石头维持生存。四、五号矿能挖的地方都挖空了,成了两孔废洞。七、八号矿洞也走到了悬崖边缘,离废弃的深渊不过一步之遥。新开的五个勘探洞只有四个挖到了金脉带,其中三个矿洞开采到的矿石都是哑巴石头,仅有十一号勘探洞勉强维持开采的花费。

    朱大手和另外几个矿点效仿朱耷,把各自敬奉的菩萨抬上山,让菩萨指示开钻的方向,可是菩萨不比人先知先觉,对地底下的事情一无所知,无论矿洞朝哪个方向走,拉出洞的都是哑巴石头。一个下了冻雨的夜晚过后,最后坚守的一线希望都破灭了,他们不被允许继续呆在枫树窝。肖队长率领护矿队员牵着大狼狗挨个矿点清场,问及原因,停矿整顿,问镇企办的廖干部,说是县上的规定,问什么时候复工,回答说县上什么时候允许复工,就什么时候复工。下山后才知是松树窝出了大事故,一个矿洞塌方死了七名矿工,圣土山金矿公司封锁了消息,死者的尸体都是晚上抬下山的,又摸黑送进了火葬场。

    我在下山的途中遇上朱大手,耷拉着脑袋,两只大巴掌绞在背后,那模样像个放干了血的茧。

    我说,大巴掌,你为什么不同朱耷一块去找金矿?

    朱大手说,我不是他的替身,也不是他手中的木偶,我是你大哥,我是金不换的朱大手。

    我说,你哪来的金不换?你是换不到金。

    他是个可怜虫,是另一个扔金豌豆的朱耷。朱耷用金豌豆砸女人,他用金豌豆砸石头,本想砸个金石头,造更多金豌豆,谁知砸到的都是哑巴石头。

    他说,你就是个尾巴,栽到龙身上也是个尾巴。

    我说,栽到黄金上呢?

    他诧异说,你想成为一个金尾巴?

    他的脸罕见的灿烂了一下。

    我说,铁脑壳分给你的股份为什么不要?

    他说,他就是个狼,早晚有一天会吃人的。

    我说,你就是条大肚子的恶蛇,想吞象。

    他瞪了我一眼,像不认识我似的说,你是个妖孽。

    他说我是妖孽,我就不高兴了。我暗地里诅咒他找不到金石头,圣土山会吞灭了他。过后,我又很不安,祈求山君菩萨保佑他,不要让我的诅咒兑现。

    松树窝的矿难经过黄贵的嘴巴后面相越加狰狞,惊吓过度的莫过于朱樊氏,她的子孙们多半都在圣土山的矿洞进进出出,朱斗文的死曾让她的脊背发冷,松树窝矿难更叫她寒从心生,寝食难安。她佝偻着腰立在屋檐下,朝简易公路上张望,抡过八磅锤的手搭在额头上,将她的脸全遮没了。几只丑鸡婆探头探脑团结在她的脚边。

    我说,娘,您守谁呢?

    她说,小祖宗哎,你将娘的魂都吓没了,怎么不见你的几个哥哥?

    我说,他们都回屋去了。

    你的护身符呢?她伸出手来要掏我的口袋。

    我拍拍胸口说,在这儿,在贴心的口袋放着。

    她说,拿出来让娘看看。

    我的那个红布小包早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我说,护身符让我烧成灰泡水喝了。

    她说,你个坏东西,学会了欺骗娘,娘赶紧请牛道士给你再求一道符。

    我说,都封山了,还要什么符。

    她说,细崽净说傻话,符放在身上走哪里都保平安。

    我不敢在她面前停留太久,怕她发觉我怀里揣着黄金。我要拿这些黄金来试验皮老虎,之前朱铁头分给我的黄金都被她转给朱耳还债了。我撇开她钻进卧室,她几乎没让我喘息就追进来说,细崽,走,同娘一块去看看你的哥哥们。

    她捉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出朱家老屋,过了几根田埂,上了简易公路,径直往朱大手的院落走去。半道上碰见朱小手,也不看人,勾着头直冲过来,险些撞进了朱樊氏怀里。

    朱樊氏说,我的孙,你慌急慌忙去见哪个姑娘呀?

    奶奶,不见谁。朱小手愣怔了一下,绕过朱樊氏沉着脸走了。朱樊氏哎哎了好几声都没能留住他。

    朱樊氏说,这孩子,谁得罪他了?

    朱小手十有八九在生朱大手的气,朱铁头分给他的黄金都让朱大手购买炸药雷管听了响,将来拿什么来给他娶老婆。张添金的老婆问过我,朱小手是不是同温二喜的侄女温小花好上了,我反问她在哪儿见着他同她好上了,张添金的老婆说朱小手买过一块粉红碎花的手帕,后来那手帕竟然跑去了温小花手上,我说天下相同的手帕比云还多,菩萨都辨不清那是不是同一块手帕,张添金的老婆说她卖出去的东西她认得绝对错不了。

    我说,娘,您拿什么给孙媳妇做见面礼?

    她瞪大眼睛说,你说谁?小手要娶老婆了?

    我说,我可没说小手要娶老婆。

    她说,天,我还真没什么礼物送给她。

    说话间已进了朱大手的院落,我的猜测成了事实,朱大手捏着一把戥子在称金给朱大肠,抵付挖勘探洞时欠下的肉账。朱大手说把黄金卖了拿钱给朱大肠,朱大肠说不用多费一番手脚,将黄金折算成现金抵账两厢讫了。

    朱大肠得了一两二钱黄金说,大手兄弟,兄弟可是做得浅薄了,买肉下回还找我。

    揣了黄金又说,老婶婶,您好福气。

    朱樊氏说,哪来的福气?一个个都不容我闲心。

    问朱大手,你的护身符呢?

    朱大手说,娘,您大冷的天跑来就问这个?我情愿没得那护身符。

    朱樊氏说,老大的一个人还说孩子话,你可是他们的大哥,你的弟弟们都看着你,放哪了?拿出来给娘瞧瞧。

    我是他们的狗屁大哥。朱大手从口袋里掏出红布小包递给朱樊氏,红布小包染了灰尘,褪了几分颜色,不过完整得很。

    朱樊氏将护身符还给朱大手说,你收好,别弄丢了。

    朱大手说,又不能当黄金使唤,丢了干净,没黄金活着也等于死了。

    你就不让人省省心?!朱樊氏扬起筋骨毕现的手掌作势要扇他。

    大嫂说,娘,他都成老虎了,家里让他折腾得像被大水洗了,谁都说不得他半个不字。

    朱樊氏偏把手放下,掉头朝门外走。出了朱大手的院子,又去往朱铁头家。朱铁头的院子喧喧嚷嚷的,隔着一块水田就听得见好几个人的说话声,其中就有温二喜。

    温二喜说,铁脑壳,你为什么克扣我的黄金?我没少交一分钱股金,不比别人矮半个脑袋,就欺负我孤儿寡母的,别人分多少我也要多少,一厘黄金都不能少。

    朱铁头说,我铁头什么人,在圣土山做了几届矿长,哪位见过我欺负孤幼寡老病残?哪位说过我一钱半两的不公平?该给你的一厘都不会少,不该给你的你别妄想多拿。

    温二喜说,你说为什么我比别人拿得少?

    朱铁头说,你交了股金没出工,谁给你出工工钱就给谁,哑巴顶替你出工工钱自然给哑巴。

    温二喜说,要给也是我来给他。

    朱铁头说,我还真怕你不给他,别人会变着法子说我苛待了哑巴,我铁头丢不起这个脸。

    温二喜的脸急红了,筋气绿了,眼冒火了,嘴唇翕动着,就是吐不出一个字。

    朱樊氏说,铁头,该给人家的,一定得给人家。

    朱铁头说,娘,您不知肚知肠别插话,给哑巴的工钱同别人一个样,不多一分,也不能少他一分。

    又说,温二喜,你不满意下回就别入我的股,要是入我的股,你不出工,工钱我照样扣除,当着我娘的面,我今天把话说清楚。

    朱樊氏说,侄媳妇,铁头要是亏待了你,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铁头,你也就敢把我一个寡妇当软柿子捏,你有铁胆去捏捏张正拳。温二喜佯装出饱受百般凌辱的模样走了。

    朱铁头说,捏了就捏了,又不是没捏过。

    我在自己的卧室摆开了战场,皮老虎趴在桌子底下,喷枪搁在桌面上,拇指头粗的小铁锤,一块菜盘般宽大的红泥陶片,小刻刀,银白的镊子,光滑的木棍,一块豆腐大小的铁砧。我要用皮老虎造出金豌豆金核桃,至于打不打造金菩萨,或者打造别的什么,暂时没计划。

    水门村到处都是赌场,从早到晚都是酒宴,朱家老屋却是坟墓一般的寂静。只要我不走出卧室,朱樊氏就不会来打扰我,卧室是安全的,不会有翻滚的石头,不会有塌方,也不会有哑炮,没有东西能要去我的性命。我安安静静做我想做的事。我将门用锄头扁担顶死了,谁想进也进不来。

    我将那些丑陋的碎金放在陶片上,用喷枪烧着它,瞅着它慢慢熔化,变成一粒粒圆滑溜光的金黄豆。金黄豆冷却后我将它捶成金豌豆。我造出了一溜金豌豆,将几粒金豌豆重新熔化了,将它们汇聚成一颗金核桃。我将金核桃握在手心把玩了老半天,金核桃不过是个比金豌豆更有重量的黄金体,并没有什么夺人眼球的地方。我想我得打造一个让人眼睛发亮的东西,金菩萨?金女人?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世外之物。如果是一个金女人,不知该照着谁的模样来塑造她,况且朱小眼已经造出第一个金女人。

    后来我忽然被一个淫荡的念头攫住,将金核桃和金豌豆都熔化了,敲打成一根圆滚滚的黄金柱,将柱头打磨圆滑。我造出了水门村的第一根金茧。它梗着脖子,青筋毕现,骄傲得像个目空一切的英雄。我被自己的创意激动得几天几夜都没合眼,水门村除了我,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打造金茧。我甚至拿它同自己的茧比划了一下,看看谁更强大。我很沮丧,我的茧远不如金茧雄壮,我的茧就是蔫头耷脑的猥亵小人。

    金茧通身散发着黄金和茧杂交后才有的淫邪的光芒。我忽然想,它该是朱耷的茧,如果没有如此巨大的金茧,朱耷哪来的气力耕耘朱樊氏那天宽地厚的沃野,又上哪去鼓捣朱大手他们,他那喷泉似的精液又从哪儿喷薄出来。他不知用这金茧勾引过多少女人,否则那么多金豌豆扔给谁去,还不是扔进了女人的屄窟。我勾起指头敲了一下金茧的脑袋,这坏种不只强过我,还强过了水门村多少男人。那些男人不像我,他们不只会嫉妒它,仇视它,也会热爱它,把它视若己出,女人们对它更是疼爱有加,胜过疼爱她们喜欢的任何一个男人。

    怎么收藏它是个问题,不可能把它当菩萨放在神桌上供奉着,也不能把它丢在粪缸里。随身带着怕弄丢了它,不时时看守又担心别人偷走了它。后来我找来一块砖,用凿子掏了一个窟窿,将金茧塞进去用泥封住口,将砖窟窿朝下扣在桌子上,就像一口泥棺。从外表看是块寻常的砖,该不会有人对它起疑心。我放下胆子走出门,可立刻就后悔了,不该把它造成一个金茧,万一被人偷了去,我的损失就惨重了。叫我毁了它,怎么下得了手?我将自己抛进了煎锅里,煎了前胸又烙后背,炭烤火烧的,哪儿都痛。我被一个金茧所累,不得已又折回朱家老屋。

    我刚要搬动泥砖时窗外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是朱耷,不知从哪儿流窜回来了。我赶紧撤回手,惧怕他识破泥砖的秘密。我忘不了他骗走金蛋的事,始终饶恕不了他。他纵火烧毁异镇女人的棚垛后好像销声匿迹了,好久没闹腾出什么动静。谁也不知他到底积攒了多少黄金,够不够打造一尊金菩萨。

    朱耷说,尾巴,你出来,爹有话问你。

    我走出卧室,爱理不理站在天井边缘。他却没有任何话要问我,扛上八磅锤招手让我跟他走。出了朱家老屋去往张宝山家,张宝山不在家,张宝山的老婆说,朱耷叔,又砸门来了?

    朱耷赶忙把八磅锤放到地上说,哪里的话,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砸您家门,我来求村长办事。

    张宝山的老婆说,又不是没砸过,张宝山不在家,砸门也没人拦你。

    我那死老婆子糊涂,掂不出轻重。朱耷讪笑着退出张宝山家,回到简易公路往北走。

    朱耷问,尾巴,枫树窝的金脉断了?

    他在幸灾乐祸,巴不得枫树窝的金脉早一天断根,他去不了枫树窝,别人也休想去,他得不到的黄金,别人也休想得到。他没法将扔出去的黄金捞回来,在水门村人嘴边就是一个永久的笑话,被人钉在白果树上,无休止地朝女人们扔着金豌豆。他的怀里揣着无数金豌豆,扔了将近半个世纪,扔了大半辈子,仍旧没有扔干净。

    我说,山君菩萨都不知金脉在哪里,谁能未卜先知金脉断了?枫树窝就是个金窝,地底下不知埋藏着多少黄金,谁能挖得干净?

    我故意搬出山君菩萨来压制他,他果真拧紧了眉头,我说得越夸张他的眉头就拧得越紧蹙。

    他说,我才问一句,你倒回答了无数句。

    我说,不是我多嘴,而是枫树窝埋藏着太多黄金。

    他愤怒地剜了一眼我,可又不敢太发作,似乎怕得罪我。

    他问,铁脑壳分给你多少黄金?

    我说,没多少,都交给我娘了。

    他说,你帮爹盯着铁脑壳几个,他们若是赌博你就报告给爹。

    我说,我又不是你豢养的暗探。

    他说,谁让你做暗探了?你给我闭嘴。

    他不让我说话,我就开始唱歌,一首接着一首歌唱,每首歌都唱不完整,不会唱的就用鼻子哼哼。我希望他赶走我,可他忍受了我对他的折磨,临到村部才挥手制止了我的歌唱。张宝山和朱富几个围坐在一盆炭火边说着什么事。

    朱耷说,村长,开什么发财会?

    张宝山说,朱耷叔啊,没开会,去,搬把椅子给朱耷叔坐。

    朱耷说,我不坐,我有个请求,希望村上能答应我。

    张宝山说,您说,什么请求?只要我能拍板的一定答应您。

    朱耷说,撮箕窝的金矿是我发现的,村上对外发包三个矿点共收了三万元承包金,可是我在撮箕窝亏本了,没挖到黄金,村上该把我上交的承包金退还给我,我发现金矿没功劳也有苦劳,要是我没发现金矿,村上一分钱也捞不到,村上退还一万元给我还赚了两万元。

    张宝山说,朱耷叔,您的话貌似有理,可又不是这个理,村上发包金矿对谁都一样,都是自愿承包,谁亏谁赢村上概不负责。您说没挖到黄金亏本了,把承包金退还给您,另外两个矿点的承包金不也得退还给他们?村上去喝西北风?况且我了解到,朱富他们两个矿点都挖到黄金了,您说您没挖到,同一座山,同一条金脉带,好像怎么都说不过去。

    朱耷说,我的确没挖到黄金,说了假话让石头砸死我。

    张宝山说,尾巴,你说你爹这请求合理不合理?

    朱耷朝我丢了几个眼色示意我别乱说话。

    我说,你们大人的事我不懂。

    张宝山说,哟,瞧这话说的,朱尾蛮聪明。

    朱耷说,村长,我拖着这么个儿,我不给他留点钱,将来我死了谁来照顾他?

    我才知朱耷为什么要我跟着他,他把我当做了一个可怜蛋,拿我来博取张宝山他们的同情。

    我说,你别扯上我,我生生死死都不稀罕你照顾。

    我不知该怎么表达内心的愤怒,抢过桌上的一只茶缸朝他砸过去,又往他脸上吐去一口痰,才抛下他走了。

    朱耷说,这狼狗。

    一只茶缸从屋里飞出来,没能追上我。

    我在村子里浪荡了半日,踢飞了无数块石头,咒骂了无数声畜生,烧到了头顶上的怒火才慢慢平息。

    我没有了去处,圣土山冰封着,朱家老屋不能回,村子里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我只有去寻朱铁头的赌场,寻了几遍都没寻着,不知他们藏到了什么隐秘之地。彭圣手在给人缝屁股,有几个人摸黑去松树窝打野石头,以为那里出了人命会管理松懈,结果金石头没偷着,两个人的屁股倒让狼狗咬了个稀巴烂。

    我从彭圣手诊所出来遇上朱黄铜,就被他黏上了,我走到哪他跟到哪,寸步不离。

    我问,黄铜,你是不是个冤鬼?哪儿不能去,非得缠着我?

    他说,我不缠着你,缠着别人不解决问题。

    我说,我能帮你解决什么问题?

    他说,把你的皮老虎卖给我。

    我说,做你的白日梦。

    他说,你大哥是铁匠,你爹是铁匠,你爷爷朱铁是铁匠,你曾爷爷朱敬山也是个铁匠,你曾曾爷爷朱鼠是你们家打铁的老祖宗,你们一家都是铁匠,你们兄弟不应该霸着皮老虎,打铁用不着皮老虎,皮老虎是金匠才用的宝贝。水门村只有我家才是金匠世家,我爷爷朱金铜是个金匠,我爹朱红铜也是个金匠,还给你爷爷朱铁打过金菩萨和金豌豆。我爹把打金的手艺传给了我,我要把它传给我儿子。你们兄弟太不道德了,偷了我家的手艺,夺了我家的饭碗,这就好比杀了我爹,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不记你们的仇,可你们该把皮老虎送给我,把我家的生意归还我。

    我说,你不是个铜匠么?我家没有一个兄弟打铜的。

    他说,你说铜和铁哪个更像黄金?

    我说,铜和铁都不是黄金。

    他说,那会儿水门村没有黄金,我爹不得已才改行打铜。

    我说,就算打金是你家祖传的手艺,可是你们早把它们丢弃了,你们丢弃的东西还不让别人捡,你倒有脸捡回去?

    他哀求说,好兄弟,你把皮老虎卖给我,我给你两倍的价钱。

    我说,你要买皮老虎问朱耳,天下不是仅有一只皮老虎,别人买得到,你也买得到。

    他说,问过大耳朵了,他不肯说,我不知卖的地方上哪去买?

    我说,叫你爷爷托梦给你,他肯定知道卖皮老虎的地方,他要是不告诉你,你就杀了他孙子,把他孙子的茧割下来给他当祭品。

    他说,狗戳的,你绰骂我,我要杀了你!

    又一年的春雨把水门村浇成了无边泽国,人们被迫像圈养的动物,蜷缩在各自的陋室。圣土山回到了往昔的安静,似乎黄金的盛宴根本不曾发生。村子里好久没有新鲜的消息流传,黄贵散布的流言都是赌场的花边新闻。

    有人问,黄贵,问你个正经事,听没听到消息,枫树窝什么时候开放?

    黄贵说,问你老婆去,她的裤裆什么时候开放,枫树窝就什么时候开放。

    那问话的人讨了羞辱说,你娘的裤裆才开放。

    有人冒雨跑去镇上打听消息,问朱聚财,朱聚财说镇企办听县上的,松树窝什么时候开工,枫树窝就什么时候开工。

    那问的人追着问,要是松树窝不开工呢?

    朱聚财说,松树窝不开工,枫树窝谁敢开工?!

    朱耷倒是沉得住气,一个人跑去铁匠铺,燃起炉火,扑嗒扑嗒拉起风箱,八磅锤丁丁当当响个不止。满世界就剩两种声音,一种是屋檐下单调的滴水声,另一种就是铁锤砸在铁砧上的打击声。朱耷锻尖两背篓钢钎后就效仿我爷爷朱铁,拿打铁来寻欢作乐,把一块废铁打成镰刀,将镰刀分解成几把禾刀,再将禾刀合并成一把三角锄。他把别人的绝望当废铁,一锤锤敲打成他的欢乐。

    我被朱耷的打铁声敲走神了。当年朱耷骑在白果树上,口袋里剩下唯一一粒金豌豆时,也像今天这么从容不迫?他就没恐慌过?如果那粒金豌豆没能砸中朱樊氏,而是让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捡走了,那他就会打一辈子光棍?朱耷若是打了光棍,那就不可能会有朱大手,不可能会有朱铁头,更不可能会有我朱尾。世界是怎么样的,水门村是怎么样的,圣土山是怎么样的。我全然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就不存在。

    我忽而又想,现在的圣土山同当年的朱耷何其相似,假如它还有一块金石头,会砸给谁,是朱大手还是朱铁头,谁会是另一个朱樊氏。

    朱樊氏被朱耷的娱乐惹恼了说,那个谁——细崽,去看看你爹敲打个什么鬼东西。

    她的话是一道特赦令,我假装朝铁匠铺走去,半途却折道跑上了简易公路。我才不管朱耷敲打什么鬼东西,哪怕他在打造枪支弹药,也不关我的痛痒。

    我在简易公路上碰见黄贵,戴了一顶破斗笠站在路中间。

    黄贵说,尾巴,你爹又在造铁磨?

    我没搭理他,因为要去寻朱耳,朱樊氏将我那么多黄金转给了他,万一他没有偿还能力,我的黄金就打水漂了。朱耳的院子笼罩着一层薄烟,八成他在用硫酸煮黄金。四嫂领着孩子守在门边望风。

    我问,四哥呢?

    四嫂警觉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才说,你又跑来添乱啊。

    院子里飘出来一股呛人的硫酸烟雾。朱耳不知从哪间房钻出来,迷蒙着两只眼,几绺烟雾缭绕着他的大耳朵不肯散去。

    他问,什么事?

