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学忠不是,他的琴居然是自己来做,选材还是次一等的凤眼竹,这种竹子虽也耐用,但往往第一节竹身尺寸偏短,烤成担子总不大好使。年底剧团放幕盲考,角儿都不在,几位老琴师聚在后台扯闲篇。烟气如薄雾般氤氲在化妆间里,正挂着笑靥缓步爬升,资历浅的都拎着琴,挤在门外候着,每人手里就跟攥着一根鸡脖子似的。头把琴徐鹤文左肘支着一张橡木方桌,被围在人堆里,一眼就瞅见秦学忠的这把担子,他把头一扭,笑着要借过来试,而秦学忠坐朝过道,做闭气凝神状,没搭理他。在身边同行异样的眼光中,老徐咧着嘴,摇了摇头,说:“这孩子挺各色,家伙有点儿年头,就是琴轴偏了,还是枣木料的,意思不大。”几乎在他语毕的同时,这老先生的脸也拉了下来。此时,没人再言语。很多年来,后台能如此安静,这还是头一回。
大多数琴师都爱拉《柳摇金》和《夜深沉》,熟,可刚到一半,团长刘荣就坐不住了。“没一个是活着的!”他搭着腿,细密的眼睛透出刀片般的缝隙,眉心朝行政科主任小何使劲一拧,“还是板,暮气重,跟放糟了的面条似的,再来一个还这样就算了。”
直到小何蹑手蹑脚地从后台传话回来,幕后还是没有声音传出,急得她直磕鞋后跟。也就在那两三秒的当儿,台上台下,静如空寂,那一刻,甚至连幕布都比以往更加沉重,像是被一股气垒成的墙垛,纹丝不动。她留心瞄到团长却比之前要平静,似乎在等什么,她不懂。当一阵急切的快板过门骤然从幕后窜出来的时候,小何着实被惊了一下,她立刻又扫了一眼团长。
“这个行。”见团长张嘴就给出这话,她刚想跟着夸两句,又听到,“再等等。”
很快小何就知道,不用等了,团长已经跟起板式地敲着膝盖,两只眼睛很努力地朝外瞪,但看上去依旧像一对刀片。
一曲《斩马谡》虽不复杂,快板也少,但简里有繁,就算看不到琴师的弓法,光是音准的严丝合缝,包括追求气氛时用劲够足,这就不像其他人那么发干、发涩。当拉到“快将马谡正军法”结尾时,三弓三字,不揉弦,一股肃杀之气,渗过幕前,弥漫到观众席,他禁不住地哼唱起来。
“这人琴中有话,不光包得紧,还能透出诸葛亮悲鸣的心境,该阴之处,如虫潜行,该阳之时,也有拆琴之势。跟前面那票老油子明显不是一茬人,这次我捡到宝了!”刘荣跟自己说到这儿,眼睛眯了下来,“可惜老云不在,否则这事儿就大了。”
“刘团长您看……”小何不明就里地候在一旁,不知哪句话该接。
“就他吧,直接办正式的编制,至于跟谁,等等再定。先让他住进来,你安排一下。其他人,让老徐再过一道吧,我还有个会。”
“秦学忠!拿好东西跟我走!”小何这声尖嗓,直接砸向后台,把他和其他琴师生生地划开,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全盯在他身上。秦学忠面无表情,夹着琴箱忙找退路,也没跟在座的几位老师傅打个招呼就撤了,令在场的诸位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臊得慌。很快,左躲右让间,一双懒汉鞋在锃亮的地面上,蹭出冷飕飕的“刺啦刺啦”声,且渐行渐远。
“没大出息。”老徐掸掸裤腿上的线头,嘟囔一句。
大院里还是有些闹心,尤其整个剧团,上上下下,都在传一个没评级的琴师,直接被刘团看中,但不知会给哪条出路,扰得秦学忠无所适从。傍晚,灰冷的天色把黄昏裹压得极低,一枚枚隐弱的微亮,被逼向道路两旁的树干处,闪烁出芒刺般的光束。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粗布棉褂,独自走在黑窑厂街过道上,阵阵阴风顺着两个袖口往胳肢窝里直灌。
躲在戏曲学院传达室里的大爷,死活不让他进去,气泡管灯在屋里忽亮忽灭,伴着院墙里依稀传来的单薄的胡琴声,射放出一股绿釉色的照影。秦学忠想过街去买一块烤红薯,结果快走到南横街,才记起那股从胶漆桶里、被炭熏烤出来的甘香滋味,以及那阵“噗滋噗滋”的跳跃声,是从西面的自新路上飘过来的。时间有点紧,他还要穿过车流芜杂的虎坊路,顺着骡马市走回剧团。顾不上食堂人多嘴杂,咬牙吃完就走便是了。
铝制的饭盒拿在手里,就跟捏着一块冰坨没有两样。秦学忠闷头从食堂折回宿舍,溜着墙根,快步踏在泛着青光的灰砖路面上。一排挺拔平展的油松,裸露着肥厚的鳞盾,晦明交替间,树影随着晚风簌簌地摇曳,抻拉出苍劲的黑褐色叶鞘,如带刀侍卫般交错在他的脸颊上。走到松树林尽头,一个扁菱形的硕大躯影,忽然挡住了秦学忠的去路。秦学忠被迫站住,见有个穿军呢大衣的高个儿,直矗矗地跨到他身前,扬起眉毛,梗着个脖子,蹭过来问他,云盛兰先生晚上的演出,要不要去看。秦学忠点下头,说当然要看,高个儿很满意地一乐,又问,一起呗,托人已在前排占好座儿了,但要先把琴借他瞅瞅。他笑了一笑,没说话。高个儿立马再说,那你拉个曲牌看看总行吧。他应了一声,说成,吃完饭,去练功房切磋还是可以的。
等秦学忠真把琴拿出来,高个儿反倒不稀罕碰了,他继续梗着个脖子,两手插兜,靠着湿渍斑驳的墙皮,用下巴打着板,看对方拉《拾全福禄》,觉得也没什么劲。一副竹筒子般溜光精瘦的样子,提起琴,就是两根棍儿。
“我看过徐师傅的二鼓子,那都用黑老虎做琴担,琴轴是特选紫檀的料,琴皮专挑惊蛰后的野生乌鞘蛇,那皮子蒙的,花纹真漂亮,白如线,黑如缎,板儿脆。月初刚从店里提出来,不骗你,向毛主席保证。”高个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宽,在空荡的练功房里,更显得沉厚。
“你知道,胡琴还是老的好用,这琴是我在家做的,枣木又硬又有韧劲儿,能咬住竹子,不至于滑轴。其实用得顺不顺手,自己知道,不用给谁看。”秦学忠坐在一把铁架椅上,停下手想把琴收好,盯着高个儿,“你信不信?”
潮湿阴暗的练功房内显得闷热,憋气。高个儿紧紧地闭着嘴,没就这个问题跟他再掰扯下去,只是潇洒地迈步走向他身前,手还埋在兜里,又用下巴朝他一扬。
“我叫岳少坤,那天就排你后一个,谁想到你拉完琴团长抬屁股一走,把兄弟们都晾那儿了。”
秦学忠听了一怔,继续抬眼望着他,见这人把手从兜里伸出,不太自然地半握着。
“你也留下来了?那不错。我听开头几位回滑的基本功都不行,上滑歪味儿,下滑像猫闹春。”把心思从琴上移开,秦学忠这才打量着眼前的高个儿,有貌若潘安之相,不仅身形帅气,面如白玉,五官也很有大将之风,颇显俊伟。尤其他脖子一梗,男子气概十足,这么好的条件为何不唱武生?
秦学忠心说可惜了。
“徐师傅第一个就确定给我转正,可惜让他听和请团长听,终归不一样。”岳少坤这次下巴没有再动,言语中流露出略带羡慕的口吻。
“谁来听还不是一回事。”
“你不会真跟他们说的那么呆吧,那天拔腿就走也不跟别人打个招呼。晚上还是徐师傅给云盛兰拉琴,大角儿,演完我带你进后台,好歹夸夸他新买的那把琴,算是拜会过前辈了。”
“等你真能看见他在台上拉那把琴再说吧。”秦学忠小心地收拾胡琴的动作就像个老头一样细碎,岳少坤在他身后一边等着,一边看着。
云盛兰真人有多美,不敢想,但只要她勒戴好七星额子,插翎挂尾,扎好女靠往台上一亮相,不论说白和工架,仅是剪水双瞳,就足能镇住戏院里每一处角落。特别是那套蝴蝶穿花般的舞步,迷乱人眼,连岳少坤都忍不住跟着叫好。但秦学忠真是来看徐鹤文的,老师傅今天特意穿上一件绣有暗纹的直翻、立领中山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透着干净,体面,宛如一座古式楼台,烘云托月间随着唱腔的开合起伏而俯仰晃动,他仅用目光与乐队交流,协调节奏、音量,在台上导板过门一拉,观众就开锅了,满堂叫好。把一折《穆柯寨》拉得时而如穿云破雾,时而又似浣纱小溪,而且穿插着加花双过门也很讨巧,犹如金石之声,动人心弦。但令秦学忠意外的是,徐鹤文今天果真用了那把新胡琴。新竹还没长结实就被砍掉做担子,过嫩,发音太细,师傅必须让出水分,显出竹筋,才能弥补嫩担子出音不足,通常琴师都避免急用新琴。他距离老头并不近,按说台上也瞧不准下面,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徐师傅是在拉给他看,头把琴似乎就在等着这个晚辈。
“老实了吧,一会儿跟我乖乖去后台。”岳少坤又得意了,他终于能全情投入地为云先生喝彩了。秦学忠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一直是梗着的,而且发偏,每到激动处,偏得就越发离谱,那不是故意为之的潇洒劲儿,而是先天怪疾,这下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唱不了武生了。
当演到“穆桂英跨雕鞍忙传一令”,秦学忠准备听最见火候的西皮导板转原板时,他却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过场前,徐鹤文忘记换琴了,他仍拉着那把做工夺目的紫檀胡琴不放。舞台灯晕将他脸照得里外通红,更要命的是,下面弹月琴、拉二胡的都在等着跟他来换调门,这一下全乱套了。
就连岳少坤都能看出来,云先生快兜不住了,唱“慢说是天门阵一百单八,纵有那千万阵我也能杀”一句时明显不对味,脸都绿了,差点翻场,勉强撑台到最后还是冒调了。
“那把琴……”观众本来就是挑着看戏,爱找毛病,但这么扎眼的刺,很多人还是头回碰见。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徐鹤文那把琴上,但见老先生面不改色心不动,对眼皮底下一切状况熟视无睹,照旧拉着自己的调门,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只是那僵硬的肢体和荒诞的曲音,让秦学忠看着心碎。
后来他们听说,徐师傅鞠躬下台后,干坐了整整一晚上,云先生直接通知刘团,换琴师。剧团里的人都在传,云先生真是个手起刀落的角儿,杀伐决断,不含糊。剧团里的人还传,这两位是从穷途末路时就搭伙演的,亏是老徐亦父亦兄似的帮衬,云先生真成了角儿,这才一得剧团今日的否极泰来。剧团里的人还传,当年老徐靠左右手都能操琴这个绝活,招来不少看热闹的,真是救过剧团一命。如今,他嫌分的好处少,排戏前总摆谱,老想拿一把。云先生嫌他不听话,卖弄技巧,喧宾夺主,俩人的恩怨也不是一两天了,正愁没机会换他。这次老徐又玩花过门,龙尾巴,弄不好团里要记他舞台事故。
琴师在戏台上的位置,独一无二,坐在乐队左前方显眼的位置,面朝舞台纵深,侧向斜视观众,一分一厘,洞若观火。
在他们眼里,京剧完全是另一种时空,另一个世界,所以他们最有资格引导甚至劝教演员。早年间,乐队多簇居于演员身后最上方,得有“场面先生”一说,因是京胡犯忌,改用笛子伴奏,后因戏目丰富,笛音过于单薄,只适于昆曲,所以京胡又接过衣钵。但自古至今,角儿与琴师,都是君臣关系,永远得绑着,那时琴师从来不单独开钱,都从角儿的戏份里分,这叫“脑门钱”。说白了,整个剧团都是靠角儿一人养活,也不为过。这些规矩徐鹤文不可能不明白,问题是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秦学忠不断回想那天演出时的每一个纤细瞬间,他发现老徐居然是朝他这边笑了一下!以秦学忠对人情世故的理解程度,他根本无法揣摩那层笑意,或许在常人看来,那根本就算不上是笑。况且那晚老徐操琴如端枪,上好的一把紫竹京胡,浮夸躁动,不安分得像一匹熬到殊死一搏的困狼。徐师傅如果分心到台下,那究竟是想暗示他什么?秦学忠想不通,莫非老人就在等这样一个场合,自己成全自己?
在去湖广会馆的路上,他把这个疑惑告诉了岳少坤,对方冻得直跺脚,然后却毫不上心地反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怎么还在想这事?早翻篇儿了,老徐已经办好退休准备挪窝了。”
秦学忠知道,老徐在剧团的资历比刘荣还早,除非他自己申请,没人能动他,眼下这个局面其实就等于一出《勘玉钏》,赐他一条三尺白绫。“跟角儿呛呛,她死在台上跟你有关系吗?他也逗,不是喜欢自己拿板吗,回家爱怎么拿就怎么拿,下次你再瞅见他,保不齐就是天坛公园或者哪个工人俱乐部里了,能有一帮票友捧,五毛钱,听一天。”
高个儿回头看了一眼从身边呼啸而过的102路电车,后悔没上去,他皱着眉头,从怀里掏出一根“春城”,递给秦学忠。
“徐师傅专攻程派,还懂唱腔,全不是你我所能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他不仅六场通透,而且托腔圆润,过门、垫字,疾徐有度,自成一派。剧团就这么踢他走,寒人心。”
“那他也得给你托才行啊,观众看戏,终归还是看角儿,混在剧团,不过四个字,‘托保随带’,咱得跟着行腔随机应变,给演员托舒服了,这戏才好看,人家才愿意带你唱,否则你去哪儿找饭碗?”寒风吹起来跟刀似的直削脚面,岳少坤歪着脖子,再使劲嘬,火柴也根本点不着烟,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路过腊竹胡同时,刚好碰到卖烤红薯的,热烘烘的香气扑鼻而来,两人一人买了一个,捧在手里继续走。高个儿问他这东西有什么吃头,他说小时候闹自然灾害,他就是靠吃红薯藤活下来的。
高个儿的话,字字在理,这都是琴师安身立命的根本,走到前门饭店门口,秦学忠找个背风的墙角把烟点上,他开始后悔那天在后台没给老徐敬上一根。
“你现在应该操心的,是云先生换琴,要换上来的会是谁。”岳少坤将拿烟的手伸过来想借个火,话递得又近了一步,“多少人在盯着他这个缺,做梦都想给他填坑。琴师和角儿,就是鱼和水,你要想方设法和角儿的唱腔融为一体。记我这话准没错,早晚有一天你吃上跳虾仁了,你得谢谢我。”
徐鹤文也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团里本意是把他调到业务科,干点务虚的工作,挂起来养老。但他不肯,临走前想辙把关系放到院里去了,阴风暗雨的弄得刘团有点狼狈。他还特意托人给秦学忠带了句话:戏台椽角,你我之命,相猜未相伴,拉琴即拉人。
他听后也没给回话,只是徐师傅那晚的风雨之势,以及若现若无的笑意,总时不时地回荡在脑子里。
其实那次在化妆间,秦学忠正用脑子给自己拉琴听,四四拍、一板三眼、四二原板、四一流水,全在心里过谱。
他始终认为,琴,拉的不是声响,而是心气,未必要多大动静,但整个人一定要沉,要进去。小时候看书,清代人王士禛写过一本叫《池北偶谈》的集子,有句话是:“笔墨淡远,摆脱畦径,虽士大夫无以逾也。”所以要让他说,做琴师的,“淡远”二字,应为圭臬,做人做事,于情于理,都逃不出它,尤其是对琴。
云先生把话说得很明白,这次换琴师,就是要用秦学忠。
剧团里的人全说是刘团使的劲,生怕这热闹马上烟消云散,都来探小何的态度。小何把话撂得更明白,大家最好都盼着少有差池,琴师能给云先生拉熟了,团里过年才有钱发,热闹再大,不能当饭吃。
剧团的人也并非外界想当然以为的那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里的日子活色生香得很。大院最外面那栋楼的一层,给了小何主事的行政科。二层打通中央几间屋,辟出了那个练功房,再往上就是宿舍,两栋被爬山虎沤出青苔水印的大灰楼,南北比邻,其实都高不过五层,但街面的人望过来,都说还挺气派的。梨园人吃饭都是吃的倒三顿,晌午前,别说练功,谁敢在楼道里咳嗽一声都是找挨骂。一到饭点儿,不论是角儿是龙套还是敲锣打铙钹的,借葱借煤,挨家挨户抢厨房生火做饭,焖炒烹炸,光是煎鸡蛋和剁腊肉,就能将整栋楼连成一片。酒足饭饱再睡一顿午觉后,才会有人逛荡到练功房,沏一壶铁观音,溜嗓子压腿。
云盛兰也一样,晚上没到演出绝不动筷子,登台前照例灌几口温开水,《夺锦标》《战濮阳》一口气钉下来,扮相娟秀,台风稳,武工干净利落。最挑剔的老戏迷,也不会在她身上吝啬掌声。尤其一出《女杀四门》里的刘金定,四击头亮相生脆利落,鲜红刺绣大靠、雉尾翎、狐狸尾一扮上,艳。最令人叫绝的是她点步、翻身时,手眼身法,拿捏精准,赶的就是一个俏劲,靠旗飞扬一刹那,英气逼人。每到此刻,刘团都能听到满堂叫好声,乐得他红光盈面,双手合十。就连云先生自己,卸妆后也极其兴奋,跟其他旦角儿能在饭桌上通宵聊戏。
但秦学忠不是这套练法,他天刚擦亮时,人就必须在法源寺东口拉琴,那儿有间对外文化研究所,所里空着个半地下自行车库,躲进去坐车后座上,脚踩着车支子,一待就是一天。被地面截掉一半的窗户,只有上半部分能看见外面的操场。在这里,就连时间仿佛都被切割,四季随着回荡的琴声在眼前更替,或是烂漫夕照,或是弥漫空际的漫天飞雪。
有时候入境了,一曲《夜深沉》,竟能令他回到己亥年腊月,遥见于乌江口自刎的楚霸王。团里烟火气太重,想求得淡远,难。即便最简单的心安理得都不好保证,更何况内心的宁静,他只愿诸事落得个顺其自然,便是福分。
团里一个打小锣的过来传话,说云先生怒了。
云盛兰压满身的下腰功,就连资格最老的武生都认,平日只要她在房里练鹞子翻身、探海射燕,别人就只有看的份儿。团里少有武旦上台使的左右旱水,她咬牙硬要在木桌上练成精,嫩滑的双臂先撑桌缓慢起顶,全身匀称用力,徐徐下落,同时双腿前够,足尖抻到头部,再落下从后向左旋转,直到一臂独撑桌面,整个身体完美地悬俯亮住,左右旋身,一个台漫,最后从桌上腾空而下。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空顶时舒展挺拔,摇摆中如同展翅,那是真下血本练就的硬功夫,但这个活儿,别人连看的份儿也没有。
所以见她正在一条军绿色海绵垫上练云里翻,秦学忠刚进门便扭头就走。
“走哪儿去你,你是琴师。”
“我以为是杂技团的人来借场地,走错门了。”
云盛兰忍住没笑,仍板着个脸,抻了抻身上朱红色的美丽绸练功服,下身一件淡紫色灯笼裤,把皮肤衬得越发白皙,还特显帅气劲儿。她拉了两把凳子过来,坐近了他才发现,卸下戏妆后的云盛兰,对旁人完全是另一种吸引,标致的鹅蛋脸和一双水润的杏眼,天生就属于戏台的美人坯子,一缕长发黑亮稠密,垂肩时又略带俏劲。秦学忠注意到她脚上一双内联升的轿夫洒鞋,黑面白边,双脸带筋,透着虎势,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就穿这个。
“怎么,没见过?这鞋软,吸汗,轻而生风,一师哥送的,穿着舒服。”
这话臊得他不好再看,两人就按商量好的走。
“嘿,你这琴可够旧的,今儿先试试散板《四郎探母》吧,你帮我搭个腔。”她用纤长的手指在他面前一晃,秦学忠心里一提,真看不出这个心劲儿极高的女人,能大上自己三岁。
先听她打引子,他明显感觉,云盛兰能在工架上出彩,全靠拿命搭进去磕下来的,行话讲叫山后练鞭。至于文戏,唱腔上必须得有人托着她,时刻点她,注意随情节和人物情绪的需要而变化。单靠她一人找调,离程派“声、情、美、永”
的标准还差得远,所以琴师必须多她几个心眼。她的唱功有优点,嗓子亮堂,但瑕疵也很扎眼,到《坐宫》时他的琴一进来,她那种华美委婉,总欠感觉。当唱到“说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我和你原本是千里姻缘”时,一走西皮快板,她就有些跟不上了,竟忘了在哪里偷气,一下子断在那里,也轮不到自己搭腔了。
稍静片刻,云先生没再言语,秦学忠不好多问,依旧继续。
不知谁开的窗户,一股凉风顺着缝隙吹进来,霞光折射在窗台的花岗岩石面上,从她的肩头洒到胸前,一股股红晕映得她脸粉扑扑的。他少有地抬起眼皮去观赏云盛兰,见她微垂下颏,似有心事。忽然正被她那双圆眼逮个正着,手里的胡琴立刻拉走了一板,这回云先生没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
稍作磨合后,秦学忠看出她今天情绪和嗓子都不太灵,就把调定低一点,托着她。再到后面,两人便愈发默契,哪儿有气口,小腔变化,他都心里有数。云盛兰唱快板节奏也渐入佳境,一句明枝亮叶,一句深情内藏,到后面还和他使了个“鱼咬尾”抢拍着唱,秦学忠的手竟然史无前例地在中途微有抖颤。
“行了,有点累,先在这儿打住,我给你放段音乐吧。”
她走到玻璃镜一角的功放音响前,随手打开,里面传来一首低缓深沉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那旋律盖过风声,仿佛可以为绚丽的夕阳碾成一股朱砂般的金属色。
“你平常听Bach吗?”她在说“巴赫”时,特意念成英文原音,所以秦学忠听到的是“巴哈”,她说得很轻,他没反应过来。
“每天听一点Bach,生活就会更好一些。”她感觉有点自讨没趣,“不过我没看错人,你人是挺面的,但琴不撤劲,也不坠着。你摸对了我的唱腔规律,我喜欢干净,简练,你能托得住,说明不仅会拉琴,还懂人。和你搭戏,挺舒服,真的。”她眼睛里确实有股劲儿,能激起人心底最深的躁动,像被刀刃拉过一道似的,秦学忠没说话,不好意思地回敬了她一个笑脸,他觉得心脏烧得慌。
“刘团跟你说了吗,年底剧团在大戏院有个大型演出,我压轴,咱俩这几天抓紧排一下。”天色就快暗下来,云盛兰起身收拾衣服,再去关音响,“你平时一点儿古典音乐都不听吗?”
