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老秦才惊觉事实未必如此。如今的他已经弃明投暗,不折不扣成了一个坏家伙,可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快活。车主虽然没力气甩开秦家兄弟的挟持,但是怒吼声却高亢激昂,吵得整个外科住院部的人都听到了。车主的痛斥已经使老秦内心羞愧,大量陌生人的旁观更让他无地自容。昨天事发时,周围都是同村人,所有人都偏向他,帮忙围攻孤单的车主,以至于让老秦几乎误认为自己真是受害者。今天的情况则颠倒了过来,虽然有两个儿子在极力辩护,但那些病友和护士们的眼光依旧充满了质疑,尤其是邻床的那个肥婆子,本来就从衣着上看不起他,此时的眼神儿鄙夷得就像看什么腌臜物事。老秦在不友好气氛的逼迫下恨不能化成空气,从此无影无踪,不再活了。看来当坏人也不容易呀,老秦在潜意识里感叹不已。他勉强觍着脸,硬撑起一副无辜与蒙冤的表情。
“不管咋说,就是你撞着我了。做人不能坏良心。”
这真是贼喊捉贼,而这荒谬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理直气壮地讲了一辈子良心的老秦所不能预料的。临老临老,晚节不保,是最让人叹息的事。后来老秦回想事情的前前后后,后悔得想砍自己的脸。但是当时老秦全豁出去了,根本顾不上考虑这些。
秦靖在老秦彻底崩溃之前终于赶到了。医生、护士及若干病人家属已经过来交涉几次,让他们小些声,不要打扰其他病人,但是根本没用。秦靖的到来,让争吵双方都当成了救兵,争相向他表达自己的冤屈和对对方的不满。秦靖示意他们安静,把他们带出病房。
“这儿是医院,不是菜市场,吵得跟放炮似的,不嫌丢人?”秦靖说,“咱都是文明人,对不对?和和气气把事儿解决了多好。”然后盯着秦家兄弟,“恁娘死了,你们也不回去?”
老大说:“我这就回去。”
“赶紧回去吧,弄成这样,多叫人寒心。这儿你别管了,事儿都包在我身上。”
秦靖让老二和车主去一楼收费大厅等候,自己单独去跟老秦谈谈。胖病友因为太吵,早躲出去散步了,只剩老秦没脸没趣地躺在病房里。秦靖把车主买的水果放到老秦床头的柜子上,坐到他旁边。
“老秦,这是咋回事呀?”
“我过马路,他开车撞到我了。”
秦靖笑了笑:“撞得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反正浑身疼。”
“车主是我老战友,托我居中调和调和。你看行不行?”
“他出多少钱?”
“你先说你信不信我?”
“当然信哪,老兄弟,你问这话是在打老哥的脸哩。”
“那好,我就当个中间人。你说个数,你想叫他出多少钱?”
关于这个问题,昨夜老秦和两个儿子商量了很久,要太多怕对方死活不出,要太少又不甘心,讨论到半夜,决定要三万。这个数字是有学问的,父子三人口虽不言,但心照不宣:得到钱后除以三,每人落一万。兄弟俩满心欢喜,老秦也颇感欣慰,当爹的总算能为儿子们做点儿贡献了。
未等老秦把这个数字报出,秦靖又说起话来:“我这个战友也是个实诚人,别看他脾气不好,心肠可不赖。他昨天去找我,听说你家里急,在我那儿药账都赊了三千多,当时就表示愿意帮你还了。当过兵的人,就是仗义。”
老秦听到这番话,那个数字顿时卡在舌根,吐不出口了。犹豫了一会儿,他不情愿地说:“都说到这儿了,我还能不识好歹?他想给多少给多少,凭他的心吧。”
“行,有你这句话,这事儿就好办了。放心,老弟我不会让你吃亏,除了那三千多的账叫他还以外,我替你敲敲鼓,让他再给你点儿。哎,对了,老秦,有个事儿你知道了没有?”
老秦听秦靖话里的意思,猜出能得到的钱不会太多,不禁有些懊恼。
“啥事儿?”