    我扯谎说,娘叫我来看看你。

    他说,你叫她放心,跑不了她的黄金。

    他的大耳朵湿漉漉的,像两朵被水浸透的木耳,被黄金缉私队撕裂的缺口生出了霉绿。朱耳复活了,朱铁头分给他的柱头金帮他还清了债务,朱樊氏的资助让他回归了贩卖黄金的路途。

    我说,你要做一辈子金贩子?

    他说,圣土山的黄金什么时候干净,我就什么时候金盆洗手。

    我说,你的金盆放在哪儿?快给我开开眼。

    他说,你真是个蠢巴,四哥是打比方,并不是真的有金盆,真有金盆也早让我卖到广州去了。

    我说,要是圣土山的黄金挖不完呢?

    他说,我就一辈子送它个瘟神。

    我又说,你怎么赔偿小嘴巴?一年赔给他一百克黄金,三年可是三百克黄金。

    他的脸突然蒙上了一层雾,大耳朵像被拆去了软骨,成了两块薄肉片随风飘荡。

    你怎么老是给我添堵?他甩开我朝后院走去。

    我追上去说,让我瞧瞧你的黄金。

    他恶狠狠地说,有什么可看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又说,你的黄金呢?四哥帮你卖去广州。

    我说,都交给娘了。

    他用奇怪的眼神觑了我一眼,两只大耳朵就像两扇巨大的盾牌。

    他的眼神叫我很是发虚,我隐瞒的黄金似乎都被他瞧见了,甚至泥砖里的金茧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我想我不能把藏着金茧的泥砖随便丢在桌子上,应该给它寻找一个可靠且隐秘的地方。

    我撤回朱家老屋,我的泥砖却不见了。桌子上没有,桌子下也没有,卧室的地板上,窗台上,床底下,都寻遍了,泥砖失踪了。

    我问朱樊氏,娘,看没看见我睡房的那块泥砖?

    她说,什么泥砖?哪来的泥砖?

    她很惊奇我的卧室会有泥砖,以为我把哪堵墙捣毁了,拆下了砖头。她的神情不像是在欺骗我,也许她的确没有看见那块泥砖,更不可能知道砖头中藏着金茧。我不相信那么厚重的一块泥砖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即使金茧被人挖走了,砖头也该扔在附近,没必要把一块破砖头抱走。

    我围绕朱家老屋转了几个圈,没有发现任何残砖或者可疑的破绽。朱家老屋就三个人:我,朱樊氏,朱耷。如果朱樊氏没说假话,那暗藏的贼就是朱耷,不可能有旁的人。墙洞里的金石头,地洞里装有碎金的墨水瓶,加上藏有金茧的泥砖,都神不知鬼不觉失踪了。这是个贪婪的窃贼,比土地公公还精明,无论我将黄金藏在哪儿,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或者我的黄金叫土地公公搬走了。如果不是土地公公,那就是朱耷,除了他不会有别的贼。我拿钢钎撬开朱耷的卧室,用锄头将床底下捣了一遍,将挂着锁的柜子箱子全砸开了,将瓮坛罐壶全踢翻了,没有找见泥砖的影子。我打造的水门村的第一根金茧就这么不翼而飞了。我同黄金绝缘至此,唯有仰天长哭。我要把天哭塌了,把圣土山哭崩了。我要哭到石头上长出无数根金茧来。

    朱樊氏说,该是你的赶也赶不走,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如果命中注定是你的,不用你惦记,即使暂时走失了,它们记得回家的路,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细崽,听娘的话,别哭了,别让人听见了笑话。

    白果树是水门村的神树,熟悉水门村的每张脸,也见证了每个进出水门村的人。那些抢夺金石头的外省人,卖油豆腐的异镇人,狼狈逃奔的异镇风尘女人,水门镇的金贩子,黄金缉私队的三轮摩托车,他们都从白果树下经过,进入水门村或者离开水门村。

    我骑在白果树的一根横逸的枝丫上,密密匝匝的白果树叶包围着我,用它们小巧而柔软的舌头舔着我的脸,舔着我的手背,舔着我身体的任何部位。偶尔漏过白果树叶的阳光落在地面上,像谁撒了一把金币。那些奇形怪状的金币极像调皮的小孩子,无论谁从树下经过,它们都拿他来取乐,一忽儿跳上他的肩膀,一忽儿把他的脊背当溜溜板,没有谁经过时它们就在草丛中跳跃,一忽儿挂在草尖上,一忽儿又躲进草叶下。我揣度这些金币都是朱耷丢弃的金豌豆变化的,也许经过一次抛弃之后,它们才变得如此顽劣,玩世不恭。我被它们蛊惑了,很想捞一把塞进口袋。我走神时险些从白果树上跌下去,幸好有枝丫扶住了我。

    我忽然发现一片饱满的金黄的白果树叶从树荫下飘过,好像有云彩托举着她,脚不沾地,像神话故事中行走在天堂的仙女。我摸摸口袋,没有金豌豆,甚至碎石头都没有。白果树还没挂白果,只有轻飘飘的叶片。我捋下一把白果树叶撒下去,绿蝴蝶一般的树叶翻飞着,旋转着,散开了,飞向各个不同的方向。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朱耷为什么会躲藏在白果树上用金豌豆砸女人,别说金豌豆,哪怕是金菩萨,我照样会把它砸下去。

    那个穿着金黄上衣的女人眼见就要飘过去了,那些飞舞的白果树叶并没有吸引她的注意。我着慌了,可又束手无策。我恨死了那个贼,如果不是他偷走了我的黄金,我至少会有半口袋金豌豆。不要说一个女人,就是十个女人,我也不会让她们像个没事人一样从白果树下经过。我要用金豌豆狠狠砸中她们,砸中她们的头颅,砸中她们骄傲的乳房,砸中她们修长的腿和浑圆的臀部。我要用金豌豆给她们铺路,铺陈一条金闪闪黄灿灿的黄金大道。我要给她们安装黄金的翅膀,给她们的乳房扣上金丝编织的乳罩。可是我的口袋空空如也。

    我说,哎。

    我说,那个谁。

    我说,陌生的姑娘。

    我说,妹子。

    我说,姐姐。

    我慌手慌脚从白果树上往下跳,从一根枝丫跳到另一根位置低的枝丫,几个起落之后就回到了地面上。那女人留着一头长发,瓜子脸,眉毛很细,眼睛发亮,粉嘟嘟的厚嘴唇,掐得断的瘦腰。她上着黄衫,下身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又记不清到底在哪儿见过她。

    我说,我见过你。

    她说,小朋友,姐姐也见过你。

    她莞尔一笑,她的笑比地上的那些金币还要灿烂。可我极端不高兴,她错看我了,把我当成了小孩子。我的喉咙蓄满了痰,极想唾她一嘴,我还是控制了自己,不能对一个陌生女人太无礼,何况她是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如果换成黄贵或者朱黄铜,我就有理由这么做。

    我说,我真的见过你。

    我想起来了,她就是朱小眼雕刻的金女人,虽然金女人那么细小,可我认得出她的脸,她的发型,和上身的黄衬衫。

    她说,姐姐相信你没说假话。

    我说,你是金女人,用黄金塑造的女人。

    她瞪大眼睛说,金女人?你瞧瞧我全身上下哪儿有丁点黄金?

    我说,你就是金女人。

    她说,我是金女人,你就是金男人。

    她的话打开了我的幻想,如果我是金男人,那雕刻我的人是谁,我不愿意看到他是朱小眼,我情愿他是她,是她雕塑了我。

    我说,我不是金男人,朱眉说我是臭男人,娘说我是小男人。

    她竟然咯咯笑了说,臭男人,你认识朱小眼么?

    我说,你怎么知道朱小眼?他是我五哥。

    她说,臭男人,姐姐以后告诉你,现在你带路去见臭男人的五哥。

    我犹豫不决,猜不到她找朱小眼有何事,如果来找麻烦,她应该挺着大肚子,或者抱着小孩子才是,可她什么也没有,两手空空,孤身一人。我迷惑不解,朱小眼到底在哪里认识她,同她发生过什么故事。

    我问,你找朱小眼什么麻烦?

    天大的麻烦。她的脸上挂着让我窥不见底的鬼灵精怪的笑。

    我带领一个被朱小眼刻成金女人的女人朝圣土山走去。圣土山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白果树吐叶时松树窝开工了,紧接着枫树窝也复工了。镇企办仅仅发包了六号、九号、十一号三个矿点,其他矿点要么成了空矿,要么就是废矿。新增了七个勘探点,枫树窝的下半部五个,下茅窝两个,勘探期限八个月。张正拳幸运地抓中了九号矿点,朱铁头抓中了枫树窝的一个勘探点。可是开工时竟有三个勘探点放弃了,枫树窝两个,下茅窝一个,朱大手拾得空当儿顶替了下茅窝的勘探点。为了弥补开工不足,镇企办又发包了十个尾矿点,每个矿点限五人,不准动用风钻机,只许用打石机清理废矿石和尾沙。朱大梁和朱富各承包了一个尾矿点。

    金女人问,臭男人,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我说,我五哥在金山上。

    她说,真有金山?

    我说,喏,就在那儿。

    我手指的地方就是枫树窝,像被扒去了外衣,漫山裸露着新鲜的叫人眼睛发烫的石头。各种机器的声响从半空里倾轧下来,内心的铠甲被击溃得片片飞散,叫人无处藏身。金女人的脸蛋粉若桃花,她的胸脯急剧起伏,越过我朝圣土山奔去。她就像头发情的野麂,脚步轻捷而富有弹性,将我远远甩在身后。我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就当是一座金山,也不是属于她的金山。金女人被护矿队卡住了,大概他们也没见过这般妖媚的女人,故意拦住她讨些嘴上便宜。

    金女人说,你们凭什么不准我上山?又不是你们家的山。

    朱长风说,妹子,可这也不是你们家的山,听你的口音不是水门镇人。

    他们的眼睛全朝金女人身上招呼,连那狼狗也流着涎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金女人的脸潮红了,哨卡附近的人都包围过来,把她当猴子观看。

    金女人说,你欺负人。

    朱长风说,你说给大伙听听,哥怎么欺负你了?

    我说,朱长风,你别放肆,她是我哥的客人,当心我哥收拾你。

    朱长风说,铁脑壳走桃花运了,小嫂子,长风对不住,给你道歉了。

    金女人说,谁是你小嫂子?

    我说,走吧,别同他们一般见识,我哥在等着你。

    朱铁头的勘探洞落到了同小卖部平行的位置,要去那儿必须从朱眉的小卖部前经过。

    朱眉说,尾巴,你死到哪儿去了?还不来给姐看店。

    我说,我马上来。

    进到朱铁头他们的工棚,朱小眼不在,几个矿工四仰八叉躺在草铺上休息,朱鼻的鼾声呼噜呼噜直响,鼻洞前流着两绺红黄的稀泥。我捏住他的大鼻子,朱鼻甩了两下脑袋没甩掉我的手,眼睛抡圆了说,该死的尾巴。

    我说,三哥,五哥呢?

    朱鼻说,在洞里拖石头。

    才见到金女人,大鼻子都撅起来了,捏过我的耳朵说,尾巴,小眼睛从哪儿招来的野女人?怎么不给三哥招一个?

    我说,大鼻子,瞧你那鼻涕,把嘴唇都染红了。

    朱鼻抬起衣袖抹去了那两绺红泥巴。金女人不知从哪里找来手电筒,摁亮,正要往矿洞里钻,大鼻子慌忙跳过去挡住说,我家老二说了不许女人进洞。

    朱鼻的眼睛如狼似虎地罩住金女人的胸部。金女人的脸像泼了血,血红得没了底。

    她说,你不让进我偏要进去。

    金女人挺着胸朝大鼻子顶过去,大鼻子被逼后退了一步。正僵持间,朱小眼拉着撮箕车从矿洞中奔出来了,见了金女人突然收住脚步,小眼睛爆得像个裂开的铜球。

    朱小眼说,你怎么来了?

    金女人说,我怎么就不能来?

    我说,五哥,我把她交给你了,姐要我看店。

    金女人说,臭男人,你别走。

    我不敢滞留,金女人的到来不知是福是祸,她说有天大的麻烦不知是真是假,我怕小眼睛把账记到我头上,拿我当出气筒。

    我把朱眉的小卖部当作了暂时的避风港。别说朱小眼,就是朱大手朱铁头他们,也没谁敢轻易走进她的小卖部。

    朱眉问,她是谁?

    我说,我不晓得。

    她又问,她是哪里人?

    我说,我不晓得。

    她接着问,她找小眼睛有什么事?

    我说,我真不晓得。

    她忽然发火了,两根眉毛拧成了两棵小枫树说,你这也不晓得,那也不晓得,就把她招来见你哥,有什么麻烦你担着?有你这个弟弟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我说,不是我招她来的,是她死皮赖脸跟着我。

    她说,你们兄弟就没一个好蛋,姐这儿也不稀罕你,滚!

    后来我才知她为什么容易动怒,丑鸡婆们被柱头金撑死后她的心情就没平静过,春天来临时她迫不及待背了一筐丑鸡崽上山,仍然按照过去的方式喂养它们。这些新来的小家伙好像嗅到了上一辈丑鸡婆们留下的死亡气息,怎么都不肯啄食那些金粒,似乎那是夺取它们性命的毒药。每次喂食它们的嗉囊都被剩饭撑得圆圆鼓鼓的,金粒却一粒不少,黄灿灿的仍在食盘中。饿它们几天,结果也是一个样。她不得不掰开它们的嘴,强行把金粒塞进去,可是塞一次只管得一次,下一次又得掰开它们的嘴。掰开它们无数次嘴,却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她气馁了也愤怒了,不甘心服输,却又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对付它们。她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她见谁谁就成了丑鸡崽,一句话不顺就被她轰出小卖部,谁的情面也不给。

    金女人被朱小眼交给了朱樊氏,她却不知该怎么对待她,不能把她当儿媳妇,也不能把她当女儿,拿她当客人,可从来没接待过类似的客人。问朱小眼,他死活不说怎么认识她的,她又为何找上门来。他背后叮嘱朱樊氏,不能叫她五儿媳知道,否则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倒是金女人乖巧,把自己降了一辈,降格为孙女,称呼朱樊氏为奶奶,称呼朱耷为爷爷。

    金女人说,我叫雪小燕,爷爷奶奶叫我小雪或小燕子都行,爱怎么叫怎么叫。

    朱耷倒没有朱樊氏思想得复杂,拿鼻子哼哼两声,就当认可了这个孙女。雪小燕的到来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只枫树窝的男人们议论纷纷,水门村人更是有了种种纯属臆想的猜测。男人们羡慕朱小眼的桃花运,女人们嫉恨雪小燕,有了她水门村的女人都不是女人,一个个残花败柳惨不忍睹。雪小燕好像拴住了水门村人的神经末梢,她的一举一动扯痛了他们的某个部位。他们变着法子溜往朱家老屋,两扇木门经不住开开合合的折腾,有一扇脱榫了,訇然栽倒在地,散成了几块朽木。没过几天五嫂捕捉到了风声,操起菜刀来取野女人的性命,被朱樊氏提着八磅锤挡在了屋外。

    五嫂说,娘,你偏护一个野女人,她是你儿媳妇,还是我是你儿媳妇?

    朱樊氏说,她不是野女人,是个大学生,你别听外边的人造谣,她能看得上小眼睛,我做鬼都不相信,小眼睛也没这个狗胆,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

    五嫂说,铁脑壳嫖过异镇的女人,大鼻子同温二喜有一腿,村里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们兄弟没一个不是花心萝卜。

    朱樊氏说,你管住你那破嘴,别朝你的大伯小叔子们头上泼脏水。

    五嫂说,她就是野女人,大老远跑来寻一个男人能有什么好事?!娘,让我进去宰了她。

    朱樊氏说,小五家的,你先宰了我,要不然别想进这个门。

    五嫂进不了朱家老屋,掉转头向朱小眼兴师问罪,朱小眼被她以死相逼,才一五一十交代了同雪小燕认识的经过。

    五嫂说,你当初送钱给她是不是抱有歹心?

    朱小眼说,谁有歹心?!我是见她可怜。

    五嫂说,她追到水门村来还不是想偷人!

    小眼睛说,你别冤枉人,我都没问她有什么事。

    五嫂说,你还在骗我,当我是蠢巴婆。

    他说,祖宗,我要是说了假话,就让塌方砸死我。

    很多年过后,水门村人才恍然大悟,雪小燕是朱小眼的财神爷,是他命里的金菩萨。她五百里之遥跑来寻朱小眼,为的是报答他一碗面条和五百元路费之恩。如果没有雪小燕,就没有后来的朱小眼。

    五嫂知道闹腾下去不是个结果,心生一计,将雪小燕控制在自己眼皮底下,纵使朱小眼同她有私情,也没机会亲近她。五嫂对朱小眼说既然雪小燕是你的客人,让娘服侍她说不过去,你把她接到家里来,我好吃好喝招待她,保证不碰她一指头,不骂她一句脏话,把她当亲妹妹哄着养着,我要是说话不算话,你拿这把菜刀把我宰了,我不说一个冤字。

    朱小眼一百个不放心,可不敢不依她的话,把雪小燕接到自己家,五嫂不食言,收拾了一间房,铺床展被安顿了雪小燕,茶烫水热丝毫不怠慢她。雪小燕对这些并不在意,五嫂胡搅蛮缠时她面露微笑,把她敬为座上宾时不卑不亢。她多半时间与五嫂同进同出,外界的人谁也不知她来水门村的目的。后来我瞅出端倪,朱小眼后院的一间空房里多了两口叠在一起的大水缸,上面的水缸装满了清理过黄金的尾沙,滴答滴答往下面的水缸漏着水。

    我问,金女人,你耍什么把戏?

    雪小燕说,我给你五哥氰化黄金。

    又说,臭男人,不要碰那水,会毒死人的。

    可我压根不相信用毒药能洗出黄金。

    我说,你不会是个骗子吧?

    她说,你五哥有什么值得让我骗的?

    我仔细想想,她说得对,小眼睛的确没什么可骗的,长相还不如哑巴魁梧。过一个月,雪小燕真就从大水缸的尾沙中得到了一粒金豌豆。试验的成功让金女人兴奋得发疯了,怂恿朱小眼去承包圣土山的尾沙,别人都以为那是废沙子,肯定花不了几个钱。朱小眼的小眼睛被那粒金豌豆点亮了,几乎不敢相信雪小燕能从废沙子中提炼出黄金。一水缸废沙子就能弄到那么粗的一粒金豌豆,圣土山堆山的废沙子不知藏着多少金豌豆。

    朱小眼被雪小燕鼓舞,向镇企办申请承包枫树窝的尾沙,朱聚财似乎很意外,几堆废沙子也有人愿意掏腰包,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朱小眼买下了枫树窝和下茅窝的所有尾沙,五万元承包金分两年付清。之后按雪小燕的要求在枫树窝砌了两口水泥池,一池能装二十五吨尾沙。雇了五六个短工,将尾沙装满池注满水。在池上架起了棚垛,朱小眼和雪小燕日夜看守着两口水泥池,五嫂借口帮他们做饭携着孩子搬进了棚垛。朱小眼的古怪行为叫枫树窝的人琢磨不透,没人说得出他们在干什么。问朱小眼,他闭口不言。问雪小燕,她除了一脸荡人心魄的笑,就瞧不见任何破绽。后来他们总算明白了,在枫树窝除了黄金,还能指望别的收获?至于怎么弄出黄金就真费猜疑了。没有打石机,没有溜槽,不见金筛,不用水银,拿水就能洗出黄金?恐怕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他们等着看朱小眼的笑话。

    枫树窝的男人都是一窝蠢猪,谁也没有瞅见雪小燕是朱小眼的金菩萨,是朱小眼的金女人。他们仅仅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人,当作与异镇女人同类的女人,与朱眉杨桃花一类的女人。她只不过外表比她们干净一些,比她们漂亮一些,可骨子里仍旧是个渴望男人来戳的女人。

    黄贵问,尾巴,你五哥同你五嫂睡一块,还是同那个野女人睡一块?

    我说,同你娘睡一块。

    朱铁头在氰化池边转了一圈,把我喊过去给朱小眼过话。

    朱铁头说,告诉小眼睛,让他老老实实跟着二哥,别让一个野娘们把他毁了。

    我没把他的话转告小眼睛,也没把小眼睛的秘密告诉铁脑壳,铁脑壳也是头蠢猪。雪小燕在枫树窝待了三个多月,指导朱小眼氰化了两池尾沙,得到两根金条,随便哪根金条都超过了那个金女人的高度。雪小燕把氰化黄金的每个步骤都教会了朱小眼,如何使用氰化钠,如何用锌片收集黄金,如何处理废沙废水。雪小燕在一个遍地洒满金辉的早晨离开了圣土山,临走前朱小眼把其中一根金条送给她作纪念,被她拒绝了。五嫂代表小眼睛去给她送行,也被她婉言谢绝。朱小眼偷偷将我叫到一边,把金女人塞给我,让我转交她。

    雪小燕说,大哥,感谢你的雪中送炭,嫂子,感谢你的盛情款待,小雪没齿不忘。

    又对我说,臭男人,是你领我上山的,你得把我护送下山。

    她被热烈的阳光包裹着,浑身散发着黄金的光芒。我追随在金女人身后走下圣土山,经过白果树时把她叫住了。

    我说,五哥让我把它交给你。

    我把金女人交给她,她的脸现出惊讶的神情,把金女人捧在手心,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将它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扭头朝圣土山张望几眼,做了个深呼吸说,真美。

    空气中飘荡着白果树叶的清香。

    姐把它送给你作个纪念。她将金女人塞回我手中。

    我说,我不能要,是五哥送给你的,他知道了会打死我。

    她说,傻瓜,是姐送给你的,他不敢把你怎样。

    我说,你比我小,你不是姐,我是哥。

    她说,臭男人,你是哥,我是妹,得了吧?