“听,一点儿还是听的。”他撒了个谎。
“我最近想把宫调,念白,尤其是尖团字砸瓷实了,这两天一起去看几场演出吧。”她一通忙活后,走过来,低头直视着他,“屁股够沉的,起来。”秦学忠赶忙松开踩着的脚蹬。
逆光中,云盛兰修长的身形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剪影,他认定她就是那种戏台上的女皇,无意中发散出的魅力,不是这个剧团所能消受的。
唱腔讲究有法有度,而无定谱,要靠演员自运神妙。但余后几日,秦学忠发现云盛兰虽清楚自己的短处在哪儿,就是使不上劲儿。等摸透她的唱功特点和用嗓习惯,再见她吃不对的地方,他就暗中拽着她,托得严丝合缝,唱得舒服之极,几弓子就拉通了。云盛兰得以扬长避短,却有一种是由她引着唱腔走,琴师随之而动的假象,新组合没几年的默契积累,在信任不多的情况下,想糊好这层窗户纸,不易。
对于看演出的时间,云盛兰安排得非常紧凑,两人顺着煤市街,走访前门一带几大戏院的演出。秦学忠发现自己很少留意过武旦的神韵,但这是读懂剧情、深入角色内心的钥匙。演《取金陵》时,云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很久,到了八面演员朝中间演张秀莲的武旦打出手的时候,几件兵器轮番连踢带接,每一下,云盛兰就跟着皱一次眉。
“刀马和花衫都可以兼,不必专工,但武旦是硬功,保饭碗的。”她只是说话,眼睛仍是不动,“你看这些演员,生用劲,少弹力,迎面骨和脚脖子一定都是肿的,枪落下来很容易掉块皮,一旦受伤,很长时间就不敢再踢了,这还只是皮毛。武旦的舞台寿命短,不会别的,等着饿死吧。”秦学忠第一次见到坐观众席的云盛兰,他很奇怪,大戏院的演出在即,云先生却不评高下,不品好坏,只谈忧心,但看她始终僵着身子,他不知该怎么接这些话。
自从搭上云先生,秦学忠发现两个同龄人很快就亲近起来,她对自己也远不像别人那般高高在上,逐渐他的生活规律也就完全跟着对方转。所以这天难得有空,岳少坤招呼他一起去买清华池对面的天津炸糕,他就答应了。晨曦穿过枝枝蔓蔓的树丫和有轨电车线,就像给青灰色的早高峰插上一把把利剑。满大街的白山牌自行车和闪耀在摊贩手中的一桶桶黄澄澄的菊花晶,为年关添了几分聒噪的喜庆气氛。一到这,秦学忠就后悔了,三五百米的队伍,一小时也排不完。
“见识了吧,吃炸糕都比看戏的人多,斜对面梨园剧场,最卖座的是录像厅,开玩笑,那可是建了一百年的活化石。”
岳少坤用胳膊戳了戳他的肋叉子,扭脖子指给他看。他俩站在一起,就像两块没撕匀的布条,一个窄细,一个宽粗,碰巧大院儿里有几个同行路过,招来对方默默的斜视。
“他们干吗那么看咱俩?”秦学忠感到很不自在。
“不是咱俩,人家就看你,傍上云先生的红人。”高个儿拍了拍他的肩膀,依旧梗着个脖子,“过年在大戏院一压轴,你就成了,当然要羡慕你。”
“那眼神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至于吗,都是凭本事找饭碗。”
“什么是本事,你告诉我。”高个儿突然很认真地问他。
“这你不懂?托腔圆润,包腔紧凑,弓法纯熟,所谓衬托垫兜,严足帅博,都是老先生传下来的。”
“错,我告诉你什么叫本事,这几百号人排队都想吃着热乎炸糕,你能走过去就吃上头一份,这算你的能耐。同样的道理,团里大家都拉琴,人家就拿死工资,吃不饱,也饿不死,你一个月光奖金都能挣五十块,这就叫本事。正所谓曲如其人,干这行的,没几个是善碴儿。这个团,屁大的地方,谁傍角儿,谁压轴,凭的,就是三个字。”岳少坤四下瞅了瞅,再凑近一步,为了脖子方便,他把身子像圆规一样挪过来,低头朝秦学忠说出了那三个字。
“你疯了吧?”秦学忠急了,他的声音有点大,排在前面的情侣忍不住瞪了他们俩一眼,弄得岳少坤有点尴尬。
“我问你,团里除了跟我,你和谁说话能超过五句?”
这句话还真把他噎住了,“说你聪明,刘团一手提拔你上来,你可曾想过去谢他?你的关系、住宿和待遇问题,何主任为你跑上跑下,你请她吃过一顿饭吗?说你傻,你却知道整天黏着云先生,我劝你和她在唱腔上融为一体,也没让你们俩人往一块儿融啊?琴师和角儿是鱼水关系,那和男女的鱼水情是两码事啊。我特想问,这大院儿里包括我在内,你看得上谁?”
“你琴拉得不错,活泛。”
“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他们都管我叫万金油牌琴师。”
高个儿把搭在他肩头的手放下来,但还是低着头,大有点儿顾影自怜的意思。
“你进团以前,不是有过几年学小提琴的底子吗,素质差不了。对了,你有巴哈的磁带吗?”秦学忠吃不准英文发音,不中不洋地说出来,高个儿听了直纳闷。
“是巴赫吧!”岳少坤敏锐的反应把秦学忠吓了一激灵。
“其实西洋乐很有意思,和京戏的乐理也相同,而且拉京胡的琴师,作用之重要远超过交响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师。你想搞新路子?不过人家都是西学中用,你胡琴的底子很厚实了,何必再倒过来捡提琴的瓜蒌。我还有两盘格里格和勃拉姆斯的带子,你都拿走听着玩儿吧。”高个儿说完就想走,不再跟着队伍。
“你干什么去?”
“这个队我排不起了。我爸汇了笔钱过来,我还要去天桥商场买五粮液和中华烟。你吃肉,我讨汤,过节前得打点一下刘团,再没新戏带我,年也甭过了。你回去吃你的红薯藤吧。”
距离在大戏院演出的日子不多了,练功房里的云盛兰看上去有些焦虑,她逼迫自己进入状态。秦学忠帮她新沏了一壶铁皮石斛,加了点玉竹和麦冬泡在里面,养嗓子。茶水如祖母绿般剔透,跟窗台搁着,很好看,整整一天,她连动都没动。从开嗓找调门,再到对腔,她多一句废话不说,而且整个人都发紧。对着窗边这一枝迷人的剪影,秦学忠实实在在地替她捏一把汗,看不懂这个坚韧的女人到底扛着什么。
有时竟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想紧紧搂住她的冲动,两个人也好都能停一停,想一想。
他拉琴有个习惯,左手不一定要和演员一样,音符如果一样,很难听。拉快板只能裹着走,演员唱一个音,他就拉两个音,托保随带,他觉得左手跟演员不一样没关系,只要右手步伐整齐,记住多少句,在最后一句找齐,正拍,往里拉,齐活,但并非所有人都适应这种习惯,尤其是角儿。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这段,旦角儿西皮流水比老旦、花脸的流水要慢,除第二句‘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是过板起唱,其他各句都是板上起。这种在全段里碰着板唱多于过板唱的流水很少见,你在这地方用点心。”两人还在磨《坐宫》,听她对细节这么一嘱咐,秦学忠愣了一下神,角儿这意思很清楚,不要欺负人。直到拉西皮流水板的《锁麟囊》,托腔时,他特意熨帖她的气口顿挫,拔倒刺似的想把症结剃出来。
“调门起低了吧?而且跟得我很不舒服。”她停了下来,很严肃地问他,但架势依旧摆着。
“你今天唱得不太痛快,是不是受凉了,嗓子是风火衙门,我要跟着你的状态定弦。”见他一番关切后,云盛兰没再说什么。她的嗓子尖亮有余而低柔不足,从刀马旦改唱青衣会吃亏。秦学忠愿意帮她蹚这条路,所以随着她渐入状态后,他特意在小垫头上做了些变化,用连弓、快字填补空腔。
“能不能别在我的唱腔里加这种垫头,容易乱,另外你跟得我太紧了。”她发髻下渗出的汗珠接二连三地朝下滴淌,皱起双眉的样子令秦学忠心疼了一下,他一时没对答上话,“我不是让你去听巴赫吗?他的音乐精髓就在于中庸之道,你不能借鉴借鉴?”
“我听了,这么说吧,西洋乐所谓的板式,指的是情绪,与京戏的快板慢板不是一回事,它的节拍并没有改变……”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徐师傅换掉吗?”云盛兰收起架势,手叉腰上,身子正对着他,一条长腿朝自己迈了一步,突然把秦学忠问蒙了。“他就爱在我的唱腔里用花字过门,又不肯随我的腔。当初看你抓腔不错,而且也不看谱,才轮给你,你是要走他的路吗?”她语透寒意,冷而发狠。
“徐师傅的花字我见识过。”秦学忠从容地把琴横着放好,轻拿起垫在腿上的毛巾,擦拭着酸胀的手,不再碰触她追问下的眼神,“他的技巧说好听了,像珠滚玉盘一样,华丽,漂亮。
说难听的,就是贼,我们做晚辈的,无从指摘。你的嗓子尖而单,他在有意丰富你的情绪。过门是琴师的领域,他怎么选择,有他的道理,不见得你就都对。如果完全随腔,那不变三弦拉戏了?”
“你跟得我太紧了。”她无意再争辩下去。
“嗓子就像猴皮筋,不抻即回,调门的高低,琴师自有把握,况且我们都是根据你的状态和自身条件来定调,所谓衬托垫兜,针芥相投,我不失职。需强需弱,不能死板随唱。”
“我说!你跟得我太紧了!”
她的声音如排山之势的阵阵鼓浪般,在练功房里反复游荡。以前总听旁人说起,这是秦学忠头一次真见到演员翻脸,他不确定楼道外是否有人能听到,更无法确定的是,这句“你跟得我太紧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走之前,云盛兰独自收拾东西往包里填,他就站在她身后。牛仔包与丝巾、首饰盒之间产生刺耳的摩擦声,从她执拗的动作和表情上看,那分明不是在收拾东西,而是他所见过,最孤独、最沉默的一种抗议。秦学忠看得出,她身上有难处,但在她周围,分明被一种强烈的抵触力,划出了一条界线,令他进退不得。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失礼的过激反应,云盛兰当天晚上就托两个师兄来找秦学忠,意思依旧很清楚,别太往心里去。
这帮唱花脸的一向很少跟拉文场的琴师打交道,站在宿舍门外用鼻孔往里探,秦学忠狭细的身条甚至掩不住门缝的空隙。
一个国字脸师兄驼着背,瞪着一双大眼,先朝他点了一下头,又借个火儿就在门口抽起来,其实那不是抽,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烟蒂往嘴里嘬。大致是说,角儿再大终归是女人嘛,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从没跟男人服过软,是爷们儿明天接茬过去拉琴。递完话,这帮人就进了对门锣鼓师的屋打牌去了,把他晾在门口,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正大光明探讨业务,弄得却像娘家兄弟劝和似的。”他越想越窝火。
半夜,这俩师兄从对屋出来,国字脸临走前还特意敲了一下他的门,提醒他明天一早就进练功房。
“不去了。”门没开,里面传出来的话,丝丝薄薄的却透着一股尖酸劲儿,“都听角儿的不结了吗?那就没什么好排的了。”
“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跟谁耍娘们儿脾气!”国字脸推门就闯进来,一掌把门闩上的螺丝直接弄崩了,“团里新从院上挖来一个女旦,刚过二十,工青衣,也会武旦,你能体谅一下她吗?我这算是跟你掏心窝子的话吧。”秦学忠仔细打量着他,他光用胸廓肌就能直接把自己碾死。
他有点乱了,“国字脸”所谓的掏心窝子,云盛兰的难处,以及岳少坤所说的本事,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零碎,他从未仔细想过,跟他拉琴也扯不上关系。他的领口被揪得老高,“国字脸”右手就差攥一把铜锤,令他想起《二进宫》里的徐延昭,还有戏里那一句“我好比鱼儿闯过了千层罗网……”
清早,冬至前的珠市口,砖路蜿蜒多翘,再被刷上一层绵薄的霜气,凝结成令人疑心的镜面,像一个女人醉卧在床榻,背上铺着一层珍珠衫。院墙内外的槐树枝,枯化出一条条尖细的炭黑色暗线,交织着街巷上空的灰霾,正密谋着缝制一张凌乱的筛布,罩在秦学忠的头顶。从校尉营胡同,一直往西到粉房琉璃街,他习惯迈开双腿随意走进哪条岔路,任由脚腕去逐步适应那不令人信任的冰面。心里一绷一松的,比跟人打交道有意思多了。为保护吃饭家伙,琴师通常忌讳上肢运动。最要紧的是这种冷寂而干硬的短暂时光,令他清醒。回想这些天拧起劲来,一心闭门练琴,竟真舍掉了回练功房排戏的事,跟高个儿也没再见面。云先生毕竟是角儿,到头来耽误的还是剧团年终演出,不应该。
他麻着头皮磨蹭回到剧团,却发现院里走动的人格外少,冷硬的青砖墙外沿会支出一根熠熠耀眼的铁皮烟囱,石灰水泥地面和墨绿的自行车棚,还有财务室北面女儿墙上的扶栏雕,以及依傍着一楼行政科,于秋日里噤若寒蝉的梧桐叶,只要秦学忠一站进大门,都仿佛被糊上一层无趣的石蜡。平日泪汗交织的人际网格被涂抹干净,即便零星几个录音师,瞅他的眼神也很不自然。他感觉被拽进一座吊诡的城门,不明就里地进楼后,瞧见行政科楼道口黑板上,排好了年终演出的戏目表和人员配备,很多人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稀稀散散地议论着什么,说话前还要先瞥他一眼。
本来不管写的是什么,总会有人议论,但总不至于全院演职人员都围住楼道口。无数颗雏鸟待食般攒动的人头,黑压压地挤成一片,连回宿舍的路都被堵死了。他顺着方向看过去,直勾勾地在黑板白字上扫了一个遍,不仅没发现自己的名字,而且整日泡在家磨好的选段,全换了。云先生压轴不错,但戏份全是刀马,而且她名字后面的琴师,跟的是岳少坤。
“角儿就要能听话,肯卖命的,不是反客为主的榆木疙瘩。”终于有句话传进他耳朵里了。
他被队伍挤出过道后,正要抬腿上楼时,刚好跟何主任迎头打了个照面,她走路从来都是风风火火地扭动着髋骨,依稀能看出当年唱花衫的旗鞋步底子。没来得及打招呼,俩人已并肩错开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指令锒铛入耳:“你跟倪燕唱小轴,垫场。”倪燕是谁?秦学忠不认识,也没兴趣认识,云先生肯找万金油,合情合理,大家都松快,但总该给自己一个说法吧,可当初换徐师傅,他又得到什么说法了吗?秦学忠没心思细想,他的琴不是为了捧谁才练的,回屋接茬拉自己的就是。
一进房间,积郁多日的烟灰随着穿堂风四处飘散,他拎了拎裤子,一屁股坐在钢丝床上。他现在明白,云盛兰岂止要做戏里的女皇,她是要掌控台上台下的一切。嵌在老榆木橱柜上的玻璃花棱面,将光线晃得他心烦,却懒得再起身移一下。那扇屋门刷着薄厚不匀的蓝漆,上面结有低垂的凸起漆块。随手没把门关严,风一起,门缝就“嘎吱嘎吱”越敞越大。但那明明不是风,而是兴奋的人群来回涌动的气流,如果是风,那也是人来“风”,欢腾中,他甚至能听出几分狎昵的膻味。“终于不再指望死工资过年了,吃不饱,也饿不死。‘淡远’二字,还真是好说,不好用。”秦学忠闭上嘴,下意识地摸了摸琴箱。
门还是被完全推开了,外面是一张清秀的脸,隐在楼道,满是怯怯的歉意,看着不像是经过。
“何老师叫我来找您,碰一下年底的演出。”女孩一头齐整短发,望过来的眼神发飘,她可能是被屋内缭绕的烟雾迷糊着了,看上去有点儿眼大无神的意思。她紧闭双腿,一张白纸被双手拧成卷状,文静而稚气未消的脸,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恳切的拙朴,颇有些程门立雪的心气。这股气,和楼道外那股风,格格不入,但恰是如此,得以直钻进他的心脾。
就算只找了间窄小的办公室,秦学忠也听得出,拥有一副清丽娇音的倪燕,是一块唱戏的好材料。刘团看人是把好手,这嗓子到哪儿都缺。同样唱一折程派《三娘教子》,却是另一番韵味,那是云先生踮着脚也够不到的一个地方。这丫头只小嘴一张,全有了。只是他发现倪燕的骨架很细,而且身段的劲头和眼神还差得远,在板眼上缺经验,没学活,得细磨。
“秦老师,‘将身儿来至在机房织绢’,到了‘织绢’二字,这四拍您怎么都不一样?一拍比一拍快。”倪燕两手扶膝,燕语轻吟般地问。
“你到这块儿气就没那么长了,我就有意识地给你往前拱一点。”秦学忠回答得很简练,眼皮都没抬,新人不该这么多事,没规矩。
“可我师傅说……”
“是你师傅拉还是我拉?叫你师傅垫场去。”
倪燕不再说话,两人刚要重来,屋外就有人敲门:“谁在里面拉琴呢?这是办公室,下午检查卫生,练功房排去……”
秦学忠有阵子见不到岳少坤了,大戏院的演出一落幕,都说云先生的台功那是更上一层楼,岳少坤也就趁势跟进各大机构内部系统演出,和团里其他精英一样,都不会在过年前后出现在大院儿里。这期间,团里还给他调了一间朝向好的两居室。偶尔几场大型演出才派人把他接过去,若是重头戏在后半场,直接一切两开,岳师傅只坐镇大轴。整天跟着秦学忠的,就只有倪燕一人了,三番五次地找他聊戏谱,谈唱腔,找神气。她的天资真是好,就像是一棵嫩竹,通亮,干净,还有些小聪明。而且嗓子从不过分追求满宫满调,总爱欠着点。每每出了岔子,只要他脸色稍变,她就会轻咬舌尖,用手拨弄着裤线,让人张嘴说不得。“壶冰自洁中无玷,镜水非求下见鳞”,他觉得可能说的就是倪燕。时间久了,在秦学忠心里,倪燕这面清水,是什么意思,他当然能猜到。
掩藏在薄薄的冰面下,那纯真轻盈的青春朝气,谁又能不被吸引。但他总会想到云盛兰,那是多么炎烈的一团火,这根弦他不敢轻易再碰。
过年的喜庆气氛,跟枯旧院墙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一样,都浸不透秦学忠的心。剧团大门口,二踢脚崩向夜幕,像是呼应着漫天星空。女孩们对过时的玩意全无兴趣,倪燕去师姐家串门吃年夜饭,说好给他带夜宵回来,他才得空在屋里喘口气。写字台上盛满水的白瓷茶杯,被振动出细微的水波纹,靠着冰凉的床帮,电视里正在播春晚,演到戏曲联唱,他还幻想过有朝一日,能跟云盛兰一起走进央视演播大厅,或者也陪她上个春晚。这个念头再次一晃而过时,秦学忠不由得苦笑一下。有时他也会拿倪燕与云盛兰对照,一个青衣,一个武旦?这么比还不够贴切。应该说,一个是麦芽糖,一个是尼古丁,想戒掉这个瘾,就得多吃糖。这块糖,又黏又糊嗓子,当然比不得尼古丁的魅力,但至少他能掌握得住,他吃得起。问题在于云盛兰至今没给他一个准信儿,严重影响了自己吃糖的决心。想得太深,有人敲门他也没听见。
“老秦在吗?喝一杯吧,你出来还是我进去?”是岳少坤,秦学忠心里被什么东西坠了一下。
“进来吧,不过我这没酒。”他赶紧理了理衣裳,把折叠的桌子支了起来,错个身让高个儿坐到里面的床沿上。
“我带了。”岳少坤也没客气,拎着两盒竹叶青落座后,张开宽阔的肩膀,两条大胳膊往桌上一搭,床都跟着沉下去一截。脑袋依旧在梗着,这令他挤出的灿烂笑容,竟发酵出一抹瘆人的狞意,左手掌一扒拉,示意秦学忠也坐下。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势,令秦学忠后悔起自己的谦让,当一种大度被另一种大度消解,偏小的度那边,心里很不是滋味。秦学忠没挂出任何脸色,也没按指示坐下,而是去旁边的橱柜拿了两只玻璃杯。
“老秦呀,你那丫头呢?日子过得挺热乎嘛。”高个儿这话立刻把秦学忠逼到了门轴,他恨不能上去直接一嘴巴,就不知道该抽他,还是自己。他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盒烟,倪燕刚从菜市口买回来的黄鹤楼,想送给刘团,从年关到现在一直没碰上,小何也不知道,就放他这了。
“尝尝我这个,我这个柔。”刚被他拆封的黄鹤楼,岳少坤看都没看,就从兜儿里掏出一盒大熊猫,立出两根在他面前。秦学忠把嘴唇往死了咬,终于还算体面地拿到手里点上。
“你这阵子没在团里,忙什么呢。”气氛比挂在屋檐上的冰柱还冻手,秦学忠几乎是掐着大腿,逼自己提了一个毫不关心的问题。
“别提了,跟刘团去了趟海南。”秦学忠感到有东西在刺自己的心口。
“哦,那一路上一定很辛苦吧?”