“嫂子老了。”
“啥?”
老秦猛然坐直了身子,两眼瞪着秦靖。这死老婆子,要死也早点儿啊,害自己费尽心机搞这么大个事儿,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老秦仿佛艰难爬山的人,爬到半道,山突然没了,只剩自己悬空吊在风雪之中。所有的一切在突然之间都变得滑稽而没有意义。
“以前一回回都死不掉,我还以为这回也一样。真死了吗?”
秦靖看老秦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少不得安慰几句,劝他想开点儿。他知道老秦肯定能想得开,并不担心他的健康会为此受到不良影响。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抚话后,秦靖让老秦好好休息,走出病房去找战友。
有秦靖作保,秦老二不再担心车主跑掉,放心地溜达去了,只有车主在收费大厅坐立不安地等候。秦靖怕秦老二找过来,影响说话,拉着战友离开收费大厅,在医院内林立的楼房之间边走边谈。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与老秦的谈判过程,好一番斗智斗勇,真个是跌宕起伏,听得战友心荡神驰,紧张无比。这个版本的谈判过程简要如下:
老秦张口要一万五——天晓得秦靖怎能蒙得这么准——秦靖以各种理由砍价,皆无用,遂以情义相搏。所谓情,就是老秦欠他的人情,以及他与战友的交情。所谓义,“我对老秦说,人家一听说你欠我三千多块钱药账,二话不说,马上就替你付了,多仗义呀!”经过反复劝说,老秦终于妥协了。
“老头儿活得很艰难,老婆儿也因为这事儿死掉了,你也不缺钱,给他三五千,打发他回去算了。”秦靖说,“至于我那三千多块钱药账,你给了我也要,你不给就拉倒。”
这个数目超过了车主的心理接受限度,但是想到对方老婆儿都死了,万一继续闹下去,把这事儿也扯到自己身上追问责任,无疑会更麻烦。车主踌躇掂量,最后决定认了。至于老战友的药账,既然在谈判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不能拉倒。他当下取出钱包,数了三千五塞给秦靖。
秦靖笑眯眯地看着那沓钱,大方地接在手里:“我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秦靖刚把钱装进衣袋,手机响声大作。是秦老二打来的。秦老二的声音惊慌失措:
“秦靖叔,俺爹不见了!”
秦靖料想老秦一定是回家给老伴送终了。他和秦老二在医院外包了个车,沿路追踪,果然在城郊公路上找到了老秦。老秦像头仓皇的驴子,在积雪成冰的道路上蹽开蹄子奔走如飞。秦靖截住他,将他拉上车。老秦额头上汗渍密布,得了轻微白内障的眼睛里亦滚动着饱满的泪珠。
“报应啊!”他说,“报应……报应……”
老秦一路上嘟哝着,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字。对于这个忠厚老实的老农民来说,“报应”是上天最严厉的惩罚。这次是楚秀梅,下次呢?他知道这个源于乡土传统的古老逻辑所能得出的答案,但是不敢想,仿佛那答案是个不能碰的鬼魂,一碰就会缠上自己,不死不休。
老秦的临阵脱逃等于承认了自己没事,愿望中的一万五千元赔偿自然化为乌有。这让秦家的兄弟妯娌非常愤怒,妯娌俩更是气得坐在家里,不愿再去给老婆子办丧事。这天晚上,秦靖来到老秦家,叫来正忙丧事的老秦和两个儿子,取出三千块钱递给老秦,并告诉他们,车主已经把药账清了。他说老秦主动离开医院后,车主已不打算再赔钱,是他说服车主相信老秦真的受了内伤,就算不是车撞的,也是看到车害怕,路又太滑,跌到地上摔出来的,总之与车主有着分不开的关系;而老秦之所以不辞而别,是听到老伴去世,伤心过度,急着回去见老伴最后一面。车主在他的游说下,最终兑现了赔偿。
三千块钱足够办丧事了,欠了多年的药账也一笔勾销,秦家兄弟妯娌总算有些安慰,不再骂老秦糊涂,妯娌俩也重新参与了婆婆的丧事。在办丧期间,妯娌俩尽释前嫌,互帮互助,配合默契。这成了一大奇闻,在秦庄与周边村落口耳相传,人们纷纷表示不可思议。
其实没什么不可思议,只要没有利益冲突,猫和狗也能友好相处。楚秀梅这个花钱阎王可算死了,剩下个公公身体硬朗,自足有余,以后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妯娌俩还有什么好争斗的呢?
