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昂尼德钟表店-大洋马在大街上哒哒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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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和冬天交替的季节,哈尔滨街上的行人都开始身着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穿貂皮大衣的女子,也有穿长袍马褂的中国绅士。唐天琢到街上散步。这个季节生意不太好,加上崔百祥催他办理产权移交,这样他的心情越来越坏。母亲在屋子里睡下了,满屋子都是酒气,宋亚芬总是精力旺盛,她只要闲下来就会收拾房间,她和唐天琢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婚的房子,她尽量让这个新房变得像她姥姥家一样。原来很好的墙面让她糊上了纸,玻璃窗上也贴上了剪纸,屋子的中央还放了一只铜火盆,等着下雪天的时候用。这个房间原先是有壁炉的,现在壁炉也让宋亚芬塞满了破旧衣物。唐天琢不喜欢她这种生活方式,如果不是因为他有些喜欢上了宋亚芬,他会把这个屋子的墙纸撕掉,而挂上俄罗斯现代画家的油画。宋亚芬和母亲有相仿的地方,那就是做事情什么也不怕,为了自己的男人,她可以做出牺牲。这些年,母亲每天嘴里总是要说上几句列昂尼德,有的时候还为他祈祷。她的这种做法,既让他这当儿子的感到絮烦,也感到佩服。现在她又要酿酒了,有了事情干,她可能很快就会忘掉那个列昂尼德。也许她还可能把酒戒掉……唐天琢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了新的打算,他想离开哈尔滨,去菲克图。虽然他不会酿酒,但他要在菲克图做一些别的事情。除了修表、收藏表,唐天琢还喜欢养马。哈尔滨东郊有个叫荒山嘴子的地方。这里有个金马场,是一个蒙古汉子巴特尔办的。巴特尔能把很多烈性的马驯服。唐天琢在俄文学校读书的时候,曾经和维克多到这养马场来看过热闹。几年前,新政府成立护国军,巴特尔在他的养马场建起了一支骑兵大队,叫巴特尔骑兵队。唐天琢想到菲克图也建个养马场。

    世道多变,小人物在哈尔滨做不了大事情。小维克多之所以想到德国,也是想从一个小人物变成一个大人物。唐天琢无权无势,任人宰割。不到一年的时间,冯柯驹和崔百祥就像两只老猫在玩他这只耗子。他不想再做耗子了,如果他办起了养马场,也可以拉起一支骑兵队,然后到大青顶子占山为王……唐天琢在冷清的哈尔滨街道上胡思乱想,这时身后有人叫他,他回头见是宋亚芬,就停下脚步,你出来干啥,不好好在屋睡觉?

    宋亚芬说,我一个人怎么能睡得下。我知道你愁的是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明天我就去找安德烈。

    唐天琢说,如果安德烈不答应你呢?

    宋亚芬说,那我就去找另外一个人。原来在我姥爷肉食加工厂有个屠夫,叫卢成福,现在在哈尔滨黑道里头成人精了。和哈尔滨黑道老大黄大蝎子拜了把子。到时候我可以找他去。这个世道,不靠黑道也不行。黄大蝎子和卢成福都认钱。

    唐天琢说,用黑道还不是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宋亚芬就走了。她去俄文学校找安德烈。

    唐天琢躺在床上不起来,在看冯柯驹的一本诗集。这本诗集叫《龙驹杂咏百章》。他看了一首诗,觉得很可笑,诗名叫《春狗吠天日》——

    悠闲田里奔,

    嗅出主人襟。

    对日吠几声,

    哀求别做人。

    唐天琢自言自语,做狗真是比做人好。

    唐天琢想把这首诗写下来,装裱后悬在墙上。他下了地,去找笔墨。刚从老屋搬到新居,东西放得都很乱,他找不到笔墨,就喊,妈,把笔墨找来。没有声音。唐天琢到母亲的房间,见她的屋子里空空的。看来她比宋亚芬出去的还早。

    唐天琢起床了,把店铺打开。快到晌午的时候,母亲坐出租车回来了,她还领来一个男人。她把男人领进屋,就叫唐天琢。

    唐天琢问,妈,这位是?