    她扔下我独自朝村口走去,走出去好远,才回头向我挥手说,臭男人,姐会给你写信。

    我赶忙爬上了白果树,爬到了我能够到达的最高处。金女人像只金蝴蝶越飞越远,越飞越小,最后完全被黄金般的阳光淹没了。我的手沉甸甸的,金女人被我牢牢攥在手心。

    朱小眼的黄金梦刚刚开始,枫树窝就进入了最后的晚餐,最后一批五个勘探点,谁也没能给枫树窝勘探到希望,下茅窝的两个勘探点前途渺茫,枫树窝的三个勘探点遇上了金脉带,可是结局同上一批勘探洞一样,开采的都是哑巴石头。护矿队放松了监管,经常有打野石的人混进矿区,同那些承包尾矿的人争抢之前的承包者粗心大意遗漏的为数不多的金石头。流血事件时有发生,脑袋被石头磕破了,肋骨被钢钎抽断了,有个打野石的跌落在吊井中,摔个半死被同伙抬下了山。这些坏消息都预示枫树窝的黄金盛宴就要结束了,那些享受残羹冷炙的人愈加疯狂,爆破声越来越密集,打石机不分昼夜响个不停。各种轰鸣交织的声浪就像倒弃的废石头,漫山翻滚着,谁也不能拒绝它们,只有俯首接受它们的蹂躏。

    枫树窝被末日的恐慌笼罩时,朱耷驮着八磅锤和钢钎在圣土山的怀抱中游荡,撮箕窝的失败没能打倒他,相反坚定了他寻找新金矿的决心和信心。他不知听信了谁的馊主意,收集了许多矿石样品,准备送到某个地方去化验。他卧室的角落堆积了一大堆蛇皮袋,每只袋子都编了号,装有三五块石头,除了他没人能把蛇皮袋同金脉带对上号。有一天,他在采集样品时不慎摔了一跤,将腰扭伤了,不得不卧床休养。他把我喊到他的床前重复了之前的一个问题。

    他说,细崽,枫树窝的金脉是不是走丢了?

    我说,走丢到哪儿去,还不是在圣土山。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不假思索的话无形中鼓舞了他的斗志,我不愿看到他眼中闪光的得意。我永远无法消除对他的憎恨,他扔掉了那么多有可能被我继承遗产的金豌豆,毁掉了金菩萨,而且把属于我的黄金或骗或偷全都攫走了。越来越多的黄金流经我的手,又转瞬消逝了,对我的打击越来越沉重,我对他的憎恨也就越来越深。我不能饶恕他,如果他不是我爹,或许我会干掉他,就像干掉朱樊氏的一只丑鸡婆那样。

    他说,细崽有脑筋,别的地方一定埋藏着金矿。

    我说,大巴掌和铁脑壳都没有挖到金石头,圣土山的黄金肯定绝种了。

    他被我反反复复的话说得蒙上了阴霾,眼睛盯着楼板,眼珠子浮出了死灰色。后来他缓慢地侧过身子对我说,爹给你讲个摇钱树的故事。

    我不知要不要相信他的故事。我忽然想起了白果树,秋天时白果树叶在风中飞舞,就像无数的金币叫人眼花缭乱,摇钱树有如白果树?

    他说,爹要用黄金给你打造一棵摇钱树,摇一摇树,树上就掉黄金,想要多少黄金,就有多少黄金。

    他把我当成了白痴,编织一个美丽的幻想来欺骗我。世上不可能有摇钱树,如果真有摇钱树,他绝对不会把它送给我,何况是一棵黄金打造的摇钱树。他说得天花乱坠肯定有求于我,就像他胡编宰杀金菩萨的故事骗走我的金蛋一样。

    他问,小眼睛真的用水洗出了黄金?

    我说,一池沙子一根金条。

    我夸张地比划着金条的长度,将它足足延长了三四倍。他的眼睛立刻射出了贪婪的光芒。

    他说,你把小眼睛清洗尾沙的药水告诉爹。

    我说,我不晓得,小眼睛从来只做不说。

    他说,你问他要。

    本想直截了当拒绝他,可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他欺骗我那么多回,我要还给他一回,让他也吃些苦头。

    我说,他说给我听,我就说给你听。

    过几天他又向我探听朱小眼氰化黄金的事情,我说,小眼睛说是氯化钠。

    我曾听朱铁头的儿子说过食盐就是氯化钠,同氰化钠仅仅一字之差,如果朱耷发现我欺骗了他,我就洗脱说我听错了。

    他问,氯—化—钠?

    我说,你不信我,就别叫我问小眼睛。

    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后来不知从哪打听到氯化钠就是食盐,狐疑地问,尾巴,真的是氯化钠?

    我不回答他,翻给他一个白眼走了。他的腰伤差不多痊愈后勉强下了床,亲自动手在后院的猪圈房砌了一个水泥池,在水泥池前掘了个土坑,用水泥粉刷了。将以前留下的尾沙倒满池,注了水。可笑的是他当真从镇上挑回一担食盐。

    他问,一次放多少氯化钠?

    我说,一袋,小眼睛每次都放整整一袋,水都咸死了。

    我说漏了嘴,氰化黄金的水有剧毒,沾一滴就会毒死人。我赶紧闭上嘴,他却没有听出破绽。他在猪圈房驻守一个多月,每天弓着腰把水从土坑中舀回沙池。答案揭晓时我赶紧溜走了,怕他拿我问罪。可是终究没能躲得过,半个月后我回到朱家老屋时恰巧被他撞见了,他横在门槛上挡住我的去路,饱满的腮帮子内像埋伏着无数条狼狗,嘎嘣嘎嘣撕咬着,眼睛喷着火,恨不能立刻把我烧成灰烬。我扭身就逃。他拎着一把八磅锤将我从前屋追到后屋,又从后屋追回前屋。

    我无法摆脱他,末路穷途时向朱樊氏求救,娘!娘!快来救我!

    他说,我捶死你个蠢巴崽,天王老子也别想救你。

    我号啕大哭,娘!娘!细崽没命了!

    朱樊氏闻声从屋内冲出来说,你就会欺负细崽。

    朱樊氏手上拿着扫帚,一扫帚朝朱耷扫过去。

    他说,你别管,我不捶死他,留他在世上害人?!

    朱樊氏说,是你自己没长脑子,还怪罪细崽。

    我说,娘,我没骗爹,小眼睛说的就是氯化钠,不信就去问小眼睛。

    他说,你还狡辩,我捶死你个土狗崽。

    朱樊氏说,虎毒不食子,你还不如野畜生。

    朱耷握着八磅锤不撒手,像穷凶极恶的狼狗虎视眈眈对着我。

    她说,细崽,到娘的身边来。

    又警告他说,你要敢动细崽一指头,老娘同你拼了。

    他说,你还护着他,看他到时变成什么丑八怪。

    她说,你真是个贪得无厌的疯子,连崽的东西都要抢到手,难怪他们都不听你的话,你屙泡尿照照自己,还像不像个爹?

    朱耷被我的欺骗闹出笑话后并不收手,那一池被盐水浸泡的尾沙成了他内心的一个毒瘤,必须想方设法割掉它,否则就会演变为摧残他性命的绝症。他完全可以向小眼睛讨要氰化的药物,就算小眼睛不给他,至少会帮他氰化那一池尾沙。他一定后悔死了,雪小燕住在朱家老屋时怎么没向她讨要氰化的药方,如果问她要说不定她会给他,可现在到哪儿去寻找雪小燕。他做了一件更荒唐的事情,将朱小眼锁在柜子里的半袋猪饲料当做氰化黄金的药物偷走了。五嫂将失窃的消息告诉小眼睛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肯定是朱耷干的,可是我不能声张,有一个做贼的爹是多么不光彩的事情。

    有朱耷在,朱家老屋就不是我的久居之地,我必须远远避开他。朱耷似乎觉察了我对他的憎恨。有一天,朱樊氏不在时他突然袭击了我,一手扣住我的胳膊,一手朝我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几巴掌。

    他说,你个黄眼狗,为什么要欺骗你爹?!

    他虽然没用八磅锤,但将全部力量集中到了巴掌上,我的屁股没有皮开肉绽,可是青一块紫一块,一个多星期沾不得床铺,晚上睡觉都必须屁股朝天趴着。

    我只有逃往圣土山。

    我对自己的将来有了深深的恐惧,如果有一天圣土山的黄金挖空了,该逃到哪儿去。我把朱眉的小卖部当作了暂时的容身之所,朱眉似乎并不像以往那样欢迎我,对我的进出不闻不问。她被那些丑鸡崽折磨得疲惫不堪,它们不食金粒,无论怎样威逼利诱都不管用。

    后来是朱小眼接受了我,雪小燕走后五嫂内心的石头总算落地了,没必要忍受满耳的嘈杂在山窝里煎熬。我搬进了氰化棚,白天我同小眼睛一块睡觉,晚上轮班守夜,我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他严守雪小燕教给他的氰化技术,下药,用锌片收集黄金,这些重要的活儿都是他一个人秘密完成,不容人窥视。我懒得打听那么多,他保守他的秘密,我享受我的安静。氰化棚除了偶尔会有几个人钻进来瞧瞧稀奇,绝大部分时间都没人打扰,枫树窝的人已经习惯氰化棚的存在,不再把它当作圣土山的异物。

    我在氰化棚做了许多梦,每个梦都真真切切,仿佛就是亲身经历的现实。白果树上挂着的不是树叶和白果,而是金币和金果,一棵白果树就是一轮黄灿灿的太阳,把世界漂染得流金溢彩。树下有无数女人飘来飘去,幻想金币和金果会砸到她们头上。她们的眼睛像镶嵌了金果,闪烁着黄灿灿的光辉。一个辉煌的小女人独立在那些幻想捡拾金币和金果的女人之外,那么小巧,不过一拃长,却异常敏捷,那么多女人扑过去都没能捉住她。那是金女人,慢慢长高,长高,突然变成了雪小燕。

    我在另一个梦中迎娶雪小燕,八抬的大轿,锣鼓喧天,唢呐悠扬。雪小燕身穿金缕衣,头戴金冠,足蹬金鞋,黄灿灿的十足一个金女人。可是我抱不动她,她太沉重了,黄金使她越来越沉重。八个抬轿的爷们铆足了劲,赤面胀颈,依旧抬不动轿子。我着急,我懊丧,我愤懑,我气急败坏,我怒火攻心。我迫切渴望自己长高,长高,继续长高,把柴油机的力量给我,把打石机的力量给我,把炸药雷管的力量给我。可是无论怎样努力,我是个侏儒,不过四尺高的小矮人。雪小燕是个巨人,一个黄金制作的巨人。

    我对朱耷的憎恨更深了一步,一步之遥就是无底深渊,足够吞掉无数个朱耷。我把八磅锤砸在他的脑袋上,将他砸了个脑浆迸裂。我把他的黄金都偷走了,扔进了茅坑里。我把他的样品石都抛进水门河,让河水冲走了。我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让他见不着一丝半点黄金的光芒。我要让他在对黄金渴望而又绝望的痛苦中死去。我偏给他打造一副金棺材盛装他的尸体,让他的灵魂在黄金的围困中永不得重生。

    可我没时间憎恨朱耷,当下之急是要迎娶雪小燕。我在又一个梦中让雪小燕骑上高头大马,昂首阔步进入我的洞房。可是没有马,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马。我让她骑上驴,小毛驴,踩着小碎步,一路响着铃铛抵达了朱家老屋。可是没有驴,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驴。

    我在焦急中醒来时,发现一只洁白的山羊驮着雪小燕,慢慢悠悠朝我飘了过来。她的形象慢慢高大,慢慢清晰,辉煌得让我不敢面对。我不曾真正醒来,而是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那不是一只山羊,而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麂。当我发现那不是羊而是白麂时,雪小燕忽然不见了,白麂纵身一跃,从一个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几步纵跳之后不见了。它每跳一步就发出一声长嚎,嗬——嗬——嗬——一声比一声长远,一声比一声凄厉。我的内心像被谁揪了一把,猛然打了个寒战。它闯入我喜庆的梦中给我当头一棒。我清楚地看见了这个白色的幽灵,长着两只小角,一身洁净无丝毫杂质,眼睛里闪烁着未卜先知的邪恶之光。

    醒来后,我耳边始终回荡着白麂的号啕,嗬——嗬——嗬——白麂那么轻捷,仿佛是一个在云端跳跃,有着优美身姿的精灵。我对谁也不敢说听到它的叫声,它让我记起了朱斗文的死,松树窝的矿难。

    我带着灾难不知会降临在谁身上的恐惧,去检查朱大手们的护身符。朱大手的勘探洞继续朝深处挖,仍旧没遇上金脉带。他那一帮人都病怏怏的,没一个健康的样相,连朱米都白着脸夹杂其中。

    我问,大哥,你的护身符呢?

    朱大手说,你怎么同娘一样,老是惦记那东西?

    我说,就是娘叫我问的。

    朱大手说,拿去,别再来烦我了。

    他将护身符丢给我,我不接,它就掉落在石头上。我不能把听见白麂叫声的事告诉他,拾起护身符交还他,并叮嘱他保管好。我又检查了朱铁头朱鼻和朱小手,朱鼻和朱小手都随身带着护身符,朱铁头的护身符却不见了,翻遍衣袋都没找到。我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灾难会不会应验在朱铁头身上。

    我说,二哥,你小心点,会招娘骂的。

    他说,随她怎么骂,又不是没被她骂过,一个小布包就那么神通广大?!

    我将我的护身符摘给他,他不屑一顾说,二哥不稀罕那玩意儿,二哥的运气火着,就要挖到柱头金了。

    我将护身符塞在他口袋说,二哥,有护身符罩着,你会挖到更多柱头金。

    他说,你半辈子才讲了一句二哥爱听的话,放心,少不了你那一份。

    阳光在他的铁头上燃起一簇火焰,比他的野心燃烧得更炽烈。我无法把那嗬嗬的号哭声从耳边抹去,我不该把那个幽灵的哭泣同朱铁头联系在一起,我的预感沦为了对他的诅咒,并且暴露了我内心的恶毒。

    朱铁头的勘探洞昼夜不息朝山体内延伸,谁也不知他要挖到哪儿才收手。别的几家勘探洞都半途而废,不再往深处掘进。

    朱小手说,二叔,咱们的勘探洞会不会通到下茅窝去?

    朱铁头说,小子,你是不是担心二叔抄了你爹的底?

    朱小手嘟噜说,我爹那底是个哑巴底。

    朱铁头说,你那针鼻大的心事瞒得过谁?二叔保管抱个金菩萨给你娶老婆。

    朱小手说,二叔,我不是这意思。

    朱铁头说,你小子得意时别忘了孝敬二叔两瓶好酒。

    勘探洞往前延伸不出半个月,事情真遂了朱铁头的愿,遇上一条一米多宽的金脉带。这条金脉带同以往发现的金脉带有所不同,三分之二的厚度都是哑巴石头,只有一尺来宽的部分黄金闪耀。发现金脉带时是个早晨,朱鼻进洞察看爆破效果,这是他的必修课,一个风钻手必须根据爆破效果来决定下一轮炮眼的走向和深度。他拂去岩石表面的尘埃,一条东西走向的金脉带裸露在眼前。他吸溜几下大鼻子,朝石头上吐了两口唾沫,晶莹的石头立刻闪烁出黄澄澄的光芒。他掰下一块金石头带出洞外,晨阳下它的光芒更加纯净诱人。金石头中如渔网一样密布金丝,立体的,像网状的球体,像网箱,石头是什么形状,它的金网就是什么形状。

    这条金脉带的发现至少将枫树窝金矿的生命延长了两年。朱铁头故伎重演,企图隐瞒发现金脉带的事实,可是不像在下茅窝,下茅窝的金脉带很狭窄,开采的金石头数量有限,一米多宽的金脉带,一天开采的金石头就会堆积如山。朱铁头让矿工们增加了一台打石机,只要有矿石出洞,左右开弓,立刻把它们消灭干净。枫树窝眨眼就被朱铁头的发现搅动得沸腾了,左右两边的勘探洞加速朝深处挖掘,他们断定朱铁头在山体深处发现了新的金脉带。朱大手闻到消息也加紧了向枫树窝穿越的步伐。之前枫树窝放弃的两个勘探点重新向镇企办申请,在朱铁头的下方开挖勘探洞。张正拳也跃跃欲试,幻想从上而下,可毕竟距离太远了,注定抢不到一杯羹汤。有人向镇企办打小报告,阻止朱铁头新增的打石机,可是被驳回了,镇企办的合同并未规定只能使用一台打石机,况且朱铁头没有超出承包范围。

    我没想到那不祥的预兆真就应验在朱铁头身上。我梦见白麂后的一天上午,棚垛外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塌方了,十六号矿塌方了。我有几分钟没弄明白十六号矿是哪儿,从人流会聚的地点才知是朱铁头的勘探点。

    我说,五哥,二哥的矿出事了。

    朱小眼说,茧大的事,天塌下来有圣土山撑着。

    十六号矿点挤满了围观的人,唯独不见朱鼻和朱小手,我的内心忽然着了慌,他们经常进出矿洞,很难说遭遇厄运的人不是他们。哑巴从矿洞中慌慌张张跑出来,哭丧着脸,边呜咽,边拿手击打自己的脑袋。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响,有可能是朱铁头,一定是他,否则哑巴不会把自己的脑袋当沙袋。

    我忘记了对黑暗的恐惧,从哑巴手中抢过手电筒,发疯似的朝矿洞内奔去。出事的现场就在矿洞最西端的作业地段,南侧的岩壁削去了一大块,一方巨石将去路堵死了。巨石之下伸出一条手臂,手心抓着一块长条形的金石头。手臂被巨石生生切断了,好像是被谁抛弃的一件废物。那是朱铁头的手,手背上有一块三角形的疤痕,小时候在铁匠铺被烧红的铁钳烫伤留下的。

    我号啕一声扑到巨石上,我掀,我掰,我扛,我搬,我抬,我撬,就是撼不动巨石。

    朱鼻勾住我的衣领,将我挑到一边说,滚一边去,你添什么乱?!

    我说,我要救二哥。

    朱鼻说,靠你救个鬼!小手,把你七叔弄出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我被朱小手半推半拽弄出了矿洞。我在洞口守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朱铁头才被他们抬出来,已经不成人形了,就剩血肉模糊的一张皮肉。朱鼻指派哑巴将马太婆背上山,马太婆吸取教训,先要了十克黄金,才动手给朱铁头收拾遗容。

    朱鼻说,把我二哥拾掇干净了,别说十克黄金,就是一百克也给你。

    马太婆像之前对待朱斗文那样,边收拾边唠叨,儿啊儿啊的说个不停,好像每个意外死亡的人都是她亲生的孩子。她用白布裹住朱铁头的身体,在他的铁头上缝缝补补,慢慢将他恢复了人样。我使尽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掰开朱铁头的手掌,那块金石头被他牢牢攥在了掌心。金石头内部金丝密布,两端反射透明的金光,就像一件通灵宝物。

    朱鼻朝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说,狗东西,你敢抢他的金石头!

    我是最后一个追赶上奔丧队伍的人,我的前面是哑巴,背着马太婆,埋着头只顾走路。马太婆趴在哑巴背上睡着了。有人打听死者是谁。队伍中有人回答说,是铁匠的二儿子。

    那问话的人很吃惊,他不是矿长么?怎么也下洞干活儿?

    之前回话的人回答说,不是干活儿,他是为了手上的金石头。

    朱鼻斥骂说,你最好留着嘴喝粥!

    朱铁头的手从裹尸布下探出来,攥着金灿灿的一块石头。那问话的人眼睛被金石头照亮了,火黄火黄的,像两轮小太阳。过了水门河,一队人马迎上来,有朱耷,朱樊氏,大嫂,二嫂,三嫂,四嫂,五嫂等一大帮人。

    铁头啊……二嫂靠近担架才号啕半声,就闭过了气。

    朱耷掀起盖在朱铁头脸上的纸钱,瞅了一眼死者,就退到了一边。他的脸色死灰,眼眶里全是悲哀的绝望。这狗日的,是他祸害了铁脑壳,如果当初不是他逼着铁脑壳上山凿金石头,铁脑壳怎么会无缘无故爬上圣土山?怎么会无缘无故断送了性命?我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圣土山一定弄错了,丢去性命的该是朱耷。

    朱樊氏倒挺得住,揭开裹尸布看了一遍朱铁头的脸,又看了一遍他的身子。

    朱樊氏说,你个不听话的东西,以为你真是钢铸铁打的,就是钢铸铁打的也耐不过火。你个没一点孝心的家伙,不等着给娘送终,倒让娘给你送行。你个短命鬼,娘就当少屙了一个,就当被鹰叼狗咬,被豺狼虎豹拖走了。

    朱鼻说,娘,咱们先回吧。

    朱樊氏说,你们先走,娘要咒骂山君菩萨,娘烧了那么多纸钱,上了那么多香火,磕头连脑壳都磕破了,那是什么护身符,擦屁股的草纸都不是。山君菩萨啊山君菩萨,你还配享受香火吗?你还是个菩萨吗?你就是个木头刻的傀儡,一个披着菩萨皮的蠢巴。枉费人们八抬大轿抬着你,给你镀金身塑银身,你就是个什么世事也不懂的窝囊废,你就是个贪图钱财狼心狗肺百无一用的废物。我要把你垫在铁砧下,千锤万锤砸碎你,千剪万剪剪碎你。我要把你当柴劈了,放到炉子里烧成灰,把灰撒进水门河。

    朱鼻说,别骂了,怎么骂也不管用了。

    她说,娘不骂了,山君菩萨你听着,老娘留着痰变尿也懒得骂你了,从今往后,你在我眼里就是坨狗屎,就是坨鸡粪。

    朱小手说,奶奶,你歇歇气,别骂伤了自己。

    她说,奶奶不骂了,你们几个都给我听着,往后谁也不许上圣土山,谁去淘金,我就没他这个儿子,没他这个孙子。

    朱鼻说,那是以后的事,我们都听你的,回去吧。

    她说,铁脑壳,跟娘回家,回朱家老屋去,别赖在那个山洞不出来。

    她说,娘教你打铁,你听娘的话做一个本分的铁匠,别贪图那些猪屎牛粪一样的脏东西。

    朱铁头的葬礼少见的风光,朱鼻做主请白土村牛道士唱了七天七夜,还雇了哭丧班,从早到晚歌唱似的哭丧。哭丧班的台柱子是个寡妇,嗓门亮,哭声一波三折,别人该以为死去的朱铁头是她的亲夫。牛道士率领门徒爬上枫树窝在事故现场唱了一出,肖队长本不想让牛道士进入矿区,牛道士说,我来把朱铁头的鬼魂召回去,他留在山上会兴风作浪。牛道士峨冠博带,捻着纸煤子,在矿洞里疯疯癫癫大半个晚上,临下山时让他的门徒扛走了一蛇皮袋金石头。朱铁头的遗体第三天昼间才下葬,下葬时朱耷吩咐朱鼻把朱铁头手中攥着的金石头拿掉。

    朱鼻说,爹,二哥喜欢就让他拿着。

    朱耷说,你不惦记别人会惦记,到时候铁脑壳睡在土里都没个安宁。

    朱鼻死掐活掰老半天,才将金石头弄脱朱铁头的手。

    朱鼻把金石头交给二嫂,二嫂说,人都没了,我要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有么用?!