“还行,坐飞机去的,当天走当天到,何主任给订的票。”
岳少坤将两只手拢在一起,帮着自己的歪脖撑起头,腕子上一块大表金光烁烁。秦学忠这才觉察出,他一身皮尔卡丹的卡其色暗纹西服和金利来领带,与这个鄙陋的房间有些不协调,但绝非穿戴问题。
“我这儿没菜。”
“干喝吧,正好说说话。”酒瓶被迅速剥开,“咚咚”倒满两杯,透明的液体挂在瓶里,垂露出一股股缓流,没等秦学忠反应过来,高个儿一仰脖,先一干而尽,那脖子和别人喝酒不一样,是朝侧后方一猛子翻过去,乍一看像在练甩发功。“咣”的一声杯底硬磕在桌面后,两眼杀红。
“你要是这个喝法,我可陪不了。”秦学忠心头一软,估计高个儿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想到这儿他的身子忽然一阵热乎,拉过凳子坐近了些,“光喝不能解决问题,你就往外掏吧,我这儿给你兜着。”
“兄弟我这回搭进去的可有点儿大了。”
“搭什么进去了?”秦学忠觉得有戏可看,他忽然很埋怨自己为何如此兴奋。
“都搭进去了,在海南,就差嫖了,刘团见识广,胃口大,我真盖不住他,最后送了一尊纯金的欢喜佛。妈的,他妈的!”
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岳少坤的话,他似懂非懂。
“你图什么?就为了傍角儿,压轴,值吗?”话赶话说到这,虽然心里还是有些间隙,但秦学忠被自己的同情心感动得暖意融融,他想等对方说完了,也倒一倒自己心里的苦。
外面的爆竹声太吵,俩人说话的声音都听着不太真切,他站起来把窗户关上,也顺便缓一缓激动的心情。
“我疯了我?”谁料想岳少坤脖子一抻,两眼一瞪,“不说了,麻烦。”秦学忠见高个儿不提这茬儿了,他就像走夜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还找不着人。
“开春儿团里要有一拨人事调整,你什么时候回来演出。”
秦学忠心想从倪燕那里听的这个消息,应该能套点话,至少让他知道些云盛兰的近况。
“演出?演不了,角儿不在。”再仰脖,又是一杯,玉盘般的脸庞已微微泛起紫光。
“那人呢?”秦学忠兴致一上来,自己先紧张起来,身子一缩,跟高个儿碰了一杯。
“在海南呗,她想再多玩些日子,把婚假歇足了再回团,然后在人事变动前……”
“婚假?”秦学忠的面色,像被窗外的爆竹劈焦了一样,“谁的?”
“哦,对了!老秦呀,这酒不能喝得没个由头,你也替我高兴高兴,我和小云要结婚了。其实,就差没摆酒席,她想先把假给歇够了,否则开春后肯定顾不上。”
在那一刻,秦学忠终于弄明白了,高个儿和这个房间不协调的根源在哪儿了。只要“老秦呀”这三个字一出口,高个儿就立即摆出一副十足的官腔和官架子,那是刘团一辈子都拿不出的派头。看着对方喝酒的样子,仿佛比吃蜜还要甜。
他读懂了,岳少坤不是来倒苦水的,这是专门来跟自己炫耀的。
“你这得算喜从天降了吧?几场戏就能让云先生进你岳家的门,单说这效率,你比急板的拍子还叫得响。”秦学忠人已傻眼,他都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云盛兰,看来还是喜欢你那一路的琴,可塑性强。当时你怎么说我来着?现在还是你有本事,你这才叫不排队,直接生吃头一份。”
“老秦呀,懂琴你是一门灵,但对这个女人,你真不行。
我和她,各自看对方,窗明几净,你想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吗?你想为什么老徐拼到玉石俱焚也搬不动她?团里的事你能听到几分?你还跟我这儿聊人事变动?这变动真让你看见了,别说是炸糕,吃屎你都抢不着热乎的。”岳少坤讲的一半是酒话,一半是实话,秦学忠无从辩驳,他又从橱柜提出一袋子咸瓜子,一边嗑一边看着他继续掏。“云盛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哪,老秦呀,你是不知道,你就记住了,我这次搭进去的,可太大了。将来还指不定谁是那个倒大霉的,走着看吧。你不要怪我,将来你会明白我的。”高个儿开始带着哭腔,就差撒酒疯了,这可能就叫喜极而泣吧。团里许多事确实难懂,他就像背着一个海绵包袱,总在水上浮着,别人沉在水底,他却总也潜不下去。后来岳少坤又说了很多不像刚结婚的新人说的话,入耳惊心的,秦学忠心里骂这孙子酒品太差。但这些话如果细琢磨,就像被剪辑的电影胶片,支离破碎,运气好的人,能拼接出唯美的蒙太奇,运气差的,却完全排列出另一个世界。至于他俩,哪个运气好,哪个运气差,更难想通。
外面开始放烟花了,突然旋空闪耀的烟火,就像戏里猛然吹响的海笛,在耳边停留很久,不肯散去。
岳少坤被两个拉二胡的背走后,他关上灯,把窗户重新打开,散掉酒气。一个人对着冷风,站了很久,奇异而曼妙的繁花一阵闪耀后,逐渐疏离。空气中混淆着硫黄和硝的刺鼻味儿,向屋里扩散。倪燕回来时吓了一跳,她呆立在门口,以为屋子被人偷过了。
“老秦!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秦学忠猛然回身,看见这个俏丽的女孩,精神抖擞,在等他回话。
“对不起,我师姐总这么称呼她师兄,俩人刚分的房。待一晚上,见你就顺嘴学起来了……”尽管没有灯光看不到脸,但爆竹溅起的光亮下,秦学忠沉寂的身影足以令倪燕不安。
“叫老秦挺好的,这一声不能白叫,你嗓子要紧,从今往后,这屋里再不会有烟味了。”
那晚倪燕终于留下来了,尽管她还没有能力去设想,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日子。
整整一个月,剧团头一次在没有云先生的情况下运转,所以文戏比重被有意增大。这为有心想唱出头的倪燕提供了难得的契机,加上她悟性不错,底子本来就好,大路活儿扎实,颇有长进,很让团里放心。所以秦学忠知道她被排在周末场的折子戏里唱女二号,还是中轴子时,并不意外。团里不少人也都有意拿她和云先生比,说两人交汇,好似大刀如水,刚柔并济。何主任传话说,剧团可以有头牌,但台柱子如果只有一根,被动的终归是团里。云先生的武场功夫错不了,而且美得不可方物。但在唱腔上,也不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这又恰恰是倪燕的赢面,二人若同台演一出对儿戏,连刘团都好奇是什么效果。
云盛兰和刘团一起从海南飞回来时,有点发福,她对这个演出计划没有反对。进大院儿当天,练功房里人声嘈杂,她把行李箱在门口一横,直视屋内,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事。
倪燕当时正背朝着她,一针一线地在练醉步,隔着练功镜,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何主任特意去了云盛兰那一趟,问她是否在练功房和乐队班子上,有什么需要,针头线脑的事情,都可以吩咐。她因为正在换衣服,就没开门让对方进来,小何站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来三个字:“不必了。”何主任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框,决定还是下楼走开,刚走到楼梯转角处,屋门悄然打开,由里面递出来一双鎏金绣红莺的薄底快靴,放在地上。轻语一声“人呢”,门随之再被关严。何主任看得真切,干站在原地,上下不是。
“能和云先生同台唱戏,我想都不敢想。”回到房里,倪燕甜蜜的神情,明白无误,秦学忠光凭来回走动带进来的那一股股热气,就知道她有多亢奋。“对儿戏的安排还是没通过,我本来也没敢想,这我已经很知足了。”她把身体舒展在钢丝床上,小腿亲昵地搭上他的膝盖。
“这轮演出虽不盛大,但直接影响下半年的人事安排。琴师完全是跟戏走,你们的《穆桂英挂帅》分到我头上了,别紧张。”
“不是岳歪脖吗?刘团没看上他?”倪燕像一只欢快的布谷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将心底话脱口而出,立即被他用一个捂嘴的手势制止。
“小点儿声,隔壁都能听得见。”
“这可是个好兆头,你也该在刘团面前露回脸了。”
她的腰可真软,上身弯过来,双臂像竹藤一样缠住他的脖子,那股柔媚的样子,令他都不好意思侧目。
秦学忠早已过了一味追求技巧的阶段,京剧最大的魅力,是人而不是琴。重回戏台,他的心思格外简单,就是实实在在地保一次倪燕。一阵走马锣鼓,九锤半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又回来了,三道幕,小水牌子和挂琴的挡围子,一切都那么舒服、妥当。他对两个女人分不了心,台上有的,只是杨家母女。云盛兰这场戏算是铆上了,不仅依旧保持着难以名状的华美光彩,而且她的穆桂英,比往日更多添几分淑美和持重。唱到“我一剑能挡百万兵”,“兵”字因是高切落音,力度强,她便在“百万”行腔时小心填铺,积聚力度,然后一举出“兵”,一吐为快。武旦唱腔难免落有定式,此次云先生细致,讲究,令台下观众为之一振,莫说刘团,自认摸透了她的秦学忠也意料不到。到第五场《捧印》,她向来为人担忧的唱词,近乎完美,更难能可贵的是,云盛兰始终把梅派的人辰辙,活学活用。而且一句“大胆胡为你累娘亲,手执绳索将儿捆”,悲戚中渗着孤绝,听得秦学忠汗毛倒立。
倪燕的嫩还是显出来了,青衣给了云先生,她自然要钻锅杨金花的武旦。按说她能吃准这个看似简单的角色。问题是看似简单,不该真简单,往云盛兰身边一站,倪燕的机敏劲儿全没了。念白单薄,呆滞,一度甚至吃了栗子,从上前对母亲说“女儿我也射了个金钱落地”后,更是挂起失魂般的死脸子。直到第八场,穆桂英唱到“见夫君气轩昂军前站定,全不减少年时勇冠三军。金花女换戎装婀娜刚劲……”秦学忠的过门铿锵有力,再看倪燕,还在愣场,彻底扒豁子了,他便知今日同台,高低立判,白使这么大劲儿。
谢幕后倪燕没在后台多待一分钟,到家跟霜打了一样,一夜不张口。直到第二天醒来,秦学忠才发现被头泪湿了一整片,这丫头连哭都是在梦里。
“你还觉得挺冤吗?”说归说,秦学忠是真替她可惜。
“我一直姐姐前姐姐后地哄她,想不到她在戏上阴我,捋叶子!”就算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也过于尖锐了。
“穆桂英的青衣确实更适合你,但不能说你唱得好,别人就不能按你的法走,她的肢体动作,确实跟你不合拍,但你要贴她,她唱‘金花女换戎装婀娜刚劲’时你在干什么?”
“我唱金钱落地后,她那声‘真不愧我杨门之后’明显把气势坠下去了,我就蒙了。”
隔着被子,秦学忠摸了摸她的头,不再说下去。他嘴上帮倪燕找问题,但其实各人心里都清楚,尽管云盛兰没表态,但她在台上是怎么对倪燕的,都看出来了。尤其是刘团,这个极危险的信号前,徐师傅和秦学忠,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例子。
倪燕在团里的上升势头被明显搁置了,但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身边打不散的几个师姐,都开始莫名其妙地疏远她。
秦学忠劝她,这种事在梨园行从来都是稀松平常的,早晚谁都要经历。
紧跟着,团里分派全年演出任务,出国外访这一项,除了罗马尼亚、斯洛伐克这些去烂了的东欧穷国,居然新增了一个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倪燕说,几个角儿在会上都跟饿狼似的,听刘团一通报,两眼全都放绿光。
“去美国这种事,听说除了部里的领导,司长、院长,以及外带记者随行,咱们院的院长、团长,都要去。要住百乐宫的,开玩笑,那可是最贵的酒店。但真落到演员头上,这名额就得一层一层地筛沙子了。琴师更少,只能去一个,你说会是你吗?”即便是明知故问,她那股子天真劲儿也确实很暖秦学忠的心,俩人都笑了。
“演员都要挑,乐队就更紧张了,琴师恨不得当驴使,连小锣都能敲才行,我只能拉琴,轮不到我。”倪燕就当没听见,说能轮到去东欧也算赚了。
名额分下来,倪燕这回是真哭了,她每抽泣一下,秦学忠就狠攥一下拳头。岳少坤去美国这很正常,万金油牌嘛。
倪燕不去东欧也就罢了,身上还背了一百场下乡慰问演出的任务。刘团的原话是,新人嘛,总是要历练历练的。可如果当新人来用,当初又何必兴师动众地把人从院里挖过来?
“你是晚辈,年轻演员都要背的,一百场,虽苦了点,但毕竟不是你一个人。”他咬着后槽牙,胳膊伸过去够倪燕的肩膀。倪燕并不靠过来,身子发冷发僵,鼻子一吸一吸的,张不开嘴。“要不我帮你去跟刘团说说。”他换了一种自认为更有力的安抚方式,将右手轻搭在倪燕的肩头,那一端传来止不住的颤抖。
“算了吧你,当年你自己被云盛兰换掉,一点辙都没有。
人事调动说是开春后进行,其实早内定好了,岳少坤不知道有多大能耐,一下子迈过艺委会这道台阶,直接竞选副团长。”
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喉咙,以便能将一句话完整地表达清楚。
“你以为我在意去不去美国吗,况且我们也是从慰问演出里磨出来的。”倪燕的情绪逐渐平定下来,话留了一半没说,好像藏着心事。
倪燕的言下之意,令秦学忠的心里阵阵发寒。其实她越对这次演出分配不甘心,他就越踏实,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但听她突然这么一说,他心里立刻有点没着没落的。
“我们还是算了吧。”她说得小心翼翼,但却很坚定,“我的确需要一个男人在这时候做点什么,但你不行,你也别为难自己。我们能缘分一场,就算可以了。”
一阵很强的失重感,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窝心的感觉他从未有过。秦学忠知道,自己连这颗绵软酥甜的麦芽糖也把握不住了。
后面她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太仔细听,无非就是公家安排的出国演出,只是吃好喝好,不稀罕。要命的是下半年职称分配,这也正是她答应从院里调到这个地方剧团的原因,这里职称不用论资排辈,填表考核就能上报。但如果团领导不点头,照样是高职低聘。再后面的话不用听也知道,岳少坤夫妇明显在针对倪燕,就因为背后站着一个他。岳少坤有朝一日真当上副团长,倪燕必吃大亏,而他已是国家三级职称,在这个剧团足以高枕无忧。离开她,是这个男人此刻唯一能做的一点事。
秦学忠从没为这种事犯过难,一杆胡琴不过两根钢丝弦,他便可在两个八度间奏出万般变化。但这与叵测的人心比起来,简直不值得一提。倪燕是个聪明姑娘,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为了自己,她能把心横下来。也就是一个白天的工夫,她就跑到刘荣办公室,顺水推舟地应下了去慰问演出的任务。
何主任考虑今后长三角一带会是剧团重要的演出据点,就把她先行派往宁波,可以挑大梁。
几场演出下来,倪燕的折子戏倾倒一片戏迷,特别是她在演《三娘教子》里王春娥的扮相,无须任何一件花艳的戏服衬托,只需一张淡色绸巾带银头面包在头上,面若冰山,素美动人。最可贵的是,当她唱到“想起了我的夫好不惨然,春娥女好一比失群孤雁”这句时,见倪燕周身颤抖,一双水袖来回搓揉中,眼中似带泪花,肩头不断抖泣,哀婉的哭韵,托了一个长达七八拍的长拖腔,而且由轻到重,层次分明,将积郁已久的悲腔奔放甩出,紧扣剧情。那种孤绝凄冷的托韵,以及娇脆细致的唱腔,真不是一般年轻演员能扛下来的。
乐队演奏再一停下,颤泣的涟音一字一句犹如利刃剜心,令演出现场一众老小,无不为之动容。当地的团长和刘荣是至交,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怎么能把那种被一步步逼到绝处的冷硬身世,拿捏得如此准确。
工架好的女旦可以后期培养,如此得天独厚的青衣底子,哪个队伍不缺?几场演出下来,硬是不准她走了,并且信誓旦旦地许给她将来在上海剧院的编制。这是倪燕生平头一次在舞台上化作瞩目的焦点,台上台下,未必真能懂她,但那种从心底里被托起来的喜润,令她留恋。这是真真正正,凭自己的能耐,稳住了这个舞台。平日里她的王春娥演练了何止百遍,只有这一次,站在舞台正中央,那才是真正地把自己融了进去。难怪谁只要当了角儿,就不愿意下来,这东西,有瘾。但她说身份这种事自己做不了主,得问刘团,那位团长说不用问,刘荣把你这样的演员送到宁波来,我不敢说他怎么想的,但他肯定能算到我要留下你,今天这杆旗你算插下了,别人就算熬到十年,也没戏唱,你三年后回去就能和北京的角儿平起平坐。
在剧团,琴师的收入结构非常简单,死工资之外,主要靠演出,而演出能分到多少钱,那要看你分到哪个角儿。熬了几年,秦学忠还在给几个唱小花脸的二路演员拉琴,人家去的地方好,就带自己人,差一等的,当地琴师会出来接活儿,只有穷到不像话的地方,连琴师都没有,他才有份跟一趟。
至于价码,秦学忠也不多问,都明白。
梧桐叶紧贴着行政科的玻璃窗,像一双潜心偷听的绿耳朵。谁若巧遇何主任推门走出来,她依旧会扭着胯,脸上凝固着公事公办的笑容。这次她还主动放出消息,刘团不想让演员担任行政职务,所以今年选副团长,要从乐师里投票。
剧团里的人都在传,云先生锋芒太盛,找一个会办事的,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那个被冠以“万金油”美誉的琴师,巧借访美演出的空隙倒外汇,狠赚了一笔,几尊金佛的钱都回来了。回国时在机场,大家买东西超重,他直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一把手,全团的行李居然不用检查,直接放行,刘团眼睛都快乐没了。后来有人说就云先生他们家那位吧,也别投票了。当然这些事只有跟剧团的人私下去外地演出时,才会传进老秦的耳朵里。
岳少坤升任那天租下两辆大公共汽车,去先农坛办了场盛大的仪式。秦学忠练琴没赶上,独自骑自行车赶过来时,永定门外护城河正冻得瓷实,护栏杆冰人手心,靠近了还能闻出一股生铁的气味。时间走得很快,岳少坤也一一兑现了就职时的承诺:我既要对剧团负责,也要为大家服务。他讲话时总爱用手捏着下巴,好令自己的歪脖不那么扎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岳歪脖”这个称呼,也没人再叫了。
岳少坤刚赴任就扩大了剧团的演出范围,对以前涉及不多的商演,十分热衷。就算云盛兰被忙到积劳成伤,也不敢轻下火线。一个国有机构的下属集团,派中介公司来请他们去演年会,本以为打点一下刘团就搞定了。岳少坤一听说,立即从中间截下这件事,张嘴就要五万,场地还要团里自己挑。中介的人说你们穷疯了吧,带个班子唱堂会要这个价?
岳少坤不再多说一句,直接送客。没多久又来人了,说上次那个不懂规矩,这个价钱就签了吧。岳少坤一翻手,十万,那人还没等送客扭头就走了。半个月后,一个自称是另一家中介的人,说贵团都是真才实干,我们也诚心想请,您看还有没有的商量。岳少坤说十五万,场地我定。你走,再回来就是二十万,那人当即掏出合同。后来岳少坤拉一支最精锐的演出队伍,包括秦学忠也被叫上了,全团不仅拿出压箱底的活儿,还在京剧团里史无前例地自己去找舞美公司搭台,这十五万,里里外外的人都能看清是花在什么地方了。后面排队找上门的公司更多,人手又开始吃紧,于是他决定限制私下走穴事宜,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大家都说,万金油现在变中石油了,果然是路遥知马力。
秦学忠也没想到,老岳上台后,自己的职称就被调到二级了,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小何竟然亲自为他跑下一套自带厨卫的一居室,连带装修的事也一起办了,只等他年后就搬,原来那个背阴的宿舍,匀给新招进来的一个鼓师住。
大年二十九,秦学忠从祥和清真拎回两斤鲜羊肉来涮,团里几位角儿偷着攒了个去东北的活儿,钱不少给,叫上他了,得谢人家。锅子是管隔壁现借的,里面灌好几碗干干净净的白开水,时间还早,不着急点火。靠着温热的暖气片,他随手吸上一口烟,在屋内四周扫了一眼,好像除了那把琴,也没什么值得搬的。烟灰像淋漓的小便一样,撒了他一裤腿,秦学忠注视着折叠桌上那个孤零零的铜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有人敲门,还没到点儿呢,他也没问是谁就去开门。抬眼一看,胸口堵了一下。
“老秦呀,干吗这么看我,不认识了?”
“眼熟。”
秦学忠退回到床边,对方干笑了笑,轻掩好门,抽了把马扎蹲坐在门前。
“岳团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可惜没什么好招待您的,倒杯茶吧?”他只是说,并没动手。因为拿不准高个儿来意为何,老秦声线有些微颤,如果是为走穴的事,就瞎了。
“你都支上锅子了,不给我下羊肉,一套一居室,拿杯茶就打发我了,不合适吧。”岳少坤话里有话,但听他的口气,善意的成分更大一些,甚至透着几分迎合。老秦回给他一个不好意思的浅笑,没搭话。“我知道你在等谁,他们来不了了,过年期间,你怕是也出不了这个大院儿了。”
秦学忠把烟头往锅里一扔,燃烟上的火星一触碰清水,便挣扎出“滋滋”的湮灭声,听上去很不友好。
“你要干吗,还想动手?”岳少坤仰着脖子,看对方端起锅子就朝自己走过来。
“让开,没人吃我就把水倒了。”老秦是真生气了。
“你放下,先放下,我是人吧?我吃行吗?”