    唐贤珠很兴奋,说道,他就是我找来的酿酒师傅。

    唐天琢说,请师傅坐下,我去沏茶。

    进来的男人死死地盯着唐天琢,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很悲伤。

    唐贤珠说,不用了。招待这位酿酒师傅得用一种特殊方式。说着,就拽着唐天琢怒着说,你得狠狠地抽这位师傅俩嘴巴,他喜欢这种方式。

    唐天琢退了一步,这……

    唐贤珠吼着,我让你打你就打,昨天我怎么叮嘱你的。

    进来的男人站了起来,把脸伸了过来。

    唐天琢不知道这演的是一出什么戏,迟迟不敢动手。那个男人哀求地说,你妈让你打,你就打吧。不管你打得多疼,我都会感到很舒服。

    唐天琢伸出手来,又放下。唐贤珠又吼道,你就当他是冯柯驹,就当他是崔百祥,就当是过去羞辱过你的那些同学!

    唐天琢就使劲地抽了这个男人两嘴巴。

    来的男人坐下了,捂着嘴巴,脸上露着微笑。说道,打得好,打得好。

    唐贤珠坐在椅子上哭了。

    唐天琢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似曾相识。半天,他才说,你就是列昂尼德先生?

    列昂尼德先生说,我是你的父亲。

    唐天琢说,你无情地抛弃了我的母亲,这是两个嘴巴所不能补偿的。重要的是,你回俄罗斯,怎么又回来了?你在俄罗斯的妻子、儿女也都来了吗?

    列昂尼德说,我在俄罗斯的家已经散了,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参加了苏维埃一个红色组织,被捕后被枪杀了。我妻子也回了她的老家阿塞拜疆。

    唐天琢说,你是回来找我们吗?

    列昂尼德说,想回来,可我又没有勇气,我在哈尔滨已经待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除了帮别人酿酒,再就是不断地关注你们的生活。我不知道你们都发生了什么,你们搬到了这里做生意,又是为什么。

    唐天琢说,我母亲没跟你说吗?

    列昂尼德说,她见到我除了哭就是饮酒,什么事情都说不清楚。

    唐天琢说,那我就把这些年我们娘俩的生活说给你听。

    唐天琢把他和他母亲在一起生活十多年的艰辛对列昂尼德说了。列昂尼德好像已是一个冷血动物,表情既不喜悦,又不忧伤。而坐在椅子上的唐贤珠却在不断地抽泣。

    唐天琢讲完,说道,看来我们在哈尔滨越来越不得安宁。但是,我要和崔百祥干到底。

    列昂尼德说,别和他干了。在中国,有权的人要比有钱的人还不好惹。房子我们可以不给他,我们给他钱。

    唐天琢说,我哪有钱。我母亲喝酒都已经把我积攒下的钱喝光了。

    列昂尼德解开衣服,从兜里掏出两块表,交给唐天琢,说道,这两块表一块叫宝玑(Breguet),一块叫万国(IWC),它们的价格要比劳力士还高。一块表就抵上个房子钱。

    唐天琢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两块表,半天才问,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两块表?你在俄罗斯是个富翁?

    列昂尼德站起来,四周看了看,小声说道,你是我唯一能够讲实话的孩子,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这两块表都是我偷的。其实酿酒不是我最爱的职业,你的爷爷是俄罗斯有名的酿酒师,我小时候是他逼着我跟他学酿酒。我最喜欢的职业是偷窃。我上一次跟你母亲分手的时候,留下的财产,不是我用酒换的,而是偷窃的。我这次来中国已经一年多了,我偷窃的东西足以给你换十间房子。你不是想向崔县长讨回公道吗,这事儿就交给我。我会在几天里,把他值钱的东西都偷出来。你父亲我不是一个人在哈尔滨行窃,我手下有十几个人。你干脆也别干这修表的生意了,你就给我当副手,我手下的人盗窃的财物、钱财都交给你。我不会让你跟我们一块行窃,我只是让你给我管钱财。等有一天我被捉住了,就是砍了脑袋,我也不后悔了。

    唐天琢笑了,你真是大英雄。

    这时,唐贤珠不哭了,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列昂尼德。说道,怎么,你不是人,你是个贼?

    列昂尼德说,不是贼,是列昂尼德伯爵。

    这时门开了,宋亚芬回来了。一进屋,他就对唐天琢说,我叫了一声安德烈爸爸,他就把所有的事情都答应了。这时她看见了列昂尼德,就问,这位是?