    二嫂抹着眼泪将金石头掷出屋外。朱鼻拾回金石头,碾碎了,洗出黄金交给二嫂,二嫂哽咽着收下了。朱铁头死前有过十来天时间未分走私的黄金,那些黄金存放在哪儿,还是发生事故时落在了矿洞里,众人有过种种猜测,可谁也不知究竟。

    朱鼻说,你们就是一伙畜生,我二哥尸骨未寒,你们就说七啖八,给你们大戥分金时就没听你们说过半个谢字,给谁十天黄金,我买他一条狗命?!

    氰化棚的安静,让我听见了许多平日里捕捉不到的细微或奇特的响声。那些声响混杂在风声水声中,有大鼻子的鼻孔前黄泥巴流动时发出的宛如蚕蠕蠕爬动的声音,朱眉幸存的三只丑鸡婆从一块石头辗转另一块石头,扇动翅膀时空气急速流动的声音,张正拳趴在杨桃花身上运动时那种挟带水声的暧昧声响,肖队长喝着温热的豆腐花时嘬嘴的声音,一个打野石的男人慌慌张张蹑脚逃奔的喘息声,朱小眼在黑暗中抚摸金女人的声音,卖油豆腐的异镇男人蘸着口水数钞票的声音,异镇女人的浪笑以及她们寻找嫖客赠予的黄金时划拉灰烬的声音。隔着山,我听见朱大手在勘探洞底察看岩石变化时的叹气声,山蚊子攻击朱耷时的嗡嗡声,朱耳在南去的夜火车上怀揣黄金恐惧而又假寐的轻微的鼾声。一棵枫树的残枝在石头下腐烂时拖长的叹息。一块石头内部迸裂的哳哳声。谁带上枫树窝的一把二胡,半夜里发出一声惊神泣鬼的颤音。

    但这些声响远没有之后听见的响动浩大。它来自圣土山的内部,好像圣土山的某个器官瞬间破碎了,或肝或肺,或脾或心脏,是一个足够重要的器官,才能发出那种致命的声响。我怀疑圣土山的内心坍塌了。我好像与圣土山连体,它的每根神经都牵连着我,它内部的坍塌与我生死攸关。我的内心像被谁剜去了一块,有风呼啸着从缺口灌进来。

    我说,五哥,你听没听到哪儿山崩地裂了?

    他说,哪儿山崩地裂,你肚子里山崩地裂。

    我说,你也听见了?!

    我千真万确听见肚子里有山崩地裂的响声。

    他说,你神经啊?!

    我说,你当真没听见响声?

    他说,哪儿没有响动?你说你姐好看不好看?

    我说,不好看,两根眉毛像两把禾刀,弄不好就割人。

    他说,咳,我不是说长眉毛,我是说雪小燕。

    我懒得搭理他。

    枫树窝没有因为朱铁头的死而停矿整顿,大概镇企办对死伤的事情习以为常了,不管死谁伤谁,毕竟只死了一个人,算不得大事故,没必要叫那么多人跟着蒙受损失。朱鼻接替矿长职务,十六号矿一切恢复了正常,该干什么干什么,没谁闲着。朱铁头的发现让那些勘探点癫狂了,各个选矿场夜如白昼。枫树窝就像蓬勃的火海,谁也无法抑制它的火焰,降低它的热度。

    朱小眼却像个没事人,将皮老虎带上山,在氰化棚里敲敲打打,把黄金当玩物,就像朱铁和朱耷把打铁当娱乐一样。

    我很迷惑,为什么死的是朱铁头,他很少进入矿洞,死者如果是朱鼻或朱小手或哑巴,丝毫也不意外,他们大半时间都在矿洞中摸爬滚打,可死神偏偏选择了朱铁头,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了。我猜想他有可能激怒了圣土山,黄金是它的骨髓,是它的血脉,是它的精子和卵子,是它的精气神。朱铁头把那么多黄金从山肚子里掘出来,理应受到圣土山的惩罚。

    圣土山的内心掏空了,仅剩一个空洞的躯壳。它的内部随时有可能坍塌,它内部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崩溃。某一天,朱小眼的氰化棚肯定会塌陷,我会掉进氰化的水池中淹死或者毒死。不管是黄金的微粒还是毒药,都会进入我的身体,氰化药物最终会把我化成一汪浊水。我被这种可怖的想象攫住了。我哆嗦着逃出氰化棚,又哆嗦着逃离了圣土山。

    我不想回朱家老屋,可是无处可去,稍有人气的地方就剩彭圣手诊所和张添金的小卖部,朱大肠的肉案前只有狗在游荡,朱大肠已不知去向。我五个兄弟一个姐姐,仅有朱耳尚在村子里。我在朱耳的院子外犹豫了好长一会儿,院内有争执声,不知是谁送货给朱耳。

    我走进院子,是朱斗文的小儿子,拿了一克多黄金非得卖五百元。朱耳的一双大耳朵被他逼迫得赤红,给他五百元不甘心,不给他又难脱身。

    朱斗文的小儿子说,你吃不到冤枉连货也不要了?

    朱耳将黄金丢还给他说,我还真不要了!谁要你给谁。

    朱斗文的小儿子说,你就不怕我向黄金缉私队举报你?

    朱耳说,你爱举报谁举报谁,没谁拦着你。

    朱斗文的小儿子见威胁不成功,换了一副嘴脸说,耳叔,你大人不记小孩过,你给多少就是多少。

    我说,四哥,你就收下。

    朱耳扔给他两百元钱说,你该谢谢尾叔。

    朱斗文的小儿子说,耳叔,是不是太少了?

    朱耳说,多少货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这么多,多一分钱你把货拿回去。

    朱斗文的小儿子捉着两百元风也似的跑了。

    朱耳说,这个小王八蛋不知是不是偷了他娘的货。

    我说,你管他谁的货,反正你给他钱了。

    朱耳说,尾巴,你怎么不在圣土山享福了?

    我说,你别挖苦我。

    朱耳说,那就是座吃人的祸山,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我说,它有挖不尽的黄金。

    他说,哼,我巴不得一个晚上干掉它,叫它早日滚到地狱去。

    我说,你就那么仇恨圣土山?

    他说,要是没有它,你四哥的脚会瘸?你二哥会丢掉性命?

    我说,要是没有它,四哥这辈子都去不了广州,更别说香港。

    他说,我宁可不去广州,去广州也是为了打发这些瘟神,你瞧瞧四哥,哪有一天安静,每天都在同瘟神打交道。

    朱铁头的发现给了他充足的货源,从广州回来不出两天,一趟货又齐备了。他只有马不停蹄地奔跑,除非哪一天圣土山真的没有黄金了,否则停不下脚步。

    我说,四哥可是赚了大把的钞票。

    他说,要钞票有何用,像你二哥挖了那么多黄金,却无福消受。

    我说,小嘴巴还在牢里关着。

    他说,他关在牢里倒清静。

    我说,你该去看看小嘴巴。

    他说,四哥哪来的时间,一个星期要跑一趟广州。

    我说,你挤时间也得去看看,他是因为你才坐牢的。

    他说,你倒管起四哥的事来了,四哥不用你教训,有时间自然会去探视他。

    他在躲避张小嘴,好像很害怕看见他,可躲是躲不过去的,总有一天会见到他。

    我说,你要是不去探视,他回来时怎么面对他?

    他说,我怎么面对他是我的事,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对朱耳很失望,张小嘴那么诚心对待他,他却把他当垃圾抛到了脑后。朱耳拉我一起去广州,我怕他把我也当垃圾给抛了,怎么都不去。

    我回了朱家老屋,屋子里静悄悄的,猜不准朱耷在不在。我在厅堂中转了个圈,在天井边站着看天,天晴朗朗的,满天都是不敢对视的光芒。

    有声音在朱耷的卧室中说,谁?

    我说,娘,是我。

    朱樊氏说,那个谁,你进来说话。

    只有愤怒时她才会说“那个谁”,我吃了一惊,以为哪儿得罪她了。可听着又不像,她的声音软绵绵的,不见情绪失控的迹象。她身上捂着厚厚的棉被,脸色混沌不清。

    我说,娘,您病了?

    她说,娘没病,细崽,坐这儿来。

    我斜倚在她的床头,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暖意。

    我说,您肯定病了,去彭圣手诊所吊盐水瓶吧。

    她坚持说,娘真的没病,只是冷得怕人。

    我慢慢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她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瞳孔暗淡无光。

    我说,我去喊爹来扶您去诊所。

    她说,你喊他个鬼,上床来帮娘暖暖身子。

    我依言钻进她的怀里,她的身子像块冰铁,碰哪儿都寒心。我打了几个寒战,才稳住自己的身子。

    她用双手紧紧箍住我问,他们呢?

    我说,他们在赌九块花。

    她说,你别骗娘,我知道他们在哪,都是些不听话的东西,把娘的话当耳边风。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细崽何时骗过您?!

    她说,你什么时候对娘说过真话?!你去把他们喊下山,就说娘要断气了,叫他们来给娘送终。

    她一激动身子就有了热度,棉被里热烘烘的,叫人难受。

    我说,别说丧气话,您会长命百岁。

    她说,娘哪能长命百岁,有百岁的命,也会被你们闹成短命鬼。

    我说,娘百岁细崽也陪着您,给您暖身子。

    她说,细崽就是会说话,会逗娘欢喜。

    我说,您是我娘,我不逗娘喜欢,逗谁喜欢?

    她突然呵呵笑起来,拿手掐了一下我的屁股,之后猛烈地咳嗽几声,才止住笑。

    她说,你让娘差点笑岔气了。

    笑过后,沉寂了一会儿,她问,细崽,黄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看你爹,年轻时不把黄金当个东西,见谁抛给谁,一大把年纪了,倒把它当个神,恨不得放到头顶上供奉着。

    我从来没思想过黄金是个什么东西,被她问住了。我不知该怎么来比喻它。朱耷说过黄金是狗屎,朱耳诅咒黄金是瘟神,二嫂说它不吉利,朱樊氏唾弃它是猪屎牛粪一样的脏东西。我的脑子里忽然蹦进那只神秘的白麂,黄金就是那只白麂,是个不同颜色的幽灵,有着金色的皮肤,金发,金色的瞳孔,金色的脚趾甲,金色的内脏,穿着金色的外衣在世界上流窜。它没有家园,又到处都是故乡,不,不是故乡,是遍布各地的昙花一现的行宫。它不是永久的财产,可是会叫你不择手段把它据为己有。你以为你攫住了它,其实是它攫住了你……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这个形象是不是同那个金女人很相像?同雪小燕很相像?

    我给朱樊氏暖了三天三夜的棉被,把她的身子暖转了,我倒被捂出一身痱子。我得想个办法离开她,可不能让她察觉我是故意这么做。

    我说,娘,我饿死了,要吃面条。

    三天来我仅仅零零星星吃了些东西,没正儿八经吃过一顿饭,她是粒米未进,肚子早该空了。

    她说,细崽,娘给你下面条。

    她颤颤巍巍起了床,又颤颤巍巍进了灶房。她的模样同村子里病怏怏的老太婆没两样,一个跟头栽下去,说不定就爬不起来了。

    吃过面条后,她搬了两把椅子到场地上说,细崽,陪娘晒太阳。

    初秋的阳光很灼热,如果晒上半天,我肯定会晒个半死。

    我说,娘,您瞧瞧我这一身痱子。

    我撩起衣衫,躯体上红红点点,就像一块密布金粒的金石头。

    她说,哟,害苦了我的细崽。

    她将一把椅子挪到屋檐下,让我坐在阴影里陪伴她。我百无聊赖坐了一会儿,朱耷忽然从屋里走出来,戴着一顶旧草帽,拎着蛇皮袋,边走边仰头看天。

    我说,爹,您要去哪儿?娘病了,您陪陪娘。

    朱耷朝朱樊氏溜了一眼,她抱着身子,瑟缩得像只老猫。他走过去要探她的额头,她抖动一下身子,甩开他的手说,寻你的宝贝去,老娘一时半会死不了。

    朱耷碰了软钉子,讪讪地走开了。

    我说,爹,您别走,留下来陪娘。

    他说,你陪着她,爹有事忙不过来。

    他能有什么事,无非做梦都在寻找新的金矿。他的态度深深刺激了我,她好像不是他的老婆,就是一个陌生人。

    我说,您别磨脚板皮了,永远都不可能找到金矿。

    我甚至在内心恳求土地公公,永远不要让他发现新的金矿,他走到哪儿,哪儿的金脉带就遁走了,他的钢钎指向哪儿,哪儿都是哑巴石头。他不把我的诅咒当回事,头也不回走了。

    我逃离了朱家老屋,逃离了朱樊氏。我没想到我的逃离差点要了一个人的命。那会儿,我却丝毫没有预感,也没有听到白麂的叫声。我一个人昏头涨脑在简易公路上走动。我要透口气,否则会憋闷死。

    朱小手突然从温二喜的泥坯屋里蹦出来,脸像裱了金纸,手舞脚蹈,像个戴着面具忘情跳着梅花傩的神汉。

    我说,小手,你得意成了牛道士,拾着金元宝了?

    他愣怔了一下,见是我才说,七叔,我陪您上县城去玩玩?

    他身后的一扇窗后闪过一张脸,像是温二喜的侄女温小花。

    我说,我侄子拾到金女人了。

    他说,七叔,您别取笑我,去县城的车费吃住我全包了,您去不去?

    我说,我不去,没那个闲心。

    他说,七叔是个大忙人,忙里偷闲去玩玩,您可以去看看六叔。

    我几乎被朱小手绑架去了县城。上车后我才知是他的阴谋,温小花早就等候在车上。我没有去探望张小嘴,而是同他们俩吃喝玩乐了一整天,在县城的旅馆住了一个晚上。这个夜晚是朱小手阴谋的核心部分,他同温小花生米煮成了熟饭。第二天早上,他嬉笑着讨好我时,我才醒悟被他利用了。

    县城之夜的后果在几个月后显山露水,温小花的肚子隆起来了,虽说有棉衣遮掩着,可是瞒不过我的眼睛。温小花着慌了,失去冬天的庇护,大肚皮就会彻底暴露。她丢不起这个脸,她的家人更丢不起这个脸。

    她威胁说,小手,你若是不赶快叫人来我家说媒,我爹不打死我,我就去跳水门河。

    朱小手苦着脸,无话以对。

    她说,你别不信,我说到做到。

    她闭着眼就往桥下跳,幸好被朱小手抱住了。

    朱小手说,我的娘,现今我就去同我爹说。

    他嘴上承诺了温小花,却又不敢告诉朱大手,七拐八弯,倒在朱耷跟前忸怩起来。

    朱耷说,该是你爹管的事,你同他说。

    我很鄙视朱耷,居然将长孙子的婚事推脱得一干二净。

    朱小手求助于朱樊氏,朱樊氏吩咐我把大嫂唤到朱家老屋,事情这才传进了朱大手的耳朵。朱大手叉开大巴掌,要掴朱小手的耳光,被大嫂挡开了。

    大嫂说,儿子的婚事本该你操心,亏你还有脸伸出猫爪子。

    朱大手被大嫂数落一顿后,才上心找人去温家说媒提亲。温家尚不知温小花的真相,对朱家却是知根知底,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这门亲事。温家听信了流传的那些故事,以为朱家殷实得黄金车载斗量,金豌豆随地乱丢,金菩萨一尊比一尊高大。温家让媒人传过来一个礼单,木匠礼铁匠礼铜匠礼,加光彩礼压轿礼铺筒礼梳妆礼,加着衣礼离娘礼祝子礼,加抬轿礼坐席礼伴娘礼……外加新娘首饰,各项礼金共计一千三百八十五克黄金。

    朱大手倒吸了一口寒气,大巴掌不胜礼单的重荷,像被晒蔫的苦瓜叶随风摆荡。这份礼单别说给菩萨镀金身,就是给个活女人镀金身也足够。朱大手托媒人去同温家协商,能不能减少一些礼金,温家回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拿不出这份礼金的人家别想娶他温家的女儿。温家列举了几个例子,说谁谁谁家的姑娘出嫁就是这个礼单,温家没多要一分,但也不能少要一分,温家的姑娘不比别家的姑娘矮半个脑袋,身上也没少长点什么。

    温家的礼单成了扎手的刺儿球,丢不是,握着又扎得大巴掌鲜血淋漓。朱大手不吭声,那一头温小花寻死觅活,朱小手如热锅上的蚂蚁寻不着路,催促大嫂,大嫂对朱大手就没有了好脸色。

    大嫂说,不管怎样,你好歹给句话。

    朱大手说,我给过话了。

    大嫂说,你给过谁话了?!

    朱小手说,爹,我把从二叔那挣的黄金都交给您了,不会少于两张礼单。

    大嫂说,你给谁留着黄金?!

    朱大手已经拿不出那些黄金,朱小手之前交给他的黄金被他扔在了牛毛窝,之后交给他的黄金又被丢在了下茅窝。朱大手的勘探洞从下茅窝穿到枫树窝,没给他带来任何福音,朱铁头发现的金脉带早让枫树窝的矿点疯抢一空,他的勘探洞刚巧洞穿在空虚处。如果不是朱小手雪中送炭,他又债务缠身,身陷囹圄。

    朱大手说,小手,爹不是不给你办,爹……爹得找人给你选个好日子。

    朱小手吃了定心丸满腹欢喜,又把定心丸吐给温小花,她半信半疑暂时安静了。看亲的日子定在立冬后,临到那一天朱大手却失踪了,大嫂早上就没见他以为他去哪了,半上午没见人才慌了神。

    朱小手问,七叔,您见到我爹没?

    大嫂问,三叔,看见你大哥没有?

    朱鼻说,我刚从圣土山回来,没见到大哥啊。

    大嫂又问大耳朵小眼睛,问二嫂三嫂四嫂五嫂,谁也不知朱大手的去向。众人分头找寻,朱家老屋,铁匠铺,彭圣手诊所,张添金的小卖部,东边的水渠,田头地角,水门河滩,白果树下……能去人的地方都找遍了,能说话的都问遍了,丝毫没有朱大手的消息。

    狗东西,我要捶断你的狗腿子!朱耷拎着八磅锤不知该往哪儿走。

    朱樊氏说,你教的好儿子!

    又说,你们……还不赶紧去找人?!

    三嫂给朱樊氏捶背抹胸,才将她的气息捋顺畅了。

    大嫂说,他能上哪儿去?能上哪儿去?

    朱鼻和朱小手往下茅窝奔去,问朱大手矿上的人,没人看见他。问朱眉,朱眉的眉毛拧成了结巴,她自个儿的事情都拧不清,哪有心思留意别人。我的内心像有个东西在蹦跳,是什么东西却没法瞅清楚。我凝神屏气盯住它,它的周围幽暗深邃,仿佛埋伏着无数妖魔鬼怪的无底洞。

    我说,大嫂,我看见大哥了。

    大嫂问,他在哪儿?

    我说,在我肚子里。

    朱耷屈起指头,叩了一下我的脑袋说,矮子鬼,你嫌急不死人?!