见秦学忠哭丧个脸又坐了回去,高个儿讪讪地一笑,解开亚麻色西服的连排扣,把腿一伸,将里面的白衬衫从皮带里使劲往外揪,给快要露出来的肚皮匀出一点空间。接着他后背往门上踏实一靠,耷拉个脑袋,这才想起还是叹一口气吧。
“老秦呀,你心里肯定在骂,怎么这孙子一来,准就没好事,对吧?”岳少坤虽然话说得客气,但却并不看他,直到他点了点头后,高个儿才又满意地笑了笑,“可是老秦呀,我这次来,你得谢谢我,否则这件事真等传到你耳朵里,黄花菜都凉了。”
对方的一举一动,秦学忠尽收眼底,见岳少坤一缕油腻的头发垂到眼帘,怎么看都是一副丧家犬的败相,但他没吭声,只是心里嘀咕了一句,觉得高个儿不唱戏真是可惜了。
“我要离婚了。”等了半天没人搭话,岳少坤只好把实情吐出来了。秦学忠眉毛一跳,这时候再问“跟谁”,就是犯坏了,他感觉那股恻隐之心,到底还是动了。他递过去一根希尔顿,本来是给那几位角儿准备的,岳少坤虽然接过去却夹在了手指间,摇了摇头,并没立刻点上。“本来戒了。”然后把手伸出来,像拍皮球似的叫他坐回去。秦学忠用尾骨下仅有的一丁点儿肉,搭在床边。直到门外几个刚从戏曲学院分来的女生,欢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岳少坤这才舒展开一直蝺偻着的宽大肩胛,把烟点上。
“她的伤其实不轻,岁数也到了,像以前那样毁自己,不可能了。”岳少坤缓了一口气,就像吃到脏东西,想吐吐不出来一样,脸涨得粉扑扑的,鼓起的两颊泛出血丝,“不是我要离,她这人,你也知道,心高,我拿不住她。”
高个儿想站起来找个碟子,老秦把嘴一努,示意没那么多事儿,他就直接把烟灰弹在地上了。
“我说过,我不像你,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肯嫁给我,我就送她一程,俩人踩着对方的脊梁往上爬,都是聪明人,这婚结的,彼此心知肚明。犯病前,她演出费有多高,说出来吓死你。就是现在,几份空白的演出合同还搁在我办公室,多少钱她自己填。”岳少坤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灯管,像在回忆一段惊心动魄的峥嵘岁月,“她疯起来,真让人上瘾。
她知道怎么借用我,当然这也谈不上谁欠谁,但我不是以前的岳少坤了,这个团能走到今天,论功行赏,得有我一份吧。
再让我干绝户的事儿,您得问问我乐不乐意吧?如今她腰上的筋膜牵拉严重,血肿得吓人,我都不敢碰。演出挣的钱,刚好够下半辈子吃药。医生说先确保能走就算万幸,她也识趣,说我的作用基本就到这儿了,不如来个痛快的。”
“你得惜福。结婚来我这儿,离婚你也来,我这儿又不是民政局。来就来吧,还调我职称,分我房子,要跟我唱官渡?”秦学忠这算是劝了一句,心想高个儿办事真不像个男人。他紧攥住床单,把屁股挪好,一口气就卡在嗓子眼,闷得他心直慌慌跳。“女人和琴毕竟不同,琴是越拉越开,她们呢,是越过越散。你俩都已是人上人了,吃亏是福。”话讲完,一股钝刀割肉般钻心的撕裂感,像电流一样从他左脑太阳穴一直绵延向前额,那种伴随着开瓤似的剧痛,仅持续两秒就消失了。老秦紧闭着眼,用右手蒙住脸,等这阵劲儿过去后再睁开,岳少坤已经从马扎上站起来了。
他摇了摇歪着的脖颈,将衬衫别进裤腰,西服扣好,再度恢复副团长的身份。临走时他又唉声叹气地撂下几句话:“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高风亮节,但我咽不下这口气。云盛兰这女人,一般男人,看不透她有多深。这日子如果是浅着过,她也不会找我。我和她之间的这笔账,不能细算,细算起来,一大一小,搭进去的还是太大了。”
“一大一小?什么意思。”秦学忠没有起身送客,因为有个问题始终令他琢磨不透,若按岳少坤口中所言,究竟何为大,何为小?
剧团的头牌跟副团长离婚这种事,在大院里肯定算是重磅炸弹,但谁也不敢乱传,充其量找准走穴的时机跟外面聊。
不过今年开始团里自己的演出安排很紧,除了上不得台面的,也没几个再往外面跑。所以能看出表面很平静,或者说,像是被敷上一层保鲜膜,谁见谁都好像憋着点什么,要先看对方什么表情才敢开口。秦学忠再傻也看得出来,岳少坤找到了建立威信最好使的一把刀。
自从走穴被停,从周一到周五,老秦都会走到法源寺西边一个工人俱乐部里,看票友拉琴,说戏。不过近来他更大的乐子,是陪附近小学的孩子打街机,或者蹲在佛学院后门的煤场厂区门口观棋,支着儿。他屁股后面,挂着写有“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的白底牌匾,那副本该鲜红的仿宋字,已经脏得堪比煤球,快被熏成浮雕,油光可鉴。
寒风乍起时,煤场上方的铝合金棚架子,被吹得“叮咚”作响。
凉气掺杂着煤渣,不时吹打在脸上,偶尔还往眼睛里钻,特别招人讨厌。棋局进退维谷之际,正是要出思路的时候,一股醇美且馥郁的芳香,令秦学忠的精气神儿为之一振,他像是意识到有人要从自己屁兜抽走钱包一样,未及站起便猛一转身,敏捷得像一只跳蛙。
“身手不错,你不唱《三岔口》真是剧团的损失。”云盛兰外撇着八字腿,轻抱双臂,笑吟吟地看向他。因为棋局是带钱的,就没人在乎他们要说什么,秦学忠迷迷瞪瞪地仰望着她,一如最初在戏台上欣赏她一样。
心尖如同长出毛刺般,千头万绪,不知道该让哪一句先挤出来,他还是死死地望着她。直到云盛兰露出嗔怪的表情,秦学忠才决定站起来迎接这个不可思议的画面。他看上去并不缺少底气,如同很早以前便有过思量,但要把这几年心里的话都吐露出来,不容易。他还是鼓起喉咙,对她张开嘴。
“快来,扶我一把,腿麻了。”
云盛兰故意做出嫌弃他的样子,眉头一低,伸手去够他,两人在对面找到一个适合说话的角落。等老秦站好,她才慢慢收回那颀长而白净的双臂,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像一杆湛金枪,仿佛车来车往的凡尘俗世,与她毫无瓜葛。
“你们平时排戏不戴护具吗?伤得那么严重。”瞅见她的状态比自己还好,秦学忠不无试探之意。她那件米黄色的开衫羊毛衣可真好看,一条浅红色棉麻丝绸的围巾护住嗓子,一直垂到腹部,将匀称的体型轮廓巧妙地遮挡得起伏有致。
“你们的事儿,岳团长跟我讲了,不至于吧?”
云盛兰的架势还端在那里,但她越是这样,那种由骨子里往外溢的孤独,就越加刺人。秦学忠注意到,她的脸像被点了卤水一样凝冻着,固执的面孔刻意避免正对向他,他心里开始发毛,明明是她找自己,怎么总要他主动开口。离婚前后两人也见过几次,彼此都还挺客气的。
“有伤就好好养伤,离婚那么好闹的?他得管你,不要让别人太难做了。”秦学忠知道这句话问到点儿上了。
“这是你的心里话吗?”云盛兰忽然吸了一下鼻子,往后退了两步,轻垂着头,用手背顶在人中,穿在脚上的森女鞋反复蹍着石子,“岳少坤什么德行,我最了解,我提离婚,就是为给自己留张脸。至于伤势,没那么邪乎,可当我有一次再演《锯大缸》,三张桌子,纵身翻下,落地的那一刻,掌声四起,但我的腰腿告诉我,算了吧。很多武旦知道岁数到了,舞台寿命大限将至,都往刀马戏上转,我不想,看着台下满座皆华发,我够了,没意思。有的老票友抱着重病,专程从天津过来捧,说要看我最后一眼,我心里堵,受不起。”
说到这里,云盛兰反而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跟院里的戏曲学校联系了,手续办好,就到那边授课,带带孩子,团里的演出,偶尔给大家助助兴就算了,不要碍着旁人才是重要的。”
她使劲抿了抿嘴唇,努力地抬起眼皮,像是失明病愈后迎接光亮般艰难。秦学忠觉得她还是老样子,有苦衷,碾碎成泪渣,也不松这一口气。
“没事演什么《锯大缸》,你不要命了?”他很不解,可问出口,才显出自己心虚。
“人家点了钱的。”她小声地说,他听了就不再多话。“怎么样,你还跟我搭帮吗?”语气虽然还没那么客气,但这已是他所见到云盛兰最温软而柔和的极限了。触及心弦的颤涩,原来比琴声更钻心。
“你都不唱了,还搭什么,俩人一块儿饿死?”
“谁说是搭戏了。”她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审特务,总要先狠狠地盯住他好一阵,才会再度吐露心声,令他想起海燕电影厂拍的那部《羊城暗哨》,“‘说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我和你原本是千里姻缘。’还记得吗?咱俩第一次见面,我让你帮我搭腔,怎么唱的来着?”
“怎么会忘记。你没跟上我的快板,连偷气都忘了,也就没轮上我开口。”
“现在轮上了。你开吧。”
他感觉眼窝开始不停地充血。
“只要你在,什么西皮二黄的,哪儿散板,哪儿回龙,全跟我脑子里自己站好了,特贴谱。团里乌烟瘴气成这样,你到今天还能守住自己的东西,是个爷们儿,就冲这个,我服你。”
黄昏像一面丝滑且柔亮的绸缎,逐渐收拢回缩的同时,令原本尚有余温的角落更显灰冷。残存的几缕夕阳,松松散散地落在云盛兰肩头,反令两人片刻间,心头一热。不是搭戏,而是搭帮过日子,放在从前,秦学忠就是做梦都想抓住的幻境。
“这算你可怜我,还是我可怜你?我的演出基本停了,家里快揭不开锅。以前坚持的,没人再认。自己一条道走到黑就罢了,还真等着我拉胡琴你唱曲儿,俩人一起要饭?”
“你这么问我,不违心么?你想我怎么回答你?你就等着我劝你,别担心,我不缺钱。还是说,别拿要饭吓唬人,不寒碜知道么?其实你比谁都明白,今天咱俩的处境,说白了,得其所求。”她突然凝噎起来,身子微微地开始打晃。
秦学忠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讲这番话。
“我也想把手艺豁出去,但这脸,却实实在在没地方搁,那不是个玩意儿啊。”
“我不是?腰可以断,就是不能弯。和你当年的板一样,有定式,别人改不了。”云盛兰终于肯走到老秦的身边,近到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那种面对面的,直勾勾的温暖,令他舒服得想死。“这辈子,恶心的事,我做绝了,以后想见光活着。你要是看得上,往后咱俩就在一起过。”
“真的?”
“真的。”
秦学忠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废话,云盛兰把话讲到这个份儿上,他不能再问“一大一小”的这种事。
“我本来都打算收山了的。”
云盛兰听了没言语,很明显她要的也不是这话。
“那喜事还办吗?房子怎么办,给他退回去?”
“给你的你就拿着,该办什么还是要办的,不过,我们回你家里办吧。”
秦学忠随手点了一根烟夹着,他想是不是主动再找岳少坤谈谈,但转念分析了一下形势,觉得还是算了。清冷的空气中混着煤渣味,一阵阵阴风卷起马路牙上的落叶,顺带着把从他口中冒出的烟气一起吹向云盛兰。她捂住嘴,硕大的眼睛直视着他,秦学忠赶紧把烟掐了,留下的半根顺手揣进兜。看着她依旧俏媚的面容,细藤般延伸开的眼纹,令那张脸不再锐利。尽管那只手遮住了半张脸,但从她的眼神中仍可轻易地看出,她笑了。
趁着剧团集体南下演出的空当,俩人去西边南菜园的民政局领了证,出来后,因为错过了中午的饭点儿,进了两家馆子,都被轰出来了。不知道是怕让谁看见,他们一前一后,相互隔着很远,跟做贼似的。站在光秃秃的街面上,身后是61路公交车总站,馊臭的绿色果皮箱上,黄锈斑斑。北街简易楼的炉子里生出来的煤烟,飘荡过来,白生生的,呛人嗓子,不细瞅以为是在下大雾。等红绿灯的间隔,秦学忠走上来,说到南面那家挂着红灯笼的饭馆看看。图个喜庆,云盛兰望了一眼,说:“以后这个家你做主,不用什么都问我,你是男人。”
变灯前,一辆菜车刚好停在两人身前,“吧嗒吧嗒”的马蹄声愈走愈近时,云盛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头看上去饥困交集的灰马,他怕车斗上挂着的烂菜渣和化肥水溅到身上,就想轻轻地往外拉她。但她不为所动,轻声说:“在戏台上骑了小半辈子马,竟连真马都没仔细摸过一回,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
他们撩帘进门一问,果然营业,不过看着椅子都四脚朝天地倒扣在桌上,很让人有种还没吃就想走的念头。墙上的挂历还没来得及换,木桌上也遍布熏黑的暗圈。楼上有沿街玻璃窗可以落座,尽管上面油腻腻的有些黏手,但窗外阡陌相交的枯树枝,将整条街割裂成万花筒般颠鸾倒凤的影像,悠远处,偶尔有“铃铃”的车铃声送来,俯瞰下去,这条纵贯南北的窄街竟也十分绵长,像是一条带鱼。
“这儿下午都营业,人还这么少,手艺好不了。”秦学忠开始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言语中略带歉意,女服务员白了他一眼。云盛兰却跟没听见一样,眨眨眼睛,麻利地翻起了菜谱。
“别看了,能有什么新鲜玩意,垫垫肚子,晚上吃正经的。
来个尖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吧。”
“时令菜这时候一律不做,要吃回家吃去。”女孩硬给了他一句,云盛兰乐了。
“那你们这儿能吃什么?”秦学忠有点急,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家之主。
“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就是烤鸭,大师傅是全聚德出来的。”
“就这地方还烤鸭?”他下意识地想到烤鸭超过预算了,话音有点发抖,“那,就来一只吧。”
“这时候做不了,师傅睡觉呢。”女孩忽然想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那你说得这么热闹。”秦学忠松了一口气,“睡觉也得给我叫醒他,那不行,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儿,今天就……”
他可捏着软柿子了。
“今天不吃烤鸭。”云盛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坚定地说。
“来盘糖醋里脊就好。”她又忽然和气下来,软软地笑对女孩,将菜谱合好递了回去。
折腾了一上午,两人难得安静地坐下来歇歇脚,秦学忠看她握住茶杯暖手,随性望向侧窗的街景,那双明媚的眼眸蓦然沉落下来,竟也流露出一丝戳心的倦意。他想到要是并排坐着就好了,肩膀或许还能借她靠一靠,面面相对,郁气太重,怎么看都像要说戏,不大自在,这就是两口子了?云盛兰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懒懒地瞅向他,进而嘴角暖融融地挤出了一个弧度,弄得他竟觉出有些热。
等菜时,云盛兰稍用手轻抚着头发,发鬓处竟闪出丝丝白刃,时隐时现。秦学忠真想再细细地摸一摸那个红本子,他反复遏制住这个想法。可她却对这回事意兴阑珊,或许是二婚的缘故吧。其实秦学忠还有个疑惑比摸红本更强烈,岳少坤口口声声说的“一大一小”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离婚?当初他喝多了,只言片语地吐出许多耸人的话,和剧团里大家在传的,都是不是真的?但他再傻,也能看出她不愿提,也不会提。他告诫自己,红本可以摸,这道雷池,绝不能越半步。
“糖醋里脊好,今天这个日子,吃点甜甜的东西,能记一辈子。”菜端上来后,她用这句话来宽慰他,还帮他把一次性竹筷劈开,“来,趁热吃。”
“这菜熘得不讲究,油不够宽,没热透就放里脊。挂糊也不匀,淀粉一进锅就脱浆,吃嘴里就面了。一看就是厨师为省火省时,急开大火,不顾火候。”稠密而浓烈的糖色散发出一股腻人的焦味,看上去发乌。他用筷子扒了扒,又搭在盘子上,不吃了。“照这么糊弄法,真点烤鸭也好不了。你嗓子行吗?我弄杯热水蘸一蘸,去去油。”
“那以后做饭你包了吧。”她夹起一块里脊就往嘴里送,没看他。
“我包就我包,包腔你看不上,包做饭还是没问题的。”
云盛兰故意不屑地冲他一挤眼,轻翘着嘴的样子,比这道菜要甜多了。
剧团里能压住台面的,都走了,院子里难得冷清一阵子,地上焦脆的枫叶踩在脚下“咯吱”作响。两人进院后直奔团长办公室,想趁这个节骨眼办点正经事。但她还是让秦学忠站在门外等,自己一人进去。云盛兰只想告诉刘团一人,算是正式跟团里明确两人的关系。她还提出住进秦学忠那间新分的一居室,岳少坤原来留给她的那套两居,她想给自己以后在戏曲学校的学生做练习室。但本团的人不能用。
刘团眯着眼睛,用手抠住太阳穴,像在精算一道复杂的函数公式。“你的关系一起转到院里吗?”他并没对分房这个离谱的要求多问一句。
“不转。”她立刻回答。
“两边职称都想要?也就前任老团长有过这待遇。团里现在这方面很紧张,你知道多少人惦记这个缺呢。”刘团没给个明确的说法,“小何跟着去南方盯演出了,等她回来你找她吧。”
云盛兰僵硬着身子,像拔地般钉在刘团办公桌对面,不动,不坐。
“那秦学忠呢。”他揉了半天太阳穴,轻描淡写地,终于吐出一句心里话。
“你别动他。”她把声音压得很低,牙齿甚至有些打战。
办公室里,一阵静默。
刘团长放下手,重新把眼镜戴上,镜架调整了好一会儿,脸上重又堆起熟悉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人不是他。
“那我就再祝你,百年好合。然后,多为咱们团里,培养人才。”
每当秦学忠站进椭圆形的大院铁门里,他总爱点上一根烟,背朝当街,看向他家在筒子楼三层的窗户。云盛兰一样闻不得烟味,房间的炉子甚至都不能太暖和,她担心会把嗓子烤干。怀孕的时候,她总长吁短叹的,说一定是闺女,因为她老想吃这吃那的,馋起来没够。而且还都是辣鸡架子、咸萝卜根、驴肉火烧、虾仁馄饨这种京剧演员碰都不碰的。
秦学忠每日煎炒烹炸,手脚并用,把琴师那点底子都用在灶台上了。而且他发现,她再也不提巴赫了,就连胎教阶段,古典音乐也没听过一次,都用琵琶和古琴等民乐古曲代替。
“咱家以后谁做主。”有时他还会问。
“不都说是你了吗。”
“我是问对付孩子。”
“那也是你。”她想了想。
真等小孩生下来一看,原来是个儿子,抱回来两人才知道这个一居室还是小了,腾挪不开,也不隔音。这小子劲儿生大,每到夜里张嘴哭出来就止不住,隔壁就烦了,一开始还仅是猛开电视,再往后甚至传来故意叫床的哼唧声。云盛兰想下地去找对方理论,被她男人劝住了。
“都是新冒起来的角儿,没咱们那辈讲究脸面,算了。”
老秦反复劝也没用,她心思乱,睡不着,怔怔地盯着洒在床单上的月光,干硬干硬地靠在床头。
“咽下去吧,人活着,就是得把气往下咽。”他把腿贴过来,去暖她的身子。然后抬起头,看着躺在摇床里的孩子,那张红亮莹润的圆脸上,长有一双有如被信封拉过似的细隙。似笑非笑,鬼机灵的样子,一看便知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
“咽下去吧。”
他反复重复着,说给自己听。
当然也有等孩子过完满月,不怎么哭了才抱回剧团住的,比如岳少坤。老秦还在纳闷,他从哪儿突然也蹦出一个儿子。
剧团里很多去吃满月酒的人,私下都在传,岳团长在外演出期间,相中了当地剧团的一个好女子,说是工花衫,其实就是个底围子。和岳少坤一样,会得太杂,只是生得标致。岳团长碍于职务,才不好过于声张,如今名分办得妥当,何主任还专程帮她跑下了户口,关系也直接落进了团里。云盛兰这才想起,刘团曾特意跟她提起调职称的事,原来是想从她这儿挖个缺,匀给副团长的夫人。若不是师兄弟拼命拦着,她差点拎着穆桂英的雁翎刀,朝团长办公室窗户砸过去。
秦学忠很久没摸琴了,在厨房里捣蒜的时候,云盛兰问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他端着黑沉的蒜臼从厨房过来坐下,凿击钵底的“哐哐”声和刺鼻的蒜泥味令她烧心,但这些都比不过老秦的一句话。