作为秦庄债户最多的债权人,秦靖也为这个结果感到满意。虽然老战友吃了点儿亏,但是他家里开着工厂,不缺钱,权当破财积阴德。这天早上,他打开诊所大门,只见晨空澄净,太阳还没爬上来,但是霞光已经映透了东方的天空。秦靖心情大好,吐纳调息,呼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在诊所前的水泥地上打起了太极拳。打到半套时,他看到老秦用棍子挑着一个包袱,步履轻快地走过来。
“问你个事儿。”老秦在秦靖面前停下来,笑嘻嘻地望着他,“听你说过,你那战友是开工厂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
“你把他工厂的地址给我写写。我不能白要他的钱,我身体还好,去给他打个工,慢慢顶账。”老秦说着,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递过来,“做人不能没良心。”
原载《青年文学》2015年第6期
本刊责编 杜凡
作者简介:李清源,男,1977年出生,河南禹州人。在《当代》《四川文学》《莽原》等杂志发表过一些小说,并有作品被转载。
创作谈:请允许我为碰瓷者辩个护
李清源
写下“辩护”二字,我心生忐忑。“辩护”是个带有感情色彩的词。凡物一具感情,难免会有主观好恶,所谓辩护,也就难逃“袒护”的嫌疑。“袒护”必然挨骂,保险起见,我还是讲故事吧。
我曾亲眼目睹一起碰瓷事件。我老家在中原乡村,民风一般,无大善亦少大恶,乡土社会依旧强大的日常秩序,使邻里之间保持着最基本的温情,碰瓷这事儿也断然不会发生在街坊之间。我所目睹的那起碰瓷,就是针对过路人的,而讹人者,是一位平素和气可亲的老太太。过路人骑摩托疾行,与老太太擦身而过,老太太受惊仆地。过路人犹豫了一下,下车搀扶老太太。老太太卧地不起,连声叫疼。过路人意识到被讹上了,意图逃走,街坊已经围了过来。最终过路人出了一千块钱。
村里没人因此鄙视老太太,除了那名可悲的过路人。老太太这么做,未必一心只求讹人,毕竟老胳膊老腿,受惊一摔,难保无伤。她因年老而无用,已不受儿辈待见,若再因受伤而让儿辈花钱医治,必将更被嫌弃。所以,她需要抓一个垫背的,而那名过路人只好倒霉。这事的确不符合文明道德,但却符合特定生态之下的生存逻辑。严格说老太太这个还不算碰瓷,但我相信,一旦被生存逻辑推到道德门外,老太太很可能会变成小说中的老秦,主动去找过路人下手。我对所谓人性一点也不乐观。
这是一种恶!所有恶都理应受到谴责,不管它的来历有多可悯。逼上梁山不是转嫁伤害的正当理由。但是反过来,大家可曾想过:为什么那么多人并不懒惰,却仍不免于困窘?为什么“穷生奸计”成了穿越历史的反讽?为什么我们的社保体系不能更健全一些,将所有国民一视同仁地荫庇其下?退一步说,就算所有碰瓷者全都品质败坏,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国民道德的大面积塌方?惩恶扬善、化民成俗又该是谁的责任?
我们习惯了义愤填膺的谴责,却很少启幽发微的追问。谴责太容易,也太无力,除了贩卖唾沫星里的正义,不知道还有什么用。而刨根溯源的追问,似乎又容易遭遇到另外一种瓷。这就形成了一种现实悖论,碰瓷现象亦将在此悖论之下毫无悬念地存在和继续。而我们终将在谴责中麻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可悲的过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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