    我说,三哥五哥,你们跟我走。

    果真不出我所料,朱大手蜷缩在勘探洞底部,怀里抱着一捆炸药,朱小手赶到时导火索正嘘嘘冒着火花,晚个三两分钟后果不堪设想。大嫂寻到温二喜,让她给温家过话,要是大巴掌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同温二喜拼了老命。要不是温二喜穿针引线,朱小手哪能认识温小花。温二喜被大嫂惊着了,屁滚尿流回了一趟娘家。这一番闹腾朱小手的婚姻倒顺利了,温小花索性把大肚子敞给了她娘,温家才让步减去了大半礼金。

    暖阳铺地,春色渐浓,河水汤汤,白果树欲绿未绿。世界正要欣欣向荣时,我的娘,朱樊氏却米水不进,卧床不起。她的脸像染了墨,过一个晚上墨深了一层,过一个晚上墨又深了一层,好像夜晚把黑暗全抹在了她脸上。她不断从昏睡中惊醒,发出恐惧而又微弱的喊声,说着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呓语。

    她说,你们都别走……她说,大耳朵快跑,黄金缉私队来了……她说,天啊,塌方了……她说,我藏哪儿?你们说我藏哪儿……她说,山君菩萨是个废物,你们谁也别信它……她说,护身符,你们的护身符呢?……朱大手把他的护身符放在她枕边……突然她莫名其妙笑了,朝谁喊叫,那个谁,我上树去还是你下树来……她说,铁脑壳,娘来了……娘来了……她说,大锤小锤……你们这些不听话的东西,都给我滚出来……她说,细崽,这是大耳朵还给你的黄金,拿去……她说,该死的圣土山……该死的黄金……她说,你们瞧瞧,白果树叶几多好看……

    朱耷在她的床前来来去去,像在寻找丢失的金豌豆。朱眉宰了只不食金粒的丑鸡婆,熬了锅鸡汤,半饭碗都没能给她喂下去。朱大手和朱鼻将朱樊氏连人带被抱进板车,拉去彭圣手诊所吊盐水瓶。

    彭圣手给朱樊氏号了脉,掰看了她的眼睛,察看了她的舌头,给她挂了盐水瓶,又开了几剂中药。朱大手询问朱樊氏的病情,彭圣手回答八个字:悲伤过度,积郁成疾。朱大手听后默然不语,退出诊所,仰观天色去了。朱樊氏吊了无数个盐水瓶,煎服了无数剂中药,病情不见缓解,相反有病入膏肓的迹象。朱耷和朱大手们焦急得不行,问彭圣手还有何办法,彭圣手说该吊的盐水瓶都吊了,该吃的药也吃了,不是药不真,而是病来得真。朱鼻说你不是号称圣手么,彭圣手说圣手只能医身体上的毛病,心里的疾病谁也奈何不了。朱鼻说我娘不疯不癫,心里能有什么病。彭圣手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你长个大鼻子无非能寻臊。

    朱耷请来牛道士唱了一夜三十六解,点烛焚香,铜锣铙钹,唢呐号角,差点把朱家老屋掀翻了。可是无济于事,朱樊氏沉疴上身,丝毫不见起色。一夜热闹倒惹来一场倒春寒,冷雨阴风将世界染出十二分的凄迷。朱樊氏加了棉被,床前生了炉火,还是抵御不了冷风细雨的侵袭,呓语声断断续续,渐渐低迷,终至喑哑。

    朱小手说,奶奶,您瞧瞧小花,她要给您生曾孙子,您要做曾奶奶了。

    朱樊氏最终没能瞅一眼骄傲的长孙媳妇,在一个天昏地暗的午后被持续三天的倒春寒掠走了生命。她离世后的第二天,阴雨倏忽消散,天空如洗,大地铺金,好一个乾坤朗朗的世界。

    马太婆被人背来给朱樊氏梳髻净脸,沉浸于歌唱三十六解兴奋中的牛道士被追回来超度亡灵,朱家老屋立起仙鹤,扬起白幡。牛道士率领一班道徒,峨冠吟唱,赤脚舞剑,风行水走了三天三夜。

    牛道士唱,日落西山常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

    牛道士又唱,多饮花椒茶,莫喝孟婆汤,请走阳关道,莫过奈何桥。

    朱樊氏葬于水门村东边的山头,同圣土山遥遥相望。下葬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灵柩置于墓穴中,最后开棺定位时朱耷突然捞起朱樊氏的手,她的手像被抽去肌肉仅剩粗蛮的骨节,那枚被打金匠唤作韭菜边的金戒指并不在。朱耷阻止他们合上棺木,一个人急急惶惶要回朱家老屋。

    风水师提醒说,朱耷叔,别错过了下葬的时辰。

    朱耷恶狠狠地说,别管时辰不时辰,我不回来谁也不准动土。

    朱耷回到朱家老屋翻箱倒柜,搜遍了衣袋被角,才在灶房的一只破橱柜顶上搁着的针线盒中找到韭菜边。他将韭菜边套上朱樊氏的指头时,比风水师择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两小时,棺木合上的最后一刹那,我瞥见幽暗的棺木内像有一轮金黄冉冉升起,将那个小世界照耀得金碧辉煌。

    朱樊氏走后,朱家老屋沦为了一个被人们遗忘的丧地,除了大嫂偶尔来打扫卫生,照顾朱樊氏留下的几只丑鸡婆外,极少有人进出。老屋阴气重,比屋外的世界要阴冷许多,晚上屋内的气氛更加阴森可怖。灯火摇曳,鬼影憧憧,每根木柱椽檩之上像有无数老鼠在窸窸窣窣跑动,每扇窗户背后好像都潜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门板吱吱呀呀呻吟着,不知有多少人进进出出。灭了灯,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论呆在哪个角落,总有几个不曾见过的人包围着我,一个堵住我的去路,另一个截断我的退路。

    朱耷晃动手电筒说,细崽,来给爹煨脚,爹冻得厉害。

    我不情愿同他睡,可又实在惧怕黑暗,不得不向他屈服。被子里充溢着铁锈和汗臭混合的气味。我不敢靠他太近,他的身体就像块淬过火的铁,哪儿都硬邦邦的,硌得我生痛。他却不容我退缩,哆嗦着身体,一步步朝我进逼,将我抵在了床角落。他的双手像搂着一尊巨大的金菩萨一样环抱着我。

    他说,细崽,你没有话要问爹?

    我假装睡着了不接他的话。

    他使劲摇晃了几下我的身体说,细崽,醒醒,同爹说话。

    我说,我很困,您说我听着。

    他说,爹的确有过大把的金豌豆,都被扔掉了。

    我瞧见朱耷藏在白果树上,噗的一声扔出一粒金豌豆,噗的一声又扔出一粒金豌豆。水门村一派明媚春光,女人们在白果树下来来去去,白果树下遍地金黄。

    他说,你娘挑着猪食槽从白果树下经过,爹就剩一粒金豌豆,爹扔了那么多金豌豆都被女人捡走了,爹舍不得把最后一粒金豌豆扔出去,如果被挑猪食槽的女人捡走,爹就要一辈子打光棍了。爹还是狠狠心把它扔出去了,正好砸在你娘的额头上。你问爹为什么娶你娘,你娘是唯一一个不捡金豌豆的女人,是成千上万个女人中,唯一一个不捡金豌豆的女人,所以你爹才娶了她。你没瞧见那些捡拾金豌豆的女人,她们不是女人,简直是一群贪婪的母狗。爹扔光了你爷爷积攒的金豌豆才找到你娘。你娘同她们可不是一路货色,她是个金不换的女人,是个女菩萨。

    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来朱小眼雕刻的那个金女人,紧跟着蹦出了雪小燕。如果把金豌豆砸在雪小燕头上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我找不到答案。

    朱耷说,爹把那粒金豌豆拾回来,这也是唯一一粒被爹扔出去,又回到爹手中的金豌豆,爹请朱红铜把它给打成了一枚金戒指,就是那个韭菜边。爹不能让它落入旁人手中,一定要让你娘带走它。细崽,你说你娘喜欢不喜欢?

    黑暗中我在内心重复朱耷的话,娘到底会不会喜欢?我的内心恨恨的,毕竟朱耷扔光了原本我有希望继承遗产的金豌豆。

    朱鼻梦想接替朱铁头,成为朱家的第三任矿长,两次拉起队伍却无功而返。他没有朱铁头的好运气,每次抓阄抓到的都是一张画着丑鸡婆蛋的纸条,他的霉运还招来张正拳他们的嘲笑。

    朱鼻说,风水轮流转,谁也不会有六十年好时运。

    张正拳说,你就眼巴巴瞅着,下辈子风水会轮转到你那儿。

    张正拳的嘲笑并非空穴来风,每个进出矿区的人都隐隐约约预感到,枫树窝的末日快到了,眼前的喧嚷不过是绝症患者濒临死亡时的回光返照,也许一个晚上过后金矿就不复存在,圣土山的金石头连同它的魂魄,都叫人劫掠一空。朱铁匠家的淘金大军仅剩一个幸运儿——朱小眼尚在享受黄金的残宴,枫树窝到处都有尾沙堆积起来的小沙包,有些沙包正在生长,还不断有新的沙包隆起来。

    朱小眼加快了氰化的步伐,新砌了一口能装五十吨尾沙的大池。还打算在下茅窝砌一口二十五吨的沙池。氰化的扩张需要劳动力,朱鼻的失败正好解决了朱小眼的困难,那些没抓着阄又渴望上圣土山的人蜂拥而来,可氰化棚雇佣的人数有限,包括朱鼻朱小手朱金来哑巴在内不过十来个人。朱小眼改变了朱铁头的做法,只给工钱不给股份,不管朱大手朱鼻,还是朱小手,谁的股份也不给。我同朱鼻朱金来一块守旧池,他率领朱小手哑巴守新池,新池填沙,旧池起沙,交替进行。

    我说,小眼睛,你吃独食,大哥和二哥都不像你。

    他说,五哥要是不吃独食,到头来就无食可吃,你是最早跟着五哥的,五哥绝不会少你一个股份。

    我说,我不要你的股份,你爱给谁给谁。

    他说,五哥就爱给你,别人谁也不给,不过暂时还不会分红给你,五哥的大事业还在后头。

    我说,独木桥难走,独茧不生发。

    他被我的话逗乐了说,你个屁眼鬼,茧还没得胡椒大,晓得什么生发不生发。

    他的蔑视深深刺伤了我,好像我不是个男人。我抱了一把六磅锤去敲沙池,敲了两下,连一块石头都没敲掉,就被他抢走了锤。

    他说,爹没说错你,你就是个剁头鬼转世。

    我说,你还敢笑话我,我就把金女人交给五嫂。

    他说,你爱交给谁交给谁。

    我才想到金女人并不在我手中,改口说,我把氰化药水告诉黄贵,让他满村子嚷嚷。

    他说,你要敢说出去,下辈子投胎还是剁头鬼。

    我的威胁叫朱小眼收敛了许多,不敢随便拿我开玩笑。他把不准我是否掌握了氰化药水,雪小燕同我亲近的时候多,她会不会将氰化的事情说给我听。万一我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他的大事业也许会毁于一旦,虽然我尚未清楚他的大事业究竟是什么。他不敢拿我的话当赌注。

    有个晚上他在黑暗中掐住我的脖子说,尾巴,你要是敢把氰化药水说出去,信不信五哥掐死你?!

    我被他骇住了,拼尽全力踢腾着双腿,就是挣不脱他的手掌,咬住我脖子的好像不是人,而是一条凶悍的大狼狗。我对他的话坚信不疑,如果我说出他的秘密,他真会把我掐死,甚至有可能把我撕成碎片,扔给护矿队的大狼狗。他和它们出自同一个狗窝。我不想就这么死在圣土山上,之后真的安分了许多,轻易不敢招惹他。

    氰化棚是个独立的世界,是枫树窝中的枫树窝,朱小眼的封锁叫别人慢慢失去了解它的兴趣。我同朱小眼保持距离,同朱鼻朱金来就走得近了。朱鼻说,尾巴,来,三哥教你赌九块花。他吸溜着大鼻子,因为不打风钻鼻孔前不流黄泥巴了,可是鼻孔里总有流不干净的鼻涕。我说,三哥,爹要是知道你教我玩九块花会捶死你,你能不能不吸溜大鼻子?朱金来捂着嘴在旁边偷笑。朱鼻横了一眼朱金来说,不赌钱,就耍着玩。才察觉我在讥笑他,从床铺上抽出一根竹篾跳过来要揍我。我三蹦两跳逃出了氰化棚。

    阳光凶猛得像下火,漫山的石头像被烧红的烙铁,散发着刺眼的光芒。机器的吼叫焦躁而干涩,像被太阳火烤焦了。我去新池那边寻朱小手说话,却见哑巴立在棚前的沙堆边,他的手指向山顶不停地飘来摆去。山顶上空空荡荡的,不见谁的身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哑巴说他昨晚上瞧见山坡上有个身影飘移,一忽儿高大,一忽儿矮小,一忽儿在这边,一忽儿又飘到那边。哑巴说那个人像朱斗文又像铁脑壳,白衣白裤,走路无声无息。他一定看见了朱斗文或朱铁头的鬼魂。

    我被哑巴的描述惊吓得打了好几个寒战,不管是谁的鬼魂,只要是黑暗中出没的事物,都能将我的灵魂惊出窍。我趁着满山光明跑回了旧池。朱鼻和朱金来都睡着了,朱鼻在睡梦中不停地用手抓挠自己的胸口,扯落了两粒钮扣,有一个扣眼扯破了,胸口挠出好几道细细窄窄的血河流。

    我说,大鼻子,你醒醒,你怎么了?

    朱鼻一脸苍白,睁着两只迷茫的眼瞧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朱金来跟着醒来了,苍白着脸,双眼迷茫,神情同朱鼻一个模样。

    朱鼻说,尾巴,你为什么掐住三哥的胸口?三哥差点被你闷死了。

    我说,我没掐你胸口,是你自己掐自己。

    朱金来说,我的胸口好像也叫人掐住了。

    我说,金来,我也没掐你,是你自己掐自己。

    朱鼻说,我怎么会掐自己?你会掐自己吗?

    我说,醒着时我肯定不会掐自己,要是做梦就难说了。

    朱鼻说,三哥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现在还闷得慌。

    他抚摸自己胸口,摸出一手的血迹,哎呀一声从床铺上跳起来,可是没能站稳脚跟,一屁股跌回了原地。

    朱金来说,我胸口的闷也未散去。

    朱鼻说,你个矮子鬼还想狡辩,你报复三哥,把三哥的胸都掐烂了。

    我说,我真没掐你。

    朱鼻问,金来,你会掐自己吗?

    朱金来说,癫子才会掐自己。

    朱鼻说,尾巴,你帮三哥揉揉胸口,三哥不罚你。

    他的胸口几条血蚯蚓蠕蠕而动,我不敢碰它们,绕着它们揉搓了一圈。

    我问,三哥,现在给你一尊金菩萨会不会发金寒?

    他被我问得愣住了,好一阵子才回答我说,给我座金山也不发金寒了。

    我又问,你还想当矿长不?

    他说,当你个头!揉这儿,揉这儿,使劲揉。

    他捉住我的手搁在红蚯蚓上,我的手立刻被血漉湿了。

    我问,三哥,你不痛?

    朱鼻说,痛比胸闷舒服多了。

    他嫌大鼻子不够通畅,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

    我问,你真不痛?

    他说,你使劲揉搓三哥就舒服。

    我问,你是不是病了?

    他说,三哥好端端的,能吃能睡,有什么病?

    他的脸少了许多血色,大鼻子因为少了肉,比以前更陡峭了。

    我说,你一定是病了。

    他说,乌鸦嘴,三哥有病没病自己能不知道?!

    我转脸说,金来,你也病了,你的脸没有了血色,腮帮子像被谁削去了肉。

    朱金来拿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说,师傅,我是不是瘦了?

    朱鼻说,别听尾巴胡说,你哪儿瘦了?

    朱金来说,我摸摸自己好像瘦了,又好像没瘦。

    他们俩都不信我说的话,也不相信他们生病了。我思忖要不要把哑巴看见鬼影的事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他们。

    我说,哑巴昨晚看见二哥了。

    朱鼻问,你说什么?在哪看见铁脑壳?

    他狠命扣住我的手腕,差点把它扣断了,大鼻子几乎犁到了我脸上。

    我说,哑巴说二哥像个断线的风筝,在山坡上被风吹得飘来荡去。

    朱鼻说,他怎么还在圣土山?怎么可能还在圣土山?

    哑巴的发现让朱鼻心神不定,后来的一天他拉着我去塌方现场给朱铁头点了一对烛,上了一炷香,烧了两摞纸钱。那个现场已经不是当时的现场,朱铁头的勘探洞早沦为了一个废洞,到处冷风嗖嗖,砸死朱铁头的地方仅剩一条黑魆魆的狭谷。纸钱燃起的火焰扶摇直上,照亮了两侧冰冷的岩壁,因为渗水,光滑的岩壁反射着一波一波的银光。

    朱鼻说,二哥,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也没你什么事了,下山歇着去。

    说话间一滴水从半空坠下来,叭啦一声跌在岩壁上,碎成无数飞沫。一块碎石头从高处落下来,几声跌撞之后坠入了更深处。

    我在氰化棚呆腻烦了,起沙填沙,卧听水响,每天重复着缓慢而单调的生活。这好像同我在朱家老屋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沙池的水响提醒我,很容易忘记身在何处。我不过寄居圣土山,棚外的喧嚣与我无关,他们狂欢的宴席与我无关,那些黄金不会有哪怕一粒微粒流进我的口袋。我必须忍受他们的噪音与漫天飞舞的石尘,他们一伙闯进我的耳朵,一伙钻进我的肺叶,叫我不得片刻安宁。我在旧池换沙的空隙溜下了山。

    水门村多了几分异样的陌生,河流两岸耸起许多座砖瓦窑,有的呼呼冒着白烟,有的才砌到半层楼高。村子笼罩在白烟中,人和牲畜同时患上了肺结核,走哪都能听见勾肠翻肚的咳嗽声。

    我朝白果树奔去,以为爬上树就不会闻到这种刺鼻的气味。白果树的叶子稀稀落落,似乎被谁捋去了许多,有些枝丫光秃秃的。半空的气味比地面更为呛人,它们从任何方向飘过来,让人无法躲避。我透过枝叶往北瞭望,白土村也立起了好多座砖瓦窑,它们吐出来的烟雾往南飘荡,全都进入了水门村。那些烟雾缠来绕去,将我死死捆绑在白果树上。我被它们呛出了眼泪,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

    有人埋怨说,谁家在烧人骨灰?咳!咳咳!

    他的声音很低落,好像在同自己嘀咕。是张小嘴,是张小嘴在说话。

    我说,六哥,你怎么就回来了?

    我一溜烟滑下树,朝张小嘴扑过去。他没提防树上会藏着人,张开小嘴巴,吃惊地盯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他的脸透着胆怯的寡白,小嘴巴缩小了一圈轮廓。

    我说,我是尾巴,尾巴,你记得不?大家都念叨你,盼着你回来。

    我说的话正好同现实相反,都这么久了,从来没人念叨他半句,要不是他回来我都快忘记他了。

    他说,噢,你是尾巴,真是尾巴。

    我说,我当然是真尾巴,假不了。

    他说,你是真尾巴。

    去往西村的路上,我把他不在时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抖搂了一遍。我说朱耷纵火烧了异镇那些骚女人的棚垛把朱铁头的相好栀子花烧跑了,朱铁头发现了新的金脉带其实是发现了夺他命的阎王瞬间被掳走了性命,朱小眼得到雪小燕的帮助承包了圣土山的尾沙砌了两口氰化池,朱樊氏积郁成疾去世了下葬时朱耷把韭菜边给她陪葬了,朱大手被温家的礼单逼迫得走投无路差点引爆炸药自杀,朱铁头朱斗文的鬼魂在枫树窝游荡被哑巴看见了,朱眉精心培养的丑鸡婆被朱铁头的柱头金撑死了后来的丑鸡崽怎么都不肯食金粒……

    我说,小嘴巴,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没什么打算。

    我说,长眉毛要是叫你去圣土山呢?

    他说,我哪儿都不去,仍旧卖豆腐。

    一个卖油豆腐的异镇男人推着自行车,从身边经过时说,大哥,就剩两串油豆腐,便宜卖给你,两块钱,要不要?

    我说,谁要你的臭狗屎,我六哥就是磨豆腐的。

    卖油豆腐的异镇男人说,嗬嗬,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我说,滚,谁同你是自家人。

    卖油豆腐的异镇男人撇撇嘴走过去了,张小嘴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朝他的背影掷过去说,滚回你的龙王庙去!

    张小嘴的家好像一个尘封的破落草窝,地上狼藉着稻草柴屑,窗台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门板上挂着锁,锁眼里长了一根野麦草,野麦草都长了一拃长。

    我说,六哥,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拿钥匙。

    跑什么冤枉路。张小嘴拾起一块石头砸在锁上,锁连门扣一块掉在地上。

    我说,六哥,你渴不?我给你烧水。

    他说,六哥想睡会儿觉,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儿吵吵嚷嚷。

    我被他轰出了院子。我在院子外走了两个来回,才决定往圣土山去,把张小嘴的事情告诉朱眉。朱眉不在小卖部,几只丑鸡婆咯咯叫着,在寻找吃食。她一定去了护矿队的工棚,果真呆坐在肖队长床边,红着眼,脸上淌着泪,两根眉毛弯曲得楚楚可怜。肖队长背对她立在窗前,留给她一个岩石似的背影。

    我说,姐姐,谁欺负你了?

    朱眉说,没人欺负我,姐姐的事不要你操心。

    我说,六哥回来了。

    肖队长回头瞥了我一眼,又转过头看往窗外。朱眉十指当梳,飞快拢了一下头发,却又挥挥手将我打发走。好半天,她才回小卖部,逮住两只丑鸡婆塞进蛇皮袋,一个人下了山。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返回了枫树窝,一只丑鸡婆唱着歌迎接她,被她一脚踢走了。

    我问,六哥怎么没上山?

    她说,你们几个猪狗兄弟,就数你的嘴巴不值钱,要不要我给你缝起来?

    我被她咒骂得没头没脑,内心一点也不痛快,又去了张小嘴家。

    张小嘴说,走,同六哥一块去找五哥说个事。

    我说,五哥可能去广州了。

    我断定他去找朱耳的麻烦,平白无故坐了三年牢,换了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何况他是当了替罪羊,替大耳朵顶罪。我仔细观察了一遍他的身体,他的衣裤内是不是挟带刀子,可瞧他干巴巴的模样,哪儿都藏不下什么凶器。

    五嫂在废沙堆边晾衣服,见了我们立刻僵住了,朱眉的闹腾至今让她心有余悸,张小嘴的出现更是叫她惊慌失措。

    张小嘴问,五嫂,五哥呢?