“就叫秦绘吧。”他几乎没给老婆反对的机会,“说好了这个家我做主,尤其是在孩子的事上。”名字是绘画的“绘”,明摆着不愿意让孩子学戏,他拜师练的第一首曲牌就是《风波亭》。“是秦家的种,就扛得起这副担子。”云盛兰看得出,蔫人出豹子,他藏着掖着的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就没硬去较这个劲。在派出所片儿警面前露个怯不算什么,关键是怎么跟师兄弟说这孩子。有个唱了大半辈子岳鹏举的老生来看望云盛兰,见着孩子摇头晃脑的有股子愣劲儿,刚开玩笑想认他当干儿子,一听名字,脸就变了,摔门就走。
最配合的要数副团长,秦绘的名字一传开,就像抢注商标一样,他立刻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岳非。团里的人都说老秦自己傻也就算了,岳团长这么做就太不地道了,这不是诚心吗。云盛兰知道后瞒着秦学忠,找自己的师兄们帮忙,要他们抄家伙什儿揍姓岳的一顿再说。头天在电话里连时间地点都说好了,有人还要帮着找面口袋,说先套起来,方便动手,他也看不见是谁。云盛兰不让套,就是要让他知道她也有人,还得要往死里打。结果第二天郊区有个部队辖属的度假村要剪彩,哥儿几个全跳上火车走穴去了。
梨园行的人,还是很在意下一代能否续自己这一路香火,谁家孩子是不是这根苗子,从打小了起就要互相盘问个遍。
即便秦学忠不乐意,但秦绘还是在母亲的耳提面命下,整日拿着一根白马鞭,粗学了些最基本的手眼身法步和用嗓技巧。
云盛兰的说法是,权当是调教性情,她男人便不好再多话。
日子抻得一长,夫妻俩就发现,这小子浑身上下透着就一个“虎”字,谁也镇不住。尤其碰见《雁荡山》这种整出剧无须一句唱念,全仗武戏的演员们合练时,不论是刀枪藤牌,抑或徒手格斗穿插翻转腾越的跟斗功夫,秦绘必定窝在滑溜的条凳上,看得目眩神摇。
每到一家人凑齐吃饭的时候,老秦常端着饭碗,冷不丁地斜着眼瞅他儿子,却总反被儿子那双直愣愣的黑眼仁逮住,心里直发毛。吃饱了,小孩撂下筷子就走,在大院儿瞅见卸好了妆,捧着一壶酽茶的师叔,也不多言语,再近的人,也都隔心。云盛兰嗔怪这孩子不讲规矩,做人缺教养,做事少美感,长此以往,将来必吃大亏,言下之意就是嫌老秦不管儿子。他说这样挺好,跟谁都留着几手,再往下就不说了。
冬天除了大白菜,团里还要储煤,当然是各家囤各家的。
煤车由何主任从法源寺后街的煤厂统一调度,几辆一三零小货,掰几个大弯一拐到楼下。这时再看,武生、老生、花脸、花旦、净角和青衣,像演《西游记》一样,全抄家伙跟出来了。
男的抱着竹筐往里招呼,女的有几个利索的,就端着铁簸箕少搬几块。阴湿的天气像煅造出无数钢针一样,扎在云盛兰的腰窝,疼得她只能趴在硬板床上,看着家里的俩男人一起换鞋抄家伙什儿,临出门那一刻,她似乎触碰到一股,在戏台上不管怎么使劲,也体味不到的暖热感。
“爸,快着点,赶晚了就剩碎煤渣子了。”秦绘早已端好簸箕,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要冲出去。
刚一下楼秦学忠就傻眼了,满车的蜂窝煤,就像一个黑稠稠的马蜂窝,上面围满了密密麻麻的同行,生平积攒的腿脚功夫都用在这了,连整日在练功房走老旦步的几位前辈,也都一扫戏台上的神韵与矜持,直接扒车皮,能多搬一块是一块。秦学忠刚要上去,就被儿子拽住了衣角。
“爸你再等等。”秦绘高不过他屁股,嘈杂中声音更显细小,“搬煤,咱们还是等中间的。上面的多有颠簸,少不了挂着裂缝在暗处。下面的又吃重最多,压出的碎末也不禁用,就中间的好,咱们再等等。”他一边说一边横着步,把煤车四周的情形扫了一遍,那神态颇有《空城计》里诸葛孔明的意思。老秦将信将疑,只好生生按住焦心,爷儿俩就那么傻站着。旁边过来一唱花脸的师兄,一脸的黑汗顺脖子直流,知道云盛兰有伤下不来,又觉得这家男人靠不住,主动匀了一筐煤给秦学忠。父子俩都没要,一个不想接别人的好,一个还在等着中间的煤。
“俩傻帽儿,揍性。”师兄抬起筐就走。
实际上搬的时候,也不指望小孩子能帮点什么,老秦个头有限,也没力气,搬煤就知道倒腾小碎步。三层楼,说高不高,要说矮也不矮,儿子就跟在后面,小簸箕一次也能盛上个三四块。但反复次数多了,连大人都觉得小腿肚子要转筋,何况孩子。慢慢地,秦绘也就跟不上父亲的节奏了,煤渣洒得他满头发都是,在太阳光下,闪着的光亮如同星钻般耀眼。老秦的步子越迈越沉,薄滑的懒汉鞋“腾腾”地凿在地上跟砸夯一样。奇怪的是,搬煤任务接近尾声时,小家伙的效率却不降反升,来回几次都比他爸还快,小肩膀一晃一晃的,还越搬越来劲。老秦突然发现,儿子的簸箕里搬的不是煤。
“你先站住,你从哪儿搬来的?”秦学忠的眉头和煤糊在一起,拧起来像是黑包公。
“楼下……”
“你再说一遍,这是煤吗?这是炭!只有二楼楼梯口何主任家窗户底下才有这东西……”话还未及讲完,秦学忠就一巴掌贴到儿子脸上。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哪来那么大怨气。
打过去,悔是悔,但居然也有快意。秦绘顿时感觉两耳发闷,脸颊疼得直冒火星子,他想硬挺到底,但耳朵嗡嗡地催着身子往楼梯台阶下顺。这反应大了,老秦这手一辈子除了拉琴,没动过人,本是想把孩子拽起来,可还没容得工夫,就被一只手一把推开了。
秦绘终归还是没能躺在母亲怀里。云盛兰披着棉袄,把他全身裹住,等秦绘缓过劲后,僵硬的身体仍如同一根铁锨般笔杆条直。她的腰实在是用不上劲儿,抱不动孩子,心疼得她只能用双手在他身上来回地摸抚,好像她男人已把儿子打得遍体鳞伤。秦学忠意识到秦绘的那股虎劲儿正在往外冒,两眼发直地瞪着自己,怨怒中透着不解。眼下正是施以管教的好时机,他本想顺势拎住他后脖颈,扔回云盛兰怀里一起数落母子二人,可看着她此刻的表情,老秦百口莫辩。
“虎毒不食子,从今天起,你敢再碰他一根手指头,别怪我不念夫妻之情。”在她暗含戾气的眼中,秦学忠感到整栋楼的人都在紧盯着自己,他万料不到妻子会有此等反应。但从她对自己动粗的反应上看,为什么会和岳少坤离婚的原因,他心里终于能结出一个定数了。
秦绘确实有一种很实用的天赋,是他父母从不曾拥有过的,那便是精准的计算出危险离自己有多远,随后第一时间找出解决方案。在楼梯口,秦学忠看他第一眼时,他就开始掐算着母亲走过来的步伐,因为上一趟搬煤时已察觉到她起身的动静。父亲意欲发力,他刚好顺势坠在云盛兰怀里,这时机拿得分毫不差,其难度不亚于在《挑滑车》里眼花缭乱玩踢出手的高宠。
云盛兰带着戏校的学生看演出、示范台功,尽量也领着儿子,当然会刻意避开《白罗衫》这种描刻奸相秦桧的折子戏。更何况,有太多更好看、更痛快的戏足够给他开眼。铁镜公主的旗蟒,元春的宫装,石秀的素缎箭衣,吕洞宾的登云履,那完全是一个奇异华丽到超然境界的人世。秦绘卧靠在母亲修长的臂膀下,死死地盯着戏台,三块瓦脸、花褶子、平天冠、挂流苏和尖翅纱帽,无数细碎的符号赋予一出戏以生命,那藏在戏服里的人,台上台下,古往今来,到底有几分可信,他不懂。一出《精忠记》,多少千古唏嘘,于风波亭,致岳武穆于死地的白脸净角,每一登台,他胸口就像被谁捂住一样。小小年纪便要学着不必把戏当真,实属不易。
做母亲的不用想都清楚,她儿子尚武,而且绝不白看。
独爱《回荆州》尤甚,台上的长靠赵云,白夫子盔,白硬靠,彩裤,厚底,硬砍实砸,俊扮素脸,干净。哪位表演细不细腻,唱念功夫足不足,他都门清。甚至还能说出最喜欢的是尚和玉的戏,大气,雅,他是真迷这个。背地里夸赞她儿子身骨刚猛的师兄,大有人在,只可惜学无常师,唱腔和跑圆场这些活儿没人去深教,更不用提翻扑跌摔打和下高等更吃本钱的动作了。逼得这小子只好走野路子,为了拔筋,整日贴住墙面,死压腿、硬扳,单凭记忆粗练些走步踢腿。
眼见秦绘愈发结实的三角肌和肩胛骨,在蓝白色混纺棉的运动校服下,鼓出了像小山丘一样的筋络线条,云盛兰心急如焚。和自己当年一样,这种台上台下,都想出头的心情,只有当妈的才懂。
偶尔上了饭桌,云盛兰习惯地先察言观色一番,感觉是时候了,就又等到睡觉前秦学忠给她揉腰时,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儿子将来的出路。
“听说姓岳的都开始收徒了,还带着他小孩。”她趴在床上,将印有亚紫色碎花的秋衣往上撩起来,裸露出平整柔韧的后腰。脑袋陷进淡粉的枕巾里,嘴唇紧沾着上面的绒线,吐字不是很方便。“还真有不识货的,削尖脑袋往他那儿贴。”
侧腰已被搓得热烘烘的一片,但彼此间的沉默依旧蔓延。
“一师妹看了,说那小家伙,了不得,不仅也是个样样通,一上手还就是老生,开嗓就把《辕门斩子》学得有模有样。
听说私下连话都讲不利索,上台数板竟能声如铜铃,亏了是没遗传他爸那个歪脖。同样屁大点年纪的小崽子,一亮相就尿裤子的大有人在。”云盛兰见仍没响应,就继续说,“我的儿子,我知道,在练功房只能干瞪眼看人家唱,那滋味我尝过。”
“你知道什么?”秦学忠终于停了下来,用毛巾把一手的红花油擦干净,口气听上去不轻不重。
“角儿都是捧出来的,这我太懂了。过去唱武旦都离不开练鞭,上扔三百六再去接,这叫掏鞭空法儿。这帮丫头早不练了,改用双头短枪,什么好接用什么,居然还有人留长指甲。这一茬孩子都不行,打出手也不再讲究把枪拍回去,都用手抓枪杆再扔。虽是稳了,可不好看,我们当年哪敢当师傅的面伸手抓枪?听说有女孩连顶功都放下了,嫌容易肩宽,不美,还说对嗓子不好。笑话,我练顶功长大的,我肩宽吗?”
“不窄。”
她顺势把老秦的手一扒拉,把上衣拽下来,不让他再动自己。
“我云盛兰的儿子,多少人私底下都在嘀咕他,怎么也不合群,别再是个神经病吧。整天偷偷摸摸地找没人的地方开胯,我心疼。眼瞅着骨头一天比一天硬,他的身手我看着都痒痒,这破名字已经够恶心人的,你好歹给他一句话吧。”
“嗯,你云盛兰的儿子。”老秦跟着重复了一下,她就喘了个粗气,不吭声了。“就让他跟岳少坤去学吧,人家好歹是副团长,你儿子不吃亏。”
云盛兰一听是这话,赶紧将弓身一缩,鲤鱼翻肚似的直坐起来,右手紧张地揪住松散的领口,用一只光脚垫在老秦的肩膀上,眼睛直泛莹亮。
“你不是不让他动琴吗?”
“父不授子业,这是规矩。他静不下来,自然不是动琴的料,但虽说人小,这么痴醉于拳法的,团里还真缺。纵是上不得台面,本事终也是落在他自己身上。你儿子,真能成器,总有你亲手带他那一天,如果到头来就是个不够一卖的柴头,权当磨炼心性也好。”秦学忠把老婆的腿扳下来,去写字台边够雪花膏,手悬到一半处,忽又怔住了,“你刚才说,‘别再是个神经病吧’,什么意思?”
其实有些话,不用细琢磨,琢磨得太透,伤人。论悟性,秦绘在团里绝不算最好,这都不用比,你是秦学忠的儿子也没用。但那股能把自己豁出去的狠劲儿,是真随云盛兰,在她看来,只要儿子把心一横,能咬紧牙撑下去,没人拦得住,一入了戏,这身孔武矫健的身板儿就是本钱。很多师兄弟见了他越发蜷曲的卷发和铜褐色的皮肤,都说,像是块出类拔萃的材料,就盼这茬孩子一改团里阴盛阳衰的局面。但再往下,这话就不能当着云盛兰的面讲了,既然体格和一股子虎劲儿随她,这脾气随谁呢?不仅独,还傲,发起狠来,眼里总透着一道寒光。不能细琢磨,琢磨太透,被听见了,伤人。
秦学忠不傻,至少说起谁行谁不行,都别想蒙他。学戏之人,就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田黄,通透,脂润,即便掖、藏、揣、怀,早晚也会闪现出珠烁莹亮的灵气。所以大可不必,费尽周折去劈凿、研磨,猜石性,过犹不及。秦绘再能折腾,终归只是个做下串(配角)的命,这院子屁大点地方,真要有好苗子,他绝不会学云盛兰,见面多次,反要从师妹嘴里探得弦外之音,得亏她还在当老师。小岳非这块璞玉,在她嘴里,“样样通”三个字,说出来轻巧,但谁能品出这孩子真精的地方在哪?
岳少坤,滑得很。想到这,老秦把嘴一撇,乐了。
秦学忠的琴,越拉越老,不过在家里他从不当着秦绘的面使用这把京胡,顶多用棉毛巾轻拭一下松香面,或者松一松外弦。长年累月地拉奏,琴筒外的鳞纹皮块难免开冲,干缩的担子也爬上了色柳和隐裂。蒙新皮,烘烤竹丝,重续千斤钩,扣轴眼。岳非来家里玩,秦学忠在保养胡琴时,动作上的每一处细节,都被小孩瞅个仔细,小嘴不时还发出唾液未汲干的“啧啧”声。说不好是在同行间的砍活中日渐落败,还是出于单纯的自得其乐,岳非貌似无心的兴致,竟令老秦更加乐于在家休琴养性,哪怕这把琴早被打理得锃光瓦亮,仍止不住要再三调试。
“去,别碰,找你秦绘弟弟玩儿去。”当岳非的手小心地掠过琴弦,眉头跟着一皱一松时,他会用更轻的口气劝阻他,沉积多年的琴瘾,被一小崽子勾起,何曾想到。“你出去瞅瞅,谁的琴有我这把好,一般人见都没见过。”
“别美,全院儿都知道您好修琴,该都往您这送了。演出没份儿,光收拾它,谁给您家发工资。再好的琴,只藏在身后,那也……”
“东西越好,越要藏。”这是他在故意逗自己拉琴,他不能钻套。见岳非坐在床沿,小手摩挲着弦码,仿佛那百转千回的粉墨人生,不再有旦净末丑之分,都叠缩成一幅满是琴语的图案,随着他面容的舒展,映衬得越加清朗。
“光摸有什么用,想学吗?拉琴和做人一样,贵在顺势而为……”
“我爸会教我,但他说,终究我还是要唱角儿的,那才叫有出息。”老秦不便再说下去,赶紧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绷住。实在技痒难耐了,就反复催云盛兰把俩孩子带街上看耍猴的,或者去杂货市场买个塑料恐龙给他们,自己好查勘多日养琴的成效。
老用这招,岳非就让秦绘提前在那台纯黑的飞利浦双卡收录机里,插一盘带子进去,照旧铺好一块绢布。那把老胡琴的音韵便在他父亲演奏时,被浑然不觉地灌入颗粒状磁层里。云盛兰买来整整一盒古典音乐磁带,赛璐珞带基上被再三抹录后,岳非拿回家,独自戴上耳机,侦听秦学忠嘴中的道理,琴声里沉淀的时间,蒸馏出一种几乎可以触碰到的遒劲浑沉,润泽在琴弓竹膛上。很多次他都幻想着,或许秦学忠的手,就是他的道理,赋予戏中角色生命的不是脸谱和华服,也不是角儿,而是他那双风平浪静的手。
有些话,女人面前,不能直问,憋在心口,久而久之,就炼成了铅丸,如雨烟如墨,顶在火药前面。杀气一起,只等墙毁船摧,鱼死网破。两相权衡,只能在孩子的这张脸上找答案,又不忍细看,因为答案早在心里,风言风语不算,平日的生分和龃龉都明摆着的,于是所幸将嘴封住。这个本事,在秦学忠身边傍了一辈子。
但岳非的能耐,都是天生的,除却一脸的白净,周身更发散出明媚的动人气息。不仅是漂亮、潇洒,他还爱上台抖精气,显能耐,关键是那种敢为天下先的贵气,一颦一动,能服人。而且对琴对戏,小家伙都特别灵,免不了令岳少坤三番五次,自鸣得意。仗着人多势众,又正经练过些拳脚,团里团外,他的人算是耍开了。单凭岳非观琴时的神色,老秦便能摸清这孩子的天资有多高,一言以蔽之,“绝非池中物”。可惜时逢云盛兰正忙着为戏校青少年班布置招生简章,没对小岳非动太多心思。至于自己的儿子,秦学忠只求一个省心,等岁数到了,该上学上学,专心读书就好。
专心读书,是这整条街的父母最实际的期望,戏校里,梨园子弟和工薪大众,有“门里”和“外行”之别,有潜在的竞争关系,好在剧团附近有不少共建学校,专为这批剧团的孩子预备,近水楼台嘛,能在院里拜师学艺才是正根。岳少坤在这上面算得准,而且比谁都坚决,剧团最缺老生,真成了角儿的恰又多专攻此行当。早在30年代,京剧空前兴盛,观众最爱捧的也是老生,所谓“四大须生”,便源于此。儿子年幼好动,操练武戏本是正常,将来可再改学老生,马连良不就是这样嘛。火候一到,就去院里请个真正戴黑三老先生关门授业。但说到琴,那是绝对不让碰,戏唱好了,有的是人伺候,干一辈子官中场面,有意思吗?岳非有成大角儿的潜质,谁都看得出来,所以听说秦学忠想收他学琴,他便气不过。让你儿子学唱武生,却教我儿子拉琴?想都不要想。
刘团要办退休前,岳少坤亲自到他在菜户营桥西的鹏润家园的高档公寓,意思只有一个,“先缓一缓”。几只橘色的薄砂镂花吊灯,挂在石膏走线边的灯池上,将视线烘托得懒散而迷倦。高个子坐在对面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姿挺拔,不像别人那样整个身子都歪斜着陷进去。脖子一梗,仿佛他是上级。话讲得不软不硬,刘团揣摩不透,手里捧着一盏松花泥紫砂壶,壶里泡的大红袍,半天没放下。
岳少坤腰一用力,探身前倾,就像半蹲一样,一只大手伸到刘团面前,替他把壶放好。然后沉了沉嗓子,说这一年团里打算和院里附属的戏校去江南巡演,光只是唱戏,收益不大。最近周日场连演《女起解》和《失空斩》,唱功繁重的双出,上座率也到不了五成。所以想借机一次性推出个“京剧小神童”的旗号,把那些功底不错的孩子捧到台前,既响应政策扶植新人,又是一个吸引商业合作的好噱头。艺委会的几个台柱子也都点头了,小何那边跟电视台也打好了招呼,只等刘团令旗一挥,开始雀屏中选,这节骨眼儿上怎么也不能放着正事不办,办退休。
“这不是还有你吗。”光凭他一张嘴,刘团自己也吃不准个好赖,履职三十年,这阵势他还没见过。刀片一般的两眼照例一眯,削出一道光扫在岳少坤的脸上,“你现在都玩出花儿来了。”
“我顶多是个干脏活儿的廖化,我出来,外面都知道蜀中无大将了。再说这个活动刚要办,您就往下退,不合适嘛,给全团老小来个起堂,这也不是您的作风。”刘团实在摸不透这个副团长的用意,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不在提级和夺权上动心思的副手。杂技团为选一个团长,闹得人心向背,结果只得院长指定人选,他能舒舒服服在这个位子坐到退休,谁不羡慕。
岳少坤的身子又伸过来了些,看上去像要半跪下来似的。
他斜在脖子上,偶尔闪现出一丝狞笑的夸张恭敬,令刘团感受到某种胁迫,很不舒服。
“刘团的心,我懂。当年云盛兰的事,你我都不想再闹起来,风言风语的总是不好。这次她硬要那个不成气候的儿子来出风头,疯婆子随时都能撕破脸,而我搭进去的那可是……”
“我能做到的,只有不退。其他事,你自己上心吧。”刘团一口答应,生怕他再说下去。
“到时需要我做评委,尽管说,别的忙帮不上,看人,我还是很准的。”
临走时,刘团重又闭上眼,半认真地给了句客套话。岳少坤收敛起满足的笑意,打开门,不再说什么。
团里真能在戏上吃那份苦的,还是少,很多外行的同龄子女里,有的都开始练吃火、下叉、三起三落甚至就地十八滚了。但多是出于对这股氛围的天生逆反,家里家外又都是亲戚,抹不开面。能有岳非这般资质条件的,自然贵为锱铢。
选拔皮黄神童,最后送到上海天蟾逸夫舞台献唱,那可是行家嘴里“唱戏的大码头”,在剧团混的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多人是掏干了家底往副团长那里送的。中华烟、五粮液、BP机、24K金链子,实在揭不开锅的,连国库券都敢拿出手,全说是亲戚给的,留着也没用,就图能看看这孩子,给个机会,哪怕入围复赛就知足了,别让外面戏校的学生抢了缺,不值当。岳少坤当然不差这点东西,但他说,这是师兄弟给自己脸,肯定办妥,都是自家侄子、侄女,哪有不上心的道理。慢慢地就有人发现,其实借着孩子,能聊的事更多。小辈人,逐渐成为打通关系,说上话的一个台阶。甚至那些没来得及要孩子,以及选择不碰京戏的家长,悔得直喊牙疼。
在众多后生里,秦绘功底扎实,能把动作吃透,耐看。
他练《龙凤呈祥》后半段,赵云化被动为主动时,善于细钻套路,拳脚也极为利落,好于台上以走代跑,快速优美,英武中精光四射,声势慑人。一段潇洒威风的起霸,气韵流畅,层次鲜明,足可见子龙将军从容沉着之风骨,故常被观热闹的长辈戏谑为“活赵云”。怎奈他戏路却越走越窄,除这一路越发娴熟外,再不会别的。长此以往,热衷站台下看的,就只剩下岳非了。
“虎威常山将,英名非自诳。”秦绘被派到后台搬道具时,岳非主动跟过去,将云牌、令旗和马鞭拢在肩上。“这定场诗是赵云的点睛之笔,你功夫不错,怎么对唱腔不讲究一下?
