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敲了一下我的脑壳,你个龟孙子,小小年纪,怎么老在想当官?过老百姓的日子,过平淡的日子不知多好。可惜啊,我就才过了这六七年的好日子就要走啦。我爷爷和我说这话是在1983年,他出生于1903年,这年腊月,他走了,刚好满八十周岁。
不过,我还是要讲完有关地炮仗和我爷爷的故事。
这是最后的一次纠缠。
新中国成立后,我爷爷回到了他的老家乡源县。这里离惠州城有二百多里,经过战争蹂躏,家乡已物是人非。我爷爷七岁时先后死了爸妈,跟随他的叔叔开始闯荡江湖,四十多年后重返老家,基本上已没有人认识他。他进村的第一天,遇到一个老瞎子,右手拿着竹杖,露出六根指头,正在墙根上晒太阳。我爷爷停住步,惊讶地哦了一声。
瞎子说,你回来了。
我爷爷说,你认识我?
瞎子点点头,轻声说,地炮仗啊地炮仗,你是个好人,黑蛋也是好人。如果你还相信我,请记住,从现在起,以前的人啊事啊统统忘掉,越快越好。
说完,瞎子低下头,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因为有老瞎子(老瞎子在村里辈分极高)的证明,我爷爷顺利在村里落了户。我爷爷本以为这一生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下去。不曾想,几年后,运动来了。当时乡里一位干事住到我爷家里,搞“四清”“五反”。
俩人一照面,都愣住了。这干事竟然是胡二。他因被土匪头子曾大头放过地炮仗而深受人民群众的同情,故此成为贫穷阶级的代表。再加上胡二能言善辩,很讨大家的欢喜,这小子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干部岗位。
一看到我的爷爷,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天晚上,胡二就命令民兵把我爷爷抓了起来,并召开群众大会,揭露我爷爷曾在高榜山当过土匪的身份。
胡二双手叉腰,站在会场中间,使劲踢着我爷爷的屁股,你说,你是不是土匪曾大头。
我爷爷说,我不是曾大头,曾大头死了。
那你叫啥?
我叫狗剩(我爷爷的小名)。
你大名叫啥?
我草民一个,哪有什么大名?我姓曾,就叫曾狗剩。
来参加批斗会的老瞎子也说,胡干事啊,他确实叫狗剩,我看着他长大的,错不了。
胡二恼了,你这瞎子,知道个吊毛啊,你就算睁开了眼,也是瞎的,怎么能看着他长大?这下,其他群众不乐意了。胡干事,你这是在辱骂我们长辈呢。见大伙愤愤不平地瞪着他,胡二不敢再嚣张了。
他把怨气再次发泄到我爷爷头上,曾大头,你休想骗我。你就是烧成灰,老子也认得出你的模样。
胡二立即把抓到土匪曾大头的消息上报到乡源县公安局。同时,指挥民兵,对待土匪余孽,要狠狠地打,狠狠地斗。有了他的指示,我的爷爷皮肉可就遭了殃。
可我爷爷一口咬定,他不是曾大头,就是狗剩。
好。老子叫你是狗剩,老子也来给你放个地炮仗,你就知道老子的厉害了。胡二买来最大的雷子,指挥民兵把我爷爷架起来。他要在我爷爷的屁眼里安上一颗雷子,让昔日给他放地炮仗的曾大头好好尝尝雷子的味道。
如果这一次真的给我爷爷放了地炮仗,那我爷爷一定死得很惨。因为那时我的爷爷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口气了。
就在胡二要亲手点燃地炮仗的引信时,村外土路上喇叭轰鸣,一辆军用吉普车飞驰而到。车上坐着三位公安人员,其中一位是县公安局的领导。
见有公安人员到来,胡二觉得为自己邀功的机会到了。领导同志,他就是高榜山匪首曾大头,是我通过各方面的排查,终于发现了这条漏网的大鱼。
胡二还想继续往下说,就发现那位公安局的领导对他的报告不感兴趣,而是笑眯眯地望着他,眼神里透出一丝蔑视。再细看,胡二惊出一身冷汗,他认出来了,眼前这位领导不正是昔日的黑蛋吗?
刹那间,胡二脑子一片空白,他怔在那里,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黑蛋走上前来,翻了翻地上的曾大头,忽地痛哭起来:爸啊,我亲亲的爸,我终于找到你啦,找到你啦——
这一哭,吓坏了所有的人。
老瞎子颤巍巍地说,他叫狗剩。
黑蛋说,是啊是啊,这是我爸的小名啊,幸亏有你老人家能证明。黑蛋泪眼滂沱地拉住了老瞎子那长有六指的右手。
自此,匪首曾大头不复存在。存在的是狗剩,我的爷爷。
从此后,我就有了个爷爷。
我曾问过黑蛋,曾大头真是我亲亲的爷爷吗?
黑蛋说,比亲亲的爷爷还要亲。懂不,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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