    五嫂说,五哥,在……在东屋里。

    五嫂扔下衣服,抢先一步钻进了东屋。张小嘴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院子中央等候。良久,朱耳才一扭一拐走出来说,小嘴回来了,进屋里坐。

    张小嘴说,五哥,我不坐,我是来向五哥赔罪的。

    朱耳愕然了,大耳朵红一块白一块,嗫嚅着说,赔什么罪,你有什么罪,是五哥欠你的。

    张小嘴说,不!不不!是小嘴欠五哥的,我千小心万小心,生怕弄丢了黄金,可还是被黄金缉私队拿住,五哥别责怪小嘴,小嘴这辈子砸锅卖铁,一定赔偿你。

    朱耳说,小嘴兄弟,你这是扇五哥耳光,拿刀子捅五哥的心。五哥愧疚啊,五哥的脸都没地方搁了,是五哥要补偿你,是你替代五哥受苦了。

    张小嘴说,五哥,我没受苦,我在牢房里可比在圣土山安静多了,没人烦我,也没人把我当叛徒。我宁可继续坐牢也不去圣土山。这些日子我想得够明白了,那些黄金压根就不是张小嘴的,一两黄金四两福,四两黄金得喝粥,小嘴就是卖豆腐的命,豆腐不欺生也不会祸害我。那些黄金不会带给我福气,就会给我招灾惹祸。五哥,我劝你贩金的事儿别干了,那不是养爹的崽,另找别的挣钱法子。

    朱耳说,小嘴兄弟,你说得对,他妈的黄金就是个瘟神,我要让这些瘟神全都滚蛋!滚得越远越安宁!尾巴作证,五哥绝不会让你白吃苦枉遭罪……

    我设想过他们相见的场面,一定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是你杀了我的头,就是我要了你的命,谁知他们俩争来扯去,抢着要给对方补偿,抢着要给对方谢罪,拉扯到最后倒成了知己……大耳朵面红耳赤,眼含泪花,瘸腿哆嗦个不止。张小嘴倒沉静得很,风不吹草不动,水波不兴。

    朱铁头死后枫树窝并无新的发现,那条夺去他性命的金脉带,经过多期发包后早就魂飞魄散。圣土山已是一具空皮囊,从头到脚都被掏空了。在山脚下生堆火,山体的任何地方都会冒出烟雾。

    哑巴和朱金来打过一个赌,哑巴呜呜哇哇指手画脚说,我从三号矿点进洞,顺着山肚子一路往下爬,中途不出洞,从最底下一个洞口走出来。

    朱金来说,你走得出来,我给你一两黄金,我食言是你孙子,走不出来你给我一两黄金,要是你不给喊我三声祖宗,干不干?

    哑巴二话不说,就朝山顶上噔噔噔跑去,朱金来紧跟着追出了氰化棚。朱金来盯着哑巴进入三号矿洞,然后顺着山坡逐个检查矿洞,谨防哑巴耍花招。朱金来才回到半山腰,哑巴就从山脚的矿洞钻出来了,立在乱石堆上呜呜哇哇叫喊,要朱金来赔一两黄金给他。

    朱金来却不认账说,鬼知道你从哪儿钻出来的,我都没看见,不算数。

    哑巴打了个鄙视的手势说,你还不如个茧,茧撒出的尿都不会食回去。

    朱金来说,哑巴,有本事晚上再赌一回,我要是输了从你胯下爬三转。

    哑巴却不愿再赌了,呜呜哇哇说,谁同你赌谁是孙子。

    哑巴不是惧怕输给朱金来,而是黑灯瞎火的,惧怕遇见朱铁头朱斗文的鬼魂。

    哑巴和朱金来的打赌叫我滋生无限寒意。我幻想,如果有一只老鼠从我的头顶打个洞钻进去,钻过我的喉管,钻过我的肚子我的胃肠,穿过我的股骨腔,从我的脚掌心挖个洞回到地面上,那是什么感觉?我会是什么感觉?!一个哑巴从三号矿洞钻进去,从山脚的矿洞钻出来,无数个哑巴从三号矿洞钻进去,从山脚的矿洞钻出来;一只老鼠从我的头顶钻进去,从我的脚掌心钻出来,无数只老鼠从我的头顶钻进去,从我的脚掌心钻出来。那只老鼠抓挠我的喉结,抓挠我的心肺,抓挠哪儿,哪儿就痛不欲生。我的内部肝肠寸断,粉身碎骨,血流成河。我惊惧了,战栗了,呆傻了,丢了三魂,跑了七魄,仅剩下一具空空荡荡的行尸走肉。

    我是圣土山,我的体内黄金堆积如山。我不是圣土山,我的体内没有黄金。那钻进我身体的好像不是老鼠,而是一只野麂,那个神秘的幽灵,随便嚷叫几声就要掠走人命的黑白无常。

    我说,小眼睛,别氰化了,咱们下山去。

    朱小眼说,五哥不与那帮倒霉鬼穿连裆裤,他们滚下山了我的耳边才清净。

    我说,就剩你一个人,不怕朱斗文的鬼魂把你劫去做伴?

    他说,朱斗文来了我扔给他一坨黄金,没有黄金打发不走的野鬼。

    我说,你就不怕白麂?

    他说,白麂什么模样没人见过,算什么东西?若真来了我用黄金砸死它。

    我说,你不下山我要下山去,真不能给你做伴了。

    他说,你个胆小鬼,五哥的大事业就要开始了,到时一定让你抱个金女人回家。

    他信誓旦旦,小眼睛里藏不住秋阳烂漫。我很矛盾,几次下山,几次又回到山上,好像注定绕不开圣土山。也很好奇小眼睛的大事业,究竟是个什么事业,说得云山雾罩的,我就想瞧个穿底。

    朱耷若是知道哑巴和朱金来打的那个赌,一定会伤心绝望,一定会痛不欲生。朱铁头死了,没见他有多悲伤;朱樊氏死了,同样没见他有多悲伤。但现在,圣土山被掏空了,圣土山的黄金盛宴结束了,圣土山死了,他拾回金豌豆的梦想化成了泡影,给菩萨重塑金身的许诺成了一句空话。就算一万次爬上白果树,他也掏不出一粒金豌豆。就算一万个朱樊氏从白果树下经过,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过去。他没有理由不悲愤,没有理由不绝望。他的眼睛是死灰的,说话一定泣不成声。

    我的猜想只是一厢情愿。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或许并不知晓圣土山的现实。他在铁匠铺敲敲打打大半天,锻了一蛇皮袋钢钎。我很可怜那些钢钎,它们浑身散发着铁器该有的光芒,却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它们没有了用武之地。

    我问,爹,锻这么多钢钎做么事?

    朱耷说,凿金石头。

    我说,圣土山的金石头都绝种了。

    他说,细崽又胡说,金石头怎么可能会绝种?!

    我说,圣土山都被开膛破肚了,哪里还藏得住金石头?

    他说,真绝种了?

    我说,真绝种了。

    他说,还有别的山,别的山上还有金石头。

    我说,只有哑巴石头。

    他本来正要灭炉子,却不灭了,钳了一块废铁扔进炉子里,扑嗒扑嗒拉起了风箱。火苗子蹿起来,废铁被烧红了。他钳起红铁,搁在铁砧上,示意我去抱大锤。

    他说,来吧,爹教你打铁。

    我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大锤抱起来,可是无法把它砸到铁砧上。

    他说,真是个残废。

    他把小锤让给我,拿起另一把铁钳当小锤。

    我说,你不伤心?

    我将小锤砸在铁砧上,偏偏砸歪了,砸到了他的铁钳。

    他说,我伤心?

    我说,圣土山的金石头绝种了,你没黄金造金豌豆了。

    他说,我伤心个茧。

    我说,你不绝望?

    我将小锤砸在铁砧上,砸着了废铁,废铁弹起来,挣脱了他的铁钳子。

    他说,我绝望?

    我说,圣土山死了,你没金豌豆砸女人了。

    他说,我绝望个茧。

    铁锤太重了,我几乎把握不了,就想扔了它,早脱手早干净。

    我说,你是个冷血动物。

    他说,你是哪个婊子屙的!

    他张开铁钳,朝我的嘴巴剪了过来。我知道激怒了他,赶紧丢下铁锤,没命似的逃离了铁匠铺。

    朱小眼的大事业还没见个鬼影,倒先被张正拳一伙轰下了山。那天午后我倚靠在棚垛边晒太阳,恍惚间有狼狗朝我龇牙咧嘴扑过来,近了前才发觉是朱长风和刀把脸。

    刀把脸说,矮子鬼,你家小眼睛呢?叫他赶快收拾东西滚下山,氰化棚归了我正拳大哥。

    朱小眼说,你是条赶山的狗,就会死了娘似的瞎号啕。

    朱长风说,朱矿长,枫树窝的氰化权已转包给张正拳,这是最后一池沙,氰化完了你们就下山,我来是转达镇企办的通知,有什么事你找他们说去。

    他们的话像朝朱小眼的小眼睛里撒了一把沙子,小眼睛眨呀眨的,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朱长风他们就走没了影。朱小眼同朱聚财理论,朱聚财说,你的承包期才两年,早超过期限了。

    朱小眼说,当初的合同明明白白写着,枫树窝和下茅窝的尾沙全归我,镇企办无权重新发包。

    朱聚财说,合同哪能没有期限?你分两年上交承包金,证明承包期就是两年。

    朱小眼说,我有优先承包权。

    朱聚财说,你的合同早过期了,没来续交承包金,镇企办不能等着你来承包吧?!

    朱小眼没能从朱聚财那儿挽回败局,氰化完最后一池沙,塞上雷管炸药,将几只池子轰了个底朝天。

    下山后一个月,朱小眼的大事业才浮出了水面,他以两百万元的天价承包了松树窝一号矿区尾沙的氰化权。这个消息由张宝山用自行车从镇上载入水门村,穿过张正拳朱旺财朱富等一帮人的耳朵,再经过黄贵的三寸不烂之舌的鼓噪,之后被携带薄霜的北风吹刮,迅速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

    我问,小眼睛,你真要去松树窝?

    他说,你也不相信五哥?

    我说,你有两百万元,一辈子都享清福了,别去松树窝。

    他说,你是井里的蛤蟆,看得到多大一块天,五哥的好日子才开始。

    他对我的劝说不屑一顾,扔给我两颗小小的白眼球。后来他游说朱鼻说,三哥,你同我去松树窝,我分给你一个股份。

    朱鼻说,老五,三哥上不去圣土山,三哥楼都上不了,一上楼就像有人揪着我的肺,扼住我的喉咙,我胸口堵得慌,都快被憋死了。

    朱小眼说,三哥,你的身体壮实得像头牛,你的大鼻子高高挺挺,哪来的什么毛病?!我不会亏待三哥,你的股金我给你垫付,你要相信老五的眼光,两百万元过两年就是两千万元。

    朱鼻说,三哥想去,可真去不了,你让大巴掌金来哑巴一块去,把我的股份分给他们。

    朱小眼说,我应了你的话,三哥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我在松树窝等着三哥。

    朱鼻说,尾巴先前说我病了我还不信,我是真病了。

    朱小眼说,去彭圣手那儿吊个盐水瓶,什么毛病都没了。

    朱鼻说,别指望三哥,三哥的病吊盐水瓶解决不了问题。

    我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朱樊氏死后就没人拘管我了,我是一片凋零的白果树叶,随风飘荡,飘到哪算哪。我后悔没有追随朱小眼去干大事业,又不敢回到朱家老屋,那儿空荡幽暗阴森,仿佛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狱,那儿始终回荡着铁碾子在碾槽中来回滚动的声,好像无数幽灵列着长队在奔跑。

    朱耷把采集来的样品石捶碎,倒入碾槽中碾成微末,幻想从中发现黄金的微粒。只要我进入朱家老屋,他会不厌其烦对我说,细崽,帮爹瞧瞧,这儿是不是有黄金。金盆中除了一些洁白的细腻的沙子外,什么也没有,有可能他把阳光照射在水珠上的反光错看成了金粒。他有碾不完的石头,一批石头碾成微末倒掉了,另一批石头立刻填满了碾槽。瞧着他踩动铁碾子的狠劲,我很是担忧,有一天他会不会把自己,或者把我扔进碾槽中,像碾碎金石头那样碾成微末。

    没有特殊需要我轻易不回朱家老屋,大部分时光就在村子里游荡。

    彭圣手诊所快要变成了水门村的心脏。哪儿都是吊盐水瓶的人,墙根下,诊所内的柜台边,简易的竹床上。他们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人,神情类似朱鼻,要么脸色灰暗,要么苍白得没有血色。

    有人大张着嘴,朝天喘着气说,圣手,我被鬼揪着胸,憋死我了。

    另一个人接口说,不是鬼揪着胸,而是鬼揪着肺,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第三个人说,圣手,是支气管缺盐,还是咽喉缺盐?吊了这么多盐水怎么不见好转?

    彭圣手说,是支气管炎,你才挂了几天盐水瓶,几个月都不算长。

    那问话的人说,我活受罪呀,胸肺像被钢丝扎死了,还不如铁脑壳叫塌方砸死来个痛快。

    那说鬼揪肺的人说,圣手,你配叫什么圣手,一定看错了,不是支气管炎,也不是咽喉炎,而是鬼揪心。

    彭圣手说,你怎么不去找牛道士医你的鬼揪心?怕我的诊所少了你的生意就关门了?

    刀把脸的弟弟掏出一包金黄包装,印有银色图案的香烟引诱我说,矮子鬼,给你叔搓搓胸,这包烟全给你。

    他的脸一半被阳光晒出了些许血色,另一半像下了霜。

    我说,你爷爷不得空,叫鬼给你搓胸。

    刀把脸的弟弟说,咿哟,铁匠家的野戳种,还敢骂老子,等拔了针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说,你还是看着你的狼心狗肺,别让鬼揪走了。

    刀把脸的弟弟脱下鞋子朝我扔过来,可惜他的气力不够,没砸着我。

    彭圣手诊所热闹一阵后慢慢冷清了,那些吊盐水瓶的人像风被吹散的白果树叶,一个个不见了踪影。彭圣手的盐水瓶并不能使他们的病情好转,他们滋生了种种怀疑,或疑心彭圣手没有把准他们的病原,或疑心彭圣手把准了病原却不对症治疗,借机坑骗他们的钱财,或者他们在圣土山得罪了哪方鬼怪神圣,它们在惩罚他们。他们很快分化成三四个阵营,一个阵营认为不能让彭圣手庸医误人,去了水门镇医院就诊,一个阵营走别径,多方寻求能治支气管炎或咽喉炎的土方偏方,另一个阵营去白土村请来牛道士唱三十六解,以禳解附着在他们身上的鬼魂。

    水门村顿时喧闹起来,这家刚扎了竹台,那家转眼起了幡树,敲锣的手虎口都敲麻木了,吹唢呐的腮帮子吹肿了。牛道士走东家过西家,道冠袍子都免得换了,三十六解越唱越熟练,不出半个月几个嘴巴伶俐的小屁孩都能一字不差,唱上半出三十六解。山君菩萨被人抬着追随牛道士的脚步,赚了个盆满钵满的香火。

    可三十六解并非灵丹妙药,支气管炎的照旧支气管炎,鬼揪心的依然鬼揪心。有人责怪牛道士道行不深,驱不走揪心的鬼。那些听信偏方挖草根嚼树皮的,好像也不见起色,那只攥着心肺的鬼爪子死活不肯放手。倒是几个外出求医的人,十天半月后带回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新名词,镇医院诊断他们患的不是支气管炎,也不是咽喉炎,建议去县医院治疗,他们依言去了县医院,县医院建议他们上省城的医院检查。他们去了省城的医院,才查出鬼揪心的元凶叫矽肺病。村里人都没听说谁犯过这种病,问彭圣手,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去省城治病的那几个人大概被吓傻了,怎么都解释不清楚,矽肺病是什么病。那些被彭圣手误诊的人,争先恐后往省城的医院奔跑,唯恐慢一步性命就会被矽肺病劫走。

    我劝说朱鼻,三哥,你怎么不去检查?

    他说,检不检查都一样。

    我说,检查与不检查不一样,检查了才知有病没病,有病早治,没病把心放轻松。

    他说,三哥的病还需要检查吗?三岁小孩也诊断得了,检查无非浪费几克黄金,有那个钱还不如到朱大肠那买几颗猪心来炖汤。

    我被封住了嘴巴,不知该怎么同他说话。朱鼻的相貌全走形了,一张脸被白塑料一样的皮肤包裹着,揭去白塑料皮也刮不下二两肉,孤独的大鼻子突兀得像圣土山。

    他捂着胸口,咳嗽一阵后又说,去哪也无药可治,还真能换肺不成?!一块猪不嚼狗不食的烂肺,炒菜都硌牙,能换给谁?!假如真能换肺,世上就没得死人!老天爷要收人谁也躲不过,该死还得死,不死拖累人。

    我说,你去检查一下,或许不是矽肺病。

    他说,你别安慰三哥了,三哥打过多少风钻,吸过多少粉尘,流过多少红泥巴,别人没数三哥还能没数吗?你倒是劝劝大巴掌去检查,大巴掌不走运,别没淘到金还落下半身病。

    我找不到办法来对付朱鼻的固执,恨不能把他的大鼻子给掰下来。我逆着风往北走,无数个朱鼻在风中蹦跳着,扛着风钻机的朱鼻,一身粉白的朱鼻,蹲在水池边抠红泥巴的朱鼻,鼻孔前吸附着红蚂蟥的朱鼻,同温二喜在枫树后躲躲闪闪的朱鼻。

    我还没进入朱大手的院子,一个尖细的声音刺入了我的耳朵,你这个背时鬼,细毛跟着你倒八辈子霉了,金毛没捞到一根,性命却丢掉大半条,矽肺病三期有今日没明日,你叫我拿什么活?你叫我怎么活?!

    朱大手不做声,大嫂张皇着脸,不知该说什么话。

    张细毛的老婆继续说,你当矿长的辉煌劲头哪儿去了?这会儿变哑巴了?你拿钱来给细毛治病……老天爷瞎眼了,你这种人怎么不得矽肺病?!

    大嫂说,张家侄媳,我家大手也不希望细毛得矽肺病,俗话说淘金刮漆,有一日没一日,谁不想挖到黄金,大手也不可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谁晓得哪块石头里藏有黄金,老天爷不开眼能有什么办法?铁脑壳倒是挖到黄金了,却被塌方要了命,骨头都能擂得鼓,又该怪罪谁去?难道去同圣土山拼命不成?

    张细毛的老婆说,铁脑壳的事我管不着,细毛是入了你家大手的伙,我不找他,你说我找谁要钱给细毛看病?

    僵持间,朱小手不知从哪冒进屋来说,你家细毛不是我爹拿轿子抬他来入的股,也不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上的圣土山,是他自个儿死纠烂缠要入股,你要医药费问圣土山要去。

    张细毛的老婆说,不管怎么说,我家细毛都是入股在你爹处,成千上万的现金都是交在你爹手上。

    朱小手说,你家细毛不是三岁小孩,淘金有赚有亏,赚了大家欢喜,亏了自认倒霉。

    张细毛的老婆说,别人家都拿大秤分金,张正拳朱大梁朱富哪个不是?就你爹亏了,我家细毛是老实人,你爹说亏就亏了,怎么亏的,我家细毛都蒙在鼓里。

    朱小手被张细毛的老婆惹火了,咆哮说,别人家都拿大秤分金,你家细毛的眼睛掉盐罐里了,不晓得入别人的股?我告诉你怎么亏的,在圣土山上亏的,叫你家细毛把圣土山铲平了!我爹挖不到黄金,就是你们这帮屙尿茧咬手,盐罐里生蛆的倒霉鬼给拖累的。

    张细毛的老婆就号啕起来,老天爷,你睁大眼睛瞧瞧,我家细毛命苦啊,矽肺病三期,没得几天活路了……

    我被深不见底的挫败感和沉重的负罪感困住了,我憎恨自己说服不了朱大手和朱鼻这两个鸟人,更憎恶他们都是软骨头,不敢正视自己做下的事情,一个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一个铁心逃避,恨不能钻进地缝中。他们都不配做我的哥哥。

    我在田野上漫无边际地游走,鬼使神差竟然走到了朱耳的院子前。一股呛人的烟雾从屋子里渗出来,像雾气一样包围我。朱耳肯定在用硫酸烧煮黄金。我仍未从对朱大手和朱鼻的憎恨中解脱出来,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进了朱耳的院子。朱耳在房檐下站着,两只大耳朵像两把蒲葵扇,左摇右摆扇着风。

    朱耳说,四哥正要找你说话,圣土山的黄金快完蛋了!

    我说,村里那么多人检查了矽肺病,你怎么不检查一下?

    他说,检查个屁!四哥没那闲工夫同他们一样犯神经。

    我说,就几支烟的时间,耽误不了你多少事。

    他的大耳朵忽闪一下,几缕烟雾扑进我的鼻孔,扑腾几下深入了我的肺腑,我像矽肺病人一样呛出一串挖心掏肺的咳嗽。

    他说,圣土山都被掘空了,水门村就剩下那么丁点货色,我打发它们后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

    我说,你不贩卖黄金,怎么消闲那么多时间?

    他说,都是那该死的黄金祸害的!四哥才成了个瘸子,不能挑担,不能扛耙,除非讨米当乞丐。

    我说,你不要那么悲观,你可以放鸭或者养羊,张家的三瘸子放了一辈子水鸭,四瘸子养了一栏圈山羊。

    他说,放鸭养羊是你四哥干的事么?

    我说,你不是镇长,不是村长,干得了什么大事业?

    他说,瞎!镇长村长算个茧,不就是阉鸡头上的冠,我个呆瓜弟弟!