多可惜。”
“看这盔帽、靠旗、箭衣,还有这枪戟锤鞭和硬罗帽,离了人,散成一片,你还可惜吗?”秦绘一把抱住叠好的戏服,再度撂下时,它们像被抽掉灵魂的孤鬼般瘫软在仓库里。
“你的腿功不错嘛,爆发力强,回头带带我,我帮你磨唱词。”岳非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反而震得自己手掌发麻,“否则你的赵云,永远是个花瓶。”
自从拜了院里老先生学谭派,岳非在意的已是节奏和咬字问题。他的嗓音不仅满宫满调,而且底气足,喷口有力,演起《斩马谡》中的诸葛孔明,张嘴“一见马谡跪帐下,不由山人咬钢牙”,把那份怨悔怆然的情绪,摹刻得细致微妙,先头几段快板更显酣畅。尤为难得的是,除了须生里的唱功和靠把,就连架子花脸,岳非也能拿,梨园行管这种人叫两门抱,全才。以他的才能,一点即通,少走许多弯路,大可不必如恶狗一般跟自己苦斗。但怪就怪在,团里能入他眼的,只有秦绘。这个外热内冷的人,和自己刚好相反。秦绘动中取静,他则静中偏浮,两人恰好互补,焦孟不离,令外人百般不解。
但秦学忠却也放心,尤其见他儿子每天练功,身上被太阳晒出一层棕油,壮硕的骨骼肌理,那股虎劲不断往外翻腾,没个岁数大点的小哥们照应,说不好将来会生出什么事。
单论地貌,剧团处于整个城南的腹部,说实在点,这里倒更像是一根临近骨盆,消纳残食的低位盲肠。除了结成片的简易楼用来收储平民,就只剩下芜劣的副食店和小商品市场。清早,白漆红杠的三节车厢塞满学生,像手风琴一样伸缩自如。护城河边,豆青色的水草顺着西风和缓律动,椿树、木兰、槐柏、青砖瓦与淡墨色的低云,于疏朗的天空下松散地游走,在车窗外发酵出一股沁凉的润气。街北的国营百货,三层白楼挂有“一切为顾客服务”的红字标语,因年久失修,“切”字左边脱落了也没人管,直至转租给私人开足疗屋,始终坚持“一刀为顾客服务”。孤立在楼门口的铁皮书报亭,老板是个右手指全被砍掉的小胡子,附近总有孩子围着售卖窗,仰头看他用被磨平的掌指骨演示各种游戏棋的玩法。
剧团北面的二号楼,是整个大院的制高点,几乎和东侧的锅炉房烟囱平行。岳非总爱跟秦绘一起,踩踏铁梯架,爬上最顶层上面的天台,向下张望。跟在秦绘身后,他发现这个兄弟由于开胯时拔筋失当,两膝之间拱成一个鹅蛋般的O形,还有点撅屁股,很难看。晌午,俩人找好边沿低矮的石台坐下,双腿垂在楼台外,下面的行人与车流,仿佛流沙般从脚尖划过。更胆大一点,就干脆直立而站,眺望大院内的剧团,那是头一次,他们感觉自己的家和大院,原来并没有那么大,而且看过去显得突兀而无趣。
“往后退下来吧,小心掉下去。”秦绘站了回去,又用手轻轻地拉住岳非的袖口,他的口气听上去似乎有些扫兴。
“你怕什么。”岳非还在强迫自己朝下看,他觉得很有意思,秦绘也有胆小的时候,“这儿比院儿里好玩多了,多大一块地方,全是咱俩的。”
沉默中,秦绘忽然朝另一个方向迈了几步,然后脱掉外套,看上去是想露露身手。他沉了沉气后,只见曲臂弯膝,挺直脖颈,下颏微收,进而领起全身,接着两手交互并起并落。落步间,秦绘注意到岳非默默地坐在地上,表情很庄重,正在凝视着自己,他便立刻收势。
“怎么不打了?”
“给你一个外行看,这点儿就够了。”很快秦绘就出了一身汗,他不敢马上坐下,一边在岳非面前走来走去,一边借着天台的风吹吹身子,“你看《少林寺》了吗?”
“没看过,听说前两年挺火,你看了?”岳非越看他那月牙般的弯腿,越想笑,费好大劲才忍住没乐出声。
“嗯,在梨园剧场录像厅里正播呢。形意拳,就是这个。”
秦绘伸出胳膊,手掌朝上,不怀好意地做了一个掏裆动作,岳非低着头乐了。
“你不学戏了?当年你爸凭一曲《斩马谡》,把刘团都震住了,直到现在,那种以肩为轴的快弓演奏,谁也拉不出如此明亮坚实的音色。”
“要不我求他把你收了?”
“怎么可能?不过,我爸说我要是出息,将来就让秦大大给我操琴,托着我唱《斩马谡》。”
一听是这话,秦绘把脸拉了下来,他放下架势,去拾起摊在地上的外套。
“有什么,人就是人,戏就是戏,戏再好,也是假的,空耗半生精血,不过玄虚幻梦。千百年出一个诸葛亮,他那么悲愤的心情和孤绝的处境,让你给演出来了,可能吗?那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戏子我见多了,上台你是赵云高宠,一杆银枪,忠直刚正,下台就为一点筋头巴脑的工龄、待遇和面子,多年师兄弟的手足情,说断就断。”这些话似乎有点吓到岳非了,也就是跟他,秦绘才肯把心底话掏出来,晾一晾,“但功夫错不了,练出一身好本领,跟谁也不服软,我信这个,你说呢?”秦绘仰着头直起身板,握住拳头,攥得鼓鼓囊囊,望着远方漫无天际的如细绒棉般柔静的白云,像千座小岛,数不清楚。
“你还真是个‘活赵云’呢,进了正赛,给我搭戏吧。”
“赵云一生,清白如玉,凛然磊落,克制而中庸,是个福将。”秦绘似乎没听到岳非在说什么,仍自顾自沉吟于他的道理之中,“我能领教到的,不过如此,其实纷纷扰扰,始于我执。否则,这千秋万世,也就唱不出《斩马谡》这出戏了。”
“你讲的话,我都信。”岳非站起身,喉咙“吭吭”两声后,迅速把胳膊搭在秦绘的肩膀上,“但你这套拳练得也有点糙,人说学拳先学步,你手去脚不去,没根。侧身调膀的姿势也不对,形意拳讲的是腹实含胸,腰活背圆,你腰不用力,一看就是没人领你入门。”
岳非这番话把秦绘说愣了,他几乎全是被对方拽着走下天台的。
“其实剧团里很多武生武旦,都练过这套拳,机理也还相通,你没问过你妈?我以为是云阿姨教你的,但又越看越不像,真要钻这个,早点拜师。”
岳非再怎么笑,他都没心情看了,下楼前,一阵清风掠过,空中那一抹白云再度划入眼帘时,秦绘忽然觉得,无趣和渺小的,又何止是剧团。
随着岳少坤牵头的选拔赛进入正赛阶段,有些微妙的苗头,大家也都看得懂,近百名孩子,谁能入围,是一回事。
岳少坤的心思和眼光,是另外一回事。他的儿子,本就是个眼睛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小煞星,说白了就是祖师爷赏饭吃。
且不论比旁人入门早,单就是站定在戏台九龙口的位置一亮相,洒脱而洗练的腔韵,俨然就是一杆英气逼人的霸王枪。
随着老师傅越教越深,岳非在唱法上愈见考究,嗓子也亮起来,在对膛音、脑后音和口腔共鸣的掌控上,懂得用气充实。
天生的灵性就高出别人一等,学什么都快,容易上道,再加上如凝脂玉一般透净的肌肤,谁看了,都是爱一分,怕三分。
以至于少有人能跟上他入戏后的节奏,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小演员搭戏。
不用谁开小灶,岳非在初赛时玩性大发,小试牛刀反串《挡马》,“脚掏翎子”的绝活儿一亮,神态光彩照人,别人家孩子就只有当分母的命。谁又忍心自家小孩受这般委屈,忙完了业余组的几轮面试后,岳少坤开始准备亲自筛选,除了从票友大赛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外地孩子,以及想学点硬货的戏校生,团里只剩不到一半人还能硬挺着,秦绘就站在这里面。
秦绘演赵云,腰腿功夫是演到家了,身段、把子和工架,气度够,台风也正。他参赛的戏码是《长坂坡》,琵琶式抱枪令人眼前一亮,大战曹洪时以枪换刀,演到大刀战四将,一招一式,宛如钢浇铁铸,见棱见角,绝不虚浮飘晃。但就是有股不该是他这个年纪演出来的凝重,而且少变化,除非一些老票和同行能看出点意思,旁人保不齐会笑话。梨园人管这号受懂行赞许的演员叫打内,因内行外行审美迥异,要受到一致认可才算你能成。关键是他别唱,一张嘴就能听出缺乏调教。更可惜的是,若论演武戏比功夫,太多比他年岁大的戏校生,科班出身,从没在身子骨上吃过亏。不要说《神亭岭》里太史慈的跨腿耍剑穗、《芦花荡》中张飞的走边,以及《四平山》里的李元霸捻转双锤,就连山膀,趟马,朝天蹬甚至云手翻也不少见,人家按部就班,学的就是一个“帅、脆、准”,越玩越花。
团里武戏上还能立得住的,越比越少,这里秦绘岁数最大,岳非改演须生。之前云盛兰担心儿子的名字会带来麻烦,尤其是站在岳非身边时。后来她发现这种想法纯属多余,因为名义上岳团长是他师傅,可孩子太多,根本顾不上在这上面使什么幺蛾子。而且小伙伴们一个个聚精会神都很紧张,除了点名时松松垮垮地笑话秦绘几下,一入戏就没人再记这茬了。云盛兰更发现,岳少坤的儿子,简直就如水中明月一般的焦点,和秦绘少有交集。况且,从后面的几次分组授业和复试情况看,家长们都知道,副团长有意加快节奏,遴选几个真能年少成名的“科里红”。他私下不再见任何人了,何主任传话,到了拼真功夫的时候,怕被淘汰的就赶紧撤,这里没大锅饭可吃,最后推出来的孩子不会超过十个,推得太多,等于一个没推。
在秦绘眼里,京剧团是一个过于嘈杂且荒谬的世界,他不明白为什么唱戏要勾脸。在他看来,这里每一个人的面孔,都远比用油彩勾画的元宝脸和碎脸更有意思。他独爱赵云,最要紧的就是不论青年时期的武生,还是年老后挂髯口的文武须生,赵云从来都不画脸,这在万紫千红的京戏世界里,反倒生出一种孤高的素美。去不去得成上海单说,只要能扛到决赛圈,站在虎坊桥的工人俱乐部的舞台上,那曾经是马谭张裘联袂称雄的根据地,在梨园人和戏迷心中,那是一段永难再现的伟大传奇。父亲会看到,他拉了半生的琴才跨入的境界,自己也能进去。
决赛前的最后排演时,秦绘因为要演一出《镇潭州》,所以才能和岳非搭戏。这是一出传统的老生戏,岳非演最拿手的岳飞,秦绘则扮演杨再兴。虽然只是私下搭把手,但从岳非演武戏时逐渐收放自如的状态看,两人很快便达成了默契。
“这戏唱的可是岳飞收将,你这个秦绘,戏里戏外都跟我过不去。”下了台,岳少坤的儿子把平常衣裳穿戴好,忍不住揶揄对方。
“我只是给你搭把手,回头还是各演各的吧。”秦绘这话令岳非脸上有些挂不住。
“还想着你的赵云呢?”秦绘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没有张嘴回答他。“你行,状态保持得不错。”
“你长靠武生有师傅了吗?”决赛前一天,秦绘被何主任领进一间昏沉灰暗的琴房里,刘荣正襟危坐,手里不断揉搓着一串小念珠,面前桌子上摆着一个搪瓷缸。他的嗓音很正经,但似乎总透出抹不掉的善意。
“没有,我爸不让。”
刘团没再说话,他摘下左腕上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然后用手势示意秦绘把脑袋伸过来。
“闭眼。”
秦绘照做。
咔嚓咔嚓的秒针走起来真好听,还没听够,就听到刘团叫他睁眼。
“刚才哪边响?”
秦绘蒙了,光顾着好听了,没记着声音的方向,他在慌张间举起左手。
刘团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又用手指甲轻敲几下缸子。
“你爸现在还练琴吗?”现在声音里连仅有的善意也没了,秦绘不知该怎么回答,按理说父亲一定是还在练,但他一次也没让自己听过,点了头,就说明他在偷听。
“我刚才弹了几下?你重新把节奏给我敲出来。”
“嗯?什么?”他还没反应过来,团长又给出了新指示,不过他只是在问自己,不等团长再说第二遍,他就按吩咐又敲了一遍。
“你妈心高,生把你领上这条道,苦的终归是孩子。”刘团低垂着眼皮,好像是要考虑什么,不再吭声。秦绘不知所云地掰着指头,他感觉刘团面色玉润,白中透红,而且看他的眼神,也没外人传的如刀片一般冷飕。当刘团再度撑开眼皮,俯身轻轻摸了摸秦绘的头,然后请何主任进来带他出去。
“再看看这孩子的工架吗?底子还是不错的。”
“不用了,我还有个会,明天的赛制和程序,你去问小岳吧。评委的人选,我都说了,其他事情,你按他的意思办吧。”
团里人都偷着传,秦家夫妇天分那么高,孩子却是个登台哑巴。都说副团长中看不中用,人家儿子多提气呀。起初云盛兰也没往心里去,但越传越邪,说那个小岳非,透着一股灵劲儿,绝对是自云先生以来,团里培养出天资最高的好苗子,甚至足可比肩当年被挤走的倪燕。最关键是他不怯场,人越多越来劲,云盛兰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是给儿子瞭阵,二是倒要亲眼见识这小家伙真上台后,是不是徒有虚名。
赛制赶到这时候,岳少坤自己能把控的地方已经不多,所有孩子,全看造化了。最后评委的人选,是刘团唯一要拿的谱,这个面子不能撅,但念了一遍名单他又深吸一口气。
秦学忠赫然在列,他是团里唯一挤进最后评委席的人,旁人都是从院里和兄弟团专程请来的名家。岳少坤张罗到最后,连个递话的人都没有。更令他挠心的,是比赛后从巡演到戏校集训,都要打着云盛兰的名号揽生源。“有这么大角儿做招牌不用,你想干吗?她在院里一句话,得奖孩子的出路全齐了,能为团里省多少事?你跑断腿家长也不认识你。”这是刘团的意思,比赛办到最后,居然让秦家人说了算,岳少坤咬定,这个胖子又在搞平衡之术的政治伎俩。
决赛阶段的安排出来了,不知道谁的主意,让参赛小演员自行组队搭折子戏。岳少坤乐了,所有孩子里,只有他儿子和秦绘彼此熟悉,一个院儿长大的,首先在默契上就胜了一分,加上评委里一个秦学忠,另一位则是岳非的授业师傅,胜算就更大了。他便立即定出了参赛戏目,让二人赶紧磨合。
晚上吃饭时,云盛兰一手捂着腰,坐在棉絮沙发上,一手摸捋着儿子的头发,望着他。
“明天妈不去教课了,亲自为你站台。”
“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吃饭时,秦绘毫无胃口,光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香菇菜心。“我演什么,您平时都看过了。”
“台上和台下,那看的可不一样,回头报幕员一喊,岳非、秦绘,你可别急。”
“不会的,团里已经交代按组报戏码,你别跟孩子瞎说。”
老秦实在听不下去,插了一句嘴,“记好了,真正的角儿,从来不用讲究事先排练,该怎么演每个人自己心里有数,到台上见真章,所以别听旁人说,你们俩是一个团,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爸,我懂,这次如果我拿到名次,你能给我改个名字吗?”桌子在晃,老秦看过去,云盛兰整个人都愣住了,身子在不停地抖动,这是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跟大人开这个口。
“明天你陪孩子去吧,过年前要搬到那套两居室去,我进评委席前,先在家收拾东西。”秦学忠没接这个话茬,朝妻子耳边低语着。
秦绘报的是《火烧连营寨》里的《赵云救驾》选段,打快枪后赵云困在众将之下用扫头独挑千军,这是最吃功夫的长靠戏。但这段的老生刘备完全是个背景搭子,岳非演得很吃亏。何主任提前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说是特意征求了院里老先生的意见,让改唱《战长沙》,岳非唱黄忠,秦绘唱关羽,两个角色势均力敌,问俩小孩有意见吗。秦绘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说听主任安排吧,何主任很不高兴,埋怨他这么小年纪就知道拿板了。
“不唱赵云你还不活了?”岳非戏路不仅宽,而且杂,什么都愿意唱,还都特别精,所以不管换什么戏,都能轻装上阵。
“先说好,如果是关羽,我只能对付着唱。”在后台听场的时候,秦绘头一次心里不踏实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父亲的注视中,登台献唱。
“至于吗,这次算我欠你的,早晚还你,总可以了吧。”
正式演出前,后台吵闹而混浊,秦绘穿着母亲特意托人做的一身蓝缎面小长褂,躲在休息间,坐在当年父亲候场时的座位上。先进行的儿童组业余赛开始时,两侧出将入相的门边幕条里,放了几把盛满冰块的大铅盆,下场后有老师赶上去为小孩子蘸去满颊汗水,满盆清水到最后全被油彩蘸白了。戏台犄角的两处位置,放有一对直径足达两米的巨型电扇,来回来去地吹,一直没消停过,不时发出震耳的律动。
但开锣前,他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手脚冰凉,全不见平日耍滑头的鬼劲儿。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在往前迈,透过舞台光,他能望见青灰色的幕帘下,有无数颗粒灰尘在浮游。
小演员们正忙着在化妆间上彩妆,一个老师傅叫秦绘换好衣服,走到他身前给勾红脸,他总下意识地颔首躲开。岳非自始至终躲在一个单人间里,碰不到面,秦绘旁边坐着一个唱花旦的女孩,在上好妆的一张俏脸上,紧紧裹贴着一绺绺头发,头发是先用篦子刮平,再梳理好,然后被榆树皮熬制的胶水,粘贴在脑门至鬓角做“片子”,秦绘想想都感觉头皮发麻。但女孩看到自己一张肥嘟嘟的小肉脸,经这么一贴,反而显瘦许多,人也精神了,她看上去很满意。定好妆,她开始准备画眉眼和口红,然后到梳头桌勒头、插点翠头面,当所有环节就绪后,这个小演员简直和先前判若两人,她项上仿佛顶有一座高贵烁亮的皇冠,亮丽照人。秦绘被要求将头摆正,他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刘团长坐着岳少坤安排的子弹头轿车过来坐镇,特意赶到后台给小演员打气,看着他们纷纷在忙乱中扒靴子、套布袜、换彩裤、穿福字履,就讲起当年团里拉幕盲考的事情,说其实那几块料的师傅是谁,一上弦他就能听出来,当初他们还都蒙在鼓里,紧张兮兮的,大家就笑,岳少坤在旁边听了很不自然。
《定军山》《击鼓骂曹》和《辕门斩子》,都是难度最大的硬戏,随着前面几对戏校的孩子唱完一下台,评委也被陆续带进状态。秦学忠因为被排在最后一个打分,先前登台的学员他又一个也不认识,所以就把心思全放在演出上了。他感觉这一辈孩子,都像流水线作业上的组装零件,细枝末节,纤毫毕现,根本谈不上缺点。但要说有谁能打动他,能令在座的评委高看一眼的,半个也没有。所以半场坐下来,他竟有点走神,寻思着戏校的孩子,原来全靠走量,真较起真儿来,谁也压不住台。这时观众席有人说就等着看小岳非登场了,老秦朝幕帘后的水牌子方向望过去,想起就要见识儿子演的关羽,心竟不由得咚咚蹦了两下。主持人一报幕,包括云盛兰在内,所有人都安静了。谁都清楚,对一个小演员,这种场面的压力有多大。
须臾间,岳非忽然挑帘走出上场门,踱步而出,神气充盈,一脸老成,光这一上场先迈左腿,三步后一个小垫步,不仅满腿着地,而且跟步紧凑。最后亮相时,眉眼间既自然舒展,又凝神屏气,活脱脱一个久经沙场的老黄忠。开头一句“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后,云盛兰当即在台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座有内行的立刻摩挲着手,连声称奇:“挂味儿,传神!”
再见小家伙一身香色蟒,背扎四面靠旗,唱作贯穿,演到刀下场,不仅打出身段、架势,而且大刀花舞得收放自如,眼睛有戏。忽地节奏放缓,转身后一直紧盯刀头,这时乐队给了个急急风的长调门,他竟懂得随之应变。当听到他唱到“威名镇守在长沙”时,刚脆洪亮,字头还有弹劲。在难度最大的拉弓上,岳非扎着靠,肩腰腿把劲使到一处,顺着靠旗的劲走,形似一阵风,很多老演员都拿不准这个意思,致使靠旗乱抖。但台上一个小孩子,竟能做到协调幅度,维护整体,让胡子、跨腿一气呵成,该动的动,不该动的绝不动,韵味融在变奏中,既合戏情,又合戏理。
一阵西皮二六板过来,秦绘踩着一双绿缎虎头靴,评委马上要听紧接的那段经典唱词“黄忠老儿听端详,某大哥堂堂帝王相,当今皇叔天下扬。某三弟翼德猛勇将,大吼一声断桥梁。某四弟子龙常山将……”慢了,没跟上板,秦学忠用右手抹了一把脸,他看见旁边已经有评委在纸上正记着什么。秦绘的工架是真稳,但唱得怎么样,他也明白用不着过于上心,今天能亲眼瞅着只会演赵云的儿子站到现在,他早就知足了。
这时只见秦绘侧身内向,半边脸朝向舞台外围,二人举刀拉开架势后,岳非便用力把刀往里侧压,别住秦绘的刀,这一劲头使得相当猛。老秦眉毛一挑,瞬间的此消彼长,被他看出来,这是在过去两人的合练中所没有过的。他把头转向另一端的评委席,岳非那个老师傅正一脸肃然地盯着舞台,看起来他对这个动作细节非常满意。秦绘的刀已经很低了,再往下压到一定程度时,他轻微不规则地用了一下颤力,暗示要还击了,接着反手把岳非的刀从台的内侧反压过来,此时两人的刀头同时朝外,脸也面向观众。岳非眼见招架不住,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戏就要被逼出来了,只见岳非两腿发颤,虚晃中使了一个踉跄,仿佛力不从心,险从马背上跌了下来。转瞬间,岳非从脸到身上,包括靠旗、髯口和手中大刀,全身颤抖起来,表情和边式煞是好看。台下有人看到这时,开始叫好,岳少坤在场边朝里面安排好的一个师弟使眼色,让对方把气氛带起来。何主任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刘团长作何反应。“岳团长,你儿子成了。”她还记得,当年头一次听秦学忠拉琴时,刘荣和现在的状态一模一样。
看到这时,云盛兰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嘴,周身微微发颤,两腿不由自主地打晃。旁边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即便用眉头极力拧死,泪水仍止不住滑出眼眶。这一瞬间,只被坐在评委席的老秦注意到。为避免挂不住脸面,没等宣布名次,她就跑回家了。
后来团里有人说,其实所谓“京剧小神童”,就是岳少坤给儿子一个人插的大旗,没别人什么份儿。全部比赛结束后,岳非被推举为演员代表,领头谢幕,站到台口接受戏迷的欢呼与喝彩。当他鞠完躬起身后,想伸手去叫秦绘,把自己的搭档一起拉过来时,有人涌上戏台,将岳非搂了过去,混乱与嘈杂中,整个台面甚至被大批成年人围拢成一片。不过这些云盛兰没听见,直到秦学忠把儿子从工人俱乐部里带回家,她还趴在客厅沙发上哭个没完。后背伴随着呜咽声响,身体乱颤,像是喝醉了酒。因为马上要搬家了,周围的家具和锅碗瓢盆,凌乱地胡搭乱放着,将她围裹起来。秦绘不明白只是一场演出,母亲到底在哭什么,他是头一回在家里见她哭,比起她在外面教戏时的哭腔,如割心一般真切,但难听多了。
秦学忠把衣架挪开,腾出一条窄道,关上门就把儿子往里屋领。
“我妈怎么了?”