    唐天琢说,伟大的列昂尼德伯爵。

    宋亚芬一拍大腿,哎呀,我明白了。是我老公公。

    晚上,列昂尼德请全家人去马迭尔西餐厅吃饭。他出手很阔,马迭尔餐厅里最好吃的东西几乎都让侍应生端了上来。他们也喝了许多酒。

    列昂尼德后来喝醉了,站在椅子上唱了一首俄罗斯民歌——

    姑娘你别再等我了

    启明星快灭了

    林间的鸟儿在絮叨

    明天都干些什么

    只有启明星知道

    林间的鸟儿要到孔雀的巢里去偷

    羽毛

    姑娘你别再想我了

    我坐着船已到了江的对岸

    船上的汽笛在叫着

    是为我走向监狱而嘶鸣

    ……

    第二天,趁家人不注意,列昂尼德又走了。列昂尼德给唐天琢留了一封简短的信——

    我亲爱的小列昂尼德:

    我走了,你可能记住了你的爸爸。列昂尼德伯爵走到哪里都是个英雄。你的母亲从此不会再喝酒了。我给了你两块表,你的抽屉里还有两根金条。这是你父亲和你最后的告别。列昂尼德伯爵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但他会永远在你的眼睛中消失。

    宋亚芬是个好姑娘,因为她像你母亲一样痴情。你要为她准备足够的酒钱,将来恐怕她比你的母亲还能酗酒……

    民国十六年(1927),也就是列昂尼德离开唐天琢钟表店的第三天,阿城县发生了大事情。县长崔百祥被人杀死了。半年以后,民国政府将一批盗窃要犯押往荒山嘴子,被枪毙了。与此同时,同案犯两个俄罗斯人被遣送回国。

    这年冬天,又有一个人推门进了钟表店。唐天琢认出了来人,冯县长,冯诗人。

    冯柯驹仍然是一身西式打扮,他比原来胖了,脸也红润了,见到唐天琢,就用西式的礼节和唐天琢握手。

    冯柯驹坐下了,唐天琢就问,冯先生是来结账的吧?

    冯柯驹说,结什么账,我们之间没有账可算。我是来找我的诗集。你这屋子里有我多少本诗集,全都给我找出来。

    唐天琢问,仅有两百本我没舍得卖。我收藏了这些诗集。

    冯柯驹说,给我吧,以后再印刷的时候再给你,现在我有大用处。现在我又来哈尔滨了,这次来,我被新政府任命为哈尔滨市市长,这个省的省长许载复是我的老师,我要把诗集送给许省长。

    唐天琢不敢怠慢,就将那两百本诗集找了出来,放进了一只箱子里。冯柯驹问,天琢老弟,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天才,我在阿城县离任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预感那个崔百祥会敲诈你,想不到你借用一位俄罗斯暴徒的手杀死了他,也是为阿城县百姓除了一害。

    唐天琢说,冯……冯市长,崔百祥可不是我害的。

    冯柯驹就哈哈大笑,笑完了说道,天琢,别做生意了,跟我干吧。我调你去哈尔滨警察局,几年以后,我会提拔你为局长,你看行吗?

    唐天琢说,不行。我得修表,我还得卖您的书。

    冯柯驹说,这些事情都是小人物干的,在我眼里,你应该成为大人物。你说说看,想在我手下谋个什么职务。

    唐天琢说,如果市长实在想让我干件事情的话,我想去市东郊养马场,我想在护国军里领着骑兵打仗。

    冯柯驹说,行,这事儿我帮你办了。

    几天以后,唐贤珠死了,被埋在菲克图列昂尼德酿酒厂的旧址。

    第二年,唐天琢把他的三间房子和表店都卖给了重又回到哈尔滨的小维克多。唐天琢离开哈尔滨市区,去了东边的菲克图,在那儿建了个养马场。他跟宋亚芬离婚了,宋亚芬嫁给了俄文学校的校长安德烈。

    唐天琢在菲克图组建了一支骑兵大队。他有一匹西班牙名马,西班牙产的卡斯特马(Karst),是唐天琢卖了一只万国表买的。在养马场的日子里,唐天琢觉得自己很高贵,每天晚上他都要骑着这匹马在哈尔滨的街道上哒哒地跑着。这天他骑着卡斯特马,到了他最初开钟表店的霍尔瓦特大街,那个表店有了霓虹灯,玻璃上的字很清晰,只是没有他的名字,而是叫维克多钟表店。

    唐天琢想要下马进屋里坐坐,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个女人在喊他,天琢,你是天琢吗?你站住!

    唐天琢对这女人的声音很熟,就又飞身上马,飞快地向哈尔滨东驰去……

    责任编辑 吴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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