    朱家老屋仿佛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堂,成天烟雾缭绕,云山雾罩,檀香燃烧的香味好像某个放荡女人的体香在椽梁间氤氲。山君菩萨被朱耷请来供奉在神桌上,享用叫人馋涎欲滴的供品,和日夜不熄的香火。山君菩萨今非昔比,开了金脸,脖子上套着金锁,腰间配了无数支银箭,崭新的大红袍,新漆的镂花大轿占据了整整一张神桌,轿门两侧刻着红底金字的对联。

    我说,爹,您怎么供奉一截烂木头?它都没指点您挖到金石头。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爹没挖到金石头,那是爹瞎眼了,不关菩萨的事,你对菩萨不供不敬,就不怕烂嘴烂舌?

    我说,这是我娘在世时说的,她咒骂山君菩萨是个木头雕刻的傀儡。

    我说到娘他就软颈了,叹息一声说,你娘是把八磅锤,太硬朗了。

    我说,八磅锤有什么不好?没八磅锤您打不了铁,也砸不碎金石头。

    我摸摸胸口,对朱耷的憎恨不知不觉淡去了许多,似乎不如往日那么强烈。我好像渐渐忘记了金豌豆和金菩萨。我很奇怪,那些女人会捡拾这么一个干瘦老头扔下的金豌豆。如果她们知道,他有可能会成为她们的男人,别说金豌豆,就是金菩萨也该抛到阴沟里去。

    朱耷说,我是为他们敬奉山君菩萨。

    我很诧异,他居然会为“他们”敬奉山君菩萨。我明白,他说的“他们”就是那些矽肺病人。他为“他们”敬奉山君菩萨,毋宁说他是为金豌豆敬奉山君菩萨,为金菩萨而敬奉山君菩萨。他仿佛看到“他们”倒悬在白果树上,往药罐里扔着金豌豆,扑通一声,一粒金豌豆没了,扑通一声,又一粒金豌豆没了。那些金豌豆是残忍的,完全不顾他的感受,扑通,扑通,争先恐后往药罐里跳。每跳走一粒金豌豆,他的心脏就像被剜去金豌豆大的一块,最后就像鸡蛋壳一样被剜空了。

    我故意问,他们是谁?

    他说,还能有谁?

    我再问,您为什么要替他们敬奉山君菩萨?

    他说,这是菩萨惩罚我,报应到了他们身上,当年我就是讨米也不该铰杀金菩萨,如果不是菩萨保佑,你们兄弟几个哪能活到今天?我是个有罪的人……报应啊报应啊……细崽,爹不在老屋时别让香火熄灭了,爹要出去,爹总有一天会发现新的金矿。

    有人叹息说,要是圣土山没发现黄金该多好,就不会有人落下这该死的绝症。

    黄贵说,都是你们贪心,怨不得别人。

    朱金来说,恨死了哑巴,如果不是他拿镰刀敲石头,怎么可能发现黄金?

    刀把脸问,哑巴矽肺病几期?

    黄贵说,哑巴没得矽肺病。

    朱金来说,不能放过了哑巴这瘟殇,咱们没得好日子过,也不能叫他逍遥。

    他们在距离温二喜家不远的菜地里逮到了哑巴。朱金来朝哑巴招招手,哑巴以为有什么喜事,扔下锄头屁颠屁颠奔过来。哑巴的脚跟尚未立稳,朱金来的巴掌就扇中了他的脸,啪啪几声,留下几根鲜红的指头印。哑巴被扇蒙了,哀面皱嘴,可怜兮兮,一双眼睛不知该瞅向谁。

    朱金来说,镰刀不是八磅锤,不是用来敲石头的。

    又朝哑巴扇去一掌说,哑巴,你记住了,镰刀是用来砍柴的。

    刀把脸说,你敲什么石头都可以,就是不该敲金石头,你不敲金石头,就不会有人害矽肺病。

    哑巴呜呜哇哇争辩说,我敲金石头同你们犯矽肺病有什么关系?

    刀把脸说,你不敲金石头我们就不会淘金,我们不淘金就不会犯矽肺病。

    哑巴委屈说,我也不晓得石头里有黄金。

    黄贵说,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错,我们揍你一顿算便宜你。

    一伙人将哑巴当死猪一阵好打,哑巴虽然长得粗蛮,可是架不住众人拳打脚踢,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刀把脸说,哑巴,你怨不得我们,我们不揍你,别人也会揍你,你一镰刀害惨了多少人,水门村的矽肺病就有两百多个,水门镇害矽肺病的还不知有多少。

    朱金来说,你哑巴是个比阎王爷还狠心的阎王爷,别说你冤,我们比你要冤百倍千倍都不止。

    温二喜听到动静冲过来说,刀把脸,你欺负一个哑巴,也配称水门村一个好汉?

    刀把脸说,我欺负哑巴怎么了?水门村这么多人都让哑巴欺负了,哑巴才是好汉。

    朱金来说,温寡妇,你恨不得我们都死掉,你就有伴了。

    黄贵说,把温寡妇的裤子扒了,看她怎么说话。

    温二喜知道敌不过他们,又恐惧他们胡来,扶起哑巴寒眉绿眼走了。

    朱金来将欺侮哑巴的事眉飞色舞说给朱鼻听,朱鼻拿大鼻子哼一声,脸上不见任何喜色。

    朱金来说,哑巴祸害了那么多人,活该吃拳头。

    朱鼻说,金来,你做得不对,哑巴没有祸害谁,是我们自己祸害了自己。

    朱金来说,自己祸害自己?!哑巴要不发现金矿,咱们这些人会犯矽肺病吗?水门村陈古八百年都没听说过有人害矽肺病。

    朱鼻问,师傅教会了你打风钻,你责怪师傅吗?

    朱金来说,怎么会怪罪师傅呢?那是我觉得打风钻光彩,缠着您收我为徒。

    朱鼻说,你嘴上不责怪师傅,内心一定咬牙切齿咒骂师傅。

    朱金来说,天诛地灭,徒弟怎么会咒骂师傅呢?在徒弟心里,师傅是真正的男人,是水门村的英雄。

    朱鼻说,师傅算哪门子英雄?狗熊还差不多,现在更是个废物。

    朱金来说,还是归罪于哑巴,要不是温二喜啰里八唆,就该把哑巴揍扁了。

    朱鼻说,你怎么又扯到哑巴头上?水门村人都这个德性,碰上倒霉的事,喜欢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朱斗文被哑炮炸死了,铁脑壳叫塌方砸碎了脑壳,都怪怨白麂,不管白麂黑麂,长了嘴巴就要出声说话,依我看完全是这些人内心的白麂在作怪。

    朱金来还想辩驳,朱鼻却不愿意同他争辩了说,金来,你替师傅把哑巴请来。

    我才不去请那瘟神。朱金来负气出了门,在门前咳嗽了小半天才走。

    朱鼻说,尾巴,你帮三哥去请哑巴。

    我说,你真要把哑巴喊来?

    他说,三哥有话要同哑巴说。

    我应了他的话,赶忙去寻哑巴,很好奇他究竟有什么话要对哑巴说。我在温二喜的菜地里寻见哑巴,哑巴被朱金来他们揍怕了,怎么都不敢跟我走。他的脸一块青紫一块黑红,嘴巴肿得像猪嘴筒。

    我赌咒说,是我三哥请你去,我要说了假话,你把我的茧割下来。

    我把哑巴带到朱鼻跟前,他不允许我旁听,挥手叫我走开。我出了门偏不走远。

    朱鼻说,哑巴,金来他们不该打你,别记恨他们,他们是心苦无处发泄。

    哑巴呜呜哇哇说了一气话,说到后面似乎还哭了,我看不见哑巴的手势,不晓得他都说了些什么。

    朱鼻说,哑巴,叫温二喜做你老婆……大鼻子是你的罪人,大鼻子对不住你,给你赔个不是,都是大鼻子太贪心了,大鼻子不是人。

    我又一次梦见那只白麂在圣土山上跳跃。它腾起四蹄,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弯彩虹,从一个山头跳跃到另一个山头。有时它会脚踩不辨颜色的云朵,在水门村的上空像饥饿的老鹰一样盘旋。它俯瞰着大地上每个活动的黑点,不管人或别的动物,都逃不过它锐利的眼睛。它朝他们或它们俯冲下来,一边发出嗬嗬的号叫,恐吓那些惊弓之鸟。它的每次俯冲都会有一个黑点,像水滴一样蒸发,或者没入泥土。它并不满足,无数次发起冲锋,直到地上的黑点消失殆尽。它有意把邪恶的恫吓声拉扯得一声比一声悠长。我身边的黑点一个个倒下。被土地吞食了,广袤的田野上就剩下我,像稻草人一样孤独地杵着。我无处躲藏也无处逃避。我的内心有说不出的恐慌,只要它一个俯冲我就完蛋了,或蒸发成空气,或化为尘土。它在我的头顶转着圈,肆意呼号着,就是不完成最后一次俯冲。

    村子里到处都是草药和偏方药物混杂的气味,有腥有臊,有苦涩有辛辣,有青草的香味,也有腐败的恶臭。所有事物都失去原有的气味,饭不香,屎不臭,鱼不腥,羊不臊。不论谁,哪怕泡上三天三夜澡,浑身仍旧被那股洗涤不去的气味包裹。我往白果树的方向奔跑,白果树也不是一个好去处,它的根树干枝丫叶同我一样,都染上了相同的气味。也许只有圣土山才是理想的天堂……我忽然记起朱眉尚在枫树窝,她的小卖部或许没有被污染。

    我沿着水门河的一根支流溯流而上。路上静寂无人,新生的野草遮去半边道路,草丛中依稀可见被人丢弃的断鞋或草帽的残物。走了不远的一段路,路边立着一块木牌:河水有毒。间隔不到几十米,又竖着一块木牌:河水有毒!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块类似的木牌:河水有毒!河水有毒!河水有毒!……

    我别过河流爬向枫树窝,路边有一沟浊黄的水汩汩流下来。水沟边立着的木牌上写着:水有毒!木牌上还画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骷髅。木牌下有只死去的腐臭的山老鼠,竟然不长蛆虫。枫树窝漫山都是倾倒的废石头,反射着一种使人眩晕的光芒。剩下两三台柴油机有气无力喘着,掀不起什么动静。张正拳的氰化棚移了位置,几个打短工的人在往沙池里填尾沙。小卖部一带就剩朱眉的棚垛,护矿队的工棚不见了,另两座小卖部的棚垛也都拆除了,地上散乱着破烂的油毛毡。

    朱眉的棚垛一角冒出青烟,一股诱人的香气像云朵一样朝我涌动过来。

    我说,姐姐,你煮着什么香东西?

    她说,尾巴,快进来,姐姐给你盛鸡汤。

    她站在棚垛口迎接我,两根长眉就像两根芒草飞动着。棚垛的地板上狼藉着木桶的碎片,丑鸡婆们磕出缺口的食盘,细碎的石子,霉绿的剩饭,几乎找不到立脚的地方。

    你别进来。朱眉猫腰进去,盛了一碗鸡块端给我说,尽管吃,锅里有的是,姐姐正发愁吃不完呢。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丑鸡婆们大多被张正拳排放的氰化废水毒死了,那三只幸存的会啄食金粒的丑鸡婆也没能逃过劫难。她把最后两只丑鸡婆宰了,炖了锅鸡汤,我爬上山时正好鸡汤熟了。我啃过鸡块喝过鸡汤,朱眉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打开一看全是米粒似的金粒。

    她说,姐姐的收获够多吧?

    我说,你失去的也多吧?

    她拿手戳了我脑袋一指头说,你个蛤蟆精,从来就不说好话,姐姐都被你说得晦气了。

    我问,你能不能不下山?

    如果她不下山,我就住在她的棚垛里,躲避山下那种瘟疫似的怪气味。

    她说,姐姐不下山?

    我反问,姐姐下山能干什么?回家卖豆腐?

    她说,卖你个头,姐姐进县城去。

    又说,给姐姐拿着。

    她把小布袋递给我,从别处卷来几张破旧的油毛毡,围绕棚垛放了一圈,然后从棚垛内拿来几根燃烧的柴棍把油毛毡点着了,刹那间浓烟滚滚,焰火呼啸,棚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火光中朱眉的两根长眉蹦跳几下之后忽然凝固不动,她的脸被另一个蓬勃的火场笼罩了。棚梁塌下来时她说,尾巴,走,我们下山。她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

    水门村遭遇了一场罕见的连阴雨,北风呜呜怪叫着,像剽悍的马队卷进村子,它们冰冷的马刀无孔不入,从裤脚管袖子口锋利地捅进人们的身体,恨不能一刀扎中人们的心脏。光秃秃的白果树变成了一树僵硬的化石。天地灰暗,田野上不见了活物。

    彭圣手诊所生起了炭火,围火而坐的都是吊盐水瓶的矽肺病人。朱大梁朱黄铜朱旺财朱富朱米几个都重感冒了,朱鼻也被连绵的阴雨撂倒了。三嫂给他熬了姜汤,加了两床棉被,床前放了盆炭火,都没能将他的感冒赶走,相反有加重的迹象。

    朱鼻说,老婆,你揉揉我的胸口。

    三嫂把手伸进棉被搓着他的胸口,搓一把,眼泪就滚出来一把。

    他说,老婆,你怎么就没有了力气?使点劲,我都快憋死了。

    三嫂说,大鼻子,老这么躺着不是法子,咱们去看彭圣手。

    他说,老婆,你别走,我给你留着三罐头瓶黄金,你要帮我养大几个孩子。

    三嫂说,大鼻子,我们的孩子都老大了,不是细伢崽。

    他说,你要答应我,我死了你不能嫁给别人,要给儿子娶媳妇,将来要照看我们的孙子。

    三嫂说,都老太婆了,白送给人也没人要。

    他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不嫁人!

    三嫂说,你个死鬼就会拖累人,我答应你不嫁人!不嫁人!为你守一辈子活寡,你心满意足了吧?!

    他说,你说话要算话,你要是嫁人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三嫂问,你把三罐头瓶黄金藏哪儿了?

    朱鼻忽然从床上翘起来,一把扣住三嫂的手腕说,我还没死,你就想拿着黄金去找野老公?你说他是谁?他是谁?!

    大鼻子面相狰狞,眼珠子爆出了眼眶,那样子同个厉鬼无异。三嫂挣扎了几下,挣不脱他的手,眼泪就滚出了眼眶,淌得满脸都是。

    三嫂说,我拿黄金去找谁?我能去找谁?他们要的是黄金,谁会要我一个老太婆?呜呜……

    阴雨天持续到第十五日,朱鼻最终扛不住,被三嫂和几个孩子送去彭圣手诊所,吊了七天盐水瓶,才将低烧降下来。雨过天晴,朱鼻的感冒康复了,可他的人瘦去整整一圈,脸像裱了层白纸,大鼻子越发高耸陡峻。他嚷嚷着要到楼顶上晒太阳,爬了半层楼就上不去了,捂着胸口跌坐在楼梯中间。三嫂同几个孩子半扶半抬,把他弄上了楼顶。他向西而坐,不远处就是圣土山逶迤而来的一个小山头。

    雨水洗去了浓烈的草药气味,空气有种冷酷的新鲜,阳光给朱鼻的大鼻子镀上了黄金。我惊奇地发现那些黄金的微粒,像流水一样流进他的鼻孔,通过气管进入他的肺,他的肺不是尘肺,而是一块金灿灿的黄金肺。那些黄金微粒镶嵌在肺泡壁上,跟随肺泡收缩扩张,好像夜空中闪烁不灭的星光。

    我说,大鼻子,你的肺里全是黄金。

    他说,肺里哪来的黄金?

    我说,你别不信,你打风钻吸进去的不是灰尘,都是细碎的黄金。

    他说,喏,真有可能,怪不得我喘不了气,原来是黄金在作祟。

    我说,把你肺里的黄金洗出来就没病了。

    他说,能有什么办法洗出来?

    苦笑了一下又说,它想出来也不让它出来了,就让它死在肺里。

    后来我在朱金来身上有了相同的发现,他的肺也是块金肺。他趴在朱鼻怀里哇哇大哭时,他的两块金肺就像水门河里的蚌壳,将他的胸腔映照得无比绚烂。

    朱金来哽咽着说,师傅啊,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您现在的样子。

    我忽然记起三嫂偷偷叫我打听那三罐头瓶黄金的下落。

    我问,大鼻子,你怎么不把那三罐头瓶黄金卖了?有了钱就能治疗你的肺病。

    他说,那不是瞎话?你没听他们说没得救药吗?到时黄金没了,病没治好,人财两空。

    我说,万一神仙开眼了呢?

    他说,你别哄骗三哥,三哥不抱幻想。

    我问,你把那三罐头瓶黄金藏在什么秘密的地方?

    他警觉地问,不会是她叫你来问的吧?

    我说,不是,三哥藏的地方肯定谁也找不到。

    他沉默半晌说,尾巴,三哥把藏金的地方告诉你,三哥死了你再转告你的两个侄子,记住,谁问也不能说,就当你不知道。

    我说,你还是别告诉我,我怕万一哪天说漏了嘴。

    他说,三哥信任你,我把它埋在……

    可是那三罐头瓶黄金的秘密,被一阵排山倒海的咳嗽淹没了。

    后来我换了个话题说,三哥,如果拿你的黄金做件东西,你会做件什么东西?

    他反问,你会做件什么东西?

    我被他反问得涨红了脸,我曾经用皮老虎造了一根金茧,可它早就下落不明了。我不能把金茧的事告诉他。

    他好像没留意到我的窘态说,三哥,三哥把它打成一个金鼻子。

    我问,金鼻子?

    他说,金鼻子,黄金做的大鼻子,一张鼻脸!嗬嗬!

    朱鼻的身体一天天单薄,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凌迟他的血肉,皮肤几近透明,筋骨清晰可见。

    他说,鬼揪心……他妈的……真是……鬼揪心……越揪越紧……就要揪死……我了。

    三嫂给他垫了一床棉被,他半坐半躺在床上,一个人把水门村的夜晚咳嗽得支离破碎。后来干脆不上床,不分昼夜倚靠在睡椅上苟度时日。三嫂把他搬弄到场地上晒太阳,路过的人都匆匆而过,没有谁停下脚步。三嫂问彭圣手有没有什么办法缓解朱鼻的气憋,彭圣手说除非给他吸氧。三嫂去镇医院租了只氧气袋,三天两头跑到镇上灌氧气。

    朱鼻说,氧……氧气。

    三嫂跑了几趟镇医院,碰上一回镇医院缺氧,只得加租了一只氧气袋,两只袋子轮换使用。家里的几个现钱花完了,向朱鼻讨要黄金他死活不开口,三嫂不得已向五嫂借了几克黄金,才给他续上氧气。朱鼻死于来年秋天,一波秋风从水门河上滚入水门村,扯掉了白果树半身树叶,继续往南走,将倚靠在躺椅上的朱鼻吹落在地。他死时就是一个纸糊的人,撕去纸片,就剩竹篾似的骨架。三嫂毫不费力就将他抱了起来。

    朱鼻之死拉开了矽肺病人死亡的序幕,当年冬天,朱大梁殁了,朱富也殁了。他们的形容同朱鼻没什么区别,像个纸人儿,一阵风就吹没了。这些死讯像暮鸦一样在水门村的上空盘旋,怎么都不肯离去。水门村的暗夜里突然增添了许多压抑的哭泣,这些男女混杂的哭泣被凌厉的北风撕成了无数碎片。有人诅咒,该死的圣土山!该死的哑巴!该死的黄金!

    朱米挨过了冬天,不想被一场暖风卷走了,他没打过风钻,可是被朱耳从外省弄回来的磨石机夺去了性命。他的女儿怜惜他,请哑巴背了马太婆来给他洗脸净身,还打了一枚十来克重的金戒指陪葬。下葬时朱米的女儿发现了意外,朱米指头上的金戒指竟然变成了一枚铜戒指。究竟谁有瞒天过海的本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换走金戒指?朱米的女儿设想了诸多人,又排除了诸多人,最后将怀疑的目光盯在马太婆身上,除她外,没别人近距离接触朱米。

    朱米的女儿嗷叫两声朝马太婆扑去,撕去她的黑褂子,拽下她的黑裤子,金戒指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朱米的女儿说,你个不要脸的老贼婆!