他还是没回答儿子,但能看得出,他这次至少是在想着怎么回答。
“爸,给我改个名字吧。”
“你妈活这么大,这算刚从戏里分出来,不想将来像她这样,就等你有能耐,自己给自己改吧。”
这一晚,全家谁也没提刚刚结束的决赛,窗外寒凉的湿气透过墙皮砖缝,咝咝地往屋里冒,高大的梧桐树褪变成一道黑漆漆的裂缝,上空是幽蓝且透彻的星夜,楼里很少还有住家开着灯。秦学忠感到胸口一阵梗塞,他努力按着又在疼痒着的伤疤,独自继续收拾屋子,尽可能地把所有琴谱、磁带、教材,以及戏服和道具都分门别类归置好。他没想再开台灯打扰她,刚好台灯也都被收进编织袋了。月色下,他弓下腰,动作迟缓,乏力,像是一口气被泄出来,没地方找补,地上散乱的零碎玩意被当破烂一样挑挑拣拣。秦绘每多看他一眼,就更不敢肯定自己是他亲儿子。他也不愿接近母亲,就站在屋里的最深处,靠着墙,看着眼前这心凉的一幕。
“马上就要搬到新家了。”他轻轻地碎碎念着,努力睁着疲累的黑亮眼仁。
很早,云盛兰就换上了一件紫色亚麻西装,里面还套着织有浅色亮片花纹的羊绒衫,头发扎起来,一个人,梳妆利落地站在楼道边。阳光透过东面的玻璃,折射在她的肩头上,乍看上去,像是在她身后伫竖了一枝挺拔而斑斓的花朵。往来的师兄弟见她气色不错,客气地点个头,都不再提昨天的事,甚至连去上海的名单也没传进她耳朵里。但她能看出来,团里正酝酿着喜气腾腾的氛围,不是因为要过年了,而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股劲儿,她说不上来,也没力气深琢磨,总之似曾相识吧。
秦学忠还在屋里,倒腾一晚上,几块修琴剩下的边角料,被他又捡了回来,用一块丝绵方布包好,说毕竟是好竹子,能留就留着。能扔的东西,越捡越少,甚至连调味盒都原封不动准备搬走,最后就收拾出半袋子废报纸。出门前,他特意嘱咐儿子老实看家,等收废品的一进院,把这袋子递过去就好。话没说完,云盛兰就催老秦快走。当母亲亲昵地探头看进来时,秦绘正沉默着,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眼神。
“我儿子长大了,懂事,你别老絮叨他,快走吧。”
老秦给出的名次究竟都有谁,绝口不提,她也不想问,但以昨天她看到的,小岳非拿头名是板上钉钉的事,太出彩了,甚至有些炫目。而他们的儿子则是中规中矩,甚至还在唱功上有硬伤,以昨晚其他戏校生的整体水平丈量,秦绘仅是中下等。评委不会管你演的是不是赵云,而以老秦的脾气,加上有意无意地需要避嫌,她料想前十名不会有他。以岳少坤的战略眼光,他必定会瞄准这些小孩的市场价值和可能带来的现实收益,接下来准少不了各种名目的少儿演出团。而以秦家夫妻对自己孩子的了解,他们当然不愿意秦绘被过早卷入急功近利的走穴圈子里。同时巡演结束后会有大批孩子被分到她的班里,以她这个年岁,不用拎着教鞭直接面对自己的儿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想到这时,云盛兰的心里反倒松快了许多。
夫妻俩想把这间一居室留给一个刚领证的师妹,所以跟何主任约好,去她那交钥匙。秦学忠总感觉不对劲,却也来不及细想。妻子的心思是,眼下团里分房紧张,像他们这样一家占两套的绝无仅有,空着一间没人住,早晚会被让给别人。之所以这事搁到现在,那是因为岳非岁数还小,谁也不敢动,看这丫头现在的势头,想必从上海回来后,姓何的就会找上门说房子的事。她宁肯主动把房子送给师妹,也不能白便宜岳家人,这才是她云盛兰办的事。但问题是姓何的总说这个师妹资历尚浅,不赶着谈这个,可人家着急结婚,过这阵子谁还领你的好?云盛兰一口咬定,何主任是在跟自己磨洋工。平时暗地里吃个哑巴亏倒也算了,今天这个板,她跟这帮人叫定了。所以她不仅要叫上秦学忠,还把师妹一家人都约好去交钥匙。
后来老秦还是没进门,他站在大院的空场上等,今天的阳光格外晃眼,照得眼睛竟有些恍惚。他点了一颗烟,架起胳膊,看着收废品的把车推到远处自己家楼下。秦绘在三层伸出脑袋招呼那人上楼,然后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小圆脑袋像枚硬币般闪亮。对视那一刻,父子二人似乎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疏远感,甚至令彼此感到陌生,不知道对方此时看向自己,在想什么。指尖上冒出稀薄的烟流,很快消融进冬日的晴空中,在平静中凝视这座大院,容他回念的工夫不多。云盛兰身姿绰约地朝这边走来,直到她一把挽住他胳膊,满满地占据了他的视线。他还在努力地想记起她最初的样子,但总会越想越模糊。
“都办妥了,我上楼叫儿子,外面吃吧。”她故作娇嗔地扭动丰腴的臀部,秦学忠拉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一起上去吧。”
上楼梯的时候,趁中午师兄弟都出去吃饭,她始终紧紧拉着他的手走到三层,在空荡荡的通道里,他劝她别跟何主任闹得太僵,团里对咱不薄。说到这儿他稍用力地攥了一下那纤滑的手面,又讲,其实生活待咱不薄。
在剧团,有很多登峰造极的段子,比如一唱马派诸葛亮的须生,演完《群借华》,在等《借东风》时回后台歇脚,提着茶壶,把髯口挂在玉带上,跟人聊昨晚的牌局。正兴头上,场督开始催,这人原地转磨找髯口,死活找不见,随手从帽箱抄一个就上台。结果观众一看,这人身上挂俩髯口,嘴上一个腰口一个,串在一起跟挂面似的,“哗”都乐出眼泪了。
还有一跑龙套的,头天去网吧刷夜,回来直接上台扮大铠站殿,正迷迷瞪瞪要睡不睡时,就听角儿“啪”地一拍醒木,他“哐当”一声就坐地上了。还有的老鼓师特别坏,走马锣鼓后不让琴师进。不过再经典的段子,都会被新段子所替代,眼下在私下里被广为传诵的,则是岳团长如今又找回老相好,要再唱一出《马前泼水》。这件事被传进云盛兰的耳朵里,那股原始而粗糙的生动和乐子,很快就被笑没了,越传下去,就越苦,仿佛谁都把这件事,在自己心里走了一遍,那滋味,很难说。后来大家意识到,老秦如同他们每个人一样,只不过把最苦的那条路给走到头了,就没人再提这件事。
事实是岳少坤的确单独找过云盛兰,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天一亮,睁眼就去院里的戏校办公,躲清静。有一阵她还总让老秦中午给自己送饭,但随着教学工作的深入,已经全然顾不上其他事情。云盛兰以前教的多是成年组学生,本身已积累了一定的基础和相当丰富的舞台经验,她的任务,更多的时候像一个领队,在专业上无非是指点学生对道具的使用,包括在武戏中如何吸收各类门派的武术动作,从而在技术上加以创新。
刘团长和岳少坤这次“捧神童”的计划,其实是给云盛兰出了个难题,她对如何教导这一年龄段的学生,经验并不够多,更何况像小岳非这种已经拜了师的,她本身能起到的作用其实非常有限。所以当前夫找上门来时,她很不乐意,刘团长是什么意思,两人都懂,他往办公室里一坐,话也撂得明白,“绝没有在剧团搞一家独大的意思”。
云盛兰透过旁边的玻璃铁窗,发现一辆奥迪轿车正沿着戏校操场的白线停好,岳少坤恭敬的笑脸显得生硬而刻意,就像手头正在批改的作业一样难看,她还没想过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我把话挑明了吧,岳非现在的演出行程排得很满,何主任为他拿到不少去机关部门表演的机会,但他总要在履历上镀一层金的,我们做家长的,不就是天生给孩子擦屁股吗?
云先生你的名号能到今天还叫得那么响,有咱团里的功劳,岳非能进你的班,我脸上自然也有光。”岳少坤说完后顿了一顿,掂量着该不该再讲下去,“就算不念你我往日夫妻一场,只是看在我和老秦这么多年兄弟的薄面上,请你关照关照这孩子吧。”
和秦学忠过了这么多年日子,云盛兰只学到一样本事,耳根子软。她尽量不去看岳少坤哪怕一眼,他的歪脖、大背头和短驳头四粒扣西装,令她由心底里生厌。但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况且既然岳非到了上学的年龄,作为团里的明日之星,进她的班照顾照顾,本是人之常情。今天岳少坤肯亲自来托付,算是把心用到了,任凭大人之间有怎样的瓜葛,都不该波及孩子。可每当她转念一想,自己儿子的学校还没落实到地方,就要先给岳非的前途许下承诺,她凭什么?
“我知道有些事情,你置身其中,放不开手脚,我在团里开展很多工作,跟你也是一个处境。”岳少坤见她面露难色,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这话只是咱俩说,团里那么多共建学校,你随便挑,出钱出力,我没有二话。但你也清楚,那么多师兄弟,都有孩子,我帮了这个,下一个,帮谁不帮谁?
没错,秦绘是我徒弟,我亏待不了他。可我这副团长做这么多年,一路下来,哪一步缺人帮衬了?谁跟我不是沾亲带故的?但就有一点我敢跟你打包票,但凡跟我合作过的,谁也没少拿好处。”
那辆奥迪车在操场里按了两声喇叭,似在催促,更像是威胁,谁坐在车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又如此地不识趣,云盛兰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几分,于是露出一丝浅笑。
在他们这一辈的男人看来,云盛兰绝对是个独一无二的美人,即便是这个岁数,面对面坐在一起,岳少坤也难免会动心。他很满意自己曾一尝云先生的温柔,这是团里多少琴师干一辈子都不敢奢求的成就。结婚那么多年,一脸僵硬的云盛兰,岳少坤见过,而且她越拉脸子,他心里就越有谱,突然见前妻冷不丁这么一笑,副团长心里反而没底了。自从分开后他们再没有单独打交道的机会,做夫妻的那几年,云盛兰使起手腕来,那寒彻骨髓的决绝,要远比当年在舞台上更令人求生无门。那两声喇叭也把他吓了一跳,见云盛兰有意要开口表态,岳少坤赶紧抢先又再讲下去。
“年轻时,任谁也免不了几番胡闹,但摸着良心说,我待你们秦家不薄。过往的事情我就不提了,这次去上海的演出很成功,我觉得很有必要接着牵头组织‘京城戏校娃娃戏’,打造京剧演出市场上的系列名牌,我甚至已经嘱咐小何接受香港、台北,还有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的演出了。这之前还要赶在暑假的尾巴,办一届‘双休日少儿京剧百场演出’,多整几出科班戏,少不得要多劳烦你合作。”窗外起风了,吹了岳少坤这边一脸沙子,他有点起急,“我只求一点,让咱儿子能在戏校,妥妥当当地读上几年书,拿个文凭,别拖他后腿。”
说到“咱儿子”,云盛兰更恶心了,这是他一贯趋炎附势的伎俩。就连岳少坤也没想到自己今天会把话讲得这么丢身份,直到他脸色蜡黄地跟她道一声“云老师,那我先走了”
时,对方也没扭头多看自己一眼,应付这个女人,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打点些意思,但身为副团长,肯把话递到这个程度,谁都清楚分量有多重。
云盛兰一整天都没能静下心写出一页教案,前夫的来访,令她想起那令人亢奋却又不堪细想的几年日子,每当这个男人出现在身边,她都无法预想自己,会升腾出多少匪夷所思的欲念。有时云盛兰甚至不敢深究,当年的那些荒唐事竟然全出自她在上一段婚姻时的手笔,更令她难以判定的是,自己骨子里阴冷的那一面,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仅仅遇到岳少坤才发酵而出,云盛兰不得而知,她也不愿深想。
其实云盛兰在戏校看到的情况,甚至还比不上团里,近几年往这送的孩子,心劲儿早不像昔年那般单纯、果敢,连家长再到孩子,心思都很复杂。很多都是文化课跟不上的,来这里找一个就业途径,很多小孩下了课嘻嘻哈哈找网吧的,多了去。再加上都是独生子女,骂不得,更打不得,而且戏校生和别的学校一样,没有包分配一说,将来都是自谋出路,很多孩子毕业后十有八九要改行转专业,凡是走她后门的,都是希望能进专业院团,就是花个十万、八万也不觉得冤。
对此她早没了前几年的志气,也是跟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其实不用岳少坤亲自跑这一趟,她也会正眼看待小岳非,几十年没碰上的好苗子,说实话,谁教就是谁的福气。
坏就坏在,岳少坤这么一搞,招来不少凑热闹的家长,想出名,图清闲,拿着招生简章就扎进来要试试孩子有没有当明星的命,弄得她成天跟鉴宝师一样,冲着众多根本不是戏料儿的孩子干没辙,生也生不出气,活活能把人憋死。
岳非走到哪里,都注定是人中龙凤的坯子,戏校生里能跟他在台上叫板的寥寥无几,秦绘又一时考不进来,他自然也丢掉了几分兴致。只等着何主任一吩咐哪有演出,随时拎包走。
对外,她帮岳非角逐央视举办的全国京剧大赛,又安排各种访问节目和公益活动;对内,也紧锣密鼓地为这个角儿在长安大戏院上的专场演出,挑选乐队班底,而岳少坤也在为扩建剧团大院的项目忙得不亦乐乎。
云盛兰不是没拉下过老脸,求下海早、做穴头的师兄,带儿子出去演出,就算见见世面。师兄连东西都没收,说“多一张嘴,少一份钱”。人家就差没直说,你这孩子去了也是捣乱。更让云盛兰急红眼的是,全团唯一一个直接落实编制的指标,就匀给了岳非,而且居然是因为秦学忠在力保这个孩子。云盛兰为这件事跟她男人足足打了三夜,老秦一个字也不多解释,后来她自己也觉得越闹越没道理,谁让不争气的是自己的儿子。
秦绘除了偶尔练练拳脚,就是和几个弹月琴的,整日在院南墙边水泥砌起的高台上斗地主,听他们说今后这个院子不仅地砖重新翻修,说不定还要拆哪栋楼。还说现在团里人心浮动,都飘得很,整天都寻思怎么到外面扎钱,而且姓何的要搞人事改革,到他们刚要毕业留关系的这一届,一律先是实习身份,再签合同,像以前那种终身正式,熬年头评职称、分房的事,没戏了。据说岳团发话了,演员指标还要往下砍,一个行当养活不了几张嘴。眼下剧团比的就是谁最一专多能,那才吃香。据说有人专练赶场这一环上出彩,上《荀灌娘》,先来旦角,再是武生,后又来女儿身,头上片子得贴两次,头饰、彩裤、彩鞋随时换,要三四个师妹伺候才行。有位老角儿演《苏武牧羊》,由蟒袍玉带的文臣,立即换牧羊老生,从头到脚,扒靴子,穿布袜,换福字履都在须臾之间。
但这些人都赶不上秦绘的纪录,年纪稍稍大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戏服和道具,有一种天然的感觉,虎字纹、团花箭衣或者大靠,各种行头都被他细针密缕的敏锐悟性,分个清楚。他是团里唯一能做到演《长坂坡·汉津口》时,独自由赵云变关羽,头盔、戏服、裤袜、厚底靴不仅全换,还要把赵云的俊脸洗掉,再勾关公红脸,全部时间,不出五分钟,甚至还能在后台挤出一句西皮导板。这段子被岳非听说后,每次演出回团里,都要求他施展一番开开眼,他也不气不恼,顶多甩出一句“这种本事都是给逼出来的,要不就滚蛋”。然后盘腿一坐,开始跟众人在地上打牌。
眼见着各人的距离越拉越大,岳非不演出的时候,就进戏校上课。云盛兰听说岳少坤为了能把秦绘也补进戏校,着实出了不少血,她瞒住了老秦,一门心思把岳非在戏校的学习给安排妥善。她也想不明白,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如此浅显的道理,当初怎么就想不明白?岳非每次重回大院儿里时,就怕被兄弟们冷落,他习惯了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围在身边,能照顾到谁,他心里也美。所以去哪儿演出,都忘不掉带来一堆当地特产和进口烟酒。然后就开始数落戏校里那些外行有多不懂规矩,败坏名声,起初大家还新鲜一阵,能热乎到一块,日子隔得久了,谁都知道该为饭碗发愁,岳非再说什么,听听也就听听,少见谁再跟着瞎激动了。
所以在这么复杂的节骨眼上,当听说秦绘有机会进戏校再混两三年时,岳非比他还高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这种高兴似乎被抹上了一层诡异的亮色。那是高兴吗?人太多,都比着在欢腾,但这跟他们有何关系?以岳非为最,他甚至要把情绪故意调高,盖过周围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秦绘甚至看不懂,他到底是喜是悲,那比戏里的诸葛亮还难看透。
所以在秦绘接到面试通知书的当天下午,岳非说不如我们也去泡网吧,有人附和着说,还能再去附近的歌厅看看。
岳非说难得大家又凑在一起,不如咱们就只管撒开了欢儿耍上这一回。秦绘觉得不大合适,习武之人,从没想过去这种地方,打小学戏的他们,更不知道该怎么融进这类场合。
“习武?你还练拳吗?”岳非似笑非笑地冲着秦绘问,他摇了摇头,“还是的,你打我两拳看看?我请客,都给我走!”
秦绘总感觉那天的岳非,有几分陌生,甚至是那种落寞的狂放,他也说不好,因为戏里从来没有这号人。
那间网吧距离剧团有点远,一路上秦绘总在最后磨蹭,以至于岳非时不时地回头招呼他,才能跟得上队伍。夕阳正打算落入前方的街口歇歇脚,他把脚抬进区总工会楼前的栅栏里,松开鞋带后,又绑起来紧一紧。于是岳非又回过身来催他,师兄弟们站在远处,瞧了瞧,又继续往前赶。秦绘抬了抬手,示意马上就好,两人重又走回路上。
越走,就越不想走,秦绘看到岳非的步伐并不快,明显是在等他,但他又偏偏想走得更慢,两人迟迟搭不到一起。
当他以为对方会不耐烦地加快速度时,只见岳非做了一个高伸腿,亮靴底的动作,然后以腰为中轴,四肢协调动作,慢抬快落,快慢有致,迈起了晚年诸葛亮的四方步。
秦绘站在原地,不想乐,但是没管住自己。岳非两手轻微别在身后,转过来看他,然后也笑了。
“上一次,没唱成《凤鸣关》,可惜到现在。”岳非的声音不大,秦绘往前上了几步,才能听得清楚,“在外地,同台搭了不少人,名气高过我的孩子也有,但很难铆上那个劲,不过瘾。能看出来吗,我在等你。终有一天,你的赵云,我的孔明。”
秦绘听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岳非比自己还着急,就跟着点了点头。然后被他将衣领一拽,跟着匆匆走了过去。
那间网吧是由一家饭馆仓库改建出来的,外面挂着一层涂抹不匀的集装箱漆。屁股大点的铁门,撅向当街。脆弱的墙皮上方探出一块方形油烟机风扇,被沉厚的垢泥和毛絮完全堵住,站在门口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油碾子味。滞留在这间矮房里的,大多是在附近一带混的老炮和学生。在噼里啪啦的敲打声中,网管告诉岳非,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轮到他们。刮了一阵风后,散乱的烟灰和一股汗脚发酵出的恶臭,迎面扑鼻。秦绘本来也没心思玩,就想不如出去等一等也好,但岳非却站着不肯走。
“网管,拿个火机给我。”墙角处,一个四方脸的高个子朝前台喊了一句,能听出来,嗓子很壮。
“你让他们,给我滚蛋。”岳非用指尖在网管的肩膀上戳了戳,按住对方,不让出来。
秦绘惊了,他发现自己周围的师兄们,开始逐渐向岳非身边聚拢。
“戏校的住宿生,在这片儿混得挺猖獗,甭搭理他们。”
有个岁数大点的揪住岳非,“你们不是一起演出刚回来吗,以后免不了还要同台,现在翻脸不值当。”
“没有以后了。”岳非甩开师兄,径直朝网吧角落里走过去,扫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几个人,然后用脚蹬了一下四方脸的椅子腿。
“哟,这不是小老头儿吗?”四方脸不再对计算机里的游戏画面感兴趣,他站起来,一脸狞笑,故意挑逗岳非,因为嘴叉子咧得过大,秦绘看到吐沫星子明显溅在岳非脸上,双方的人也开始来回打量着彼此。
“怎么着,哥们儿,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那人的两只手握住腰间,彰显出一副宽厚的肩膀,一看就知道有练过的底子。他是朝天鼻,鼻梁短小,说起话总令人担心鼻涕会不自觉地流下来。“别怪兄弟们不会伺候,你自己不长眼睛,《斩颜良》《单刀会》《走麦城》,麒派的红生戏你会唱,余派的《乌盆记》你会唱,就连我们裘派花脸的《淮河营》你他妈的也会唱,那你自己唱吧。你爸不是夸你腔圆字正,见棱见角,还会巧用脑后音吗,我们没你能。既然你爸是刘邦,他拿你当成镇淮南的厉王刘长,那你们父子俩自己拉琴自己唱吧。我们也好见识见识你那乌云遮月的看家本事,唱词里怎么讲来着,‘这也是你耍奸猾自己的报应’。”
秦绘手里都攥出汗了,这是他头一次看到有这么当面羞辱同行的,他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明白,那些戏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岳非是背向自己,看不到他的脸,但身子明显比最开始僵直了许多,秦绘心里估摸着不会就这么算了。
“让我滚蛋?”四方脸继续不依不饶的,“你甭这么看我,哥们不进你爸那个团,照样唱角儿,但是只要我在,你他妈的就别登台,登台就出事儿,上回算轻的,下次还有舞台事故等着你,不唱就饿死你。”
“你叫人去吧,现在动手别说是我欺负你。”岳非显得很冷静,他把头缓慢地低了下来,摸了摸脑门,然后转身就走回来了。
“行,孙子,你给我五分钟。”四方脸的人不过三五个,真干起来他当然吃亏,“你回剧团是吧,二十分钟后,六点二十,咱们自新路东见吧。”
岳非并没有搭理他,也没跟秦绘他们说什么,只是独自默默地走出了那间矮房,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的。
“他们有点儿太狂了。”折回剧团的路上,岳非一个人顶在最前面,直到大门口了他才蹦出这么一句话。这时候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不可能再叫到更多的人了,师兄弟几个,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但摸不清那个四方脸能搞多大的动静,就这么认了,丢人。
“你事先知道他们在吧,为什么非要招惹那帮人?”秦绘问了一句大家都想知道,却不好意思直说的话。既然他先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众人决定跟着秦绘走。“你要不要进去?”
岳非紧拧着眉头,显然他断不出个主意,任凭一帮人晾在原地,这令他看起来更显出几分老气。
“真在这儿等着人家打上来?”秦绘又问。
在街南面的龙泉胡同里,一栋灰色简易楼的一层,是岳少坤为他儿子将来结婚,单买的一套一居室。这帮人先趁机躲了进来,秦绘说等时间一到,探清虚实,再做打算不迟。
屋子很小,塞满了人,站不下的就躲在小土院里。岳非总跑演出,就结识了给旅行社开大巴的一个司机,平日就猫在建国门箭楼城墙底下,盯场子看车。也算是半个黑导游,他这时才想起打电话给对方,那边答应能叫二十几个东北人过来。
光线很暗,岳非把手伸进床铺下,脖子卡在床沿上,拼命在够着什么。秦绘总是向街边张望着什么,他什么也看不到。再次回头间,岳非抄出了一个铝盆,上面斜放着一把曲线玲珑的鲨鱼砍,他很费劲地直起身,自己也瞅了瞅手里端着的东西,众目睽睽之下,把它递给了秦绘,在场的人谁也没说话。一阵沉默后,岳非又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半了。
这时候,没人敢往街上走,哪怕是溜达一圈,探探风声。岳非支好一把带着棕色条纹的折叠椅,把胳膊搭在方桌上,两只手不断地掐着指甲,他开始为之前的鲁莽行为感到不安。
“今天不出这口气,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你们先守在这里,我出去看一看,在网吧我站得最远,应该没人能认出我。”
秦绘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完就把鲨鱼砍别在裤腰里,换了一身衣服,岳非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你不是想唱《凤鸣关》吗,你是诸葛亮,我就是你的赵云,不用学戏里那般激我,你伐魏,我斩敌。‘主公且把心放定,为臣能挡百万兵。’”
唱完这句,他没容岳非多说一个字,错身绕开挤在屋里的人,扭头就往院外走,溜达到街角看看动静。
对方果然很守信用,没让岳非等得太久。还没走到东面的太平街,六辆黄面包,后面还跟了一辆金杯,就停在北门对面的戏校路牙边,粗略一算不下三十人,手里还都拿着家伙什儿。随着一阵阵撕裂开的声响,车门被打开了,满坑满谷堆在陶然亭北门。再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意思不对,这帮家伙根本就不像是戏校里的人。体格和身型,货色不一,站没站相,但手里拎的家伙什儿,一个比一个硬气。九节袖鞭、甩棍、片儿砍、棒球棍,最次的手里也握着一块板儿砖,气势上就先压出一头。打头的是一个明显谢顶的小眼睛,几缕泛灰色的细发执着地别在耳后,他的步调要慢于其他人,身后那个留着一头披肩金发的瘦子,越走越快,很快成了新的领队人。
天刚擦黑时,连路边砖石坑里的槐柏树,都被一层阴冷的凉风笼括住了。淅淅沙沙的树叶像在呜咽着皮肉中的痛楚,为秦绘传递着某种劝阻时才会流露的善意。他一个人,独自直立在路中央,本想赶紧回去告诉岳非,赶紧往小区北门撤,但身体止不住地往下坠,脚底发沉。这时候往回走,肯定会被轻易察觉到。眼见对方来势压迫而至,秦绘下意识地朝身后望了望,空无一人。
四方脸是唱架子花脸的戏校生,他很快带人和金发瘦子汇集到一路,他们像细铁砂遇见磁块似的,贴得很紧。也许都是唱戏的,虽然嗓音唱功难成大器,但既然是花脸,做表上自然弱不了。戏校生一掰扯起来,绘声绘色,手脚干净,眼法精准,浑厚峭拔之声,好似炸音,不愧是科班出身,终归是正规军。正寻思着,秦绘竟看入了神,甚至忘记了心怯。
四方脸和金发瘦子,离他越走越近,直到一行人从他身子两侧穿过时,秦绘都没再做任何反应。最后那个谢了顶的小眼睛走到他面前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略带迟疑地也走了过去。
当对方刚接通电话的一刹那,岳非的脸都白了。
“那边说在天桥碰见查酒驾的,一车人都折在里面过不来了。”
一屋子人,都听见话筒里的答复了。钟表的秒针每动一下,就如同注射器针头在扎他们的心尖。
“秦绘还在外面,谁去叫他赶紧回来?”
没人去接岳非这句话。
金发瘦子的人,很像是专门干这一行的,为避免太过惹眼,他们三五一伙,东一堆、西一撮分散着开始赶向陶然亭。
街上人影凄迷,令战斗前的景象,显得那么不真实。当这一伙人终于停了下来,开始等岳非现身时,秦绘这才猛然发现,他们手里有砍刀、钢管和撅力棒。
四方脸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走向秦绘身边那座报亭的公用电话,递给老板两毛钱,然后拿起话筒。
“明亮亮烂银盔上生杀气,风飘飘九曲簪缨绕过顶梁。”
秦绘靠在冷饮冰柜上,小声嘀咕这么一句,四方脸一听,便把电话挂上。
“你哪位?怎么着,想跟我唱《赵云截江》?”他靠过来,似乎想要紧紧贴住秦绘,“这么多人,截得住吗?”
秦绘看见西边,岳非还是带人出来了。
“截住你一个就够了。”
“哥,就是他们!”四方脸朝谢顶的喊了一嗓子,两拨人开始成扇形辐射开来,金发瘦子第一个冲了上去,岳非则始终溜着边走,没有选择正面对敌,他没让人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秦绘伸掌从下往上一兜,冲着四方脸的下巴就掏了过去。那人紧捯两步,向后一退,攒足了力气,又用脚后跟猛蹬向他的腹股沟,秦绘立即翻倒在地。
剧团的人没一个真打过群架,他们明显感到赤手空拳的绝不是对手。眼见这混子气势一上来,岳非就大声喊着周围的人赶紧走。
“秦绘!人呢!”岳非一边逃,一边四顾环视,他如猴子般钻进街北黑窑厂的一排排楼房里,然后从两米高的大栅栏上蹿了上去,摔倒在地上,爬起来接着跑。
秦绘和四方脸纠缠在一起,不用套招,这是生平头一回荷枪实弹地战斗,那把鲨鱼砍始终别在裤腰上,然后掉在地上,被两人踩来踩去。为了能让师兄弟们脱身,秦绘居然真的去学戏里那样,独自断后,企图截住更多的人。最后在一条胡同的深处,他被金色头发的小子逮住,对方一共带了十六个人,追在他身后,往死里打。一阵拳打脚踢中,他护住脸都没用,刚开始还知道叫两声,到最后连嘴都张不开了。
脑壳、鼻腔和脊椎骨像被按了钢印似的,承受着排山倒海般的热浪,直到被谁扔过来的板儿砖糊住面门后,眼睑似乎被谁用线缝住,恍惚中,一股暖流从面颊一直滴淌到手指间,完全阻碍住了视线,他就再没有疼痛的感觉了。当他最后连对声音的意识都失去后,秦绘把眼睛闭上了。
夜里的风太凉,血把身上的汗衫完全沤透了,当地上的沙粒被吹起卷在脸上时,那股锥心的伤痛和寒冷,才将秦绘的知觉唤醒。
为了不让云盛兰发现,他在凌晨光着身子偷偷进屋上床,用马粪纸做的粗糙厕纸,将伤口按住。后脑隆起的鼓包令他无法躺上枕头,只能用髋骨侧坐在床沿。恍惚间,有人摸到他的窗前,秦绘迅速站在床上,把耳朵贴上去。
“秦绘!快跑!有多远你就跑多远!”是岳非的声音,他很纳闷,这不是大家都逃出来了么。
“出什么事了?”
“你别问了,快跑!”
这种声音根本不该是岳非发出的,秦绘蒙了,那一宿他根本没睡着,他希望天亮的时候,谁会告诉自己一声,这只是一场荒谬的梦。
清早,耀眼的晨光万箭穿心般刺向眉眼,一股暖热浮行在秦绘橘皮色的视网膜上。他使劲撑起头,稍有动弹,腰膀、肘踝关节以及肌肉纤维,便因拉伸而传来阵阵撕裂感。手指摸向肋锁韧带,稠糊的伤口在凝结成紫色血痂前,很不幸地和被头粘连在一起。一下床,涤纶被罩揪扯着绽开的肌理,棉絮线头挂在肉芽上,看着像是过期长毛了一样。双膝肿胀到碗口般大小,他蹑手蹑脚地磨蹭到门口,才记起父母要去琴行,早饭摆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实在是不想吃,就两手按住腿面,半坐在沙发扶把上,嵌在衣柜门上的绿玻璃映出自己的轮廓,脸好像一夜间大了半号。
太静了,他甚至可以听到屋里的闸盒电路在嘶哑,北屋窗户被风敲得锵锵作响。秦绘反复攒揉手掌,这种被弃置的隔绝处境,令自己仿佛如一缕青烟,随时可以被吹得消散无形。一阵阵锥心的死寂,把他抽离出从前的世界,明明一如往昔,但却全不一样了,都变了。
他咬牙下楼取车,凹凸不平的砖块直硌脚心,附在上面的苔藓润滑了鞋底。他晃悠悠地骑出胡同口,鼓膜像进水了似的,有一阵没一阵地吸吮着气流,恍如隔世。越骑,心越凉,周遭过节的喜庆气哪怕就快溢了出来,他还是被裹隔在另一条道上,一个熟人也没有。
从南华东街到双柳树,他再偷着骑到昨晚被憋在窑台胡同的那个拐角,就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连他狠狠揪下的头发也没留下过。秦绘站在戏校学生公寓南面的电教楼院外,把车支好,腻在墙上坑洼不平的水泥碴,戳在脊椎的伤口上,一片生疼。喘口气的工夫,他看见一个昨天紧跟在岳非身边的师兄,正要迈步过去,对方抬手挥向自己,示意他不要动。
“你没事吧,大白天来这儿干吗?”师兄朝街外张望一番,很关切地问他。
“人都哪儿去了?”秦绘恨不能拧住他的脖子,直接把答案抠出来。
“你不知道?死人了。”
秦绘脑袋像被方棍棱角狠凿了一下,丝丝木屑直插毛孔。
师兄告诉他,死的不是剧团的人,是那拨一个大金毛,戴着一副霹雳手套,是在南横街一歌厅看场子的。晚上大家撤得太快,岳非本来都跑回剧团了,但他听说秦绘被金毛按在地上后,立刻反扑过来。当时金毛也打算撤了,结果被岳非迎面碰上,他从远处看见窝在墙根的秦绘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把鲨鱼砍,就往金毛的肚子连捅四刀。对方捂住肚子,踉踉跄跄晃到陶然亭公园对面那间副食店门口,就栽倒在地上,当时便没了气。
岳少坤最后托人给儿子改了户口本的年龄,又把那套一居室的婚房卖了一百万,赔给人家。自从那天晚上隔着窗户的一次对话后,秦绘就再也没听到过岳非的声音。疏通好所有关节后,岳非被判了七年,何主任帮他安排的一切活动,甚至在剧团内的各项演出,永远都不会再有了。谢了顶的小眼睛放出话,只要他出狱,早晚弄死他。岳少坤一夜之间,老去不少,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能等到七年之后,再见到儿子的那一天。
他走进一间小办公室,发现秦学忠正在里面修琴,头也不抬一下。一把一把的琴摞在桌子上,很多都是团里别的师兄弟交托给他的。
“听说你这几天,一直都在,怎么跑团里修来了?”岳少坤给自己沏了一杯花茶,也放在桌子上,秦学忠小心地把那摞在一起的琴往旁边挪了挪。
“家里太冷,不方便。”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终于肯用目光注视着岳少坤,“还记得当年倪燕在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发现她的。”
岳少坤听了这句话,似笑非笑。
“你想说什么?”
“没有。”
“人家现在可是上海市最大一所京剧院的副院长了,或许当初就是觉得咱这座庙太小。”
“是这话。”老秦好像是在认同岳团长的评定,他继续修琴。
“你自己那把琴呢?”
“就在你右手边,越修越爱坏,现在都快成摆设了。”
岳少坤顺着秦学忠的眼神,把手伸了过去,其实不用老秦多说,两人都认得出这把琴。
“自从那次放幕盲考,你就是凭这把琴,压了我一辈子。”
他的右手指小心穿过琴弦,用手掌握住琴杆,左手扣向筒口,“至少你还有个儿子。”
秦学忠看他把琴慢慢移到自己的大腿面上,双手使劲往下一压,这把旧琴竟被脆生生地一撅两半。那支老迈的竹神,断裂出一丝一条的碎屑,在两人面前,不停地变奏、跳跃。
琴弦仍死死拉住琴体,但已失去韧劲,很快就变成松松垮垮的一堆废料。
“以后别再光顾着琴了,有这么个好儿子在身边,你得惜福。”
岳少坤把这堆散乱在手里的破琴,往桌子上一摊,直到看见老秦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才肯走出去。“打今儿起,我不再欠你们两口子什么了。”
过日子就像放风筝一样,时间撒出去,想收回来就难了。
岳非那件案子,令剧团在演出市场和各种荣誉评比中,节节败退。大家都企图下海后干点副业,以此逃避京剧行里日渐凋敝的萧条景象。赚钱的新门路,每天都有,但也就不再稀罕。
在这期间团里唯一一件新鲜事,就是有人说,你们别再叫这孩子秦绘了,人家正式给自己改名了,叫秦子珩。
“哦,秦子珩。”很多人都这样反复念叨一遍,觉得还不如叫秦绘呢。那个在他们眼里永远等着搬中间煤的滑头,永远和岳非形影不离,永远往天台上爬,练拳,演赵云的那个秦绘,似乎随着名字忽然一改,和岳团长的儿子一起消失了。
大家都不适应,就各忙各的去了。
说起来,“秦子珩”这三个字,算是在众人口中封了一道令。
在这批孩子里,秦子珩是唯一一个主动拿走关系,离开剧团的。但流程走到何主任那里,她看了看材料,问清情况后,告诉他,这种事一定要先请示过老秦后再说,就把他支走了。
此前人事科已经三番五次地暗示老秦,叫他把儿子的关系拿到街道的人才中心,只是忌惮云盛兰,才不好硬来。眼下剧团这副光景,养不下这么多闲人,就连云盛兰自己的关系能保住都不错了。
老秦对儿子的这一举动并不意外,他开始越来越适应秦子珩自己做出的决定,比如改名字。但是当儿子在自己面前平起平坐,想推心置腹地谈点事情时,他竟一时理不出个话头。
“爸,怎么再也没见你修琴了?”
“累了,没意思。那你怎么也不练拳,不唱戏了?”
“不唱了。”
“那你以后吃什么?”
“我想去南方。”
“去南方好,你的琴还算可以,又有二胡的基础,要不让你妈跟何主任……”
“爸,我不是想去演出。”秦子珩打断了他的话,他把手攥得更紧了些,“法源寺后街的海波服装厂在招人,我有朋友在那儿,他们要培养管理人才去深圳盯生产线,我想跟他们一起。”
“是国营的吗?”云盛兰抢着问,见儿子始终直视着秦学忠,在等父亲的反应,她不再说话。
“你的意思,毕业后,不想把关系落在团里了?”秦子珩的目光很坚定,即便他仍不表态,老秦也知道不必再就这个问题谈下去,看着儿子那张圆圆鼓鼓的脸,似乎和自己没有任何干系,“搞服装?还是管理?你从小到大,连街口的裁缝店都没去过……”
“爸。”儿子忽然笑了,他好像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心思。
云盛兰把手从丈夫的掌中抽走,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走开了,只留秦学忠一人坐在藤椅上。
父子俩就这么对坐着,不知过去了多久。
“将来,能帮着给团里做点戏服吗?”琢磨半天,秦学忠这么着才算是答应了。
秦子珩愣神好一会儿,等明白过味儿来,特不屑地瞄了父亲一眼,笑了。
后来听说,岳少坤一直苦盼着的剧团大院新规划,不配套整区的建制,没到申报就被砍下了。新练功房也被要求只能在食堂的地基上翻建。新院长说京剧团的这个团长太能折腾,早点退休大家都省心。
又是一年的除夕夜,岳少坤当天特意把屋门口的地扫了又扫,新买的果篮摆了很久才满意。结果何主任没按规矩提前来家里拜年,岳少坤知道她太忙,就赶紧打电话给其他人,说今年各过各的就好。晚上他打开电视看央视直播春晚,看到《锦绣梨园》的戏曲联唱,就把台给换了。喝了两口酒后,又重新摸起遥控器,塞进去一张VCD光盘,仔细注视着蓝光微烁的四方荧屏,上面是儿子历届比赛的录像画面。想了想,才意识到,这辈子只有如此,才能看到儿子登台唱戏。
于是就放了一夜,一直到电视屏幕看上去甚至有些模糊,他也没打算去关掉它。就这么一直开着,他心里才不至于太过憋闷。
自从云盛兰在屋顶搭好小彩灯,她就闹个没完,秦学忠吹一个欢乐球,她就踩一个,越踩乐得越厉害,最后上气不接下气时,她说了一句,踩了那么多年台步,都不如这个过瘾。
机场大雾差一点就停飞了,天黑前秦子珩终于赶回家,鞋都没来得及换,他让母亲快把折叠桌支好。在红蓝相间的小彩灯粉艳粉艳的闪照下,他取出一个两把装铝合金的京胡盒,内里木板构架,嵌有海绵衬布,外面还包了一层手感极好的帆布袋。打开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南方特制的湘妃竹京胡,琴弓马尾,漂亮、得眼。他将这把京胡硬塞进秦学忠手里,非要他拉来听听,柔和的灯光打在琴身上,煞是好看。
他始终注视着秦子珩的脸,一说起话却再也不好意思看儿子。
想半天,才回了一句:“好久不动了,不拉了。”秦子珩说:“从小你就跟我见外,今天还要苦我一番孝心,那我来。”重又夺回来就上手了。老秦说:“你快别拉了,太难听,早知道你就只有这个悟性,当年真不该藏那么多心眼,直接让你听我拉琴也无妨,白糟践那么多卷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的磁带。”
把自己在广东和四川放逐了几年后,秦子珩整个人的性子都被磨平了,现在连说话都大声不起来。后来他和天坛北门的一家国营服装厂签了合同,真的将曾经做戏服的想法付诸实际。而且从选料到刺绣,他都一针一线地跟着老师傅,盯到最后。因为记得岳非当年演得最出彩的老黄忠,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在戏台上对垒。于是他将黄汉升的那一件杏黄蟒和香色蟒,整整做了一整年的工夫,才自认能拿得出手。
可从那时起,他却再也没有见到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甚至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打听到。人在哪里,过得怎样,也许消息是有的,只是都绕着他,在互相传,有时候他想到这里,叹了叹气,也就算了。
他心里知道,许多的人和事情,装在心里,早晚有一天,记忆或许还在,但迟早是要放下的。于是有一年在团里的纪念演出,他请秦学忠坐镇,压场面。自己终于换上了那件原本是为岳非精工细制的戏服。舞台灯光下,他的世界,和台下座上的观者,形成一种时空上的交叉。他知道,岳非是在的,云盛兰也是在的,岳少坤和刘团长,也都在看他。在那一刻,这件戏服和他自己,终于找到了儿时看上去遥不可及的归宿。
而在下面的人看来,秦学忠的孩子,终归还是不行,除了腿脚功夫上,稍显硬朗。唱念做打,神韵气魄,都和岳家人差着一截儿,也不知道,在一旁伴奏的秦学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其实秦学忠就那么看着儿子,那么拉着琴,一板一眼,绝不逾矩半寸。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只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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