    嘶啦几声脆响,马太婆还没反应过来,两件穿作内衣的破褂子就被撕成了碎片,吊着两只干瘪的乳房瑟缩在阳光下。朱米的女儿还不解恨,扬起巴掌要扇马太婆,被人挡住了,马太婆风烛残年,一个巴掌扇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性命。

    有几个之前请过马太婆给自己长辈洗脸的人生了疑心,追问她到底干了几回,她说她是被鬼蒙住了眼,第一次起了歹心。那些人不信,可又没法挖开坟墓同她对质。一伙人揪揪扯扯,后来在马太婆家里的一只瓦罐中搜出十几枚铜戒指,韭菜边,镂花的,各种款式都有。她抵赖不过,才交待了自己的罪孽,将调过包的人家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追问那些金戒指哪儿去了,她说吃在肚子里,穿在身上,多余的钱买了香火孝敬菩萨,她怕菩萨知道她的恶行后会惩罚她。人们不知该如何惩戒一个孤老婆子,把她扔进榨油坊都榨不出四两油。有人改口追问铜戒指的来源,马太婆说是在朱黄铜那儿买的。

    愤怒的人们揪住朱黄铜,朱黄铜辩解说,我可不是有意给马太婆打造铜戒指,是以前我拿铜练习打金的手艺,马太婆见了执意要买,我就卖给了她,以为她眼红别人的金戒指,拿铜戒指来解眼馋。朱黄铜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人们找不到惩罚的借口,悻悻然放过了他。

    朱米死后没几天,一个陌生男人进入了水门村。他架着眼镜,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操一口被水门村人笑话为卷舌头的普通话。他说他是记者,专门来采访矽肺病的事。水门村人不知“采访”为何意,后来才发现那记者同黄贵差不多,喜欢刨根问底,打听一些鸡零狗碎,比如什么时候发现的金矿,怎么挖掘黄金,怎么检查出来的矽肺病,有多少人犯了矽肺病,吃了哪些药,包括那些草药和偏方,死了哪些矽肺病人,等等。

    水门村人被纠缠得不耐烦,将记者踢给了黄贵,黄贵的三寸不烂之舌飞转了大半天,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记者也不耐烦了,让他带路去寻我三嫂和朱米的女儿。黄贵意犹未尽,不是很愿意领路,记者塞给他五十块钱才应下。黄贵很需要钱,刚下圣土山时,他把挣来的黄金打成一根粗壮的项链套在脖子上,金项链由许多金珠子链接而成,后来因为赌九块花输了钱,不得不把金珠子一粒粒拆下来还赌债,最后一粒用毛线吊在手腕上的金珠子在彭圣手诊所输给了朱金来。

    据说记者写的报道登在广州的某张报纸上,村里没人看过那张报纸,报道的末尾预言了一个可怕的未来——许多青壮劳力在若干年后都会因为矽肺病死去,水门村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寡妇村。有人拜托朱耳去广州时买回那张报纸,朱耳回复说没买到,不管是他舍不得买报纸的钱,还是那张报纸真的不存在,那个恶毒的预言已家喻户晓,叫人胆战心惊。

    我忍受不了他们发自肺腑的咳嗽,以及压抑的悲泣声,把耳朵塞上棉花,并且用双手捂住耳朵,他们的声音仍旧穿透重重阻障,撞击在耳膜上。我不忍看见那么多死亡,依照那个记者的预言,那些矽肺病人会不断死去,不到最后一个矽肺病被风刮走,水门村的死亡不会回到正常的轨道。而且我是个未婚的成年男人,难道我要娶一个被矽肺病遗弃的寡妇为妻?我生出了离开水门村的想法,朱小眼尚在松树窝,能带我远走高飞的人只有一个——朱耳。

    我去找朱耳,他又去了广州。我在他家守着,四嫂说不出三五天,他就会回来。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不见他。我的右眼皮上像趴了只蚂蚱,从早到晚跳个不停,我担心朱耳是不是又被黄金缉私队拘住了,又不能把我的担心对四嫂说出来。我跑去村口,爬上白果树守株待兔,朱耳要是回村我会第一个看见,他不可能不经过白果树。

    朱耳出现是在十几天后的一个半下午,他的身影被西下的阳光拉长了许多,两只大耳朵的影子被放大成了两片芭蕉树叶。他在白果树下收住脚步,转动脑袋四下打量说,这是哪儿?我是不是走错了?

    我赶紧溜下树说,大耳朵,你没错,这是水门村,还会是别的地方吗?

    他迷糊着眼说,水门村?真的是水门村?

    他转动一圈身子,目光不信任地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睛慢慢生起了雾霾。

    他突然凶光毕露朝我扑过来说,你骗我!这不是水门村,这是香港!香港!你这个骗子!骗子!就是你骗走了我的黄金!

    他的双手扳住我的双肩,十根指头全部掐进了我的肉里。

    我说,大耳朵,你认错人了,我是你的弟弟小尾巴,我什么时候骗走了你的黄金?

    他听不见我的解释,双手不依不饶将我朝死里掐。

    他说,就是你骗走了我的黄金!你骨头烧成灰我也认识你,你以为跑去香港就躲得掉?你上天入地我都不会放过你!

    我挣扎了几下,挣不脱他的束缚,就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他怪叫一声撒开了我的肩膀。我跑出去十几步远后,又听到他在身后质问我,尾巴,你这条疯狗,你为什么咬我?我的手臂都给你咬破了。

    他刚才的凶狠不见了,神情恢复了正常。我被他的举动弄迷糊了,为什么这么异常。我怕他出现反复,同他保持一段距离往回走。进院子时刚好遇见四嫂,朱耳忽然又变态了,扇了四嫂一耳光说,你这个婊子,把我的黄金偷去哪儿了?

    四嫂被扇蒙了,不知所措瞧着朱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四嫂,你咬他一口,咬他一口他就认识你了。

    四嫂犹疑着不敢动,我扑上去朝朱耳的手臂咬了一口。没过几分钟他又清醒了说,尾巴,你为什么又咬我?四哥的肉腌了糖吗?

    第二天,张小嘴给四嫂送豆腐,刚进门就被朱耳掐住脖子,僵持中将豆腐担子都踢翻了。

    朱耳说,你这个骗子,别以为挑着豆腐担子我就认不出你了!你把我的黄金骗去哪里了?

    张小嘴说,四哥,我没骗你,那些黄金真的被黄金缉私队没收了。

    朱耳说,什么黄金缉私队?我没见过黄金缉私队,你是不是把我的黄金卖到香港去了?

    张小嘴说,四哥啊,你怎么不相信我?我都同你说过了,这笔账你先记着,等卖豆腐赚了钱一定赔偿你。

    可朱耳就是不松手,就差没把张小嘴的脖子掐断。四嫂狠狠心,拿我教她的法子咬了朱耳一口,才把他们俩分开。朱耳时疯时醒,清醒时什么事都没有,除了神情黯淡外其他都很正常,疯癫时只要见了认识的人,就咒骂他们是骗子,骗走了他的黄金。

    他疯癫的原因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版本是他自己清醒时偶然说出来的,最后一回他将自己的本钱倾囊而出,带去的黄金比往日多了许多,买家仍旧是之前的买家,因为突然增加了数量,买家以现金不够为由先行离去了,让朱耳等候他们去凑钱。朱耳在宾馆中等了三四个小时没见他们回来,才发觉哪儿不对劲,打开包裹黄金的纸包,几根黄灿灿的金条变成了几根黄澄澄的铜条。另一个版本是朱耳疯癫时胡言乱语说出来的,人们从他的零星片语中七拼八凑,推断出一个结论,他的黄金不是被那些买家调了包,而是被他在广州结识的一个女人骗走了,那个女人骗走黄金后远走高飞去了香港。这两个版本孰真孰假,谁也不能确认,但水门村人更愿意相信后一个版本。

    水门村被那个记者恶毒的预言附了身,村子里悲泣声不息,哀乐不断,焚烧纸钱香火扬起的烟雾遮天蔽日,招魂幡如白鹭一样凌空飞舞。盛夏时白果树被烟雾熏掉了一半树叶,剩下的一半树叶如同刚诞生的寡妇憔悴不堪。牛道士和他的一班道徒成了最忙碌的人,在简易公路上南来北往,没个止歇。那些从圣土山流下来的黄金,要么变成氧气被矽肺病人吸进肺腑,要么变成纸钱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要么成了牛道士的囊中之物。

    这种日子,最后被迫留守朱家老屋的两个男人,朱耷和我,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不会去,关门闭窗局守在各自的房间。朱耷好长一段时间没去圣土山游荡,不知是灰心丧气,还是出于别的原因。新的金矿不过是一个存储于他脑海的幻想,也许注定发现它的人不是他。他的焚香秉烛也没能祛除那些矽肺病的灾难,山君菩萨得人钱财并不替人消灾。

    朱耷在后屋新砌了个铁匠炉子,立起铁砧,鼓动风箱,每天乒乒乓乓敲打个不停。水门村人再无心关注他在敲打什么,不管是铁磨,还是钢钎,都激不起他们任何兴趣。他敲打出来的铁器,他们不只见识过,还使用过,无非锄头镰刀犁耙榫铆,没什么叫人眼睛放光的地方。有一天他扔掉八磅锤,像猫一样钻进我的房间。

    朱耷说,细崽,你醒醒,陪爹说说话,你不陪爹说话,就没人来陪爹说话了。

    他的脑袋像块石头,悬在我的眼睛上方,露出虫蛀水蚀的洞眼。

    我说,爹,您说,我听着。

    他把我拽起来说,你不坐起来爹没法说话。

    我说,爹不去寻找金石头了?

    我很奇怪我对他的憎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如果之前他这么对我,我不会乖乖就范,要么吐他一脸唾沫,要么踹他一脚,或者摘去他的茧,可现在我像坨泥一样老老实实被他扔在墙角里。他爬上床紧靠我坐着好久才说话,细崽,你说黄金和人有什么不同?

    我被他问得愕然,他是不是同朱耳一样脑子短路了?

    我说,黄金是黄金,人是人,本来就不同。黄金肯定不是黄贵,黄金也不是哑巴,哑巴会呜呜哇哇指手画脚说话,黄金什么话也说不了。

    他说,黄金是永久的,不像人,会犯矽肺病,会被哑炮炸死,会被塌方砸得断手断脚。人是块铁,会生锈,会被侵蚀,有时还会打心里腐烂,可是黄金不会,黄金从外到内哪儿都是黄金。

    我说,黄金怎么是永久的?黄金就是个婊子,今天它姓朱,明天就有可能姓张,今天在您朱耷手上,后天就有可能去了张宝山手上。

    他说,不管姓朱还是姓张,黄金就是黄金,不会变成石头和狗屎。

    我说,石头就是石头,狗屎就是狗屎,石头和狗屎不会变成黄金。

    想一想,我又觉得不对,石头有可能变成黄金,圣土山的石头就能变成黄金。

    后来他说,细崽,你说爹是不是哪儿错了?

    我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答朱耷。我判断不了他的对与错,无论对与错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对了会怎样,错了又能怎样。人生有时不分对错,也不论对错。那些矽肺病人发现自己犯病,可是晚了,没有谁能够回到哑巴用镰刀敲碎第一块金石头之前。他们只有在绝望中等待死神的降临,死去,死去,被风刮到另一个世界。

    水门村只有一个人插上了黄金的翅膀,越飞越远,都看不见他的踪影。关于他的传说越来越多,每一次传说都会添进新的更精彩的内容,他的头顶被套上一道光环,光芒四射,几乎成为了一个神话——他就是朱小眼。他在松树窝完成他的氰化大事业后去了省城,在省城没呆两年辗转去了深圳,几年后村里人传说,他的办公桌和老板椅都是黄金打造的,金筷子金饭碗,抽水马桶都是镀金的。他身边的女人不只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女人,还有蓝眼睛绿眼睛金黄头发的外国女人。水门村人在矽肺病人不断死去的哀叹声中,完成了对朱小眼形象的虚拟和塑造。

    十多年后的某一天,一辆从没见过的小汽车由白土村经过白果树进入水门村,停在了朱家老屋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穿黑色西服的青年男子,声称奉朱总之命来接朱老爷子去深圳。他们同那个记者一样卷着舌头说话,对朱耷万分恭敬。朱耷被他们捧吹得不知所措,拿眼睛觑了我好几次,征询我的意见。

    我问,你们说的朱总是不是叫朱小眼?

    其中一个人说,朱总的大名就是朱小眼。

    我问,他自己为什么不回来接我爹?

    回答说,朱总日理万机,哪有时间。

    我说,日理万机的人还要什么爹,在外面找个爹得了。

    那两个人当中一个体格剽悍的说,小朋友,你别乱搅和,朱总不是委派我们专程来接老爷子么?

    另一个人介绍说,他是我们公司的邝副总经理。

    我说,我爹不去,小眼睛若是还把爹当爹,就叫他自己来接。

    朱耷说,细崽,去收拾东西随爹走一趟。

    邝副总经理说,老爷子不必收拾了,需要的东西朱总都准备了,什么都不缺。

    另一个人说,朱总可是交待过只接老爷子一人。

    邝副总经理似乎没听见那个人的提醒,朝朱耷做了个手势说,老爷子,请上车。

    朱耷不顾那个人的嘀咕,攥住我的手,将我拽上了车。车过彭圣手诊所时,黄贵在车外叫喊,朱铁匠,叫小眼睛送个洋妞给你开开洋荤。

    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染上了谵语的恶习。我特别多话,能说的,还是不能说的,都想一吐为快。因为说话快,经常咬到自己的舌头,我很担心有一天会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失去了舌头我就成哑巴了,哑巴还能啊啊啊地叫喊,没了舌头我能叫喊个嘛子。我很惶恐,怕说多了话上天会惩罚我,真的让我咬断舌头,成为无舌人。我要是真成了无舌人,想说话却再也说不了,那该多么痛苦。最终说话的欲望战胜了无舌的恐惧,我对自己不加抑制,想说什么照说不误。朱耷的子孙会繁衍,朱家的故事也会繁衍,我不必担心缺少话题。

    那一次,我见到朱小眼时,他的形容让我大吃一惊,我想像他该如何风光,他却同一个临终的矽肺病人无异,脸色苍白,形销骨立,就像一个用竹篾和白纸糊弄起来的纸人。

    我说,小眼睛,你是不是犯矽肺病了?

    他说,尾巴,你就改变不了胡说的毛病,五哥怎么会犯矽肺病?五哥没摸过风钻,没磨过石头,上哪去犯矽肺病?

    我说,五哥一定犯别的病了。

    他说,五哥的身体的确有些不舒服,不过很快会好起来的。

    我说,你可别骗我。

    他说,五哥骗你有什么意思?身体是五哥的,五哥还能不清楚?!

    我说,你赶紧去医院吊盐水瓶。

    他说,你别操心五哥的身体,走,五哥带你出去长点见识。

    后来才知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处高档会所,那里的姑娘腿长过我的脑袋,画眼描眉,一个个妖艳如妖精。她们让我想起圣土山下曾经被朱耷一把火烧走的那些异镇女人。

    朱小眼说,可怜的尾巴,你还是个童男子,五哥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女人。

    他把我扔在一间暗香浮动的大房子里就消失了。房子里有巨大的床,巨大的沙发,有一个小个子女人,虽说是小个子,可我才够着她的腰。

    小个子女人说,小弟弟,你需要什么服务?

    我说,我不是小弟弟,我是大男人。

    我很恼火,她同雪小燕初次见我一样,把我当成了小弟弟。

    她扑哧一声笑了说,请问大男人需要什么服务?

    我说,我不要服务,我要见我五哥。

    她说,你五哥把你交给本姑娘我了。

    她的手落在我的肩上,将我搂到了她的胸口。我挣扎了几下,可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把我俘虏了。她跪倒在我的脚边,她的手像两根羽毛,拂过我的胸口,拂过我的腰。

    她附在我耳边说,大男人,你需要什么服务?

    她的香气钻进了我的耳朵,钻进了我的大脑,我的身体迅速被她的香气膨胀起来。

    她说,大男人,你想不想做爱?

    她的手继续下滑,下滑,一手叼住了我的茧。

    朱小眼突然在门外说,小姐,你最好先问他要小费。

    小个子女人收回手,两只眼睛向我媚笑着。我摸摸自己的衣袋,什么也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

    小个子女人放开我说,大男人,姐姐给你倒杯酒。

    我的裤裆一阵风凉,才发现裤子被她捋到了膝盖处,慌忙佝下腰把它提了上来。

    我被朱小眼戏弄了,他把我当作了一个小丑,尽情来侮辱我。

    我说,小眼睛,我不会放过你!

    他说,怎么?生五哥的气了?五哥告诉你,这就是五哥生存的世界,哪怕你扒下了裤子,若是你没钱,女人也会把你晾在一边。

    我说,我要回去,把我送回水门村!

    他偏不听我的话,把我带往另一个地方。在那儿,他打开五只保险柜给我看,每只柜子里都像砌砖块一样塞满了黄金。

    他说,这是五哥积攒下来的黄金,五哥答应过给你一个小股份,五哥绝不会食言。

    我说,我不要你的黄金,你送我回去!

    他说,五哥真有事情同你们商量,五哥是真病了,五哥犯的不是矽肺病,是肺癌,无可救药的肺癌,八成是在圣土山氰化时落下的。

    我死死盯住他的胸部,他的肺不像朱鼻的肺金光闪闪,他的肺内乌烟瘴气,有可能被烧煮黄金的硫酸烟雾熏坏了。

    我说,你真犯了肺癌?真的没得治了?

    他说,能治会成这副模样吗?五哥可是不缺钱。

    我说,小眼睛,小眼睛。

    他可恨又可怜。

    他说,五哥都不出眼泪,你流什么猫尿?!

    我抹干眼泪说,都是雪小燕害了你!

    他说,你又乱嚼舌头,雪小燕怎么害了我?!

    我说,没有雪小燕你就不会氰化,你不氰化就不会犯肺癌。

    他说,这能怪罪雪小燕吗?五哥同你说正事,将来你要帮五哥看着你的两个侄子,别让他们败了我的事业,这些黄金只许增加,不能减少,要是减少了,五哥绝对不会饶过你,你听见没?!

    我说,我听见了。

    可是他的话没法消除我对雪小燕突然滋生的怨恨。

    他说,只许增加,不能减少!

    我说,只许增加,不能减少。

    他说,这才是五哥的好弟弟。

    说着,从保险柜里取出一只首饰盒,打开,盒子里是那个同雪小燕很相像的金女人。

    他说,你替五哥把它交给雪小燕。

    我说,我不交,你自己交给她。

    他说,五哥怕是见不到她了。

    他的黯淡牵动了我的恻隐之心。

    我说,你都见不到她,我去哪里寻见她?

    他把金女人摁在我手心说,你一定会遇见她。

    第二天,是个阳光如黄金般灿烂的日子,朱耷攥着我的手,拉着我一块进入了朱小眼的黄金王国。水门村人的传说夸张了朱小眼的一张脸,但忽视了他的另一张脸。朱小眼创办了一家珠宝公司,以加工黄金饰品为主,兼营玉石玛瑙。步入朱小眼的黄金饰品展厅时,朱耷滑了一跤,差点跪倒在溜光的大理石上,幸好邝副总经理眼疾手快搀住了他。大厅的正中镶嵌着一条黄金大道,隔着玻璃两百公斤黄金被我们踩在脚下。黄金大道的尽头金碧辉煌,展示主厅像被黄金的帘子遮掩着,由于灯光的映照,黄金的光辉有如金色的浪花,一浪浪朝外翻滚。到处都是摆着样品的展示柜,无以数计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系着各种胸坠的金项链,缀着铃铛的金脚链,金别针,金质的胸花,金发卡,和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黄金小玩意儿。黄金制作的十二生肖,金鼠金牛金虎金兔金龙金蛇金马金羊金猴金鸡金狗金猪。金碗,金酒盅,金酒壶,金烟斗,金匕首,黄金的烟盒上面浮雕着精美的花纹。金唢呐,金笛子,黄金的笔筒,金凤冠,金丝编织的裙子,金箔描绘的画图。那样的金裙子如果穿在雪小燕身上,会是怎样的效果。主厅的中心展台上伏着一只巨大的,张着血盆大口的,不知名的大屁股动物。

    邝副总经理说,老爷子,这是公司镇馆之宝——貔貅,貔—貅。

    貔貅后面有几排展示架,架上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金像,有毛主席像,有手持净瓶柳枝的观音,有袒胸露腹的弥勒佛,长须飘飘的关公,一百零八罗汉,各式姿态的金女人:她们有的赤身裸体,没有任何布物遮挡她们的私处……

    朱小眼西装革履从展厅的后门稳步走进来说,爹。

    朱耷结结巴巴说,小眼睛,这些……这些都是黄金?

    朱小眼说,都是黄金,还能有假?!

    我问,五哥,什么是貔貅?

    朱耷说,啊?!都是黄金!……

    朱小眼说,貔貅只吃不屙,只进不出……

    朱耷的瞳孔突然鼓胀得像个猪尿泡,身体朝旁边歪倒,砰的一声撞在展示柜上,展示柜玻璃碎裂,金戒指金耳环撒了一地。就好像被谁推了一把,他在白果树上一脚踩空,跌落在地,无数金豌豆就像无数金黄的白果树叶簇拥着他,环抱着他。

    朱耷被紧急送往就近的医院。从抢救室出来,朱耷的眼睛还睁着,可是不能说话。

    我问,您的金豌豆呢?

    朱耷睁着眼不说话。

    我问,您的金菩萨呢?

    朱耷睁着眼不说话。

    我又问,我的金茧呢?

    朱耷睁着眼不说话。

    我再问,我的金蛋呢?

    朱耷缓缓闭上了眼,被朱小眼的镇馆之宝金貔貅收走了性命。朱耷的尸体用冰柜冰冻着运回了水门村。我很沮丧,还没问到那些私藏的黄金的下落,朱耷就死了。爹个茧,我还不如牛道士,他随便哼唱几句就从朱小眼手中赚走了上百克黄金。

    下葬那天,朱小眼偷偷将一尊小巧的金菩萨交给我,让我在最后时刻趁众人不注意将它塞进棺材。那是一尊袒胸露肚的金弥勒佛,一个笑口大开的玩物。我暗暗把玩着金弥勒佛,想把它隐瞒下来,可又怕被朱小眼瞅见了破绽,必须表演一番,至少骗过他的眼睛。风水师给朱耷最后定位,棺盖快要合上的刹那,我假装号哭一声扑在了棺材上。我突然被某种声音镇住了,嗬嗬——嗬嗬——是白麂的声音,真真切切是白麂的声音。嗬嗬——我的号哭竟然同白麂的叫声完全一样,分不出彼此。我的脑海里迅速滑过许多人的脸,朱斗文的脸,朱铁头的脸……也许我才是那个在圣土山上飘荡的幽灵,在人间投胎重生的白麂。没错,我就是白麂,就是那个预言死亡的幽灵。他们都用突然瞧见怪物一样的眼神围观我,瞳孔中迅速划过惊惧和绝望。我赶忙噤了声,手往口袋掏去,那尊金弥勒佛不在了,我的口袋被它坠穿了底。我被几只手拎起来,递送到人群外围。朱小眼瞥了我一眼,问我有没有将金弥勒佛放进去。我扯了个谎说,放进去了。之后我暗暗将现场察看了无数遍,都没有发现那尊大肚皮的金弥勒佛,又在来去的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也没有找见它。

    2013年12月6日一稿毕

    2016年7月5日二稿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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